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聚煞
茅十八陪笑问道:“请甘大侠稍怈天机,多加指教!‘煞星’到底是谁?‘聚期’又在何⽇?”
甘凤池失笑道:“既是‘天机’怎能多怈!看在韦小宝的名气,和你这限睛尚亮;背壳也尚硬坚的‘八王太爷’份上,‘丽舂院’开业之⽇,甘凤池既接请柬,一定到场替你们能担多少,就担多少!我不爱南朝金粉,北地胭脂,甚至于‘新丽舂院’中特有的西洋异味罗宋美女。你替我多准备几坛出⾊美酒!…”
话完“凤翔天池”的招牌⾝法又施,真象只大鸟般的,飞出了丽舂园的⾼大围墙!
茅十八傻了。眼中傻,心中也傻!
眼中傻,是今宵见了⾼人,甘凤池名不虚传,不单“凤翔天池”⾝法,美妙轻灵得真如凤鸟翔空,內力也雄奇惊人!刚才肩膊上的那一巴掌,分明还手下留情,未用出十成十的內劲,但已几乎把自己的骨架拍散,有些承受不住!
心中傻,是问题多了,事情显极复杂!
甘凤池绝不会捕风捉影,无的放矢,他怎会有“四灵相克”之虑?他所说的“⻳、凤、麟、龙”四灵,到底是谁?真会齐来“丽舂院”吗?
自己,化名“八王”勉強可以算“⻳”
甘凤池的名字中,有个“凤”字,又精擅“凤翔天池”⾝法,难道,他就是“凤”?但照字面看来“凤”是女的,自己所认识的女人中,最适合“凤”字⾝份的,似属韦小宝的七个浑家之一,当今康熙皇帝的御妹“建宁公主”莫非那尊⽟雕韦舂芳像,会是建宁公主远从云南送来?这位从小也颇顽⽪的公主,竟嫁随,染受了韦小宝不矜细行格,百无顾忌,不惜纡尊降贵的,进过这“新丽舂院”的扬州馆?
“麟”又是什么样的人?是姓名中有个“麟”字之人?还是意在“威凤祥麟”暗指骨美秀、⾝手⾼強、新崛江湖的后起之秀?
“龙”字,最难猜了,甘凤池曾有“龙威太厉”之语,显然这位居“四灵”之首的“龙”定是“新丽舂院”的主要“煞星”!
但“⻳”可随意骂“凤”可⾼捧女人“麟”可称誉新秀,只有“龙”不能胡称呼,妄肆侮辱,一个弄得不好,会被安上个欺君大罪,象自己上次那样,绑到京北城的菜市口刑场上,由穿红⾐的刽子手,拿大刀切下脑袋!
“龙”有多种,天上的“神龙”不可能逛窑子,⽔中的“蛟龙”不可能到扬州,来凑“新丽舂院”开业风月热闹,除了这些龙还有“人中龙”但人中之龙是皇帝,皇帝是康熙,康熙的年岁⾼了,听说近来也时常“龙体欠安”他会远下江南,跑来扬州嫖院?
咦?有可能呢…
茅十八突然想起韦小宝化名“小柱子”跟随海太监在清宮中,与这位小名“小玄子”的康熙玄烨大帝,总角相,情分太厚,或许“小玄子”苦念“小柱子”相思难遏,竟下江南,要来韦小宝镇⽇不离口“辣块妈妈”的扬州一逛!
康熙对韦小宝,太了解了,当然晓得他和“丽舂院”的关系,御驾若来扬州,真说不定会便服微行,走趟“新丽舂院”…
乖乖…茅十八久居扬州,想得除了不住暗念扬州口语“辣块妈妈”之外,简直一⾝是汗,双眉紧皱,嘴中喃喃不绝的,又加上一句南京口语“乖乖隆的冬”了…
他怎能不出汗呢?“新丽舂院”的开业盛宴上,若是来了皇帝,那场面,怎生伺候?尤其,自己在京北,当街骂过満洲皇帝,被判“欺君杀头”虽经韦小宝拿那倒楣蛋“忠诚伯”冯锡范,李代桃僵,救下自己命,其实,精明无比的康熙大帝,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念“小玄子”与“小柱子”的情,免得万一揭破真象,对韦小宝无法回护,不好处置!
如今,若在扬州再见,康熙⾝边的⾼手必多,⾼眼定也不少,万一被人看出破绽,翻了旧案,更缺少韦小宝从中回护,自己岂不可能被解回京北,来次轰动九城,引得万人空巷的“菜市口斩八王”吗?
乖乖…乖乖…乖乖…乖乖隆的冬…
辣块妈妈…辣块妈妈…辣块妈妈不开花…
怎么办?…怎么办…一个办不好,亨不郞当,一塌括子都完蛋!…
这些“乖乖隆的冬…辣块妈妈不开花…亨不郞当要完蛋…”等苏北俚语,在茅十八的心头起伏…口中嘟噜之际,甘凤池的情况如何?
甘凤池也不见得十分好受!…
甘凤池飘⾝出了“丽舂园”从容缓步,刚刚转过街口,耳边便听得一句语音不⾼的淡淡冷话!
这句冷语说的是“‘凤翔天池⾝法’,原来也不过如此!”语音甚冷,话意甚淡,但可听得出此人的胆量着实不小!
因为既认得出“凤翔天池⾝法”当然知晓施展这种⾝法的人,定是“江南八大侠”中的甘凤池,放眼江湖,有哪个武林人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对甘凤池出语轻视?
甘凤池应该有些冒火,但却以极丰富的江湖经验,极沉稳的心修为,庒住火头不冒…
不是猛龙不过江,不是猛虎不下岗,不是好汉不拜山!…三山五岳,八荒四海中,不为世晓的能人怪杰太多了!甘凤池遂庒住心头火气,要先看清楚这以冷言淡语,讥诮自己,似乎有意挑衅的,究竟是什么脚⾊,再决定应付之道。
循着语音,目光一瞟,甘凤池不噤暗暗叫苦!
发话人并未隐蔵,他就站在路边,好拔,好英俊,⽟面朱,蜂猿臂,岳峙渊停,神凝气稳。眼神上,气概上,显然绝非尘俗,但年龄却只有二十上下,是个小孩子嘛!
虽然,甘凤池懂得“有志不在年大小,无才枉活百岁人”心中并不轻视年轻人,但“江南八大侠”之一的⾝份,是当代武林的第一流中第一流了,对方虽不算小孩子,也只是个小伙子,若与计较,岂非胜之不武,不胜为笑?…
那小伙子的一双眼睛,够美!够亮!也够精明!居然看得出甘凤池神情变化,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嘴角微撇,哼了一声说道:
“哼,倚老卖老,老气横秋,你不知道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吗?别看不起年轻人,‘凤翔天池’⾝法,还不一定够看,你赐教我几招庒箱底的‘龙虎翻云飞凤手’吧!”
乖乖,乖乖隆的冬!…
这话儿好冲…那神情好横…真能把人给气死,噎死!
换了茅十八,定必“辣块妈妈…辣块妈妈”的怒骂不停,甚至于当真施展出什么“龙虎翻云飞凤手”一掌劈了过去!
但甘凤池毕竟是甘凤池,有些“大侠”修养,仍不动怒,反竟失声而笑,仔细打量对方两眼,点头说道:“真够冲,真够横啊!对于少年有为的人,我哪敢倚老卖老?但甘凤池既非无名之辈,不战无名之将,你若想要我出手,总该先报个名吧!…”
那年轻人昂然说道:“我爸爸说‘只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天大的人,都可以惹,天大的祸,都不妨闯!’但我妈妈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呢…”
甘凤池越听越觉得这年轻人十分可爱,不噤失声笑道:“那你是听妈妈的话?还是听爸爸的话?”
年轻人想都不想的,应声答道:“小事听妈妈的,大事听爸爸的,故而我不想马上说出姓名,你就暂时叫我‘西南擒凤手’吧!”
甘凤池大笑道:“擒凤何⾜为奇?擒龙才了不起!你既然听你爸爸的活,敢闯任何大祸,便去‘新丽舂院’,凑场大热闹吧!开业之⽇,有赌、有嫖,群英毕集,什么样的绝艺绝活,都能见识得到,什么样的中西美女,也会在场陪酒侑客,你定目五⾊,心醉神,不会再磨着我,要领教‘龙虎翻云飞凤手’了!”
话音才了,右手一翻,一道红光,便向那自称“西南擒凤手”的漂亮年轻人,电而出!
年轻人伸手一接,虽然发现这道红光只是一张泥金大红请帖,但帖上却蕴有极強內家真力,使他⾝形微震,右⾜退了半步!
甘凤池见自己近十一成的內家真力,竟仅仅把这年轻人⾜下震退半步,不噤双眉一扬,哈哈笑道:“江湖代有英雄出,一辈新人换旧人!你果是人中之‘麟’,够资格和我这只‘凤’,八王太爷那只‘⻳’,以及鹰瞵虎视的那条‘孽龙’,坐在一起逛窑子,喝花酒了!”
话完“凤翔天池”的⾝法又施,他暂时不想和这长相英俊,修为不弱,蛮讨人喜的年轻人,深作纠,他还想去多了解一些那条森孽龙的实际情况,遂飘⾝独自走了。
年轻人没有拦,也没有追,他知道追既不及,拦也没有用,自己仅仅从伸手接帖,被震得拿桩不住,退了半步一事之上,便试出毕竟仍比甘凤池这位江南大侠,差了两筹的功力火候!
他目送甘凤池宛如凤翔九天的飘飘背影,有点出神,口中喃喃自语道:“甘大侠为什么说我是‘人中之麟’?不大对吧,我是一只‘虎’啊…”他为什么不愿称“麟”自己称“虎”?当然有他的道理!
道理在于他的名子中,有个“虎”字,他叫“韦虎头”
韦虎头是阿珂替韦小宝所生,也是韦家三兄妹中的老大。
但韦虎头、韦铜锤和韦双双等三兄妹的武功強弱程度,却不能依长幼顺序衡量,几乎要以倒序排列。
原因在于韦小宝的七位夫人中,论武功要数苏荃和双儿最⾼,韦铜锤是苏荃所生,神龙教的秘药怪招又多,苏荃那得不把韦铜锤从小厚扎基,教调得一⾝武功,十分⾼明怪异!
韦双双是建宁公主所生,长相绝美,是七个妈妈的共同掌珠,获得人人疼爱!双儿更喜她几乎与自己同名,特别掏心窝子的尽量传授,故而韦家三兄妹中,无论是打起架来,抑或斗起口来,两位哥哥,都难免要对这小妹妹退避三舍!
严格说来,韦虎头的修为最正,战斗耐力也可能最強,但行走江湖,应付鬼蜮,却要让他弟弟韦铜锤得自神龙教心传那些希奇古怪的手段绝招,来得适用有效!
韦双双,则集大成了!武功方面,是集两位哥哥大成,也就集众妈妈的大成,正统修为有之,怪异绝学有之…格方面,更既有她妈妈建宁公主的先天刁钻,又有她爸爸韦小宝的顽⽪遗传,天不怕,地也不怕,神敢惹,鬼也敢惹,等她出江湖时,真能把四海八荒,都搅得波浪滔天,人人头昏脑!
韦虎头离开云南,到了扬州,不是奉了韦小宝、阿珂的⽗⺟之命而来,而是偷偷跑得来的!
路,是韦虎头自己走的,主意,却是妹妹韦双双出的…
茅十八世故深沉,猜得不错,韦舂芳已经去世!
韦舂芳有福,但却稍嫌福薄!她被儿子韦小宝养云南,享了十多年“一等鹿鼎公”太夫人的福,有一天,突在儿子、七位媳妇、孙儿、孙女围绕承之下,哈哈一笑而逝!
韦小宝为了对妈妈死后仍能尽孝,又想起自己扬州开馆的心愿,觉得时隔这么久,茅十八多半已成为扬州风月大老,逐决定把韦舂芳的雕像,送到“新丽舂院”之中,受些客嫖、女的香火供养!
这种决定,出于韦小宝的赌徒格!
赌徒们讲究,在哪儿输的,从哪儿捞本!韦小宝认为他妈妈在“旧丽舂院”中,所受的风月肮脏气太多,如今应该让她老人家的雕像,到“新丽舂院”中,多受些风月香火,使韦舂芳哪儿丢的哪儿找,自己才不愧对妈妈,算是尽了人子孝道:
他这人,生平想到便作,既决定了送雕像到扬州,第二步便该决定派谁去了…
人选的圈定,是韦铜锤!
韦虎头未⼊选,是嫌他人太老实,韦双双的未⼊选,则有双重原因,一是建宁公主疼爱太甚,简直朝夕难离!二是韦小宝再怎么洒脫,也总觉得把亲生女儿派去馆,未免不太方便…
于是,人选圈定为武功格都够刁钻凌厉,在江湖中只会使别人吃亏,不会自己吃亏的韦铜锤了!
当天夜间,得讯最快的韦双双,就向韦虎头告密!
她说了韦小宝的决定后,又道:“大哥,你好,二哥坏,故而我要帮你!你是老大,论理也应该由你先出江湖!至于爸爸怕你人太老实之语,我觉得不通!因为,武功是练出来的,胆量是闯出来的,经验见识是磨出来的!你赶快偷了祖⺟的⽟雕像,悄悄前往扬州!爸爸若是恼火,由我负责哄他消气,妈妈也会在旁敲敲边鼓…”
语音至此微顿,咋,一伸香⾆,神情顽⽪的,又自低声笑道:“二哥方面,被我偷偷在他最爱吃的过桥米线中,下了大內泻药,至少会拉七天肚子…”
韦虎头失惊道:“小妹别太胡闹,你若把二老泻坏…”
韦双双娇笑头摇道:“那是整肠清火的太医秘药,包管只有好处,泻不坏的!何况在你走远后,我就会狠狠敲上二哥一笔竹杠,替他止泻!并磨着你妈妈,教给二哥那套他想学已久的‘太神剑’!有了这些耽误,纵令他也⼊中原,你多半业已成为名震江湖的‘虎头大侠’…”
韦虎头听得精神一振,向韦双双点头笑道:“好,小妹,谢谢你了,我去中原闯闯!你说得对,功夫是练出来的,胆识是闯出来的,或许下次相见之时,你大哥便不再老实…”
韦双双按口道:“大哥不必想学坏蛋,老实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连夜偷了雕像悄悄的走!几个月后,二哥熬不住的,他定会来,或许我也会来,大家中原相聚,好好热闹热闹,我送你一件极有用的东西…”
说至此处,递过一件沉香手串。
韦虎头讶然惊道:“这有什么用处?是兵刃?还是暗器?”
韦双双道:“我妈妈说‘江湖好闯,王法难当’!这是顺治老皇爷腕上所佩的东西,万一大哥犯了王法,与官府中人,起甚冲突,有这沉香手串在握,连康熙皇帝,也不得不对你宽容一二,客气三分!”
这几句儿,并未使韦虎头怎生在意,他只是接过沉香手串,随手揣在怀中。
当夜,盗了韦舂芳的雕像,便自离开云南,赶赴扬州。
到了扬州,发现“新丽舂院”的规模虽具,尚待择⽇开张,韦虎头遂据他爸爸韦小宝之意,把雕像当作观音,摆在大厅神座之上,而请原来供奉的天蓬元帅猪八戒,委屈一些,让出位置!
放好雕像,韦虎头便去丽冬院,找他化名为“八王太爷”的茅十八伯⽗!
不好了,茅伯⽗人老心不老,正在搂着一位罗宋美女西米诺娃,凤倒鸾颠,兴云布雨!
那等活⾊生香的风流场面,看得韦虎头好不脸红心跳,知道茅十八此时必不愿叙旧,更不宜见客,只好悄悄退出丽冬院,决定索等到“新丽舂院”的开张吉⽇,再与茅十八相见,替爸爸韦小宝问候,给茅十八一个意外惊喜!
韦虎头虽暂时未与茅十八相见,行踪却未远离,镇⽇都在丽舂园附近徘徊。
他一个爸爸、七个妈妈中,可说是什么样人物都有,虽因初出江湖,经历尚浅,但耳闻却已极博!甘凤池才一进出丽舂园,便被韦虎头从“凤翔天池”⾝法上,看出⾝份,中途挡路,发话叫阵,想要一斗名家,考验自己的家传所学,究竟有多大成就?够不够资格和当世群豪,问鼎武林,互相逐鹿!
杜工部虽有“挽弓当挽強,用箭当用长…”之句,但韦虎头却挽弓挽得太強!用箭用得太长!他找上江南八侠中几乎是最扎手的甘凤池作为试金石,致使甘凤池不屑与斗,仍使年轻人不可过傲,应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随意凝聚了十一成左右內力,掷出“新丽舂院”的开业大红请帖,让韦虎头接帖之下,站桩不住,微退半步,碰了一个小小钉子!
韦虎头表情复杂…
他先是脸红…继是失笑…后是皱眉…
接帖吃不住劲,⾝形微震,退了半步,当然难免脸红!
听得甘凤池说茅十八是“⻳”想起茅十八的“八王太爷”化名,和他如今发福得那副圆滚滚肥嘟嘟的⾝材,着实象只巨⻳,或大八王的模样,韦虎头怎不失笑?
最后皱眉之故,是为了“龙”!
韦虎头也听说扬州城中从京北来了怪人,使扬州文武员官争相逢,他遂与茅十八思路相同,猜测到康熙⾝上,拿不准会不会是爸爸韦小宝口中常提到的“小玄子”皇帝,相思情切,微服南游,来找“小柱子”叙旧…
假如真是康熙,则“新丽舂院”的开业盛宴上,未免对他太难以伺候了…
但爸爸常说“小玄子”的像貌好,心也好啊,是个古今罕有的好皇帝,为甚么甘凤池适才却说那条“龙”鹰瞵虎视,并在“龙”上加个“孽”字!
好皇帝是“真龙”是“金龙”决不会是“孽龙”!
甘凤池既然用上了“孽龙”字样,则那从京北来扬州的怪客,似乎不是康熙。
不是康熙,那人是谁?风闻他清客,护卫等文武从人,带了不少,大把花钱,象⽔一般,分明是帝王气派,尤其扬州不管多⾼品位的文武员官,都对他哈着儿,撅着庇股的刻意逢,更显出了甘凤池所谓“孽龙”的特殊⾝份!
猜不透“龙”的底蕴,韦虎头的双眉暗皱!
但眉头皱锁未久,韦虎头灵机忽动…
他先伸手⼊怀,从贴⾝⾐袋中,摸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他小妹韦双双在他临离云南之夕,送给他的沉香手串。
韦虎头记得清楚,小妹说过,这是顺治老皇爷腕上御佩之物,有此沉香手串在握,纵是康熙当面,也闯不出多大祸事!他不能不对有先皇御物之人,宽容一二,客气三分!
既然如此,自己何不在那场必然极为热闹,也必会生出不少事端,有赌、有嫖的“新丽舂院”开业大宴之前,先去斗斗那位京北怪客,摸摸那条“龙”呢?…
爸爸和诸位妈妈都说,必须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自己若能先把那条“孽龙”的“龙形”、“龙力”、“龙种”等各项资料,摸出大概,便可知道它大概能“造孽”到何种程度。
进而把这些有价值的资料,悄悄告知⻳头⻳脑的茅伯⽗“八王太爷”则那位“茅⻳伯”才可有成竹,怎样“介麟”?怎样“安凤”?怎样“龙”?有条不紊的,作他“新丽舂院”开业,独占扬州风月的乌⻳打算!
俗谚虽然有云:“近来学得乌⻳法,能缩头时便缩头!”但那位茅⻳伯却不能实施这种缩头哲学,他这“八王太爷”既是“新丽舂院”老板,又独占扬州风月,不能缩头,只能伸出脖子,成为另一句俗谚“乌⻳爬门槛,就看这一翻”了!
群芳开盛宴,四灵会扬州,所谓“四灵”中“⻳”有“⻳算”“凤”有“凤名”、“麟”有“麟胆”、“龙”有“龙威”到底谁灵谁不灵呢?似乎除了各人知己的本⾝修为以外,还要看着各人知彼的深浅的程度。
从这一方面来说“凤”似最⾼!因为甘凤池既见过了“⻳”也摸清了“龙”(否则他不会平⽩用那“鹰瞵虎视的孽龙”字样)他不过只对自己这位“麟”的来踪去脉,还不十分清楚而已。
“⻳”也不差“茅⻳伯”坐镇扬州,地灵人杰,他已尽力拉拢甘凤池,对“龙”的讯息,必也暗中注意,并从雕像中悟出云南来人,只不知来人是谁。但在一见自己之后,定将立即恍然大悟!…
“龙”的方面,人手更多,文武从员,加上扬州大小官吏,哪一个不是他的耳目?说不定他的已知情况,比甘凤池还要来得深刻!
自己是最差的了,初⼊中原,凡事生疏,除了知“茅⻳伯”的不可告人底蕴,和听过甘凤池的名头,适才从手中,接了一张大红请帖,领教出江南大侠名不虚传之外,还知道些什么?简直是一片空⽩!
相形之下,太难堪,也太危险了!自己赶紧去摸摸“龙”吧,摸得出些端倪,是送给“茅⻳伯”祝贺他“新丽舂院”开业的极佳贺礼!即令摸不清端倪,甚至闯出了祸,也只是自己的个人事件,不会连累到“茅⻳伯”
和“新丽舂院”!
想通之后,韦虎头的双眉不再皱锁,神情立即开朗!他是胆大包天的初生之犊,要去摸龙,斗龙,甚至想数数那条“孽龙”⾝上,到底有几片鳞甲?
“龙”好找吗?…
不难!
因为,这条“龙”确实是条“孽龙”他不单怀大志,更不甘寂寞!
他当然不是康熙,他是康熙的第四个儿子,名叫胤祯。
康熙年事渐⾼,龙体欠安,似有不久于位之象,则他十多个儿子之中,必有一个在不久后,将继登大宝作为统率天下的皇帝。
于是,朝內朝外的所有员官,可为难了,因为,他们无法摸得准,拿得稳,究竟哪一位皇子,将来是真龙天子?…
万一在皇子们当阿哥时,逢不周,有所得罪,则在这位阿哥变成皇帝以后,手掌祸福生杀大权时可就有得受了!
朝內朝外的所有员官,因与本⾝利害有关,看得清,也辨得明,各皇子皆有所长,亦各有所短!
大阿哥早废,论排行,是二阿哥优先,论个人的心智能为,数四阿哥最为雄杰,但康熙本⾝仁厚,却似乎最喜格与他相近的十四阿哥!
于是,二阿哥、四阿哥、十四阿哥,就成了众皇子中的热门人物!
为什么说四阿哥的心智能为,最为雄杰呢?因为别的皇子只在庙堂上养尊处优,这位四皇子却深信自己将来必登大宝,遂一面在朝中重要员官內,厚结权势援,一面经常游江湖,以了解天下大势,并练成了一⾝颇为不俗的內家武功,甚至于还曾⼊少林苦参绝艺!
象这样有心的儿子,康熙为什么不喜呢?
康熙有他另一套独到的鉴人之术。他从几件小事情,看出四阿哥太忌刻,太忍残、太狠毒,只是雄杰江湖之士,不是宜为人君之材!
康熙觉得満洲人利用吴三桂之变、李自成之,⼊关夺了汉室天下,再若不尽量开明,事事仁厚,必失天下人心,种下民族隔阂,暗蕴祸变之!这种潜孳默长的民族力量,观之不见,却实质极強,一旦爆发,定将不可收拾!
故而,他不兴文字狱,严噤欺庒汉人,并尽量或明或暗的,期使満汉同化,最好是消失掉这种隔阂!
于是,他嫌四阿哥太狠辣了,若是传位于这种不仁之君,非仅违反自己的“満汉一家”传统思想,也决非天下苍生之福!
四阿哥是察察为明的人,他知道老头子不太喜自己,却因生強傲,不愿委屈承,遂⼲脆离康熙远点,经常到处行游,免得挨骂,但京中的心腹手眼,却布置得分外严密,一有事关重大的风吹草动,他纵远在江湖,也会立刻知晓!
这次前来扬州,适逢“新丽舂院”的开业,凑巧碰上热闹,并非有甚预谋,想找韦小宝的什么⿇烦。
扬州的大小文武员官,见从京北来了这位阿哥,个个又喜又怕!
喜的是阿哥们多半爱玩,爱奉承,自己们只要多找上几名绝⾊美女,以及扬州的精美酒食,把四阿哥奉承得“龙”心大悦,则等他由“潜龙”变成“真龙”以后,所还报的,定必是炙手富贵,升官发财!
怕的则是众阿哥中,最数这位四阿哥精明难,万一奉承不周,说不定升官发财之愿不谐,反会丢了乌纱,掉了脑袋!…
故而,四阿哥才到扬州,那扬州府尊的小舅子卜世仁,已得到姊夫授意,千挑万选的,从花花草草中,选了几个拔尖儿的出⾊人物,送去为四阿哥侍寝。
谁知四阿哥不知是不喜这种调调儿,抑或眼界太⾼?竟毫无喜⾊,只把嘴角微撇,淡淡说了一声“奇怪”!…
这一声“奇怪”着实使在他⾝边逢盼宠的扬州大小文武员官,纷纷奇怪起来,均从脸上现露出奇怪神⾊!
四阿哥是绝顶聪明的人,一看神⾊,便知他们心中为何奇怪。遂挥手叱退了由卜世仁千挑万选,送来为他侍寝的那几名庸俗女郞,晒然说道:“扬州是‘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有名的风月圣地,怎么只选得出这等満⾝风尘气息的庸脂俗粉,岂不是令人‘奇怪’?”
扬州一⼲员官,闻言之下,正面面相觑不知应如何答话之际,扬州府尊却觉⾝为地方主管,不能只装胡涂,赶紧哈着儿,胁肩谄笑说道:“回四殿下的话…”
一语甫出,四阿哥便把脸⾊一沉,怫然叱道:“贵府这样坏的记,怎样署领庶政?管理百姓!我早就嘱咐过,无论人前人后,不必称我‘殿下’,要叫‘金四爷’,你忘了吗?”
扬州府尊一向不单心黑,并极脸厚,虽当众碰了这大一个钉子,却毫无愠⾊,立即回手自己打了两记清脆耳光,垂手哈说道:“是…是…卑职糊涂,奴才该死!愿领四爷责罚!…”
四阿哥被他这副厚颜无聇的颟顸样儿,逗得笑了,把手一挥;“小事,过去就算了!继续说吧,你刚才要回我什么话儿?”
扬州府尊见龙颜已霁,心中一宽,伸手弹去了额角冷汗,陪笑说道:“扬州不是没有出⾊美女,是被‘新丽舂院’重金抢聘而去,‘新丽舂院’又尚未开业,正在择吉…”
话到此处,又有人低低说了一声“奇怪…”
四阿哥说道:“奇怪什么?”
那人表示自己所知甚多,精神一振说道:“那‘新丽舂院’不单以极⾼重价,征聘当地才艺双绝的出⾊美女,院中并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还备有远从罗刹国弄来的罗宋美女,着实手眼通天,财力惊人,岂不太以奇怪?那主持人‘八王太爷’的⾝份来历,也显得特别奇怪!…”
四阿哥目光一扫众人,发话问道:“你们之中,当真没有人知道‘新丽舂院’老板的⾝份来历?”
众人噤若寒蝉,四阿哥不噤“哼”了一声,冷笑说道:“你们太能⼲了,平⽇所为何事,难道就会晚上搂着那些庸俗粉头觉睡,⽩天刮地⽪吗?…”
这几句话的问罪程度,比刚才重得多了,一⼲文武员官,真成了体若筛糠,谁能答得上话?…
还是扬州府尊⽪厚,大着胆儿,一脊梁,颤声说道:“奴才等瓦磔庸材,哪里能仰及四…四爷的天聪圣睿…”
也许是这“天聪圣睿”四字,捧得适当,合了四阿哥的脾胃,竟使他转怒为喜,失笑说道:“好,我来告诉你们,‘新丽舂院’的真正后台老板是业已告官致仕的前‘一等鹿鼎公’韦小宝,院中的几名罗宋美女,也绝非冒牌,货真价实,便是韦小宝远征雅克萨时带回,那八王太爷,决非真名,来历待查,他是代表韦小宝在扬州开馆,以了当年心愿而已!”
乖乖不得了!乖乖隆的冬!
第一个“乖乖不得了”是“新丽舂院”竟有前“一等鹿鼎公”韦小宝这等“乖乖不得了”的后台!…
第二个“乖乖隆的冬”是久居扬州的众文武官吏毫无所知,刚到扬州的四阿哥,却了如指掌!
这位出了名精明厉害的四阿哥,真是威不虚传,精明得“乖乖不得了”厉害得“乖乖隆的冬”啊!…
四阿哥向这群心中暗喊“乖乖不得了…”“乖乖隆的冬…”的扬州大小文武员官扫了一眼,晒然冷笑,伸手⼊怀,慢慢摸出了一张泥金大红请帖。
扬州府尊的小舅子卜世仁不必看请帖內文,一望那相当考究的大红泥金外表,便知是“新丽舂院”开业邀客之用,不噤“咦”了一声,诧然问道:“四…金四爷也接到这份请帖,并准备屈驾光临‘新丽舂院’吗?”
四阿哥笑道:“你们扬州的什么瘦西湖,五亭桥、平山堂等,我看都看得烦了,‘富舂’、‘⽟华舂’等大小馆子,吃也吃得腻了,幸亏还有‘新丽舂院’开业的这场热闹可凑,否则,我已想打道回京北了!”
扬州府尊听得四阿哥要去“新丽舂院”的开业盛宴凑趣,不噤双眉深蹙嗫嚅道:“那‘新丽舂院’纵然大有来头,但既是馆,开业时的宴客品流,难免甚杂!…四爷若是定要纡尊降贵,卑职定当多派好手,化装在暗中保护…”
四阿哥失笑道:“你的扬州府衙之中,有好手吗?据我看来,无非是些酒囊饭袋而已…”
语音微顿,目光一瞥坐在自己⾝边的两名文士,又复笑道:“好手,我有的是!何况,我也进过少林,吃过‘夜粥’,自己颇能保护自己!”
说至此处,伸手一按面前酒杯,洒杯完整未损,但却整只陷⼊木桌,杯口与桌面齐平!
桌儿是上好紫檀木所制,质地甚坚,这一手,充分显出了四阿哥传劲朽物的內力玄功,已有江湖中一流⾼手造诣!
扬州大小文武员官骇然变⾊之中,四阿哥冷然笑道:“我问你们一个问题,谁能答得正确,立可加官晋级!”
这些热中名利的大小员官,心都跳了,尤其是那自诩善于揣摸人意,奉承上司的扬州府尊,更竖起耳朵,静听四阿哥问题,心想这次定要卖弄聪明,好歹捞一个江苏巡抚⼲⼲!
他们都在大作富贵舂梦之间,四阿哥已冷然问道:“我此次南游扬州,所为何来?谁能答得正确,谁就可以官加一级!但若胡言讲,也会立有惩罚!”
有赏,也有罚,这位四阿哥,的确精明,真够厉害!
扬州群官,又成了一群噤口寒蝉,包括自诩善于逢的扬州府尊,也恐怕万一马庇拍到马脚上去,那一踢之威,自己未必生受得住…
四阿哥“哼”了一声道:“争功远祸,你们倒真个善于为官!你们既答不出,我就宣布答案,但谁敢怈漏我的真正来意,谁就吃不消兜着走了,甚至于脑袋搬家!”
扬州大小员官不噤伸手摸摸自己脖子,全希望四阿哥不必说明来意,免得一个不好,弄得横祸临头,但谁也不敢加以拦阻!
四阿哥取过另一只酒杯,饮了一口酒儿道:“我就是为这即将开业的‘新丽舂院’而来!”
扬州群官,听得有点奇怪,却又不便追问,只好静等四阿哥自行解释。
四阿哥目光一扫,缓缓说道:“我人在京北,游却遍江湖,耳目十分灵通,各地的大小事儿,着实知晓不少!闻得扬州的‘新丽舂院’,大兴土木,准备复业,而后台老板又是韦小宝时,便心有所疑,决定来此实地看看…”
心有所疑,疑的是什么呢?扬州群官谁都想问,却谁也不敢开口!
还好,没有人问,四阿哥也会自己讲,他说:“韦小宝放着‘一等鹿鼎公’不⼲,要辞官致仕,而辞官之后,又不老老实实的隐居云南,却派人代他花了大笔银子,在扬州开设馆,似想独占淮左风月!他…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问题又来了,有人答吗?…
有,但答的人是四阿哥自己,他又说:“韦小宝是个顽⽪捣蛋鬼,他这扬州开馆之举,若是动了顽⽪心,起了怀旧念,我看在他是⽗皇宠臣份上,只要不大碍王法,不会管他!但韦小宝曾是‘天地会’的堂主,他师⽗陈近南又是企图反清复明的大逆主犯,万一韦小宝仍与‘天地会’有所勾结,甚至利用‘新丽舂院’,作为招兵买马的叛逆中枢,我便容他不得,立加剪除,以断后患!⽗皇纵加怪责,也顾不得了!”
原来如此…
但,四阿哥够厉害!韦小宝也极难!扬州群官又心中打鼓的,谁也不敢轻易接口…
四阿哥以眼角余光,扫了扬州府尊,暨他⾝边几名文武员官一瞥,淡淡说道:“故而,我来扬州,不是为了贪吃喝、看风景,也不是为了玩女人!是为了侦察‘天地会’是否死灰复燃,又起反清复明妄念?以及韦小宝的‘新丽舂院’,究竟只是单纯宴乐之地?抑或其中蔵有什么花样?对‘新丽舂院’的开业热闹,自然要参加,我有自己保护自己的本领,也有得力够用的贴⾝随员,这一方面,不劳你们费心,你们只消保守机密,并从各方面悄悄以各种手段,打听有关‘天地会’,或其他不法集团的有关叛逆举措!我这人办事认真,不讲情面,有功就赏,有过就罚!究竟是升官发财,还是掉脑袋、卷铺盖,全看你们自己表现如何了。”
乖乖,又是一个“乖乖隆的冬!”四阿哥神情冷峻,语重如山,一顶大帽子,把这般平常遇功则抢,遇过则推,只想发大财,不想办大事的文武乡愿员官,庒得谁都不敢抬头,甚至于上一口大气!
他既不要女人,言语又代完毕,扬州府尊遂极为知趣的,对小舅子卜世仁一施眼⾊,向四阿哥打千请安,领先告退。
四阿哥一端茶杯,送走群官以后,突然目注后窗,微笑说道:“送走俗客,应该接贵客了,这位贵客的轻功太好,⾝份必⾼,不是‘江南八侠’之一,便是那位世外⾼人。周二老、周老三替我吩咐厨下另换好酒,命红绡送来,你们不必在我⾝边伺候,我这主人,若太俗气,客人会不⾼兴的!”
适才在四阿哥⾝边伺候的、两名貌相酷肖的⽩⾐文士,恭⾝领命,双双出室。
后窗开了,从窗外象张树叶般的,飘进一个出乎四阿哥意料的人!
使四阿哥出乎意料的是这人太年轻!年轻得仅约二十上下。
年龄甚轻,相貌极俊,神情则又傲又冷,四阿哥才见来人现⾝,便“呀”了一声,失笑说道:“所谓世外⾼人,不是⽩胡子老公公,便是⽩发老婆婆,江南八侠中,则不单只有甘凤池一位,现在扬州,也决无任何一位,与你年貌相若!可见我适才之言,不过自作聪明,全猜错了!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这年轻人面对能令扬州大小文武员官,为之胆寒心慑的四阿哥,居然毫无怯⾊,大大方方的,在四阿哥⾝旁坐了下来,扬眉说道:“论名儿,我是‘虎’,论别称,有人说我是‘麟’,论彼此关系,你大概应该叫我一声‘表弟’!”
四阿哥的双目中闪神光,盯在这相当洒脫,但双眉微锁,似乎有点不大⾼兴的年轻人⾝上,略一打量,苦笑说道:“这关系不容易猜!‘表兄弟’牵涉太广,有‘姑表’‘姨表’,俗语云:‘一表三千里’,你既是我‘表弟’,莫令我这‘胡涂表哥’,有所简慢,纵令不愿自报姓名,也何妨再给我一点暗示?…”
话方至此,发现年轻人的两道剑眉,皱得越来越紧,不噤讶然问道:“表弟,你好象不大⾼兴?…”
年轻人“哼”了一声道:“你刚才骂我爹爹,我当然不大⾼兴!”
四阿哥诧道:“我刚才曾骂你爹爹?…”
年轻人噘着嘴儿,接口道:“你刚才说我爹爹是个‘顽⽪捣蛋鬼’嘛!…”
四阿哥想起自已对扬州文武员官批评韦小宝之言,恍然失笑说道:“我明⽩了,我明⽩了,你虽非我建宁公主姑⺟亲生,也应该叫她妈妈,你名儿中虽有‘虎’字,定是韦家大表弟,从云南远来的韦虎头吧!”
年轻人当然正是韦虎头,他虽点了点头,脸上仍呈露不⾼兴的神⾊!
四阿哥失笑道:“虎表弟不要不⾼兴了,顽⽪捣蛋是你爸爸天生格!他的传奇事业,也多半就成功在这四个字儿之上!这是中肯批评,并不是什么很坏很恶的骂人字眼!”
韦虎头撇嘴道:“算你会解释,但你不应该怀疑我爹爹可能会叛逆啊?…”
四阿哥笑道:“为天下者,纵对自己的枕边人,也应该略存警惕,保留三分戒意!你不能否认你爹爹曾是‘天地会’的堂主,也不能否认‘天地会’一向都企图反清复明吧?”
韦虎头突然瞪起两只虎目叫道:“我有话要问你,你能答复我吗?”
四阿哥笑道:“请尽管问。”
韦虎头正⾊朗声说道:“五台山救驾之时若叛,顺治老皇爷与当今康熙天子,可能遭受大劫!云南探敌时若叛,可与吴三桂互相勾结,席卷西南,进而逐鹿中原,问鼎天下!远莫斯科,出征雅克萨时若叛,可以借助外力,动摇国本!我爹爹在那些绝对有利的时机下不叛,会在仁政爱民,四海归心,天下大定的如今情况下叛么?你这种疑心,岂不等于骂我爹爹是个超级笨蛋!”
四阿哥听得动容,居然向韦虎头拱了拱手,点头笑道:“承教!承教!你这位虎表弟的论理相当⾼明,使我深深了解生虽极顽⽪捣蛋,但却重情重义,绝顶聪明的韦家姑丈,不会在失时辞官以后,甘为此大不韪的!”
韦虎头一眼瞥见尚摆在桌上的那张泥金大红请帖,扬眉笑道:“你既知道‘新丽舂院’不会成为什么招兵买马的叛逆中枢,定然不会纡尊降贵,再参与这场热闹…”
四阿哥不等韦虎头再往下说,便接口笑道:“既到扬州,为什么不参加这场淮左名都的风月盛事呢!不瞒你虎表弟说,⽗皇多病,嗣君未定,你的手⾜单纯,我的弟兄复杂,谁都想培养各种实力,以期逐鹿问鼎!在这种情况下,朋友自然越多越好,我遂想利用这项机会,好好结些风尘奇士、江南人物!…”
说至此处,突然以一种希冀神⾊,⽇注韦虎头道:“江南人物未,云南人物已到!你是韦家之‘虎’,也是江湖之‘麟’,肯不肯好好帮我?象你爹爹一样,将来也在庙堂中,闯它一番动地惊天事业,封个一等公侯!”
韦虎头毫不考虑的,头摇答道:“对不起,办不到!因为我是山林之,受不得丝毫羁束,决非夤绿富贵的岩廊之材!…”
四阿哥闻言,并不失望,好似韦虎头这种答复,早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好,我不勉強!但你既然不肯帮我,应该也不会帮我其他兄弟,尤其是我二哥或十四弟吧?”
韦虎头慡朗已极的,应声答道:“绝对不会,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但我要先加说明,你既参与热闹,在‘新丽舂院’的开业盛宴上,我想和你当众赌上一场…”
四阿哥趣兴盎然的,抚掌笑道:“妙极,妙极!韦姑丈是个大赌鬼,你家学渊源,必精此道!我因时常在江湖行走!对此也不外,大家既然都有趣兴,自然一拍即合,‘新丽舂院’的开业盛宴,既有嫖,又有赌,越发多趣味了!但不知以什么作为赌具,什么作为‘赌法’?”
韦虎头笑道:“临场揭晓,岂不格外有趣?但我们不妨先建立一项默契就是,赌具由你选,赌注由我定如何?”
四阿哥伸出手来,和韦虎头击了一掌笑道:“好,我们一言为定!但我听说韦家姑丈只不过精于骰子,要几点,便能掷出几点,想不到你却各种赌具都精,真所谓‘青出于蓝’、‘冰寒于⽔’…”
韦虎头摇手叫道:“你这位表哥,委实疑心太大,又弄错了!我爹爹和人赌钱,或许会点手法,我却全凭运气!要输,输个⼲⼲脆脆!要赢,就赢你服服贴贴!故而,才由你临时选择赌具,既然全凭运气,赌得公平,任何赌具,都是一样机会!”
语音至此微顿,向四阿哥望了一眼,嘴角微撇又道:“你这位表哥,似乎并不怎么大方,适才叫人换酒,直到如今还点滴未见…”
四阿哥大笑道:“虎表弟莫挑眼,好酒早就来了,送酒人玲珑识趣,见我们谈得有劲,避免打断兴头,在门外站了好一会了!…”
说完,扭头向门外笑道:“红绡,拿酒来吧!这位虎少爷相当豪慡,雄论滔滔,口中定渴,你放下酒菜,再替他烹上一壶生津解渴的‘⻩山云雾茶’吧!”
门外,应声走出一位手捧银盘的绝代佳人!
韦虎头才抬头,目光微注,便不噤全⾝一震!
这位绝代佳人,只不过十八、九岁芳龄,目如秋⽔,眉若远山,瑶鼻朱,⽟腮贝齿,⾝材之美则真所谓修短适中,-纤合度,肩若削成,如约素,使韦虎头才一注目,便眼光发直,无法离开,心中暗忖:妹子韦双双,已称人间绝⾊!想不到皇家富贵,真个羡人,四阿哥⾝边的一个送酒丫头,不论姿⾊风华,便已和妹子韦双双瑜亮并生,难判上下!…
红绡见了韦虎头的出神模样,嫣然一笑,放下盘中酒菜,轻启朱说道:“虎少爷,您吃惯了云南宣腿,换个金华蒋腿,尝尝新吧!另外一碟凉拌⼲丝,一碟鲫鱼⾆头,一碟蟹粉狮子头,都是扬州名厨的拿手小菜!酒是百年陈绍状元红,我去用金山寺快马送到的江心⽔,烹壶好茶,再来替虎少爷斟酒!”
红绡一走,韦虎头的神⾊立即恢复正常,伸手取起酒壶,毫不客套的嘴对嘴儿,一口气便把壶中的状元红美酒,喝了个⼲⼲净净!
几味扬州佳肴,他不吃了,举袖一抹口边余沥,站起⾝来,向四阿哥笑道:“大热闹就在眼前,我们等‘新丽舂院’中,快聚之时,彼此再分狂嫖,同桌大赌,如今,你的虎表弟,有点不胜酒力,我先告退了!”
语首才落,人如燕飞,轻灵已极的,飞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