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风雪中的贫儿
次早起⾝,店主已备一匹好马相待。沈鸿开发店钱,店主执意不收,说:“那火牌便是店账,沈兄不必客气。”沈鸿知道再说便假,只得骑马上路。途中无事,一路急行,到了开封城內相国寺左近,正在察看有无魏強所说的人,忽见一个壮汉由侧面一家客店中赶出,将马接过,先朝马鞍下看了看,笑问:“尊兄如无什事,邱二兄这匹马请我吧。”沈鸿行时早听魏、邱二人说过,忙即下马称谢,并托代向二人致意,壮汉便将马拉去,走往小巷之中。沈鸿想起此人由路旁客店中跑出,必与相识,自己人地生疏,托他引往住店要方便得多,如何忘却?刚把行李放在路旁,想去住店,便见两个店伙走来接,沈鸿一问方才接马壮汉可是相识,店伙答说:“此是北街杨家镖局的伙计,并不住在店內,方才那马是尊客骑来的吗?”沈鸿点了点头,见店伙面有惊奇之⾊,也未在意。一路奔驰,饥疲加,因觉钱带不多,独手丐酒量又大,将人寻到还要款待,不敢多用。寻了一间小房住下,自去街上买了一点便宜食物胡吃,略微歇息,大已⼊夜,知道当夜无从访问,索补⾜睡眠,养好精神,明⽇一早再去相国寺中查访。
那相国寺原是数百年的大庙,內中僧房甚多,庙內并有不少摊铺,杂戏、评话和各种江湖卖艺卖药的人,热闹非常。沈鸿初次到达,所闻不多,隔夜便向店伙打听。沈鸿住的虽是小房,饮食自理,无什油⽔,店家因他昨⽇所骑的马来得奇怪,一到便有镖行中人将马接去,看不出是什路数,不敢得罪,有问必答。沈鸿天明起⾝,匆匆洗漱便往外跑。店伙笑说:“此时还早,尊客吃完点心再走。”沈鸿见店伙和气,心想,独手丐游戏风尘,既约在此,定必常来此间,店伙也许认得,便向他打听,有无这样一个花子。
店伙笑说:“相国寺中花子甚多,多在山门侧面大树之下。此地花子与别处不同,都有师⽗传授,好吃懒做,把手背朝下当着职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极少好人,断手断脚的有十好几个,像你所说那样花子甚多,说不上是哪一个。如寻不到,最好明早再去,因为明天相国寺庙会,香客游人甚多,并有善人周济穷苦,散钱之处在西偏殿旁禅堂之內,各地穷人都要赶来讨领钱米。你说那人既在此地,不会不来。我不知尊客寻他什么意思。如有什事,最好今⽇不要前去,以免打草惊蛇,被他滑掉。”沈鸿知道店伙误把自己当成官差,心中好笑,不便明言,随口笑答:“这是我一位老长亲,多年不通音信,⽇前在孝义县听人说在此地,光景穷苦,特来寻他,并无他意。”店伙也未再说,沈鸿便往寺中走去。
相隔只半条街,转眼走到。⼊內一看,山门里面广场上到处都是篷帐桌凳,杂不堪,许多卖早点零食的摊贩已将布篷支起,摆好桌椅板凳,生起火来。还有许多跑马解的,有的布置场子,有的还未睡醒,都是一些看摊的人,领头出场的尚还未到。这类摊篷不下二三百处。虽是清早,依旧人声嘈杂,此呼彼应,往来奔走,各人忙做一堆,游人却是一个没有,比起故乡那些大庙迥乎不同,哪像一所禅林清静之地?暗忖,还没到庙会己这样杂,明⽇不知如何热闹,寻人想必更难。先在庙中走了一阵,一个花子也未遇上。心想,独手老前辈既然隐迹风尘,必与庙中花子相识,何不去寻他们打听?
因山门旁边大树下并无花子踪迹,又听摊上人谈说西禅堂今⽇票发,与店伙之言相合,心疑花子往领钱票,向一老年摊贩打听,那老头人甚忠厚,闻言朝沈鸿上下一看,笑道:
“相公气派不像穷人,他们都有帮头,外人揷不进去,就遇好心人送你一点钱米,走出门休想太平。再说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好做,何苦手背朝下讨来用呢?真要异乡流落,缺少盘川,想别的方法也好。”沈鸿知他误会,便说不是讨钱,是寻一人,便将独手丐形貌说出,问可见过。老头闻言,越发惊奇道:“相公像个读书人,如何和这样的人打道?相国寺中另有一伙缺手断腿的花子,最是凶横,专一強讨恶化,有的⾝边还带有毒虫,厉害非常,无人敢惹。讨起钱来也是他们抢在前面,决无好事。再说这样人甚多,也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沈鸿再往下说,老头已自走开。
这时许多食物摊都已陈列停当,生火出卖。沈鸿觉着腹饥,随便寻一摊头买了一碗⾖浆、几个烧饼,正想吃完寻往西禅堂一试,忽见旁边有一十二三岁的幼童,骨瘦如柴,穿着一⾝破旧短⾐,坐在旁边树之上不时低头叹气。心想,小小年纪,有何心事,也许家中穷苦腹中饥饿之故。因那幼童穿得大破,看去却不像个小花子,目光又常注在自己⾝上,言又止。也许初学叫花,还不好意思张口向人。好好一个小孩,就此落⼊乞讨之中,养成好吃懒做、不劳而获习气,岂不可惜?何不喊他过来,请他吃上一,少时同去他家,问明详情。如有大人,便省出一点银子分送与他,使能小本经商,勉強度⽇,养其廉聇,免得堕落,岂不比佞佛烧香要好得多?便笑唤道:“小兄弟请过来。”
幼童应声走过,笑问客人:“可是要我领路走逛龙亭铁塔的么?我早就看出你是外乡来的客人了。”沈鸿一问,原来那幼童姜飞是个儿孤,随一寡⺟纺织度⽇,甚是寒苦。从小聪明,想要读书,家中无钱。恰巧左近富家的书房设在后花园內,因和园了相识,借着代他打扫浇花,渐渐混了进去。事完便在书房门外偷听,并将富家弟子丢掉的旧书拾起,暗中勤读。
那富家是一土豪,家中妾成群,子孙众多,但都娇生惯养,贪玩逃学,把读书视若畏途。先生姓贾,外表是个中年寒士,人甚豪慡慷慨,没有一点头巾气。自从发现有一贫儿在外偷听,知道东家是个俗恶不堪的土豪:自己为他教读出于无奈,而这一班生学都是顽劣骄纵,恨书如仇,就想为他尽心也办不到,每⽇心情十分苦闷。忽然发现这样一个年幼好学的美质,甚是喜爱,极想加以造就。无奈东家习气太重,贫富尊卑之念太深,如与明言,决不肯容一贫儿和他子女共读。自己气味不投,平⽇又少见面。心正打算,这⽇大雪风寒,候到傍午,才见几个生学被一群男女下人抬抱而来,重裘之外还带上风帽,穿上斗篷。內有两个年已十八九岁,竟推天冷,惟恐受寒伤风,告假不到,因防先生不快,还由东家亲笔写了一张纸条。下人去后,贾先生方想:“膏粱弟子真个下材。如今大雪寒天,外面许多穷人不是⾐食不周,便是为了生活在风雪中挣扎。可是人多筋強力壮,照样劳苦,什么叫做伤风怕冷全没放在心上。东家这里穷奢极,何等享受。休说他那重房密室温暖如舂,便这书房之內,⽩天沾了生学的光,也是炉火熊熊,没有一毫寒意。我连一件旧棉袍都穿不住,他们穿了这许多的⽪棉还要说冷,体力如此娇嫰,⽇后如何出去做事?东家还有誉儿之痹,只一见面必说他那儿女命相极贵,如何聪明孝顺,不是封疆大吏,便是一品夫人,功名富贵简直手到拿来,也不想想这般蠢材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只知尽享受,暴殄天物,休说一技之长,连几句死书都不肯读,就仗⽗兄余荫、亲友援引取得功名,也无非多害好些民人,除此一条做官的路,只要朝中有人,或者还有指望,更无其他谋生之地。看来这些未来的小害民贼不是做官造孽去害民人,便是害他自己堕落穷饿而死。反正害人害己都是一害,偏说得那等好法,当成活宝一样看待。我在他家为师,本心未始不想改变他们气质,化莠为良,就不能⽇后做点事业,以他的财势多为民人造福,至少能使安分守己,稍知善恶之分,不去害人,岂不也好;无奈全家混蛋,环境太坏,这些子女天生劣,从小看惯⽗⺟尊长那样骄奢逸,耳目所及无非罪恶之迹,一任自己苦口婆心,百般劝导,少年天真,并非听不进去,也颇有感动时候,但是习与成,一出书房便忘了一个⼲净,⽗兄大人非但不知教训,反认为他的富贵命中带来,理应享受,越考究越舒适,说将出去越有面子,一呼百诺才是威风,婢美妾娇才是福气。奴仆下人与劳作之事,皆是天生苦命的贫之人所为,有福不享不特冤枉,也失了⾝份。把自己平⽇所说勤俭持躬、推己及人、宽厚诚敬、爱群济世许多劝告的话,除用功读书是为将来升官发财没有反对而外,余都认为迂腐之谈。
“那土豪并说:‘自来只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先生。贾老师虽然无人引进,不知他的家乡来历,但我遇他之时也是严冬风雪。见他穿了一件旧夹衫,为庙中和尚写匾,手待两尺来长的大笔,运转如飞,四个五六尺方圆的大字一挥而就。写时人和生龙活虎一样,不似别的秀才一⾝酸气。写完到他房內,见那桌上所抄书本小比蝇头。别的不说,单这一笔字我生平便未见过。后听和尚说,初来庙中不久和尚也是看他不起、这⽇忽有两个贵官前来拜访,宾主三人闭门密谈,和尚派人在隔壁房中偷听,満拟他有此贵官好友必能发迹,哪知此人情古怪,和来人越说越僵,最后竟翻脸怒骂,喝令来客快滚。
后来送了两次金银重礼全都不收。不久还要离去。我由当地路过,料知必有来历,知他这样人都是怪脾气,用了许多方法与之结,还在当地多住了好几天。他始终对我精神冷淡,除吃我两顿饭外分文不取。最后彼此要走,我才露出求师之意,不料他竟一口答应。但是说好,只教三年,要一清静书房独居在內,不与外人相见,主人宴会宾客也不⼊席,来此已一年多,每月难得见到一面,见时不问永不开口,屡次探询,始终不说他的⾝世,老是一张冷脸,不像教书时那样和气,有说有笑,越想越奇怪。我不知他才学如何,后将他所作诗文偷出,向本城两位老翰林请教,均说此是写作俱佳的奇才,屡次托我引进,想结一个斯文知己,他都坚拒,至今我还无法回复人家。你们想,这样怪人,多好学问也必穷苦一生。照他所说,有福不享专去救那苦人岂非呆子?天下苦人如此多法,哪里救得过来?而且这类苦人大都又穷又脏,蠢得可怜,卖苦力气是他本分。要是这些天生苦命的人都能享福,我们这些富贵中人也如何显得出来?他们休说有福可享,便是丰⾐⾜食,也不肯再做我们奴仆,由我呼来喝去,随便打骂,不敢反抗了。就是为想多得点钱来服侍我们,稍微打骂也必不肯受气,各自辞退,那还成个什么世界?这些话简直不通。听人说他教得真好,虽然不肯打生学,管得却严。第一,以前你们不论多好⾐服,当天就脏得不成样子。自他来后,每⽇放学回来⾝上总是⼲净,可见勤俭小气的人不肯蹋糟东西,自有他的好处。是他教过的书也能讲出。字更写得好,比前几个老师要強得多,总算难得。至于别的废话,听只管听,不可信以为真。老师那好学问,要不是这样怪脾气、怪议论,也不会穷苦多年,没有出息。那两个大官明是他的好友,想要引他出去做官,他会把人家得罪出去,有路不走,断无出头之⽇。你们学他,非糟不可。’这样东家和生学如何处得下去?自己偏又四海飘零,无家可归,既拿束-,受人钱财,不能不出点力;这些弟子中毒已深,又无可救药。”
心正烦闷,急听窗外响了一下。想起贫儿姜飞每⽇伏在窗外听书,这冷天气不知来否?忙走过去一看,果是姜飞,靠在窗旁正在手呵气。一张小脸已冻成了乌⾊,⾝上头上还有好些雪花未溶。穿着一⾝补了又补的短袄,一双破鞋,脚跟也露出在外,冻得红里透黑。胁下夹着两本破书,虽然冻得发抖,⾝子仍是笔,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先生”没有一点委屈乞怜之容,不噤又怜又爱。暗付,富贵人家的子女住的⾼房大厦,室暖如舂,⾝穿重裘,还在喊冷,请了专馆先生,⽇⾼三丈尚未起⾝。此时快吃午饭,方由下人和搭木偶一样连抬带抱、前呼后拥送进房內,有书不读,一味享受顽⽪。
这个贫儿为了家中寒苦,无力读书,不论寒暑风雨,每⽇立在窗外偷听,已有数月。双方对比,不特苦乐相去天渊,看去也大令人不平。也未和生学商量,便将姜飞喊了进来。
刚到门口,想要走进,侍候书房的下人面上便现不快之容。姜飞原受园丁嘱咐,知道偷听读书乃是情面,园丁担着责任。一个不巧,主人怪罪,必遭毒打,还要连累园丁。同时人在外面风雪之中冻了好些时,內外冷热相差太大。还未走进,便觉里面火炉也似,一股热气由帘中面扑来,得气透不转,忙即往后倒退,先生见恶奴朝着姜飞怒目相视,人已往后倒退,本要发作,继一想,这类奴才无可理喻,自己虽然无关,此子家住在此,难免吃亏。再则人在外面冻了多时,骤进暖房难免感冒。想了一想,笑道:
“你在外面冻了多时,里面太热,就在廊內坐上一会,等我再来问话。”随将自己的茶倒了一杯,令在廊內坐定,一面吩咐开饭。恶奴虽然不愿,但知主人敬师,不敢不听,那几个小主人为了起来太晚,巴不得先生有事,不上生书,也一起跟了出来,朝姜飞问东问西,并把家中带去的糖果递了一些过去。先生笑说:“可见还是环境不良,人本善,多少也有一点同情。他也是⽗⺟所养,不过少了几个钱,这等穷苦。你看人家比你们还小,为想读书,冒着风寒雨雪来此听讲,多么可怜!我意留他吃一顿饭,稍微周济,送他几本书读,你们愿意么?”那些生学到底都是幼童,想讨老师的好,加以平⽇顽⽪,除几个年长一点的嫌脏没有开口外,余都同声笑诺。
恶奴见姜飞周⾝污,老师还要留他吃饭,气在心里,不敢发作,故意笑对众生学道:“这是一个住在附近的放牛娃。都是园了老王偷懒,想他扫地,引进园来,要被大老爷知道,连他和老王都非倒霉不可。好的打上一顿鞭子赶走了事。重一点便当他小贼看待,一张名帖送到祥符县便枷起来,受罪更大。总算今天运气,被师老爷遇上,看他可怜,就是闹出事来也有师老爷担待,不与我们下人相⼲。按说小人不该多嘴,”不过诸位少爷姐小⾝子何等娇惯,平⽇由这屋到那屋,不穿斗篷都要伤风。今天师老爷大发善心,请他吃饭,好在饭菜都多,每天都剩不少,赏他吃点无妨。这样一件小事师老爷尽管做主,去做好人,用不着商量。外面这大风雪,诸位少爷姐小由暖房里走出,要是受寒小的却担不起。我看师老爷要请客,我到厨房传话,为这位小客人办上一桌整席,都比少爷姐小冒寒生病要強得多。他这一⾝又脏又臭,诸位少爷姐小千金之体,如何与他同座?快请回房,我叫厨房单开一桌,由师老爷陪他,随便哪里吃都行。这样大雪寒天,只不叫我们当下人的费事收拾屋子就承情了。”內中几个小的本已有了同情之心,及听恶奴一说,想起⽗⺟平时之言,再见姜飞穿得那样破旧污,立起轻视之念,便走了进去,隔着窗子向外偷看,书也不读。恶奴吴元立时跟进,从中挑拨,想由这些蠢子去向主人说先生的坏话。贾先生知那恶奴吴元势利刻薄,好猾异常,最得主人宠信,因自己不大爱理他,心中怀恨,几次去向主人进谗,均因主人听信那两个老翰林之言,对于自己十分尊敬,只管宾主情不投,下人坏话却说不进去、碰了两次钉子,一直敢怒而不敢言。今⽇好容易抓住题目,自然不肯放过。明听在旁冷言冷语,暗中挑拨,心中好笑,丝毫不以为意。因将开饭,索不回书房,径在廊前盘问姜飞⾝世。听说寡妇儿孤一贫如洗,越发怜悯。因那走廊外有一层门窗,设有桌椅、火盆、茶炉,比起露天暖和得多。
姜飞吃完热茶,坐了一会,面⾊已转红润,手⾜温暖,精神起来。知道书房太热,少时出去仍不免于受凉,也就不再勉強。跟着恶奴把饭开来,果然分成內外两桌。在外面茶桌上摆下两份碗筷。平⽇原有四盆八碗,菜极丰盛。恶奴故意分出两碗两盆,所有好菜都放在书房之內不端出来。先生知其故意侮辱,表示贫儿乃老师之客,只配这几样耝菜。其实上豪饮食讲究,就这两盆两碗也极精美,不是穷苦之人所能⼊口。心正想事,也付之一笑,只劝姜飞随意饮食,说:“今⽇也许无暇和你多谈,⽇內天如放晴,可去龙亭等我,还有话说。”这时,恶奴正在里面开饭,无人在旁。饭桶放在茶几上面,姜飞看出老师怜爱,万分感。恶奴不在,少了拘束顾忌,便听先生的话大吃起来。主人因敬先生,每顿饭粥蒸馍之外还有一大盆点心,半咸半甜,味道极美。先生见他只吃一个甜包子便不再动,目光不时注在上面,似想心事,当他面嫰不敢多吃,可是别的菜饭吃得却极自然,心中不解,笑问:“你爱吃那甜的,何不多吃几个?”姜飞闻言,脸上一红,言又止。先生忽然醒悟,笑问:“你可想带几个回去与你娘吃么?”姜飞红着一张冻脸,強笑说道:“吴大爷能许我带走么?我娘今夜还不知有钱买小米没有,她最爱吃甜的,我家已三四年没见糖了。”先生见他话未说完,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已挂下两行泪珠,不噤冷笑道:“你今⽇来此吃饭,全是我的主意,少时只管拿走。如有人与你为难,我自会去向主人说话,放心好了。”
姜飞闻言,猛想起这家土豪勾结官府,势力极大,手下恶奴狐假虎威,随意欺人,邻里常人稍微冒犯常遭毒打。听方才所说,口气大是不妙,莫要事后寻我⺟子晦气,心中一惊,又不敢当耐说出。正在为难,暗中发急,主人长子长女忽然踏雪而来,因头上带有风帽,又大怕冷,匆匆被几个下人送进,先生坐在旁边也未看见。到了书房见先生不在房內,此是从来所无之事,方要询问,恶奴吴元已上前讨好,低声说了经过,満拟这两位大少爷大姐小素来骄贵,见不得穷人,先生这等行为定必不以为然;老主人又最宠爱这一子一女,回去一禀告,先生饭碗就不打破,也必受气。哪知这两兄妹有力而来,加以年将二十。男的起初文理不通,自从先生来后,想起东家虽然不好,到底得人钱财,好歹也应教出一点成绩,觉着这大的两个人虽奷猾,染有⽗风,求名之心却盛,知道用功,教了不到一年便考上秀才。主人对于老师信仰也由于此。当⽇兄妹二人本已告假,打算围炉赏雪,忽然听说本省藩台⽇內为⺟做寿,土豪因听那两老翰林说,儿女近年得了名师,诗做得好,长子更是一笔好字,意人前显耀,便令两小兄妹连做带写。两人一想,藩台本省大官,为⺟做寿,人家所送诗文都是大手笔。听先生说自己写作并不甚佳,⽗亲只管逢人夸奖,实在还不能拿出见人,临时怯场,惟恐丢人,知道先生写作俱佳,特意来请捉刀。一听恶奴这等说法,再看外面先生与一贫儿对坐在前廊下人桌上,饭菜只得几样次的,也无一人侍候,虽然好笑,总觉恶奴做得太过。又想借此讨好,以防先生推托,不肯写代。兄妹二人互相使一眼⾊,先不发作,笑嘻嘻一同静听。恶奴以为小主人必已说动,越发得意,添枝加叶,连刻薄带挖苦,声音也越来越⾼。正在得意,忽听一声“该死混蛋”接连便挨了两个大嘴巴。原来这两位小主人反帮先生。男的连踢带打,女的拍桌大骂说:“一⽇为师,终⾝为⽗,我们主人对老师何等恭敬,他老人家看那穷孩子可怜,想要周济,原是好事,你这该死的奴才怎敢无礼?待我禀告太老爷,打断你的狗腿!”一面吩咐随来恶奴将吴元带走,等候发落,快选一个老成恭谨的下人代替侍候书房,以后无论何事,只老师吩咐,不许丝毫违命。跟着便同走出,赔笑说道:
“外面大冷,奴才无礼,生学业已责罚,请老师到里面坐罢。这个小孩穷苦可怜,少时多给他一点钱就是。”
先生一任书房里面打骂吵闹,始终若无其事。刚和姜飞订好约会,准备将自己存而未用的束-取出相赠,两小兄妹已自走出赔话。先生知这两人年纪较长,习气更大,先还打算如听恶奴之言,词⾊稍有不逊,立时辞馆而去,这等行径实出意外,先颇⾼兴,觉着少年人终有一点良心;知道姜飞不惯暖房,便令在外稍候,先将包子取纸包好,以备带走,然后归座笑道:“我今⽇因见这个贫苦幼童有志读书,无力求学,冒着严冬风雪来此听讲。一问家中又是那样寒苦。想起你家对我厚待,每顿饭菜丰盛,从吃不完。
他也同是人家儿子,这样饥寒迫,实在看不过去,一时多事,喊他进来吃顿饭。不料吴元嫌他贫苦,说话无礼。我因这一类事朱门豪奴从未见过,大惊小怪也是常情,并未与之计较,你两兄妹这一打一骂也觉稍过,既已责罚,不必再追究了。你们方才因病告假,怎又前来,可有什事要和我说么?”两小兄妹看先生面有笑容,又把恶奴骂了一顿,并向先生道歉,最后方始说起写作寿文之事。先生闻言,略一寻思,哈哈笑道:
“原来是这样的么。我向不做谀墓谄寿文字,何况代你捉刀。也是你们运气,今⽇恰要钱用,我那束情前三月又被我用掉多半。自来救人应当救彻,好在非我出名,现成易,你们偷点浮名,我也救两个儿孤寡⺟,这还值得;兔我用完,将来起⾝没有盘川也是好的。你拿四十两银子来,送与那个苦孩子,我为你们连写带做,一手包办好了。”
两小兄妹也未听出言中之意,闻言大喜,忙命下人去取银子。先生等银取来,与姜飞,又将自己一件旧棉⾐与他披上,喊在一旁,低声说道:“我恐你⺟子将来受恶奴的气,方才未与计较,不料这两个小主人为想求我写作寿屏,仍将其打骂了一顿。旁立恶奴心中均都不平、你已结怨,须防小人暗算,此银拿去你⺟亲度⽇。单读死书不切实用,可将近三月內听书所得闲时想好,等到龙亭见面,经考我问,再教你读书做人之法。回去只把前⽇我讲的《管子》、《墨子》各买一部,再有一部《通鉴》,⾜可够你随时用功。以后这里不要来了。”姜飞感得泪流不已,连声应诺,一句话也说不出,临走说道:“老师是我恩人,我一肚子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这些少爷姐小都在窗內看我,不便多说。天一放晴便往龙亭等候,不见恩师我决不走,除却早晚两顿为娘烧饭挑⽔,都在那里。恩师也许有事,年前随便哪一天去都好。此时拜师好些不便,我到家中再向恩师叩头吧。”先生见他词⾊感愤,心想,主人家中子女众多,家财富有,到此一年多,从未见他穿过一次旧⾐,小孩不用的⾐服不知多少,随便蹋糟,有心代要两件,又觉那些⾐服都是绫罗绸缎,少说也有七八成新,姜飞家贫,太不相称,又易引起奢华之念,便未再说。为防带了银子包裹出去被人拦阻,又命另一恶奴引他出去。
姜飞回到家中,见⺟亲因寒冬无粮,连冻带急已然生病。一听儿子有此奇遇,几疑做梦。姜飞忙去买了柴米、应用诸物和那三部书,到家点起香烛,先朝先生望空遥拜,叩头谢恩。又将包子蒸好,连新做好的小米粥端与娘吃,一面指手画脚,连说带比,向乃⺟说:“早来为想听书,又恐昨夜所剩冷粥不够⺟子二人之食,假装吃,空着肚⽪冒着风雪溜进园去,立在后窗雪地里偷听。不料那些男女生学怕冷晏起,久等不来,冷得发抖,手脚全都冻僵。偷看房中却是茶烟袅袅,温暖如舂,贴着窗便有一丝热气透出,双方只有一窗之隔,相去天地。好容易盼到这些少爷姐小前呼后拥捧抱而来,人比平常大了两倍,穿得又是温暖,又是华丽,一路还在吵冷。正想,都是一样人,我⺟子怎如此苦法?我也不想到书房里去,能够在外面风雨廊中,和他家下人一样对着火盆吃碗热茶,坐上半⽇,偷听先生讲书,不受风吹雪飘,便是极大福气。后来又冷又饿,冻得心痛头昏,实在支持不住,知道快要开饭,饭后方才讲书,少说还有个把时辰,想要溜到王三叔花房中避一避寒再来。又因正开饭时,恐人多心,肚子已饿得发慌,看人家吃更是难受。那姓吴的人又凶横,已骂过我好几次。不是王三叔常说好话,还送了几盆梅花到他家里,早被打出。周⾝雪泥污,被他看见定要讨厌。正在忍痛苦熬,做梦也未想到恩师这样好法。”
⺟子二人,边吃边说,话还未完,早抱头痛哭起来,姜飞聪明用功,先想听了数月,先生讲得又好,早已记,书上的字定必认得。哪知耳传心记,不曾眼见,先生虽讲得透,与书上的字好些不同。想起龙亭之约,不噤急得要哭,后来仔细回想,觉着先生开讲,必要念一句底下的话,不是原有,便改变方法,耐心猜想下去,仗着平⽇留心,常时向人请教,有好些字还认得,不久悟出先生所讲原文不多,有时四五句,或一二句,先念出来,照此推详下去,竟将平⽇所闻全数寻出。共只半本《管子》和两篇《墨子》。
《通鉴》所讲较多,都是一段一段选择出来,所说都是历朝兴亡盛衰、得民失民之迹,对于每次亡国之因,以及民人愤怒、揭竿而起、与官家坚甲利兵拼斗之事,说得尤为详细。因不连贯,找起来极为费事,所幸不多。那雪连下三⽇,惟恐天晴赴约问答不出,⽇夜用功,不特把原来所听记,并还悟出许多道理。第四⽇刚见太便往龙亭跑去。
等了一天先生未来,由此每⽇都往守候。姜⺟知道先生有心成全,什么事都不要他做。
大还未亮便令带了昨夜备好的⼲粮和些散碎银子前往守候,接连数⽇均未见人。先还以为雪后路不好走,一晃半个多月。快到除夕,先生始:终不见,去寻园丁老王打听,刚到园门便被喊出,低声嘱咐,说:“老师⽇前放完年学,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去。主人还在到处寻他。如今吴元恨你⼊骨,我也几乎为你打碎饭碗,千万不可再来。”并催快走。姜飞闻言好生惊疑,主人不愿先生辞馆,决非为我之事而去,照恩师为人和平⽇教生学的口气,断不致失约,莫要故意试我?反正我⺟子不是恩师岂能度⽇?皇天不负苦心人,哪怕等上一年,也要将他等来才罢。主意打定,每⽇仍往苦等。姜飞从小穷苦,知道艰难,所带两许银子原防拜师时不时之需,始终放在⾝旁,未用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