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夜,征途…
沈宗仪有双重⾝份,既是武林豪杰,也是墨客人,他边自踏月,边自昑哦,昑的是元徽之的名诗:“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供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奇怪…
沈宗仪第一次在湖边钓鱼时,所昑的李商隐名句,和如今所昑的元微之名句,都是“悼亡诗”难道他佳耦云亡,曾有“鼓盆之戚”
昑声是雅事,剑影含杀机!
眼前景,应该怎样写呢?昑声之中,突闪剑影,谁对沈宗仪动了杀机?
不是一柄剑,是七柄剑!
但不是七个人只是一个人…
七道剑光,联翩飞至,封住了沈宗仪上下中左右前后的任何方向!
与剑光飞闪的同时,在一山崖之后,出现了一条人影!
剑光,是金⾊,人影,是银⾊…
那是一位⾝穿银⾊羽⾐,头戴银⾊星冠的中年道士。
这道士现⾝之后,并不向沈宗仪继续攻击,只是面含⾼傲而险的冷笑,目注他所发出的七道金⾊剑光,把沈宗仪团团围住!
因为他对自己一手七飞剑的震惊武林绝艺,太自信了!
他认为无须继续攻击,沈宗仪必死无疑的,他要含笑欣赏自己的杰作待静看对方被“七剑分尸”!
沈宗仪昑咏之声,被七道飞闪织的金⾊剑光打断…
他最后所昑的一句,是“落叶添薪仰古槐”如今似乎应该改为“度厄消灾仰宝萧”
所谓“宝箫”自然是他手中那管罕见“沉宝竹”所制,音响幽美无伦的“⽟屏箫”!
剑光太快,沈宗仪来不及闪,来不及挡,他只是扬起手中的“⽟屏箫”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圈。
说也奇怪,沈宗仪举萧画圈,似乎毫未费力,但却使漫空金光,齐告敛迹!
等到他收回“⽟屏萧”却见萧上似具強大昅力,粘昅着七柄长约四寸长的金⾊小剑,银⾐道士万想不到,竟会有如此结果?脸⾊大变,心神一震。
沈宗仪一立“⽟屏箫”!七柄金⾊小剑,全都落在他的掌中,微一注目,看出柄柄剑尖,均蕴剧毒,遂目注银⾐道士,扬眉问道:“生手七飞剑,绝非寻常俗技,道长难道是久隐崆峒,不问世事的‘七剑天君’?”
银⾐道士的脸上肌⾁,微一菗搐,眼着沈宗仪看了几眼,苦笑答道:“贫道‘七剑齐飞’之技也,总共用过六次,向未空发,想不到竞在第七次上,碰了钉子,尊驾既具如此⾝手,莫非竟是当年威震八荒,后又突然隐迹的‘四绝书生?…”
沈宗仪并未对自己是否“四绝书生”一事加以答覆,却把剑眉微轩,向“七剑天君”问道:“不论在下是何⾝份,均与天君素昧平生,故想请教天君…”
七剑天君摇手截断沈宗仪的话头,苦笑一声道:“贫道虽非正人,却从来不作谎语,我是受人利…”
沈宗仪不等对方话完,便“咦”了一声,接口问道:“奇怪,是多少⻩金⽩壁,买得动天君,这等绝世⾼人?”
七剑天君头摇道:“倾城财货,不⾜动我,对方是利用弱点,知道我生平唯有寡人之疾…”
沈宗仪恍然道:“原来是用⾊,则此女定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七剑天君赧然叹道:“人是天人,⾊是国⾊,但贫道未能完我任务,已无非份之想,尊驾想要怎样赐教,贫道愿竭所能,试加领受。”
沈宗仪道:“我心如古井,不愿起波澜,天君‘七剑齐飞’既未伤我,彼此又何必定要分甚胜负?”
七剑天君失声道:“大侠襟怀,果然超异流俗,相形之下,贫遭真应愧死!”
沈宗仪见对方満面愧悔神情,遂含笑说道:“天君请便,这七柄金剑还你,我们若有缘再见,或许订…”
他一面发话,一面把手中七柄金剑,抛向七剑天君。
但话犹未了,沈宗仪脸⾊已变,顿住话头,叫了一声“啊呀”!
这失声惊叫之故,是沈宗仪陡然发现危机…
不是沈宗仪的危机,是那位“七剑天君”的危机!
原来沈宗仪突然把七柄小小金剑,抛还“七剑天君”那位“七剑天君”却不肯伸手去接,不单不会伸手接取,并不曾飘⾝,加以闪躲…
于是,危机现,惨剧定,这惨剧并使沈宗仪来不及加以阻止。
所谓“惨剧”就是那七柄金⾊小剑,完全掷中在“七剑天君”的脸面腹等处。
沈宗仪曾经看过,知道这七柄金⾊小剑,全都淬过剧毒!
七剑齐中要害,又具剧毒,这位“七剑天君”那里还能侥幸?
他只低低“哼”了一声,便自仰面跌倒在地!
沈宗仪猛一顿⾜,飘⾝纵过,向七剑天君皱眉问道:“天君,沈某业已还剑,并愿他⽇定,绝无见怪记恨,你…你这是何苦?”
七剑天君道:“我对人曾经立重誓,不能杀你,立即自绝,江湖人讲究轻生死,重然…”
话犹未毕,头儿一偏,已告气绝,可见剑上毒力,委实十分厉害。
沈宗仪摇头摇一叹,准备寻块适当地方,掘个墓⽳,收埋这位也是武林一流人物的七剑天君遗尸。
谁知等他寻得两株长松之间,准备掘地之时,那七剑天君遗体,已化一滩⻩⽔。
沈宗仪目睹七剑天君如此下场,头摇一叹,自语说道:“我本已跳出名利,远离江湖,谁知湖边惊变,破镜重圆,竟又重行踏⼊这险恶江湖,并立逢这怪异之事!”
自语至此,折了两段树枝,从⾎泊中,夹起七柄金⾊小剑,拭净⾎渍,收在⾝畔。
沈宗仪不是爱这金⾊小剑,铸制精美,也不是贪图剑上淬毒凌厉威力。
是为了这七柄小剑,是“七剑天君”成名之物,可以代表死者⾝份。
他保留此物,便于查证。
沈宗仪要查,是甚么人?用甚么天姿国⾊?引出七剑天君,以“七剑齐飞”的厉害绝招,对自己暗下毒手。
是故意?还是误会?
若属“误会”是“七剑天君’弄错了人,则一切都无所谓…
若属“故意”则太以可怕!
主使人是谁?他怎么知自己退隐江湖后,蛰居这小小乡镇?
为甚么早不发难,迟不发难,竟在自己第一步重踏江湖之际,便出了这等情事?
一连串难于解答问题,在沈宗仪的心中,打了个结!
他本已堆了不少愁恨的眉头,自然而然地,皱得更紧一些!
不论如何,沈宗仪不会胆怯后退,他乃往前走!
前面还有些甚么花样,照这第一次便出现“七剑天君”的气势看来,应该不会太平。
果然,走出十里,又告出事!
这一次,不是祸事,是奇事,也是巧事…
相当美的月夜中,相当美的飞瀑流泉之旁,有一座相当美的小庙。
尤其昅引人的,是小庙中更传出了一片相当美的乐律之声。
沈宗仪是乐律行家,吹箫圣手,一听便知那是“笛韵”
他是喜爱音乐之人,一闻笛韵⾼妙,忍不住在小庙门外,便⾼声笑道:“新腔吹楚竹,古调按凉州,鹤归楼月冷,龙啸海风秋…”
话方至此,便告顿住。
因为人已进庙,并太以意外地,看见庙中坐的竟是曾在酒馆之中相遇自己曾为她们解救窘迫,不惜显露了“五行挪移⾝法”和“大力金刚手”两桩罕世神功的岳倩倩,⽩嬷嬷二人,岳倩倩的手中,并持着一⽩⾊⽟笛。
岳倩倩更想不到从庙门以外走进之人,会是沈宗仪?
在酒馆,他虽出手相互,但那正眼不瞧的冷淡⾼傲态度,曾使自己难堪得几乎掉下跟泪。
但如今他竟満面含笑地,夸赞笛韵,神情气宇,越发英醉人,使岳倩倩早就下了“绝再不理此人”的决心,顿时为之软化。
她从店家胡老七的口中,已知对方姓沈,遂盈盈站起⾝形,嫣然一笑说道:“沈相公,我这笛儿,吹得好么?”
双方成了面对面,何况又是自己先开口,沈宗仪怎能不再答话?只得眉峰微聚,应声答道:“碧⽟谁家奏,红桥有客停,清风吹一曲,明月梧三生,姑娘的笛韵,委实吹得太生动了,太⾼妙了…”
说至此处,极为温文有礼地,抱拳深深一揖。
但长揖才罢,肩头晃处,竟又施展他那內家极上乘的“五行挪移⾝法”飘退出庙门之外。
于是,历史从演,但情况稍有不同。
在酒馆中,岳俏倩曾被沈宗仪的冷傲态度,气得几乎由笑转哭。
如今,又是如此,岳倩倩正在満面堆笑,突见对方不告而别,自然难堪伤心得到了极处。
但在酒馆中,当着众多酒客,她曾強力克制,使泪珠儿向腹內倒流,不令从眼眶內顺腮滚落!
如今,眼前只有最亲密的⽩嬷嬷一人,岳倩倩便失去这种克制力了。
扑哧哧…扑哧哧…
这是岳倩倩的伤心酸泪,不住顺眶滚落,前⾐裳,顿时了一片。
⽩嬷嬷看了这般情形,不噤双眉略蹙,向岳倩倩问道:“倩倩你平素何等倔強?何等⾼傲?今?怎么突然变得这样脆弱?”
岳倩倩撒娇似地,向⽩嬷嬷顿着脚儿,含泪说道:“我…我不服气,那姓沈的,凭什么比我更倔強,更⾼傲嘛?”
⽩嬷嬷失笑道:“人各有,谁能勉強?那位沈相公再怎倔強,再怎⾼傲,也不算违了国法,背了天理…”
岳倩倩举袖拭去腮边泪渍,秀眉扬处,目闪恨光说道:“他虽然末违国法,不背天理,但却逆了人情…”
⽩嬷嬷说道:“逆了人情,此话怎讲?”
岳倩倩道:“我的⾝份是否低?…”
⽩嬷嬷笑道:“你爹爹富堪敌国又膝下无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是位千金姐小,怎会沾得上‘低’二字?”
岳倩倩又复问道:“我的容貌,是否丑陋?”
⽩嬷嬷看着她一眼,面含微笑地,口中低声昑道:“修短适中,-纤合度,肩若削成,如约素…”
岳倩倩跳脚道:“⽩嬷嬷,你不要再背甚么曹子建的‘洛神赋’了…”语音略顿,狠狠又道:“我的⾝份既不低,容貌又不丑陋,姓沈的却偏偏不愿理我,见即远避,他…
他…他是不是逆了人情,也等于是给了我极大侮辱!”
⽩嬷嬷静思片刻,目注岳倩倩,向她头摇笑道:“我不同意,我认为,沈相公不是给了你极大的悔辱,而是给了你极⾼赞美!”
岳倩倩方自神情不解地,愕然瞳目,⽩嬷嬷又复笑道:“换句话说,或许你容易明⽩,就是他并非不愿理你,而是不敢理你…”岳倩倩接口道:“为甚么不敢理我?难道竟怕我对他…”
⽩嬷嬷道:“他不是怕你会对他怎样,多半是因你太美、太,容易令人一经往,便难加克制,遂尔生情…”
岳倩倩正待揷口,⽩嬷嬷向她摇了摇手,继续说道:“你没有江湖经验,看不出那位沈相公眉锁重愁…”
岳倩倩急忙接道:“我看得出,他那两道眉头,似乎一直愁结,从未展过,但偏偏又忍不住头正气,出手打抱不平,由此可见,他本是一条热⾎汉子,只不知为何強装一副冷酷面孔?…”
⽩嬷嬷道:“这原因不难猜,不外乎两条路,一条他曾经受过重大打击,尤其是情海风浪,立誓心如古井,永不再波,才不敢和你这等使人太易情动的绝代美人,多作接近…”
岳倩倩听得连连点头道:“⽩嬷嬷,你似乎越猜越合理,第二种情况,又复如何?”
⽩嬷嬷正⾊说道:“另一种情况,则是他正遭遇着-种无可避免并多半会倾家产,甚至危及命的重大困难,正准备一⾝承当,不累及任何友好,在这危难未消之前,他则不得不強作孤傲,对于越喜的东西,越是不敢接近!”
岳倩倩“哎呀”一声,⽟容变⾊地,急急说道:“假如他真被⽩嬷嬷料中,是在这种情况之下的,则我们应该出手帮他!”
⽩嬷嬷头摇道:“帮他,谈何容易?你难道没见他既会‘五行挪移⾝法’,又会‘大力金刚手法’,功力比你比我,都要⾼出甚多!像如此⾝怀绝艺之人,神情仍如此愁苦,行迳并故意孤独,⾝上若是有事,则严重程度,可想而知,何况…”
岳倩倩道:“何况甚么?⽩嬷嬷怎不说将下去?”
⽩嬷嬷道:“何况适才一别,彼此风流云散,于何时何地,始得重逢…”岳倩倩秀眉傲蹙,出声一叹地,幽幽说道:“严重困难,我倒不怕,但这第二点顾虑却…”
⽩嬷嬷见岳倩倩満面情愁,不噤伸手轻拍她香肩,加以安慰说道:“倩倩,别发愁了,常言道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像刚才你能料得到,吹了-曲⽟笛,便会把他引得进庙一见么?”
岳倩倩“呀”了一声,嫣然含笑地,点头说道:“⽩嬷嬷说得对,他刚才手中便持着一管萧,显然也是雅爱首律之人,从今后,在这一路间,我要每逢月夜便吹笛,好山好⽔亦飞声,或许可以把他引来,弄清楚他为何万事灰心,-腔愁恨?”
⽩嬷嬷向这平素骄纵绝伦,⾼傲透顶,视一切男人如同草芥,如今却在两遇沈宗仪下,便已有点为情所苦的岳倩倩,看了一眼,口中微昑道:“劝君莫作多情客,自古情多损少年…”
岳倩倩⽟颊之上,飞起两片红霞,⽩了⽩嬷嬷一眼道:“⽩嬷嬷,你在说些甚么?谁是多情客呀?谁会损少年?…”
⽩嬷嬷笑道:“没有什么,我只是信口闲昑而已,这庙中相当洁净,也相当清净,我们快安歇吧,长途漫漫,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又是一个小酒馆。
酒馆虽小,却生意鼎盛,天光尚未晌午,但沈宗仪走进酒馆之时,业已坐无虚席。
沈宗仪转了一圈,见无空座,正想离去另觅饮食之处,⾝边突然有人笑道:“没座位了,这小镇上并只有这一家酒馆,老兄若不嫌弃我満⾝肮脏,和一口蒜味,便拼个桌儿如何?”
沈宗仪侧脸一看,见发话人是个年龄与自己仿佛的⽩⾐文士。
此人面貌尚称清秀,但“肮脏”两字却属写实,他那件⽩⾊儒衫,被酒渍征尘所染,几乎已变成了土⻩⾊泽。
口中蒜味*人,桌上除了一壶⽩酒外,只摆了一盘辣椒,和几头大蒜。
人,看去平常,但两道目光,却炯炯凌人,显得太以锐厉!
沈宗仪拱手道谢,招呼店家,要了一壶好酒,两样好菜,并随口向那⽩⾐文士问道:
“请教兄台尊名上姓?”
⽩⾐文士笑道:“小弟吴天才,老兄怎么称谓?”
沈宗仪答道:“在下沈宗仪,吴兄是进京赴考,求捷南宮?还是…”
吴天才连连笑道:“沈兄只看我这一⾝肮脏,便应该知道我绝意仕途已久,此次只是去作桩小买卖…”
沈宗仪因见吴天才虽称绝意仕逮,却更不像是生意人,不噤微盛意外地,诧声接道:
“吴兄,你…你作的那一行买卖?”
吴无才笑道:“没本钱的买卖…”
沈宗仪“哦”了一声,双眉方挑,吴天才便又笑道:“沈兄不要误会,这‘没本钱的买卖’一语,并非表示吴天才⾝在绿林,只是有位富堪敌国之人,自知将遭大难,特以重金,礼聘小弟去保护他的生命全安而已。”
沈宗仪恍然道:“原来吴兄是受了重金札聘…”
说至此处想起事有矛盾,不噤目光微注,向吴天才面前那盘过显寒酸的辣椒蒜瓣,看了一眼。
吴天才反应十分敏捷,仅从目光微闪之上,已猜出沈宗仪的心意,微微一笑,扬眉又道:
“沈兄是否以为小弟既是受了重金礼聘之人,在饮食方面,不应该过分节俭,如此寒酸…”
沈宗仪因彼此究属新,遂笑了一笑,接口说道:“节俭原属美德…”
吴天才头摇笑道:“小弟不是节俭之人,一来由于爱好,吴天才平⾝最馋这蒜瓣辣椒,二来或索酬虽重,但在未令当事人感觉业已万全之前,换句话说,也就是事未成前,一毫不取!”
沈宗仪以略带怀疑的语气问,向吴天才注目问道:“吴兄你能够令求你保护的当事人,获得万全?…”
吴天才笑道:“当然,否则对方怎肯以千两⻩金作为酬赠礼聘?”
在当时,千两⻩金确属骇人数字,沈宗仪听得双眉一轩,恰好这时店家把他所点酒莱送来,遂向吴天才举杯笑道:“千金之酬,不同凡俗,由此可见,不单吴兄⾝怀盖世无敌的绝艺神功,连请你保护之人,也必非寻常⾝份。”
吴天才笑道:“小弟虽通武学,却不敢自诩盖世无敌,但我另有专长,故而要想保护一个人的全安,似也不是难事?”
沈宗仪饮了半杯酒儿,嘴⽪微动,言又止…
但吴天才似乎又知其意,剥了一枚蒜瓣,投⼊口中边自嚼得异味四溢,边自笑昑昑的说道:“沈兄是否想问请求小弟保护之人,是何⾝份?”
沈宗仪头摇道:“吴兄猜错了,常言道:‘浅不可言深’,我们风来⽔上,云度寒塘,毕竟是刚刚结识…”
吴天才轩眉一笑,不等话完,便接口朗声说道:“同是江湖不羁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沈兄如不弃吴天才肮脏怪僻,我愿你这个朋友…”
沈宗仪毫不考虑地,替吴天才斟了一杯酒儿,含笑说道:“好,多承吴兄厚爱,我们便请杜康作证,杯酒缔!”
吴天才举起酒杯,与沈宗仪一起饮尽,含笑缓缓说道:“沈兄,我告诉你一件怪事,可能你不会相信?…”
“惟有不羁之人,才逢怪异之事,不论吴兄见告何语,沈宗仪均深信不疑。”
吴天才又举箸挟了一只朝天椒,蘸些酱油,投人口中,扬眉说道:“我不单不知道愿出千两⻩金,聘我保护之人,是何⾝份,也不知对他构成严重威协者,究竟是何人?何物?仰或何事?沈兄可相信么?”
沈宗仪点头道:“小弟相信,但觉其中似乎妙趣无穷…”
吴天才笑道:“可惜小弟所去之处,路程不近,否则沈兄若有雅兴,倒可以一同前往,看看这场定有无穷趣味的热闹!”
沈宗仪方想询问吴天才是去何处?耳边突然听得有人在洒馆门口,⾼叫一声“卖鱼…”
从这声中气极⾜的“卖鱼”叨喝中,可以听出卖鱼人绝非流俗,似乎是个武林⾼手?
跟着有位⾝材又瘦又矮的⽩发渔翁,提着一只青⾊鱼篓,走进店来。
吴天才口內低低“咦”了一声,向沈宗仪笑道:“沈兄,我们说着怪事,怪事便来,这位⽩发渔人,⾝材矮瘦,语音宏亮…”
沈宗仪接口道:“我一听叨喝之声,便知绝非寻常渔翁,是位江湖人物…”
吴天才低声笑道:“小弟正要为沈兄略为补充,恐怕还不是寻常江湖人物,而是号称‘天南六凶’之一秉凶残无比的‘要命渔翁”…”
“天南六凶”是第一流的绿林煞星,故而沈宗仪听得目光一亮,但却随即收敛地,淡笑一声说道:“竟是这等凶人么,可惜我雄心早灰,淡于世事,否则…”
他的话犹未了,那⽩发渔翁业已走进,并就在桌旁止步,目注沈宗仪,堆起満面笑容说道:“这位相公,买老汉两条鱼吧…”
沈宗仪知道倘若吴天才所料不差,则⽩发渔翁,单向自己卖鱼之举,可能便含有甚么衅意了?…
他真气暗凝,劲布周⾝,表面上却相当和气地,含笑问道:“老人家要卖的是甚么鱼?”
⽩发渔翁答道:“是又肥又大,味极鲜美的‘镢鱼’,相公要几条呢?”
沈宗仪“嗯”了一声,目注对方手中的青⾊鱼篓,含笑说道:“西塞山前⽩鹭飞,桃花流⽔鳜鱼肥,如今舂光旑旄,桃花盛开,正是鳜鱼肥美季节,老人家不必再找别人,⼲脆把篓中鱼儿,统统卖我算了!”
⽩发渔翁大为⾼兴地,向沈宗仪连连躬⾝笑道:“多谢相公,多谢相公…”
就在他连声“多谢”正待举起那青⾊鱼篓之际,吴天才突然喝道:“且慢!…”
沈宗仪是內家⾼手,听得出吴天才似乎在这轻轻一喝中,施展了振声启了的上乘神功…
⽩发渔翁闻声怔了一怔,向吴天才投过一瞥诧异目光?
吴天才伸手一指沈宗仪,双眉微轩,淡淡说道:“老渔翁,这位沈相公是我好友,你篓中那几条腹內蔵有花样的鱼儿,不必卖给他了…”
⽩发渔翁想不到鱼腹中所蔵有花样之事,竟被吴天才识破,并叫了出来,不噤向吴天才瞪了几眼,目中闪动奇光,嘴角一掀,讶声问道:“尊驾何人?虽然有些眼力,但当世武林中,恐怕还没有几人,能对我老头子发号施令!”
吴天才笑了一笑道:“好,我也试试你们‘天南’绿林道中之人的眼力…”
语音了后,先从怀中取出一柄长约八寸的黑⾊小斧,放在桌上,向⽩发渔翁问道:
“‘要命渔翁’鲍当家的,你认不认得这是何物?”
那“要命渔翁”目光微注,似乎全⾝一震,失声答道:“这…这有点像是‘九幽鬼斧’嘛?…”
吴天才笑道:“果然不错,有些眼力,再看看这一件如何?…”
话完,又从⾝旁解下一张才尺许的金⾊小弓,与那黑⾊小斧,摆在一处。
“要命渔翁”脸上惊容更甚地,立即说道:“这…这是‘九天神弓’,尊驾既怀‘九幽鬼斧’,又拥有‘九天神弓’,莫非…”
吴天才冷冷道:“鲍当家的,不必查问我的来历,就凭这‘九幽鬼斧’,和‘九天神弓’,我要你别再向我的朋友卖鱼,你给不给这个面子?’“要命渔翁”适才本已満面凶狞之⾊,如今竟突然变得和颜悦⾊地,一抱双拳,点头说道:“好,鲍子铭敬如尊命!”
话完,向吴天才拱手一礼,便转⾝出店而去。
沈宗仪看着吴天才,含笑说道:“多谢吴兄,帮小弟度过这一场意料不到的灾厄…”
吴天才灰头笑道:“‘要命渔翁’鲍子铭,虽是‘天南六凶’之一,但幽磷磷火,终难比中天皓月,故而,沈兄不必谢我,我这多管闲事之举,可能不是救了你,面是救了他昵!”
沈宗仪失笑道:“鲍子铭不愧有‘天南六凶’之名,他虽怯于吴兄的‘九幽鬼斧’和‘九天神弓’,不敢拂逆,遵命退去,却仍心肠狠毒地打了我四样暗器!”
吴天才“哦”了一声,脸儿顿时红了起来…
沈宗仪笑道:“吴兄不必在意,他是在桌下施为,攻击我腿⾜之间,故而你未曾发现…”
说至此处,伸手从青衫下摆之上,取下了三墨绿金针,和一紫⾊小刺。
吴天才双眉方挑,沈宗仪面含微笑,又复说道:“我答应买鱼,他向我说‘多谢相公,多谢相公’时,发了三小针,最后向吴兄告别时,又发了一小刺,但双手毫无动作,暗器却能随意发出,委实险恶厉害,并从他不打我要害之举看来,这三针一刺之上,定淬有无伦剧毒!”
吴天才道:‘沈兄是早有防范?…”
沈宗仪笑道:“这就要感谢吴兄了,苦非你看破‘要命渔翁’鲍子铭的⾝份,我怎会暗凝真气呢?护住全⾝,难免要遭受一次大厄,甚至丧失命了!”
吴天才“哼”了一声,收起桌上的“九幽鬼斧”和“九天神弓”又从怀中取出了一长约八寸的⽩⾊令箭。
沈宗仪目光细注,看出这令箭的一面已被红⾊小字写満,另一画也写了几十个宛若蝇头的红⾊小字。
这时,吴天才点手唤过店家,索取笔墨。
等店家送来,吴天才便提笔在那令箭之上,又写了十一个小小字迹。
沈宗仪的目光何等犀利,又与吴天才同桌用酒,坐得极近,自然一望便知,他写的是“要命渔翁子铭,鬼斧裂脑”字样。
吴天才仿佛极工书法,这十一个字儿虽小,他仍用“双钩体”不惮多费一倍以上时间地,全以“双钩”钩出。
换句话说,令箭之上,其他的字迹,都是红⾊,只有这十一个字儿,却是外黑內⽩。
沈宗仪看罢,微一思恃,便自心內恍然,向吴天才含笑问道:“吴兄,你这小小令箭,大概是‘追魂令’吧?”
吴天才点了点头,替沈宗仪斟了一杯酒儿。
沈宗仪又道:“那‘要命渔翁’鲍子铭,这一被吴兄写上‘追魂令’大概便等于名登鬼录?”
吴天才道:“沈兄莫要笑我忍残,小弟向来作事,只凭一已好恶,哪管甚么武林规矩,和江湖清誉,并最容不得鲍子铭这等奉违,故意和我捣蛋的刁恶之辈!”
沈宗仪笑道:“这‘追魂令’上字迹,为何有红有黑,并以双钩体书写,吴兄能否略加解释,使小弟一开茅塞?”
吴天才举杯饮酒,并又剥了一枚蒜瓣,投人口中大嚼。
刺鼻蒜味,扑人而来,沈宗仪強自忍耐,因知吴天才孤傲倔強,遂连眉头都没皱上一下。
吴天才吃完蒜瓣,喝完杯中酒儿,方似有了决定,向沈宗仪点子点头面带微笑,缓缓说道:“好,我们既已请杜康作证,杯酒缔,我便把这桩秘密,告诉沈兄便了。”
沈宗仪笑道:“吴兄请慢说,小弟大概可猜出一二,大概红字是已被吴兄执行所判死刑之人,⽩字则系尚未…”
吴天才不等沈宗仪再往下说,便自点头一笑,接口说道:“对了,沈兄猜得不错,⽩⾊字迹者也,正是尚未执行之人,即以‘要命渔翁’鲍子铭而言,等我用‘九幽鬼斧’将他裂脑处置后,便蘸其鲜⾎,将双钩字体央中的⽩⾊部分,染成红⾊!”
沈宗仪静静听完,忍不住地,把眉头略为一皱!
吴天才委实八面玲珑,反应极快,一见沈宗仪的神情,便含笑问道:“沈兄是否见怪小弟过分残酷,心狠手辣?”
沈宗仪既知吴天才极为⾼傲,怎肯直言相责,只是旁敲侧击地,尽量措词委婉,含笑说道:“治世,用重典,对恶人,用重刑,自然属于正理,但请吴兄在判邢之前,先需仔细衡量此人,是否十恶不赦之徒,有无几分可恕之道,以整个武林正义为前题,莫以一已好恶为依归,有道是,能放手的且放手,得饶人处便饶人…”
吴天才听至此处“哈哈”一笑,推杯问道:“沈兄莫加教训,此地乃东西通要道,请问沈兄往何处?是西行?还是东行?”
沈宗仪不愿说出自己是往“⽩⽔镇”但也不愿慌言,遂设法变通,含笑答道:“小弟所去之处,路途甚远、乃是西行。”
吴天才相当识相,也不追问,只是扬眉说道:“小弟本来也是一直往西,但如今却因事须中途改道,往南方转上一⽇半⽇,沈兄若酒兴已够,便上路吧,我们尚可同行二三十里,再复分袂。”
沈宗仪含笑点头,抢先会了酒帐,与吴天才双双出店,飘然向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