第十一章 武林一绝
二鼓方敲,白河镇上的一间旅店里,悄悄地从后院院墙翻出两个一白一黑的青年,黑皮青年年约二十四五,壮威武,白肤青年年在双十左右,潇洒秀拔,英华内蕴。
两青年向北门急步而行,离旅店稍远,其中一个首先开口道:“诸葛兄,脚下慢一点,轻功我可是不行的。”
“我也不怎么行。”
“你也不行?”
“兄弟我,擅长的是外家硬功和少林绝学罗汉拳,我师父因材施教,他说我天赋如此,拳法上将来可成为一代拳圣,轻功方面则难望大成。我听了之后,立即对轻功的研习失去兴趣,同时怕耽误了拳法的成就,所以在这一方面就显得不怎么行。”
“舞秋刀难道不会耽误你的绝学罗汉拳?”
“唔,这个,秋刀的分量重,借它可以练练腕力。…唔,到了,怎么办?”
“那边有棵大树,我们先去藏起来,看看情形再说。”
这时,碧空如洗,月明如银。
榆树林徒具“林”之名,它实际上只是一片空地,而且只是四周疏疏落落地有着几株榆树而已。此刻那片空地上,正面对面地,隔着两丈左右的距离站着两个穿长袍的人。上首站着的,年约三十四五,穿着一件竹布袍,那人正是间酒店中所见,北邙两绝三瘟中的人瘟欧长卿。下首的那个人和欧长卿年纪相仿,但长相却英俊得多,剑眉星目,鼻方口,只是眼神不定,显得诡谲!此人非别,正是天地帮的巡按堂香主,以一手歹毒无与伦比的暗器成名于武林的巫山蛟孙顾影!
这时只见巫山蛟一拱手道:“欧兄想定了没有?冤家宜解不宜结,姓孙的和你们北邙三侠的那一段,算起来还是七八年前的陈旧往事,七八年来,三侠始终苦苦相,我姓孙的因为理屈一直趋避相让,照理,彼此之间,早就该扯直才对!现在,北邙全派覆没只在旦夕,上次在华山之南,我为了华山一名弟子窃听敝帮剿灭北邙的秘密,不惜让他负创带走我姓孙的特有标志,单就这一点,欧兄足可看出敝帮不怕开罪任何人,而与当今武一林各门各派势不两立的决心。我姓孙的由于对你们北邙三侠的一点前疚,故所以特地约你欧兄来此相见,只要欧见你点点头,姓孙的担保天地帮中少不了你欧兄一个银牌舵主的席位,假如三侠同来,敝帮更是。”
欧长卿毫无表情地仰脸望望天色,然后缓缓地道:“蛟,你少做梦吧!”
一丝凶光自巫山蛟双目中一闪而逝。
只见巫山蛟勉强地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尚望欧兄看清目前的武林大势才好。”
人瘟欧长卿嘿嘿一阵冷笑,并未答言。
当人瘟欧长卿又一次仰脸望天之后,巫山蛟双目转,然后发出一阵恻侧的冷笑,同时讽刺地说道:“想不到欧兄还有这一手,欧兄难道另外尚约了助拳的朋友不成?”
人瘟冷冷地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你姓孙的如果迫不及待,不妨现在立即动手,假如你姓孙的有所顾忌,现在掉头走也还来得及!”
巫山蛟闻言哈哈大笑道:“姓孙的是个什么角色,别人也许不知道,你们北耶三盘难道还会不清楚吗?哈哈…纵令三瘟到齐,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而已!”
这时,不远处的一株树荫之后,一个细小的声音道:“诸葛兄,是时候了,出去!”
“你不听指挥了?好,一还给我那块竹符吧,我自己出去。”
另一个细小的声音忙道:“不,我去,我去。”
“沉住气,好好发挥,准你吹最后一次牛,照我刚才的话做,巫山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一声洪亮的长笑起自空地之东、长笑声中,一位年约二十四五,浓眉大眼,气宇昂藏的黑皮青年,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地漫步走向空地!
黑皮青年先朝人瘟欧长卿傲然微一拱手,道一声:“欧老师你好!”然后缓缓走至巫山蛟前,朝眉头皱得紧紧的巫山蛟冷冷地笑道:“蛟,你在这里了,诸葛天找得你好苦!”
巫山蛟略退半步,大声怒喝道:“你这黑小子是谁?”
黑皮青年哈哈一笑道:“假如我告诉了你小爷的真正身份,你还肯跟我走么?”
巫山蛟讶声叱道:“走到哪里去?”
“他老人家喝醉了,害得我诸葛天跟这种下东西多打好多无谓的口舌交道…”黑皮青年自语了一阵,迅然向巫山蛟亮出右掌,右掌上托着一块三寸长两寸宽,上面画着一支酒葫芦,呈酱的竹牌,然后向巫山蛟沉声喝道:“蛟,认得这个么?此牌主人现在醉卧于镇内药王庙中,特命小爷持此信物相召!”
巫山蛟朝黑皮青年掌心中详细地打量了几眼,脸色顿然大变,只见他双睛转,勉勉强强地镇定下来,冷笑道:“他,他找我作甚?”
黑皮青年讪笑道:“大概是请你喝两口吧,没有有什么大不了?”
巫山蛟掉头一顿足,人已拔起三丈来高,像一支灵燕似地,掠过一排榆树树顶,向黑皮青年来处没身而去。
黑皮青年在身后哈哈大笑道:“姓孙的,你如果想跑,你的苦头就大了。”
黑皮青年的大笑声淹没了极远之处传来的一声惨嚎。
人瘟欧长卿如梦初醒地赶到黑皮青年面前,深深一拱道:“这个蛟确实难惹之至,我们三兄弟曾经和他过好几次手,但始终没有占到过便宜。今天若非五行少侠仗义出头,我欧长卿还真不知道如何善后呢!”
黑皮青年朗声一笑道:“欧老师也太谦逊了,今夜我诸葛天若不是担心吓坏我那位出道未久的司马玉龙兄弟,我会轻易饶了他才怪!”
人瘟又道:“诸葛侠,我欧长卿可要失陪了,刚才从那厮口风里听出,天地帮在旦夕之间将对北邙有所不利,我准备这就连夜赶回去,向我们掌门天龙老人报告一声,事先有所防范总是比较好一点。”
“天地帮?”黑皮青年又是一怔,但马上改变语气笑道:“噢对了,就是他老人家提到过的天地帮,唔,欧老师请放心,我们掌门人也在为这件事积极部署呢!”
人瘟讶道:“少侠不是说令师五行长者已赶往关外?”
黑皮青年故作神秘地微笑道:“我说的正和这一点有关!”
人瘟哦了一声,自语道:“难道他老人家去请毒妇了?”
黑皮青年大笑道:“一点不错,欧老师真是聪明人!”
人瘟脸色大霁,又向黑皮青年一拱手,道一声“后会有期”人已腾空跃起,三二个起落,使即消失在夜空里。
空地上,此刻只剩下了黑皮青年一人,他四面张望了一阵,喃喃念道:“谢天谢地,我请慕天总算捡回了小命一条…咦,那个浑小子怎么还不出来呢?”
于是,他开始着嗓门儿喊道:“余…噫,司马玉龙,司马玉龙!”
声音渐渐高了:“余玉龙,余玉龙!”
更高了:“司马玉龙,余玉龙,司马玉龙,余玉龙,余玉龙…余玉龙…真他妈的,余玉龙,余玉龙,余玉龙!”
黑皮青年沿着空地喊了一圈,又将榆林前后左右找了个遍,哪里还有他那个同来伙伴的踪影?刹那间,黑皮青年显得有点慌乱起来。他略略呆立了一下,然后向身后扫瞥一眼,拔足便往镇门飞奔而去。
诸葛天回到客店,天已将近四更。
他息着摸向司马玉龙的卧房,抬头一看,房内灯火隐约,棋子声音不绝,推门进去,灯光下,司马玉龙正在悠然自得地摆着古棋谱!
诸葛天着气怨道:“老兄,你是怎么回事?”
司马玉龙起身笑道:“请坐,请坐、天快亮了,我们谈谈,索等到天亮后再睡。”
“你为什么一个人偷偷地先回来?”
“别谈了,老兄,小弟有生以来也没有见过那种场面,有你在身边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你一走,情形便完全不同了,我看到巫山蛟那副凶样子,两腿发软,真打哆嗦,怎么撑也站不稳,我怕我会吓得喊出声来害了你们,索一走了之。诸葛兄,说起来真是十分对不起!”
“你替我出主意时还不是神色自若,头头是道?”
“老兄,你不知道么?这就是俗语所说的能说不能行呀!”
诸葛天大眼一转,忙问道:“以后的情形你都没有看到?”
司马玉龙摇头道:“我还有那份胆量和闲情?”
“真可惜!”诸葛天慨叹一声道:“以后的发展真是惊险万分,精彩极了。”
司马玉龙眯着眼问道:“怎么个精彩法,你且说来给我过过干瘾也好。”
“喝,精彩透了!”诸葛天立即眉飞舞起来。
诸葛天又道:
你走了之后…那个什么巫山蛟可真厉害,也可真刁。起初,他被我的威势所镇,倒还有点相信,待我说到令符的主人在药王庙中等他去,他起疑了,他说,不管谁在等他,他都要向我讨教两招!
我诸葛天当然不在乎这一点,这一点,你小兄弟是知道的!但是,我因为是初次会见此人;摸不着他的深浅,便转身示意人瘟欧长卿先上,人瘟当然不敢违反我的意思,于是,他们两个起手来了。
小兄弟,你猜猜看,后来怎么样了?嘿,你不在场,当然不会知道。别慌,把茶碗递给我,冷了?不要紧,我渴得慌呢,好,听我慢慢说…小兄弟,你猜怎么着了?嘿,两绝三瘟徒有虚名,那个欧长卿真是不济,两人斗到紧急之处,蛟突然大喝一声,双臂齐扬,嗖嗖嗖,沙沙沙,暗器纷飞,活似天花雨!
我一看大事不好,如果我再不出手,那位人瘟仁兄便算是完定了。
当下我暴喝一声:欧老师退,诸葛天来了!我在暴喝同时,速迅运聚全身内家真气,以罗汉拳里的绝招“双掌降虎”双掌向外一翻,劈出一股疾劲无比的掌风将蛟发出的暗器,半数扫落,半数扫歪,…喝,真是精彩极了。
小兄弟,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的功夫全是刚的拳掌功夫,和别人专注意小巧之技的轻身功夫不同的。且说我双掌震退蛟,救了欧长卿之后,蛟老羞成怒了,他像一只饿虎似地向我扑过来,嘿,我诸葛天在乎这个?嘿嘿嘿,我当下发出一阵冷笑,右臂一挥,一招“纵虎归山”仅以五成功力向蛟格去,掌臂互接,通地一声大响…兄弟,你猜怎么样了?
嘿,你当然不会知道,这一招接实,我立不动,那个蛟可受不了啦,只见他惨嚎一声,张口出一口鲜血,朝我一指,一瞪眼,只说得一声“诸葛天,你好”!说完掉头就跑,我却看得哈哈大笑!
之后,我向人瘟挥手道:“你去吧,没事了!”人瘟向我说了很多感激不尽的话,我也懒得听,四处找你不着,我仅略加盘算,便算定你可能是胆小怕事,先跑回来了,回来一看,果然不错,唉唉,像你这般胆小,将来如何是好?唉唉,如何是好!
司马玉龙听得哈哈大笑。
诸葛天脸色一变,大声问道:“你笑什么?”
“开心极了!”
“开什么心?”
“为你打跑巫山蛟感到痛快,为能跟你这样一个人做朋友而高兴!”
诸葛天脸色一宽,也跟着笑了。
司马玉龙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忍笑说道:“诸葛兄,你真是个天才,余玉龙佩服极了!”
诸葛天洋洋得意地道:“当今武林中像我这样年轻艺高的人物不太多见呢!”
司马玉龙笑道:“你真是武林一绝!”
诸葛天拍手道:“妙,妙,武林一绝,比北邙两绝响亮得多,今后我就改称武林一绝,小武曲就完全让给我那个武当朋友司马玉龙,我不要再叫小武曲了!”
说罢,二人相对大笑。
天,快亮了。
司马玉龙笑道:“你会下棋么?”
诸葛天摇摇头。
司马玉龙又道:“你会唱歌么?”
诸葛天一拍大腿道:“拿手好戏,怎么样,要我来一段么?”
司马玉龙笑道:“小声点,人家睡得好好的,吵醒了别人可不大方便,明天再欣赏吧!”
诸葛天不依道:“我唱低一点也就是了。”
“好,你就来一段吧!”
诸葛天于是捏起嗓门,兴高采烈地拍着膝盖唱道:
挨着靠着哟,云窗同坐。
看着笑着哟,同枕双歌!
听着数着哟,怕着愁着哟,…早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深,更…妨什么?
真是个字正腔圆,音韵柔和中另赋豪迈之气。诸葛天唱毕,司马玉龙真诚的喝了一声彩,黑小子好像唱瘾一发不可收拾似地,也不须别人催促,早细声细气地唱起另一支来:
东风柳丝,
细雨花枝,
好能有几多时?
韶华迅指,
芭蕉叶上鸳鸯字,
芙蓉帐里鸾凤事,
海棠亭畔鹧鸪词,
…问莺儿燕子!
司马玉龙笑赞道:“想不到你诸葛兄除了武功高强之外,居然还能哼点曲子!”
“哦,这是曲子?”
“你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我唱都会唱了,还会不知道它是曲子?嘿,笑话!我只是说…我的意思是,你小兄弟真是个知音,年纪青青的,居然也能听出这是两支曲子,不简单,诸葛天佩服!”
司马玉龙暗笑道:“这真是不吹不成诸葛天了!”
诸葛天向司马玉龙反问道:“小兄弟,你会唱曲子么?”
司马玉龙摇头笑道:“不会,不会唱,但是会编!”
“哦”
司马玉龙从书箱内取出纸笔,想了一下写道:
天悠悠,地茫茫。
牛马猪,猴狗羊。
哟,人少畜生多…还有虎狼。
白玉碎,碧玉碎。
金银纷飞,铜铁飘坠。
天地崩塌了,天地崩塌了,一片灰。
诸葛天看了,不皱眉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司马玉龙诳他道:“这是关外顶有名的‘游牧歌’,你不知道?”
“噢,噢,好像听人说过…小兄弟,它怎样唱?”
“怎么唱都可以!天亮了,你带回房去,随你自加谱子,明天你唱给我听,唱得好,我有好东西送给你!”
第二天晌午,诸葛天推门而入,向司马玉龙催促道:“都准备好了,走吧!”
司马玉龙道:“去哪里?”
诸葛天讶道:“耍呀,不耍吃什么?”
司马玉龙摇头道:“我要去巴陵!”
“我们要分手了?”
“我们一齐去巴陵!”
“一路耍过去?”
“不,你那几件玩意儿肯毁就毁,不然就寄放这里,有机会再回来拿。”
“吃什么?”
“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那…那”
“那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忘了你是堂堂正正的少林弟子?”
“对,”诸葛天听到这句话可真高兴了“小兄弟你说得不错,虽然我诸葛天存的是一片济世之心,但一般人始终都认为这种行业是武人们的末路,既然你兄弟保证我毋须为衣食担心,我还有什么可丢不开的呢?”
“那就去收拾收拾吧。”
“你要不要先听听那支关外有名的游牧歌?”
“上了路再听。”
“你说你送我什么好东西?”
“听了再给!”
司马玉龙提着一只轻便衣箱,诸葛天提着一只稍大的药箱,二人出了店门,顺着官道,向梁河进发,一路上,诸葛天几次自告奋勇地要唱那支“游牧歌”都给司马玉龙拦住,司马玉龙告诉他:“欣赏一歌手的歌喉,要有一种特别心情,才不辜负歌手和歌,而那种心情,我因为要想点别的事,所以现在暂时还没有。”
“那么你去巴陵干什么?”
“找一个人。”
“何许人?”
“你的朋友!”
诸葛天失声道:“什么,我的朋友?”
司马玉龙笑道:“是的,你的朋友,你说过!”
“司马玉龙?”
“司马玉龙?”司马玉龙大笑道:“我不就是司马玉龙么?何必去找?”
诸葛天也笑道:“余兄弟,你这个人真风趣。”
一路行来,一个吹,一个逗,司马玉龙愈逗,诸葛天愈吹,真是逗得厉害吹得凶,笑笑闹闹,颇不寂寞。司马玉龙逐渐发现,诸葛天虽然年纪比他大,却是一点城府没有,他依然有着一颗洁白无瑕的赤子之心,吹,是唯一仅有的毛病!
俗语说得好,江山好改,本难移,无论使用什么方法,明点暗喻,诸葛天这种吹牛的毛病总是纠正不了,司马玉龙不愿也不忍去拆穿他,他以为一个人能保持他的本,才是最可爱的人,同时,这种在别人眼光中的“毛病”也正是诸葛天生活的凭借,万一拆穿了,他知道,诸葛天将会感到一点生趣没有。
第五天,他们渡过了梁河,走在香溪附近的山道上,前面忽然走来两个人!那是两个老人一男一女;男的发须皆白,女的一脸皮。男女生相均极丑恶,四只眼球里,凶光隐。
诸葛天因为自顾谈说他那永远说不完的,学艺少林的往事,没有注意。司马玉龙虽然低着头走,但那只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而故意如此,以他现有的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力,他身遭十丈方圆之内的动静,仍然逃不过他的监视!
老远的,司马玉龙就看出来人正是天地帮中和杨花仙子同一等级,但排名却还在杨花仙子之上的两个银牌舵主!司马玉龙心念一动,忙在诸葛天间推了一把,说道:“唱那支游牧歌吧,诸葛兄,小弟的情绪来了!”
“真的吗?”
“当然。”
“那太好了!”
“嗓门放开点!”
“要有丈夫气概是不是?”
“对,快一点。”
那两个银牌舵主愈走愈近了
诸葛天拉开犷豪迈的嗓子高声唱了起来:
天悠悠,地茫茫。
牛马猪,猴狗羊。
哟,人少畜生多…还有虎狼。
白玉碎,碧玉碎。
金银纷飞,铜铁飘坠。
天地崩塌了,天地崩塌了,一片灰。
两个银牌舵主愈走愈近,诸葛天则愈唱愈响,愈唱愈高兴,司马玉龙低头走着,表面上像在欣赏诸葛天的歌喉,暗地里却在全神注意着那个天地帮银牌舵主在听到歌词后的神情变化。
那两个银牌舵主,起初并未在意,只是好奇地向诸葛天瞟了一眼,继续走过来。但当诸葛天以明晰雄正的声音重复着尾段“天地崩塌了”的叠句时,形同夫妇的两个老人不由得都是蓦然一怔,跟着,二人均斜着眼角。对诸葛天的歌声留意起来。等到诸葛天唱完第二遍的最后一句,两个银牌舵主的脸色,同时变了。
二人狼狠地朝诸葛天瞪了一眼,然后擦肩而过。
诸葛天只顾唱得起劲,对于两个银牌舵主的来和去,丝毫没有在意。
唱完,他掉脸向司马玉龙得意地笑说道:“如何,兄弟?”
司马玉龙微笑道:“不错!”
“我唱好了,”诸葛天迫切地道:“你说…给我…一样什么好东西?”
司马玉龙微笑道:“不能等到歇下脚来再说吗?”
又走了一段,司马玉龙借着指点路边的景,迅速地向身后掠了一眼,果然如他所料,那两个银牌舵主业已折回头,此刻正远远地缀在他们的身后。
傍晚时分,他们落了店。
司马玉龙吩咐店小二带着诸葛天到后院去选房间,他自己则向茶房要了一壶茶,靠在前厅一角,静静地留意着店口大街。不消片刻,那个脸皮和那个须发均白的两个银牌舵主果然进了门。司马玉龙连忙端起茶来低头啜饮,两个银牌舵主在屋中略一张望,便随着哈招呼的店伙计向后院走去。
这时候,诸葛天已经放好了行李重新走出,向柜上要了酒菜,然后朝司马玉龙走来、还没有坐定,使即诞脸笑道:“余兄弟,现在算是歇下了脚么?”
司马玉龙点点头。
“那么快说罢,”诸葛天高兴地道:“你有什么给我?”
司马玉龙仰脸眯着眼道:“你的遗嘱写好没有?”
“遗嘱?”
“不然我怎知道万一不能交给你时又交给谁?”
“难道要等到八十年后才能兑现?”
“不,明天!”
“啊?你疯了?”
“假如我疯了,也应该是由于你的永诀而伤心过度。”
诸葛天瞪眼怒道:“有就给,没有就拉倒!为啥耍了赖不算,还要咒着大爷玩笑?”
司马玉龙吐了吐舌头,忙道:“好好,给,给。”
诸葛天闻言转怒为喜道:“这还像话…余兄弟,快点拿出来吧!”
“两件东西随你选,但都得等到明天才能付!”
“明天?好,没有关系,说吧,两样什么东西?”
“第一样是本薄薄的手抄拳谱。”
“拳谱?啊,好极了!说说看,哪一门派的功夫?”
“这个不太清楚。”
“上面没有字?”
“好像在封面上写着什么‘大罗三绝掌’的字样。”
诸葛天霍然直上身,两眼睁得大大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司马玉龙故意吃惊道:“是一种很重要的武功么?”
诸葛天口道:“当然喽,你真是个浑小子,你难道不晓得当今武林六大名派的武功就以北邙的天龙三式和武当大罗神掌最为特殊?据人…不,据我师父正果老禅师说,大罗神掌虽然全套有八八六十四招,但却以大罗三绝掌为神髓,和本派的少林罗汉拳只在伯仲之间;如果习得三绝掌,无异得到了武当绝学的一半!当然喽,以我堂堂少林正宗弟子,本不希罕这个,但是,古人说得好,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拿过来研究参考一番,也是未尝不可。”
司马玉龙故示悔意地顿顿足:“唉唉,早知如此,我…我,唉唉,真是。”
诸葛天双掌按紧桌面,吃吃地道:“你,你,你又要耍这一套了?”
司马玉龙故意丧气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唉,第二件是…”
诸葛天神色一宽,连忙摇手道:“余兄,不必说第二件啦,就是第一件,我选定了。”
司马玉龙故意佯喜道:“真的?”
“当然。”
“谢谢老天爷!”司马玉龙故意嘘出一口大气,喃喃自语道:“我总算留了一件更好的。”
诸葛天啊了一声,心又动了。
“余兄,第二件你说是什么?”
“第二件于你诸葛兄更为有用,更为切合实际。”
“说说看。”
“不说了。”
“说,非说不可,这是我的权利!”
“嘿,你忘了你说你已选定了?”、
“噢,噢,余兄,何必认真呢,大家都是好兄弟,说出来参考参考又有什么关系。”
“除非你放弃第一件而选择第二件。”
“假如第二件不如第一件呢?”
“我说第二件于你更为有用,更为切合实际!”
“真的?”
“当然。”
“我信任你。”
“你决定第二件了?”
“那,那…我想你该不是骗人的人…好,就算决定了吧!”
“你听清啊!”“说吧!”
“第二件是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当朗一声,诸葛天抓起桌子上的茶碗,便朝司马玉龙扔去,司马玉龙早有准备,一偏身,茶碗由司马玉龙肩头飞过。直奔刚由后院走出来的那个须发皆白,两眼凶光隐现不定的银牌舵主,银牌舵主一声惊噫滑步闪身,茶碗落向他身后五六尺的地面,砸得粉碎。
客店里的伙计,闻声立即聚拢来五六个,那个银牌舵主没看清前面一段,以为诸葛天此举系对他专门而发,再加上诸葛天白天唱的歌,越发以为他们老两口子料得不错,当下铁青着脸色,冷哼一声,迈步便向诸葛天大踏步而来。
店伙计们知道要出事,一齐围向那个白发白须的舵主,异口同声地央告道:“老爷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白发舵主两臂微微一分,五六个店伙计滚球似地向两边翻跌出去。
司马玉龙低声急说道:“诸葛天,赶快摆谱儿,来人有武功!”本待咆哮的诸葛天,一见此状,脸色大变,在听得司马玉龙的吩咐后,仿佛蓦然警醒,当下干咳一声定了定心神,抱拳横,大声冷笑道:“在下少林正果禅师门下嫡传诸葛天,新近受五行公孙长者之托,想在湖广这一带监视监视那个新兴的什么天地帮的动静,不意因和敝友争执而侵犯到尊驾,…朋友,咱们如能两了最好,不然的话,请朋友先去后面院子,诸葛天愿以少林末学陪朋友走上两招!”
诸葛天的嗓门子本来就洪亮,再加上有意“施为”这一番话的言词虽然突兀,语气却是铿然锵然!
司马玉龙在心底微微一笑。
那个天地帮的白发舵主本是气势汹汹而来,经诸葛天这一番念道:脚下立即止步,寒着脸,双目凶光暴,哦了一声,放落眼皮,遮去两眼凶光,向诸葛天一拱手,领笑道:“原来少侠竟是少林门下,这样说来,这点小小误会可算不得什么了。”
诸葛天见数语生效,胆子大宽。他居然没有听出白发舵主的弦外之音,洋洋自得地又道:“诸葛天承情了,恕在下眼拙,老人家如何称呼?”
白发舵主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老夫两口子人称青城双煞,名号不雅,尚望少林少侠你不要见笑才好!”说罢,微一拱手,转身退入后院。
司马玉龙暗吃一惊。什么?这两个老家伙原来就是无恶不作,杀人无数,被武林正派人物赶得销声匿迹了十几年,武功和巫山蛟只在伯仲之间的青城双煞追魂婆子和追魂叟?
再看诸葛天,已废然跌坐座椅里,脸色苍白,两手颤抖,这时正端起碗的酒,没命地往嘴里倒。
司马玉龙引颈悄声道:“怎么样,兄弟?拳谱和楠木棺材哪一样于你更为有用,更为切合实际?”
诸葛天放下酒碗,大眼一瞪,待要发作,旋又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司马玉龙微笑着悄声又道:“对不对,假如你选的是拳谱,你说你要不要立还?”
诸葛天实在忍受不了了,他一拍桌子,怒叱道:“姓余的,少凤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诸葛天别的能耐没有,宰你姓余的却是足够有余,像你这样幸灾乐祸不顾道义的朋友,多一个不如少一个,你瞧着吧,看谁走在谁前头?”
司马玉龙故意也叹一口气道:“我们一路同来,人家又没有瞎眼,他放不了你难道就放得了我?唉,我本还仗着你的少林绝学,不以来人为意,所以有心情开开玩笑,想不到你这个少林正宗弟子竟是虚有其表!”
诸葛天翻着两眼,勉勉强强地道:“你说谁虚有其表?”
“不然你怎怕了人家?”
“谁怕谁?”
“不怕叹什么气?”
“你没看到人家有两个?”
“我们不是两个?”
“你算是什么?”
“你顶得人家一个么?”
“顶一个有什么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人家比一个多了一个?”
“还用说?”
“那么,在这种情形之下,你是无法可想的了?”
“这只怪你姓余的无能,我诸葛天可没有错!”
“现在咋办?”
“咋办?还不是受你无能之累,陪你受过。”
“办法你没有,我倒是有一个!”
“什么?”诸葛天不欠身而起“说来听听看!”
“你将我说得一文不值,我还说它作甚?”
“何必计较这个呢,好兄弟?”
“你听我的了?”
“话不是这么说,我是主体,你可以提议供我采择,是否可行,还得由我斟酌处理。”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道:“我们何不来个临死抱佛脚?”
“此话怎讲?”
“大罗三绝招我记得很,我们不妨回到我们房里由我教给你,今夜他们不发难则已,否则你就以那三绝招对付他们,你看这办法可行?”
“既然你会那三招,由你去对付他们不就完了?”
“我使不上劲。”
“你使不上劲的玩意儿教给了我又有用?”
“你的天赋好,情形也许不同。”
“唔,这倒是实情,我们不妨试试看。”
他们回到房间里,闩上门,司马玉龙将大罗神掌的三绝招“遥拜紫府”、“天福地”、“白飞升”真个详详细细地传给了诸葛天,诸葛天虽然喜胡吹,天资却是不笨,一点便透,天黑之前,大罗三绝招业已完全比画纯。
天黑了。
司马玉龙推说要到前面去要点热水,结果一去不回,诸葛天一个人等到屋子里,又怕又急。起更了,司马玉龙还是没有回来。左等右等,直到二更敲过,窗外突然有人发出一阵嘿嘿冷笑,诸葛天一听,浑身都冷了。
可是,事到临头,怕有什么用?
诸葛天一咬牙,一口将灯吹熄。江湖上的应变过门他倒还懂得一点,当下,他抄起一条条凳,一脚踢开窗户,抖手飞出条凳,人随条凳之后翻出。双脚落地,一个大转身,不管身后有人无人,矮身双掌往外一推,发出刚刚学来的一招“遥拜紫府”
一招发出,除了一阵微微掌风外,周围空地,一点声息也没有。
诸葛天收招四下一打量,院子里只有他诸葛天自己一个人!再朝他卧室的窗户下看去,他怔住了。咦,除了那只四脚朝天的条凳外,凳旁地上躺着的是哪两个?诸葛天心下又惊又疑,当下双掌护,谨慎地走近一瞧,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地上躺的,正是凶名远播的青城双煞,天地帮的两个银牌舵主,追魂婆子、追魂叟。双煞静静地躺着,脑浆一地,业已魂归地府。
诸葛天暗暗大讶道,难道大罗神掌竟是这等厉害法,连青城双煞这等人物居然不堪一击!还是他的手劲真的重了点,双煞是死在他的条凳之下?他吓得昏头昏脑,竟连那一阵嘿嘿笑声系司马玉龙所发也没有听出,要不是司马玉龙先下手脚,他诸葛天有十条命也早完了。
双煞的脑袋的确是给诸葛天的凳使打烂的,但他并不知他打的只是被人点了的死狗,还糊里糊涂在做秋大梦,以为自己一出手便做下了绝活儿。
就在这个时候,司马玉龙匆匆自外屋走进院中,故意大惊小怪地住声道:“怎么样,他们还没有现身么?”
诸葛天起初又给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司马玉龙之后,不双手往间一叉,先哼了一声,然后冷笑着说:“早晓得青城双煞是这种十八的角色,我诸葛天真后悔亲自出手。”
“什么,他们已经给你料理了?”
“喽!”诸葛天不属地一抬下巴道:“看看那是什么!”
司马玉龙故意畏畏缩缩地上前看了一眼,然后转向诸葛天身边,期期艾艾地道:“是,是你?”
“除了我诸葛天还会有谁?”
“你是用的大罗绝招?”
“哪里,罗汉拳里一招降龙伏虎罢了!”
“了不起,了不起!”
“我不是早说过了?当今之世,若论拳拳功夫和内家真力,我诸葛天…嘿嘿…嘿嘿”
“诸葛兄,明天本地官府来核验尸时,你可别忘了告诉人家你只用了降龙伏虎一招才好,小弟武功不够,胆力也小,荣誉绝不分沾,寻仇斗殴的杀人罪也无意共担,咱们是好兄弟,话可说在前里头。”
诸葛天的脸色遽然一变,适才的豪气刹那消尽,两手废然下垂,不住地喃喃自语道:
“这个我倒没有想到,唔,这个,倒还真是头痛的事,余兄,你看怎么办才好?”
“除了不辞而别,一走了之,还有什么好办法?”
“这个…妥当么?”
“不然你就留下来,替他们发丧做七,料理清楚再走也不迟。”
“余兄,别开玩笑了。”
“那就赶快去收拾行李,别忘了从我的箱中拿点银子放在桌上。”
诸葛天进屋,司马玉龙迅速地从两具死尸身上摸出两块银牌,放在死者脸上,然后招呼诸葛天从屋顶翻出店外,二人出了镇,天时正是午夜。上了路,诸葛天瞧瞧前后无人,便又将他如何一掌击毙双煞的种种,绘声绘影地胡吹起来。
四更将尽,一座丛林远远现出,司马玉龙眼光锐利,在朦朦月下,他看到四五条黑影自林边一闪而没,身形敏捷,身手均是不俗,心中暗讶道,这一带已经逐步进入天地帮的势力范围,那些夜行人难道又是帮中人出来为非作歹?
他忙一推诸葛天道:“喂,诸葛兄,身后那是什么?”
诸葛天循示望去,什么也没有看见,再回头,哪里还有司马玉龙的人影?
且说司马玉龙趁诸葛天掉头之际,双肩微晃,其疾如箭地向路边一株桑树之顶,沿着路边错落的树干,三五个起落,业已下去二十来丈。
不消片刻工夫来到丛林,他纵上最高的一株紫杉,闪目四下打量,东南方的一条古道上,几个黑点正如星丸跳掷般地,渐去渐小,终于消失不见。
司马玉龙大惊忖道:那不正是去武当的通路么?
这时,在官道上一面走一面咒骂不已的诸葛天,突然听到一个细弱清晰而熟悉的声音,像轻烟似地自远处飘来:“诸葛兄,武当见面。”
由白河往武当、过了梁河,共有三条支道,司马玉龙捡了最近的一条,全力奔驰了一个更次,抵达一个小镇,他想’,经这样一阵急赶,那几条黑影无论如何不会再赶到他前面去了。
这个小镇,司马玉龙极为熟悉,他知道镇上何处是乞儿们的落脚之所,找着一群乞儿,他选了一个和自己身材差不多的,了一点手脚,将自己的一身服装和那个乞儿对换了。天亮之后,他又找着一个药铺子,按照玄清道长的传授,为自己改了容,变了嗓音。
改扮齐备,司马玉龙继续往前赶去,只要觑清前后无人,他便以绝顶轻功像沙鸥点水似地往前飞行,在距离武当山约摸二十来里的一个咽喉小镇上,司马玉龙歇下脚来。
司马玉龙知道,那夜所见的那些夜行人如系投向武当而来,这个名为牛坡的小镇,则为必经之地,他想看看来的是些什么人物。
司马玉龙买了几个冷馒头,倚坐在镇心一家大酒店的檐脚下,一面啃着,一面监视着来路。
将近晌午时分,镇口错错落落地走来几个人,那几个人虽然没有走在一起,但看在司马玉龙的眼里,已经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的司马玉龙,虽然一身武功已和三老妖相差无几,但在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之后,也不有点暗暗惊心。
走在最前面的是冷面金刚韩秋,第二个是黑手天王,第三个伏虎尊者,第四个是巫山蛟,前面这四个人,正是天地帮中声威赫赫的四位金牌香主。四个金牌香主后面,走着两个壮汉子,司马玉龙看着甚为面,仔细一想,才想出是天地帮中两个末的铁牌人物。
六人先后进了这间兼营食宿的酒店。
六人进了酒店,并未在外间停留,一径向后院走去,司马玉龙奇怪道:他们赶得那样急,难道还会在这里欧宿?抑或是另有人马等待到齐?
无可讳言的,他知道武当派业已遭遇上了和华山派前些日子相同的命运!
在白河,巫山蛟曾经挨了可马玉龙一掌,司马玉龙心存仁厚,并未给予对方致命之伤。那时候,在人瘟欧长卿面前。巫山蛟还扬言即将进攻北邙,而现在的目标却指向武当,难道是临时改变的主意?
不过,也许这正是天地帮狠毒诡计的一种。
他们明明要对武当不利,却扬言即将进犯北邙,显然是一种狡诈的安排让遭受攻击的一派空自紧张,而今真正被攻的一派无从措手,假如该帮在当今六派面前分别依法泡制,令六派人人自危各守自己据点,他们却从容地在倾全力个别予以击破,倒也是一件可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