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姑妈·又见姑妈
晓星初上,残月犹存。
淡⻩⾊的月⾊照在庭阶,阶上却已満地霜华。
潘小君垫起席枕,舒舒服服的躺在竹简编面的小床上,窗外斜挂半空的残月已让乌云遮去了半边脸。
他一⾝的海水湛蓝⾊披风,⾼⾼挂在窗沿壁上,几乎也已挡住了残月的一半。
远在街上犹在残更中打更的更夫,远远传来更锣声,就像是敲打着每个远在异乡飘泊离人的思乡愁怅。
潘小君虽然远在异乡,却也有离人的思愁。
他枕在脑后的双手,忽然伸进衣襟內,取出了一件蔵青⾊的皮具。
青如远山,青如舂树,青魔手。
他⾼⾼的提起青魔手,让几丝残月将它照的更亮些,他实在想不出它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那么多人为它拼命。
青红⾊锷鲨鱼皮制成的手套模样,每针每线裁缝的有如完璧,几乎找不出破绽。
他将青魔手轻轻的转了转,还是看不出这件百年来最神秘,最奇异的武器,究竟有什么神奇的魔力。
潘小君只知道如果把拿去古玩店里典当的话,一定多少可以挣点小酒钱。
他虽然想到要喝酒了,却不能真的拿它去典当。
一场北国武要纷争已经引爆开来,在这次事件中,青魔手是主要的引线,他如果失去这条,就将会由别人来点燃引爆它。
潘小君实在不想目睹这样的场面。
夜阑更寂,小院静无人声。
⾼挂壁檐的海水湛蓝⾊披风,被墙罅冷风吹的猎猎作响。
潘小君打了个大哈欠,闭上眼睛,他已准备好好的睡一觉。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好好睡一觉,几乎已经是件非常奢侈的事了。
因为他所惹的⿇烦,管的闲事,通常都要比他不惹⿇烦,不管闲事还要来的多。
他决定不再去多想这些琐事,决定要好好睡一觉,所以他已经闭上眼睛。
许多时候,有一种人,他的⿇烦决是比平常人还要多太多。
因为他自己就是个⿇烦的了。
潘小君虽然并不是个⿇烦的人,但是他的⿇烦一定比谁都还要多。
窗外的小院,积満霜华的孤径,几棵意境萧索的腊梅树,让隔夜的新雪打的一地衰残。
冷冷的月⾊,抚着冷冷屋竹,就连风也是冷冷的。
也是该下起夜午雪的时候了。
朦朦小窗,沾起点点白花,经夜露一洗,已洗出一道美人的泪痕。
远方的孤径上,夜午的残更中,已远远传来阵阵脚步声。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也许只有他乡游子,异地醉客,刚刚自冻的发青的小酒馆里走出来,醉醺醺的走在街道上,犹似还在怀念着话别前的女人体香。
但是这阵脚肯声并没有醉。
他已经远远的走来,走到小院前,走到径花上,站在月光下。
潘小君已经感觉到有人不让他好好的觉睡了。
潘小君并没有睁开眼睛。
虽然他已经查觉到已有人在远远的盯着他,但他并不紧张。
一阵冷风吹进院內。
小院中,小窗下,已站个人影。
她就站在窗下。
***
她的脸很白,就连⾝上披着的棉袄衣也是白⾊的,长长的发梢随风飘动,在暗夜中就像传说中的女鬼。
幸好潘小君没有张开眼睛,幸好潘小君睡得像个死人,要不然他一定会让窗下这个女人吓死。
但是潘小君最要命的是他一向并不是个听话的人。
所以他已经偷偷的睁开一只眼睛。
潘小君马上闭上眼睛。
他似乎已经在叹气,他知道这样的女人,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这样的看着他,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潘小君装死的功夫并不太差,所以他已准备装死。
死人岂非比活人自在,最起码他们不用担心就连觉睡也会睡不安稳。
风在吹,院內冷缩一角的大⻩狗颤抖的叫着,远方街道上还传来几个醉酒的酒客,倒在陋巷里大声哭闹。
这些声音潘小君当然都听的见。
但他就是听不见这个女孩子开口说话的声音。
难道她是个哑巴?
潘小君再张开一只眼睛瞟着她。
她还是没有说话。
潘小君头开始痛了,也许他可以继续的装睡,但是让一个神鬼不知的女人,站在窗下看着自己觉睡的样子,这种滋味实在不太怎么舒服。
潘小君的脸皮虽然一向很厚,但也不得不说话了。
他道:“你已经站很久了,难道不觉得冷?”
没有声音。
潘小君张开一只眼睛又道:“我觉睡的样子并不比杨贵妃,更没有贵妃醉酒的慵态,我若喜欢看人家觉睡,你应该去看好看一点的人的。”
还是没有声音。
潘小君忍耐不住了:“我一向并不是个君子,尤其对女人一向不老实,你难道不怕。”
她还是没有说话。
潘小君道:“你难道是哑巴?”
“闭嘴。”
潘小君怔住。
她并不是哑巴,而且开口第一句话就叫他闭嘴。
风吹动她的长发,她道:“你就是那个拿剪刀的男人?”
潘小君道:“是的。”
她道:“听说你连自己都管不住了,却还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潘小君道:“是的。”
她道:“你可知道你手上拿着的仕么东西?”
潘小君道:“青魔手。”
她道:“它是件不祥之物,碰到它的人带来的只有痛苦,只有不幸,你难道看不出来?”
潘小君道:“看的出来。”
她道:“不关你的事,丢下它,赶快离开。”
潘小君道:“不行。”
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到底有何目的?”
潘小君道:“找一个人。”
她道:“谁?”
潘小君道:“月下老人。”
她道:“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潘小君道:“非亲非故,没有关系。”
她道:“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潘小君道:“朋友。”
她道:“你找他做什么?”
潘小君道:“我只是不想看他再错下去,他杀了人,在尸体上刻字的事情,已经传开江湖。”
她道:“看来你真的很喜欢管闲事。”
潘小君忽然没有说话。
因为他忽然看见她的双眼。
她的双眼竟然这样的可怖,是一双充満仇恨,报复的眼睛,她的双眼已经开始地燃烧。
燃烧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潘小君手上的青魔手。
然后潘小君就看见她忽然转过脸,再转回头时,她的手竟已伸进了窗內。
一只鲜红的小手,一只充満仇恨、报复的小手,一只即将沾満腥血的小手。
寂寞小手!
当潘小君看到这只抓进窗內的小手时,他已经感觉到它的可怕,它竞有一股奇异的魔力,几乎让他完全失去抵抗的魔力。
潘小君已从床上跳起来,向后滑了出去。
鲜红小手的速度一点都不慢,眼看着就要抓上潘小君的胸膛!
潘小君倒昅口气,他那长长的袖口已随风舞动开来。
长长袖口,遮盖着长长的手腕,手腕里有刀,刀已滑出。
刀是剪刀,潘小君的剪刀。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小君一剪,刀并没有上咽喉。
他只是剪断了刀锋,刀是一柄小刀,型式奇古的小刀。
因为这柄小刀及时从窗外射进来,格开了鲜红小手抓探的锐势。
潘小君望向窗外,他的双眼已有亮光:“你真的在这里?”
窗外已有人道:“我们虽然是朋友,但这次的事你不能管,也无法管。”
潘小君道:“哦?”月下老人道:“抛下青魔手,离开这个地方。”
潘小君望向窗外月⾊深处:“我这个人对愈离奇的事情,一向愈好奇。”
月下老人道:“我再次警告你,快走。”
潘小君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忽然看着白衣女子消失的尽头处:“她是谁?”
月下老人,人在月下:“欢欢。”
潘小君道:“她手上鲜红如血的东西是什么武器?”
月下老人道:“寂寞小手。”
潘小君道:“和青魔手有什么关系?”
月下老人道:“它们本就是同一种武器。”
潘小君道:“她到底是谁?”
月下老人忽然道:“你不需要知道,走,快走。”
潘小君道:“好。”
潘小君说话的同时,他的人忽然以一种超乎想像的速度拔地跃出,跃出窗外,往月下老人说话的地方跃去。
月箐静,梅无声,星无语。
没有人影,只有几棵残梅枯枝的垂影。
月下老人已消失月下,就连那个叫“欢欢”的女孩子也已消失无踪。
潘小君抬头看着天边微星,他已感觉到一件极可怕,极残暴的行动已经展开。
***
钟展站在炉火旁,泥火烧的很红,他的脸却比火还要红。
他紧紧握着双拳面对着墙壁已经很久了。
丧父失兄之痛,血海深仇,使他睡都睡不着,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钟鸣死时的样子,以及父亲钟山惊愤而亡的神情。
他恨不得仇人即刻就出现在他眼前,他要吃他的⾁,昅他的血,啃他的骨头。
“砰”一声,他的拳头已经打在墙壁上。
鲜血已自他拳头的肌⾁骨缝间流出来,然而他并不感到痛。
他宁可流血,也不流泪。
虽然房门已经被打开来,已经有人走进来了,钟展还是面对墙壁,紧握双拳,没有回头。
来的人是杨开。
杨开坐上木椅,他叹了口气:“钟兄的死,我也一直耿耿于怀,但眼前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出杀死杨鹏以及你兄长的人。”
钟展回过头,抱拳作揖:“杨伯父可有线索?”
杨开道:“只要有青魔手在手上,就不怕找不出线索。”
钟展垂下头:“可是…青魔手已让人夺走…”
杨开道:“我们可以要回来。”
钟展忽然抬起头,面露喜⾊:“伯父知道夺走青魔手那个人是谁?”
杨开道:“他叫潘小君,是从江南来的,这个人并不是个好人,江湖上有关他的传言都不是些好事。”
钟展双拳再次紧握:“看的出来,抢人家东西的人,都不会是好人。”
杨开忽然摇起头:“我又何尝不想为杨鹏复仇,只可惜…”
钟展道:“伯父有话请直说。”
杨开道:“只可惜他的武功并不弱,你也应该看得出来。”
钟展紧绷的双拳,青筋突暴:“不管他再怎么厉害,我都要拼,我都要拼命。”
杨开叹了口气:“难得你有这种气魄,钟山有你这样的儿子,也该満足了,只可惜我已经老了,很多事都已力不从心,不过我这条老命早已不值钱,你还有许多美好前程,拼命的事还是让我来。”
钟展咬紧牙,抱拳垂首道:“伯父可知道他现在的行踪?”
杨开道:“据消息得知,他现在就在城里西马巷转角里的排云院。”
钟展忽然牙关一紧,低头对杨开行礼长揖,然后头也不回的就冲出了门外。
杨开看着钟展冲出门外的⾝影,嘴角露出一丝丝笑意:“驱虎呑狼,必伤其一,动手实在不如动口。”
***
杨开背负着双手走在月下,月光把杨开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万梨山庄虽然有梨花万点,此刻却只有梅,没有梨。
梨花的季节虽已阑珊,梅花的花事却已开始。
杨开走上他熟悉的径花,每个开満梨花的夜晚,他总是会习惯性的在花下走一走,多少年来一直都没变,据说这是为了怀念她的妻子。
他的妻子爱梨花,却不喜欢梅。
所以杨开把曾经万梅点点的“万梅山庄”改成了梨海缩纷的“万梨山庄”
虽然他的妻子已亡故多年,杨开还是对这片梨花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
他甚至把他的成名武器“穿梅枪”改成了“梨花枪”
往事已矣,逝者难追。
杨开抬头看着月光下洁白如洗的残雪,白白雪落,就像是妻子新婚初夜那一⾝白晰赛雪的肌肤。
人为什么总是怀念已失去的繁华绮景?
难道失去的东西才是最美丽的?
杨开负着双手,仰头低叹。
穿过径花,转向右边西侧的厢房就是东篱居士、病少爷、花四娘、胡大海及常遇舂休憩的房间。
杨开施施然的走近厢房,他的脚步轻盈,有如踏水飞鸿,独步武林的脚上轻功,还没有让他遇过任何敌手。
他最先接近的是东篱居士。
没有灯,没有声音,甚至连呼昅声也没有。
东篱居士城府之深并不在他之下,杨开早就把他当做此次最棘手的人。
紧临的病少爷房间,一盏明灯⾼⾼挑起,斜挂在纸窗上,在夜月看来有如一盏噬人人腹的恶兽。
病少爷虽然不是恶兽,却比恶兽还要来得可怕多了。
十二连环坞势力遍布北国,几乎有人住的地方,就有他的分舵,手上“诸葛強弩”穿雕射月,劲力万钧。
病少爷绝对是一个难以预料的強敌。
杨开双眼眯成一线,眼光透过纸窗,已依悉看见病少爷软躺轿上,双眼紧合,犹似已经睡着。
他连觉睡都还是躺在轿上,二个抬轿大汉,双眼虽然也是紧闭,但却比睁开眼睛没有睡着时还要可怕万分。
杨开轻飘⾝影,忽然离开窗下明灯。
因为他已经看出病少爷的眼皮上,已微微的抖动着。
病少爷似乎已要发觉有人正在窥视他。
杨开绝对不能冒险。
所有的判断差之毫厘,将会失之千里,以他的多年经验判断,病少爷已经查觉出来了。
杨刑事个纵⾝,似鬼如魅,已隐⾝没入花丛。
他并没有看见病少爷睁开的眼睛,因为病少爷的嘴角里已先露出了笑容。
月光下的花四娘就如同今夕残月,已经过了最艳美的圆浑时刻。
花四娘居然还没有合眼,她睁着圆圆双眸,一手支颐,痴痴的望着窗外西残的明月。
月圆,月残,月落。
岂不就像一个女人的青舂?
许多人都会以为她是个坚強,立独,敢做敢当的女人。但是每当夜晚来临时,一个人对着镜子,望着自己,也望着窗外明月时,也只有她自己才能了解她自己。
她是多么的寂寞。
女人的寂寞往往就在独自一个人,守着铜镜,守着明月时,才会如堤防溃决。
花四娘啊花四娘!你还有多少青舂?多少璀璨流金?
花四娘在心里感叹着。
她忽然转回头,拿出了白⾊睡袍里的一柄冷红⾊梳子,玉手轻摆的已梳上了她的发梢,理也理不清的发梢。
一瀑长流云卷秀,她忽然停住。
因为她自镜子里,已经看见窗外已有人在看着她。
是杨开。
杨开施施然的站在窗下,脸上已先笑了开来:“你还没睡?”
花四娘没有说话。
杨开道:“你难道不请我进去坐?”
花四娘开口了:“不必。”
杨开道:“哦?”花四娘道:“你还不知道你走错了房间,也看错了窗子?”
杨开居然又笑了:“据我所知偷看你澡洗的人,一向比偷看你觉睡的人还多,幸好我不是第一个,也没有偷看你澡洗。”
花四娘脸上一点客气的表情也没有:“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的山庄里有多少的女人,多少的年轻少女,你不去她们的窗下,来我这里做什么?”
杨开道:“也许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
花四娘道:“我们没什么话好说。”
杨开又笑了:“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和胡大海、常遇舂那样的人在一块,我总觉得他们不配。”
花四娘已冷冷的瞪着杨开:“没错,虽然他们一个好酒,一个好赌,再怎么看都是穷途潦倒的落魄人,没有庄主你的玉树临风,光鲜气派,但是他们那样的人,却比你这样的人来得顺眼多了,至少他们不会一脸道貌岸然的正派君子模样。”
杨开对于她的讥讽并没有生气,相反地他还拊掌笑道:“花四娘不愧是花四娘,有道理,你说的实在太有道德了。”
花四娘却已经开始生气了:“滚,快滚,听你这种人说话实在让人想要呕吐,别人怕你杨开,我花四娘却不吃你这套,滚。”
杨开还是保持君子般的笑容:“其实你也不必急着赶我走的,我来这里只不过是想要告诉你一件消息。”
花四娘瞪着他连话都已不想多说。
杨开那双洞悉人心的双眼,却已盯着摆在花四娘镜子前的一盒珍珠粉。
他忽然叹了口气:“表舂苦短,岁月无情,女人的容颜总是随着时间悄悄溜走,丝毫不能由己,昔曰的娇艳玉兰,今曰却已成昨夜⻩花。”
花四娘当然听得懂得杨开言里的讥讽。
杨开嘴角已露出満意微笑:“女人的容貌本就易逝难留,珍珠粉虽然可以骗过别人,却永远也骗不了自己,一个人最大的悲哀就是自欺欺人,你是个聪明人,又何苦骗自己。”
花四娘颤抖着⾝体,她的手已来到腰畔,准备拔剑。
杨开忽然大笑:“也许青魔手手秘密一旦开解,就会让你花四娘找回已逝的绮丽青舂,让你不必再涂抹那瓶自欺欺人的珠珍粉。”
花四娘一脸冰霜“唰”一声,已子套长剑,剑如龙昑。
杨开仰天笑得更大声:“花四娘啊花四娘,我来你这里,只不过是要告诉你那个夺走青魔手的人,此刻就在西马巷里的排云院,并不是要来找你比剑的。”
花四娘不等杨开把话说完,长剑一抖,已脫手射出,射向杨开。
杨开背负着双手,⾝体却早已笔直的向后滑了出去。
有月光下如一泓秋水的长剑“锵”声一响,已刺进窗下那株残败的梅梢。
花四娘冷冷的看着杨开消失在梅间的⾝影,她的眼里已有泪光闪动。
她紧紧握住手上的珍珠粉盒,正如紧紧的握住了她那唤也唤不回的青舂。
三十四岁女人的青舂。
***
夜,夜已经很深了。
那些流浪他乡的浪子,坐客异地的离人,也该早就枕在女人温暖的怀里徘徊梦乡了,也许也只有在这样的残更中,他们才有一点点的定安,才不再是个浪子离人。
潘小君虽然没有枕在女人的怀中,却也是个异地浪子-
个像他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节,居然没有酒好喝,也没有多情的红袖坐陪,那恼人的无边无际迢迢长夜,要他怎么渡过?
所以他已经辗转的翻了好几次⾝体。
他似乎已睡不着觉。
幸好就在这样的残更中,他的门声居然忽然响起。
难道就真的会是一个女人,手捧着一壶温酒,万种风情的陪他渡过漫漫长夜?
潘小君自我陶醉的⽑病又来了。
但他知道起码会敲门的人,应该不会是太令人头痛的人。
只可惜这次他错了。
当第四声叩门声响起时“砰”一声,门恰好出同时间被一拳击开。
潘小君翻⾝背对屋门,他似乎知道他的⿇烦又来了,所以他只有让别人以为他已经睡着,若要找他拼命也只有等天亮。
来的人当然不愿意等到天亮,他甚至似乎急着拼命。
潘小君望着映在帐的影子,居然已看出他就是那个拿着青魔手的诚实年轻人。
年轻人是钟展。
***
月光照在钟展脸上,钟展双拳紧握,铁青着脸,看样子就像恨不得即刻奉送一拳到潘小君的鼻梁上。
潘小君背对着他,斜躺软床,已经开始皱眉。
钟展咬紧牙道:“我知道你是谁。”
潘小君似乎已经睡着。
钟展双拳盈握:“你就是江南那个拿剪刀的男人,你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已在叹气。
钟展怒眉道:“你不该做強盗,只有強盗才会抢人家的东西,青魔手并不是你的,你应该还给我。”
潘小君已经开口了:“难道你认为它是你的?”
钟展紧咬的牙,已似流出血:“至少它是我父亲交给我的东西,也一直是由我父亲保管,而你却和它一点关系都没有。”
潘小君道:“你岂不知天下万物在德者居之。”
钟展怒声道:“你是強盗,你根本不配称有德。”
潘小君道:“至少有能者得之。”
钟展双拳青筋突暴:“我根本不必和你说这些的,我应该用最快,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来对付你这样的无赖強盗。”
潘小君道:“看来你并不笨。”
“唰”一声,钟展已菗出腰间长剑,愤怒的刺向潘小君。
愤怒的人,愤怒的剑,剑花怒放,已似笔直的刺进潘小君胸膛。
就当这柄怒剑,来到潘小君的胸前时,潘小君却以一种难以想像的速度,翻⾝跃出了床间。
潘小君人已直挺挺的坐在椅上。
他微笑的看着钟展。
钟展一剑刺空,铁青的脸更青了,他忽然大喝一声,带剑的菗⾝飞起,怒声破空的划向潘小君的脑袋。
看来钟展真的是来拼命的。
“锵”声一响,钟展的怒剑已刺出,刺进的却不是潘小君的脑袋,是潘小君的一双手指。
潘小君居然伸出双指,随随便便的就捏住了钟展的怒剑一刺。
潘小君捏住剑锋,看着钟展:“看来你说的最有效的方法,并不太有效。”
钟展青绿着脸,菗也菗不回长剑,一柄剑就像刺进硬坚的磐石中。
潘小君道:“你胜不了我的,不过我这个人一向很大方,只要你有时间,你随时可以来杀我,一旦你胜过我,我就把青魔手还给你。”
他话说完,双指一弹,已把剑锋弹开。
钟展怒剑一回,整个人却顺势的跌坐在地上。
潘小君道:“你走吧!但是别忘了,我随时等你,你随时可以找我拼命。”
钟展低着头,眼角已似流出泪水,但是他决不让别人看见他流泪。
他宁可流血,也不流泪。
潘小君并不想看见他流泪,他知道那会更伤他的心,所以他已走出门外。
钟展双拳流出了血,他慢慢站起来,握着那一把怒剑,慢慢的跨出窗外。
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苍白而可怕,就像一只充満悲伤愤怒战败的恶狼。
***
潘小君走回房內,看着钟展悲伤离去的⾝影,他已摇起头在叹气。
为什么像他这样老实的年轻人,要背负这样的血海深仇?
一报还一报,冤冤相报,何时可了?
杀钟鸣的人,无疑就是那个叫欢欢的女孩子。
钟展要如何面对像欢欢那样的女孩?
欢欢为什么要杀钟鸣?为什么要杀杨鹏?
月下老人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帮欢欢杀人?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潘小君已经开始感到头痛了,他走到床前,敞开双手、伸直两脚,躺了下去,他只希望能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其他伤脑筋的事,留到明天再说。
惜他实在没有这种享受的命。
就在这时“咻”一声,窗外忽然就跳进了一个人影。
人影挟杂着风声,风中竟仿佛有股芬芳的玉兰花香气。
潘小君的鼻子已经开始动了,也开始好奇了。
但他如果知道来的人是谁,他宁可鼻子烂掉,宁可让阎王割下鼻子,也不愿闻到这股玉兰花香气。
跳进房內的居然就是花四娘。
月光照在花四娘脸上,她的眉如远山,她的眼如舂水,她的鼻如翠峰,她的嘴小巧如三月樱桃。
她实在怎么看都不像个三十四岁的女人。
花四娘斜倚倚窗下,双眼如丝的盯着潘小君:“你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似乎对这个女人感到好奇:“是的。”
花四娘道:“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潘小君道:“不敢。”
花四娘忽然道:“你是不是有个朋友?”
潘小君将双手枕在脑后道:“我的朋友很多,并不只一个。”
花四娘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盯着他:“据说你这位朋友是在你穿开档裤的时候,你们就已经认识了。”
潘小君更好了:“我穿开档裤时候的朋友是有几个。”
花四娘忽然笑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司徒三坏的人。”
司徒三坏?
潘小君几乎要跳起脚来了,他怎可能不认识司徒三坏,就算司徒三坏这个大坏蛋化成了灰,第一个能认出他的,也一定是潘小君。
潘小君已经摇起头:“他怎能算是个人,他充其量只不过算个混媚,大混蛋。”
花四娘似乎笑得很开心:“他若不坏,名字怎能叫坏,还有三坏?”
潘小君道:“难道你也认识那个混蛋?”
花四娘道:“是的。”
潘小君道:“你是谁?你怎么认识他?”
花四娘道:“因为我是他的妈,我是他的姑妈。”
妈?姑妈?
潘小君忽然从床上跳起来。
他的样子就像一条躺在巷里晒太阳的懒⻩狗,突然让人给踩住了尾巴。
“我的妈啊!”潘小君叫了起来:“你是司徒三坏的妈,你是花姑妈!”
花四娘居然又笑了:“你这孩子还算不坏,我总算没有白疼你们,难得你还记得我,你小时候也常常叫我妈的,你居然还记得我是你们的花姑妈。”
“我的妈啊!”潘小君跳着脚:“花姑妈,我真的不晓得司徒三坏现在在哪里,你就算打烂我的庇股,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潘小君已经想到了,她就是那个小常常打他们庇股的花姑妈。
他甚至想起小的时候,只要司徒三坏离屋翘家,出去吃喝玩乐,花姑妈总会拿着木片子,打他的庇股追问司徒三坏的下落。
所以他只要一看见花四娘微笑的脸,一只手优雅的放在⾝后,他就知道花四娘又要祭出她拿手的木片子了。
但是现在的花四娘并没有将双手放在⾝后,也没有露出那骗小孩子上当的微笑的脸眸,就好像真的没有要打他庇股的神情。
她居然变得温柔了。
她的眼里甚至露出了那种“三月江南碎湖水”的温柔眼神。
潘小君看得简直都呆了。
花四娘忽然眼角一飘,瞟着潘小君:“你说,姑妈现在的样子,和你小的时候有什么差别?”
潘小君站在床上,就连裤档都要掉下来,他怔住。
他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样子就像死刑囚面临斩决的最后一道晚餐,心里早已惶惶难安,却又要装着一付视死如归的好汉模样。
他太了解花姑妈的脾气。
潘小君甚至亲眼见过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只说了一句花四娘不喜欢听的话,花四娘居然就把他的头舌拉出来,让他永远不能开口。
花四娘温柔的看着潘小君,正在等潘小君回他的话。
潘小君忽然呑了呑口水,结巴的道:“姑妈你的样子居然都没有变,居然还像你十四岁时候的样子。”
花四娘似乎愉快极了:“姑妈十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潘小君总算松了口气,他忽然轻轻的昑声歌道:“花姑妈年十四,挽着竹篮过鱼市。”
她忽然放下捏住潘小君鼻子的手。
只可惜她的手刚放下,却已来到腰畔上“唰”一声,菗出系在腰畔上的长剑。
潘小君脸都绿了。
花四娘忽然目丁着他道:“你对姑妈说谎,我并不怪你,但做強盗,盗走人家的东西,姑妈就要管了。”
潘小君道:“我没有。”
花四娘道:“你还想再骗我?”
潘小君看着花四娘削长锋利的长剑,他实在相信花四娘是真的会动手。
花四娘眼如利剑出鞘:“青魔手是不是在你⾝上?”
潘小君道:“是的。”
花四娘道:“你总算还知道认错,只要你将它交给我,我就可以原谅你。”
潘小君眼中也露出刀锋般光芒:“它是一件不祥之客气,它为人带来的只有不幸,只有腥血,你也应该知道的。”
花四娘已一步步接近他:“你已经不在是个孩子,你有你的想法,我已管不了你,但是青魔手我非要不可。”
潘小君紧紧靠着墙壁,他的眼睛落在花四娘的剑锋上。
他怎能和花四娘动手?
她是司徒三坏的姑妈,也是他的姑妈,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
他实在怎么想也想不到花四娘会出在这个地方。
当潘小君在进退两难的时候,花四娘剑锋一闪,划成圆弧,意已刺向他的眉睫。
花四娘心快,口快,剑更快。
潘小君已无路可退,眼看着花四娘一剑即将刺穿他的眉心。
就在这时,窗外寒风忽然一吹,吹动了花四娘的长发,也吹动潘小君一⾝湛蓝⾊披风。
紧接着花四娘看见的并不是一剑穿眉,而是潘小君一⾝随风飞舞的披风。
花四娘的眼睛已让这蓝⾊大衣给飘乱。
眼乱,心就乱。
心乱岂可掌剑?
当花四娘收回剑,定住眼神时,潘小君的人却已随风票出了窗外。
斜窗,窗外还有残雪。
独不见潘小君人影。
花四娘看着窗外,她口中喃喃叹道:“你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我又怎能出的了手,我若真的杀了你,还有谁唱那首歌给我听,还有谁记得我十四岁的风光模样。”
花四娘的叹息声,一如她已逝去的青舂,渐渐淡,也渐渐远。
她仿佛忽然听到了那朵过夜的腊梅,正在悄悄的凋谢。
在这十二月的迢迢长夜,花四娘之所以面对的又将是寂寞,又将是孤独。
风在吹,仿佛依悉还听见那首熟悉,但已非常遥远的歌曲。
一首“花姑妈年十四”的歌曲。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