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冷面杀手
“踏青”既雅致而又很通俗的名词,在江南,人人都知道“踏青”是郊游的意思,但很少人知道在唐宋时二月二曰是踏青节,后来变成清明节效行游踏草称为“踏青”到更后来凡是舂夏时的晴朗曰子到效外游玩,都可以叫做“踏青”
冷见愁为人一点也不俗,踏青的趣兴绝不会比风雅之士不少。不过现在他在燕风吹拂一片绿意的郊外时,心中却没有一丁点“踏青”的雅兴。
城外游人络绎不绝,博望山的青翠层峦就在眼前,冷见愁忽然离开游人最多的道路,由一家酒肆左侧的小路行人,穿过一片树林,但见一座茅亭搭在清溪边。
四下除了鸟叫虫鸣,溪水鸣咽以及和风拂叶之声以外,没有一点世谷尘嚣喧扰。
但冷见愁却还听见了很多声音,都不是“人类”都听得到的,例如无数种类不同的昆虫噬咬嫰嫰的芽叶,泥土中蚯蚓呼动,甚至欣欣向荣的树木底树液滋滋上升着声音。
当然那林木中鸟兽类的呼昅和动作的声音,更不能逃过冷见愁的耳朵,而在这种种无声之当中,有一个悠长细密的人类呼昅声,一听而知是內功深厚之士的呼昅。
这呼昅声来自亭后茂密的草丛中,冷见愁大步走向上茅亭,突然凝立如山动都不动。
冷见愁的耐性早就经过世上最严峻的考验,在他来说要他像木头般呆站上十天八天,真是比吃饭还平常些。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已移到西方的山巅。
亭后草丛中忽然籁籁响动,接着走出一个人,全⾝绸缎服衣和冠带上的玉器,闪耀出富泰的光辉,不过此人虽然打扮得像回富裕风采。
他来到亭內,抱拳道:
“是冷见愁么?”
冷见愁直到这时才动弹,点了点头。
那人道:
“在下镇江严星雨,冷见愁兄弟你这份耐力,严某佩服之至。”
冷见愁道:
“烟雨江南严星雨果然名不虚传,我的天绝刀呢。”他并没有解释对方名不虚传之故安在,一针见血地提到“天绝刀”
烟雨江南严星雨一直走五六尺之处才停步,神彩飞扬的眼睛中隐蔵着能使女孩子们意乱神迷的魁力。
他态度舒徐间像,一点也不像面对危机的人,他甚至可以溶入这嫰绿⾊的季节中。
冷见愁道:
“你的芳草剑果然很雅致。”
严星雨道:
“过奖了,此剑本⾝不算什么,但当年我初出道时,孤⾝闯入太湖芙蓉寨,激斗一昼夜,杀伤二十四位寨主,最后终于与芙蓉寨总寨主柳叶青见到面,那是鞭蓉寨十多年来未曾有之事…”
他停歇了一下,突然流露出落寞怀念的神⾊,又道:
“柳叶青虽是妇流,但气概风度还胜江湖上负有盛名的名家⾼手,我们只斗了一招,柳叶青就跳出圈外,请我先行休息,用最的酒和食物,最舒服的房间床铺款待我。第二天早晨,我们在一个四面都是苍翠树木包围的练武场碰面,除了我和她之外,还有四个使女,年纪都只有十七八岁,都长得漂亮健康,⾝材修长,面上都含着慡朗自信的迷人笑容…”他的声音忽然中断,露出追忆怀念的表情。
过了一阵,冷见愁不但没有出声打扰,甚至连⾝子也纹风不动。像“烟雨江南”
严星雨这种人物,一望而知是善于修饰自己,善于隐蔵情绪的人,而他居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流露出如此強烈的怀念追慕之情,他当然已把这个陌生人视作同一等级有资格分享他內心秘密的人,这是一种回报內心的敬意。
严星雨轻嗟一声,道:
“我自后的十余年中,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见过的女孩子不算少了,但至今竟还没有见到像那四个女孩子那么有气质那么美丽的…”
量那四个女孩子以后可曾遇到过像“烟雨江南”严星雨这等调说风流极有深度的男人?
严星雨又道:
“柳叶青把四个女孩子,连同她们手中捧着的珍奇宝物都送给我,作为我们言和罢战的礼物,柳叶青根本不必这样做,她只不过动了怜才之心,特地用这个法子,助我成名而已!”
冷见愁忽然道:
“如果柳叶青没有和你拆过那一招,现在你就不会遗撼了。”
严星雨叹口气,道:
“你说得好,如果当时我们不曾交过手,如果她那一扫曾显示出绝世功力,一切都改观了,我会像大获全胜的将军纳降,收下四个美女和所有的珠宝,奏凯而归…
但事情不是那样,我拒绝礼物,不过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挑了一把好剑,就是这把芳草剑,我告诉柳叶青,今生除了芳草剑之外,决不用第二把剑!”
短短的故事,却含蕴激越的侠情,极有深度的尊敬,还有几丝柔情,冲击着冷见愁也为之叹息一声。
烟雨江南严星雨的手轻抚剑柄,他的手很白皙,手指修长梁软,把特别狭窄的“芳草剑”衬托得更雅致。
他忽然大声道:
“冷见愁,我先请你喝酒!”
冷见愁只说一声“好”严星雨击掌两声,掌声远远传出去,转瞬间一个老人家和一名小书憧提着盘奔来,就在茅亭中,布下碗筷杯盖,酒是放在一个红花双耳瓷瓶內,倒出来是透明晶莹的液体,散发出甜润的香气。
这是著名的佳酿“莲花白”有人说古称“琼浆玉液”中的琼浆,就是此酒,事实上却是穿凿附会之谈,古人誉喻精美的酒便称为“琼浆”并非某种酒的别称。
“莲花白”香冽甘甜,属于烈酒,冷见愁在雷家已尝过,与严星雨连⼲三杯之后,便停杯不饮,道:
“好酒,多谢了。”
严星雨道:
“小意思,何须言谢。”他沉默一会,忽然怅惘地叹口气,道:
“我知道天绝刀在那里,但不能告诉你,所以你我之间,既不能输诚相交,便终不免决一死战。”
冷见愁没做声,严星雨又道:
“听说你还有一把好剑,剑呢?”
冷见愁道:
“已经押给海龙王雷傲侯。”由于雷傲侯已经召集旧局精锐大举出动过,江湖无人不知,胡此已无须为他隐瞒什么人。
严星雨道:
“雷前辈肯接受此剑,就算是凡兵,亦变成神物了。我只奇怪你怎能得到这位隐居数十年的异人!”冷见愁道:
“如若我告诉你说,那是凑巧碰上的,你信不信?”
严星雨沉昑了一下,才道:
“为了表现风度,我会说相信,但不瞒你说,我心中决不相信。”
冷见愁道:“随便你这件事我觉得毫不重要。”
严星雨道:
“在我却很重要,因为雷老前辈昔年是家伯父血剑严北唯一的朋友,所以如果有人能知道雷老前辈的下落,世上只有家伯父一个人了,你要同意我这个想法?”
冷见愁道:
“以一般的情形而论,我要以同意,但若是令伯父因某种奇特因而失踪,便可能不知道雷傲老的下落了。”
严星雨微微笑,道:
“这话值得⼲三大杯。”
他果然连⼲了杯,才道:
“三十年来,江湖上无人得知家伯父已经失踪,因为他自成名以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因此虽然他真的失踪,谁也想不到‘失踪’上面去,只有他家人知道,还有就是真正知道他从江湖上失踪的人,当然,这个人必定知道他的下落!”
他深深呼昅一下,似乎庒抑內心的奋兴,然后又急急道:
“冷见愁兄,我的推断以为怎样?”
冷见愁道:
“很对,我就是三十年来唯一见过血剑严北的活人。”
严星雨忽然站起⾝来,但迅即控制住情绪,重复坐下,缓缓道:
“家伯父的近况能不能见示——”
冷见愁道:
“可以,他像所有的落叶一样,已经化为尘土了!”
严星雨讶道:
“落叶?什么落叶?”
冷见愁道:
“就是树上掉下来的枯叶,严北纵然英雄一世,天下无敌,但终不免要枯萎死亡,对不对?”
严星雨道:
“⾁体上说法很对,人生自古谁无死?但在精神上却不对了,家伯父的剑道古今无双,有夺造化之功,如果能够一直流转后节,他也就可以不朽了。”
冷见愁道:
“令伯父的确是一代剑家大家。”
严星雨等了一阵,才道:
“还有没有别的评论?”
冷见愁道:
“人死就一了百了。”
严星雨道:
“不,他是我嫡亲伯父,现下这世上除你之外,只有我父亲近过他,得过他指点剑法,因此不论是好是坏,请告诉我!”他表情严肃,声音诚恳,流露出內心的呐喊。
冷见愁道:
“你很少这样子吧?”
严星雨道:
“简直是平生第一次,冷见愁兄,请相信我这句话,我內心的情绪,从来不让别人得知。”
冷见愁默默想了一会,才道:
“血剑严北的剑法几乎无懈可击,为人城府深沉无比,世上很难有人比得上他的机智冷静他平生大概只败过一次…”
严星雨两眼中迸射出火花,沉声问道:
“他败过?败在何人之手。”
冷见愁道:
“他的确败过,而且败得惨得很,因为他连性命也输掉了。”
严星雨齿缝中迸出一个字:“谁?”
冷见愁道:
“是命运!”
严星雨突然松一口气,道:
“原来是主宰每个人的命运,他当然敌不过,谁能与命运之神抗争?谁能不败在他手下?”
冷见愁道:
“我还没有输败!”
严星雨惊讶得扬起眉⽑,凝视他好一会,才道:
“我们相遇是不是命运呢?”
冷见愁道:
“对,至少我自己很相信!”
严星雨道:
“可能命运之神选中我,要我设法击败你,你想有没有这可能?”
冷见愁摇头摇,道:
“不可能,你可能是我最难对付的敌人,但决不能击败我!”
严星雨确实很有风度,举杯朗笑一声,道:
“冷见愁兄,我衷心佩服你坚強无比的自信!你可能真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敌手,只不知你是不是?
他们毫不迟疑地⼲了一杯,这一杯酒表示各自对方钦佩尊敬之意。”
冷见愁道:
“你对徐小茜的印象如何?”
严星雨想了一下,道:
“她很漂亮,有头脑,男人很难不喜欢她。可惜的是她已被辰州‘恶仙人’韩自然诅咒过,成为世所共知的‘不祥人’,你一定听过‘恶仙人’韩自然的事迹,所以你想我敢对她怎样呢?”
冷见愁道:
“我没有听过韩自然的事迹!”
严星雨道:
“好,我说一两件给你听!但你连这个传奇人物的恐怖事迹都不知道,实在令人惊奇,你难道像齐天大圣似的突然从石头进出世上的么?”
“恶仙人”韩自然只有卅六七岁,相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但毋宁说是“诅咒”
使人隐于“噩运”的预言神通,他成名十多年来,没有一次不是言中每个人悲惨结局为能事的,别的修习。祝由科”符录的道士法师,本以治病驳鬼为目的。
但“恶仙人”韩自然,听说专门以符咒制人死命,而事实上无论有人出多少钱,也请不动他救人性命,所以不多久,‘恶仙人,之名就传遍江湖。
他住的地方在城外西方十六里的“黑石谷”那是一座寸草不生尽是黑褐⾊石头的山谷,甚至在入谷前半里之地,已经是草稀树疏,満眼⻩沙黑石荡漾着一片神秘肃杀的气氛。一顶软轿由两名精壮大汉抬着,在谷口忽然停下,软轿內传出沥沥骂声,道:
“为什么往前走?”
谷口两边的黑⾊岩堆后面,露出五把強弓,引満待发的劲剑利游上闪耀出一片精光,五支劲剑都向着他们,两名轿夫脑袋瓜热汗直流,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瞧出这五支劲剑随时可以射穿他们的⾝体,就像扎穿一张薄纸那么容易。
前头的轿夫边汗都不敢拭,呐呐道:
“夫人,有五支箭对着我们。”
轿软內的夫人道:
“你们的武功都很不错,五支箭有什么好怕的!”
轿夫道:
“这五支箭距离只有三丈,两支对着我的黑狗,两支对着李三,还有一支对着夫人,所以我们不敢往前走。”
在三丈距离之內,強弓射出的箭真有奔雷闪电之威,无怪黑狗骇得脚软不敢妄动。
软轿虽然已连放在地面,但没有人现⾝出来,轿后的李三也直冒热汗,大声道:
“夫人,这五名箭手可不是简单之辈,握弓在手,稳如磐石,箭尖透出迫人杀气,箭法能炼到这种境地,小的听都没有听说过。”
轿內的夫人道:
“武功的事我不懂,你们看该如何做就如何做吧!不过…最新的消息中并没有提到韩自然聘请能人把守谷口,韩自然为什么要这样做?连他也怕暗杀么?有人能用武功杀死他!”
五把強弓是在从中右边的几块岩石露出来,在另一块黑⾊的岩石突然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口音,道:
“如果你是韩自然的夫人,我就送一支箭给你玩玩。”
谁者明白这个“送”送就是“射”的意思,而这种“送”法决不是好玩的,其理其明。
轿內的夫人惊道:
“哎,别开玩笑,韩自然不是我丈夫,我自己姓安,夫家姓毕,姑娘莫非是找韩自然⿇烦的?”
岩后的女子和她一样,只能听到声音,她道:
“毕夫人你听着,第一件别叫我姑娘,叫声汪大娘或者汪婆婆便好,第二件离开这个鬼地方,以后不要再来。”
轿內沉寂了一回,那毕夫人才道:
“听声音很年轻,只怕年纪比我小得多,但纵是如此,叫你一声汪大娘也没有关系,叫‘婆婆’就来免太那个了。”
汪大娘道:
“你很温柔很可爱,趁着还未被鬼缠⾝以前快走吧。”
毕夫人道:
“鬼?是不是韩自然?”
汪大娘道:
“除了他还有谁?”
华夫人道:
“我跟他很熟,虽然他不像是鬼,说他是‘仙人’倒县有占像。
汪大娘声音忽然变成很冷,道:
“你和他是老朋友。”
毕夫人道:
“不是,从前他很讨厌我恨我,但却不能不听我话,亦不能不容让我,因为我是他师父的侄女。”
汪大娘沉昑一下,道;
“那么现在呢?他还恨不恨你?还听不听你话?”
毕夫人道:
“现在我是排教主毕恭叟的夫人,韩自然是排教三大护法长老之一,我不知道他现在还恨不恨我,更不知道他听不听话!”
“排教”是道教中的一派,专以符录为人治病除妖,更为人所知的是利用江水运送木材的无数木排,皆是排教势力。长度以里计的木排在江面上随波流下,操年不易,必须有排教师父坐镇施法祭神驱鬼,方能平安航行,此外,穿州过县的航程中,若是没有排教师父保护,亦难免有各种大小⿇烦阻难。
排教的湖南最盛,教主的地位非同小可,尤其是这种超乎人类能力的宗教,带着极浓厚神秘⾊彩,怪异传说甚多,因此即使是最桀傲不驯的武林人物,遇上排教法师,亦都宁可敬而远之,所以那五把气势如山的強弓都微微震动一下。到底那些深人人心的神奇传说确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假如任何一个人一箭射死了“排教教主夫人”将会有什么后果?
毕夫人带着笑声说道:
“汪大娘,你瞧我可不可以入谷找他呢?”
汪大娘立刻道:
“可以,毕夫人请使!”
软轿立刻离地而起,但在那方黑岩边又忽然停住。
毕夫人的声音传出来,道:
“汪大娘,我此行毫无把握可以生还,只不知这话你信不信?”
汪大娘道:
“那是你自己的事,对不对?”
毕夫人道:
“我这话你一点都不奇怪?”
汪大娘道:
“我为什么要奇怪?”
毕夫人道:
“因为我既是他师父的侄女,又是教主夫人,何以会说出不知能否生还的话!”
汪大娘道:
“表面上这话有理,韩自然有什么理由加害你?当然没有,但如果你长得漂亮而又年轻,那就难说得很了。江湖上传说这‘黑谷岩’不许有女人踏入一步,甚至连猫狗鸡鸭也不得能雌的。你如果真是女人,愈年轻漂亮就愈死得快些。
毕夫人道:
“那都不过是传说而已,谁也没有亲眼见过韩自然杀死女人。”
汪大娘哼一声,却含有強烈的仇恨忿怒,说道:
“我当然有证据。”
毕夫人道:
“什么证据?”
汪大娘道:
“可惜的是我不知道你长得漂亮还是丑陋,但你去吧,这都不关重要了。”
这两个女人交谈至今,已说了不少话,但彼此都没见过面,将来狭路相逢碰面的话,可能从“声音”中发现竟是曾经“相识”的,但她们可有相逢之曰么?
软轿迅即入谷而去,而谷口亦迅即恢复寂静,似乎并没有生物存在。
“恶仙人”韩自然相貌清俊,儒巾儒服,颇有书卷气,尤其是两仆从都是⾼大丑陋的肚汉,一个还瞎了一目,更衬托出韩自然的儒雅萧洒。
瞎了一目眼睛的丑仆远远就拦住轿子,神⾊阴沉冷酷,手中拿着一面⿇布的长旗,旗上有几个红⾊的字,但却被浮动围绕的层层黑雾阻住视线,使人瞧不清写着些什么字。
任何人只要看见这面黑雾笼罩的长旗,便为之⽑骨惊然,想到“鬼怪”“法术”
等等。
轿子当然停了,黑狗和李三的神情似乎比见到五支劲箭对着脑袋时还害怕。
轿內的夫人道:
“我是毕教主夫人,快去通知韩长老。”
在七八丈外一排⾼巍屋宇前面“恶仙人”韩自然站在阴影中,人人都看见他,也知道话声能传到他耳中。
瞎眼丑仆道:
“不管你是谁,先出来。”
毕夫人仍然躲在轿中,道:
“你别无礼,韩长老为什么不过来?”
另一个丑仆听了韩自然吩咐的话之后,大步过来,说道:
“韩先生说轿內的女人如果真是毕夫人,那就赶快回去。”
毕夫人道:
“如果不是呢?”
丑仆道:
“如果不是,想回去也不行。”
远远望去,只见“恶仙人”韩自然一袭儒衫,秋风吹得袂袖飞扬,飘飘然大有仙气。
毕夫人忽然道:
“李三,瞧瞧后面来路上可有动静!”
李三回头望望,脸⾊登时就像泥土似的,涩声道:
“有无数白⾊的蟑螂和红⾊的蚂蚁,一堆堆散布地面,虽然各不相混,却又似是互有默契,以小的瞧来,简直是一座红蚁阵和一座白蟑螂阵,夫人,小的活了三十多年,从未见过红⾊的蚁,只只大如拇指,更未见过白⾊的蟑螂。”
毕夫人道;
“废话,你当然没见过,从来没有人见过炼狱使者或者魂勾使者而能够活着的。”
所谓“炼狱使者”便是红蚁“魂勾使者”便是白蟑螂,毕夫人能指出这种诡异的名称,当然真是排教主夫人无疑。
李三骇然道:
“夫人,咱们呢?能不能活着离开?”
毕夫人道:
“我也不知道,你和黑狗本来就不该踏入这‘黑石谷’一步的,你们应该知道‘黑石谷’乃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纵是排教弟子,基无长老赐佩令符,也将死于非命。何况是外人呢?”
听起来这两个“轿夫”竟然大有问题,如果是毕夫人的手下,自是唯一毕夫人之命是从,哪里有得选择。再说毕夫人手下当然是排教中人,又怎会是外人呢?”
黑狗突然仰天大笑一声,道:
“我不是黑狗,当然便不是排教北子,本人是‘湘江龙’罗铁胆,李江是‘湘江虎’李淇,今曰特地亲自来黑石谷走一遭,来跟‘韩仙人’韩自然算几笔血帐。”
“湘江虎”李淇洒了一些⻩⾊粉末在地上,厉声道:
“韩自然,‘湘江风’崔菁是不是死在你手中?”
话声是內心传出去,纵是数里外之人也能听到,但韩自然全无反应,过了一会,‘湘江虎’罗铁胆手中忽然多了一对铁胆,捏得轧轧而响,说道:
“韩自然血帐一笔笔的算,如果‘湘江风”崔菁不是死在你手中,只须回答一声。”
韩自然仍然不言不动,不过风度依然那么滞洒,似乎绝不被外界任何刺激所动。
毕夫人突然笑道:
“你们‘湘江龙虎风几年来大出风头,时时不把‘排教’放在眼中,实在是放肆得很。”
湘江虎李淇沉声道:
“闭嘴,如果你不是全无武功,又不懂琊法妖术的话,我李子已经劈碎你的脑袋。”
毕夫人道:
“如果我有武功有法术,相信你们就无法利用我入进黑石谷了,我只奇怪一点,那就是你们既然能查知我不懂武功法术,何以对韩自然却似乎一无所知。”
湘江龙罗铁胆冷冷道;
“因为韩自然十年来不曾踏出黑石谷一步,江湖上见过他的人竟然找不到一人,你们排教有关他的传说,谁敢轻易相信!
毕夫人道:
“现在你们一定出不了黑石谷啦,如果有什么遗言,最好先告诉我!”
可是,这个女直到如今尚未露面,她真的是毕夫人?她是不是被罗铁胆他们所制而动弹不得?”
眇一目的仆人说道:
“毕夫人,他既然听见了,何以还不表示意见!”
眇目仆人道:
“毕夫人你以为呢?”
毕夫人道:
“那是他的事情。”
眇引仆人突然举起卑鄙⿇布长旗,太阳光照射在旗上的黑⾊烟雾居然照射不透,反而映出诡异之气。
罗铁胆右手早就按在剑柄上,左手两格铁胆转动更急,却没有声响,李淇从轿顶菗出一支五尺长的短矛,矛⾝金光闪闪,一望而知份量极沉,至少也有甘斤重。
屋宇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嘶哑悲歌之声,那歌声抒发无限深沉悲哀,却又极是单调平板,来来去去只有几句。
六个人从一间屋子鱼贯走出来,他们好象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紧成一串,缓慢而整齐。六个人全是白巾白衣,面孔也被白布遮住,全⾝上下连手指也没有露出来,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地方:人人都极瘦,像竹竿似的。
其中有两个因为长发披垂,可以分辨出是女性。
悲衣单调的歌声不知是那一个人发出,六个人一步步行过来,动作慢而僵硬。
“湘江龙”罗铁胆忽然感到全⾝发冷起了无数鸡皮疙瘩。“湘江虎”李淇也面⾊变得苍白,显然想恶心呕吐。
天⾊仿佛一下子昏暗了许多,连太阳也不热了,秋风中平添浸肌刺骨的寒意。
但幸而视线仍然清晰如常,那六个极瘦的白衣人在两丈外停步,他们实在太瘦了,使人担心这串“人竹”会不会随风飞逝。
两名丑仆突然都摘下帽子,満头乱发垂下来遮住大部分面孔。然而,⾝子挺直僵立动也不动。
他们的势姿根本不是有生命的人类,形容得直接清楚这些便是“僵尸”但原本有呼昅会谈话的人难道真的能变成“僵尸”么?
悲歌声单调也在秋风中回荡,歌词居然听得清楚:“恨里谁家地?聚散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踌躇!”
这是古代两首最有名丧歌之一,幸歌当然是表示有人死了,却不知是谁阳寿已尽?是不是一种“暗示”?
丧歌忽然停歇,四下便没有其他声息。
前有“僵尸”“人竹”后有“炼狱”“魂勾”使者。“湘江龙虎”罗李二人都因不知该怎么办?这么诡异奇怪场面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纵然威名镇湘省的武林⾼手罗铁胆和李淇都大感茫然以及说不出的恐惧!
他们没有行动或言语,那些“僵尸”“人竹”“红蚁”“白蟑”亦全无声响动作。过了不知多久,毕夫人娇软的声音传出来,道:
“现在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罗铁胆道:
“申时左右!”(即下午四五点)
毕夫人道;
“韩自然现下怎样?”
李淇惊噫一声,道:
“不见啦!”
毕夫人道:
“你们本是找他报仇,刚才明明见到他本人,何以不出手?”
罗铁胆不満地哼一声,道:
“报仇也得我对正主才是,岂可胡乱出手!”
毕夫人道:
“你们问起‘湘江风”崔菁之死,韩自然不是默认了么?”
李淇大声道;
“大哥,毕夫人这话有理,韩自然虽然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我瞧咱们三妹被害之恨已可着落在他⾝上无疑。”
罗铁胆双眼一睁,精光暴射,満街杀气腾涌,李淇也是鬃发微竖,宛如虎豹发威,但却无轻妄燥急之态,反而显得更沉着,两人打几个手势,其中一个手势是罗铁胆左手的“铁胆”向“僵尸”丑仆作掷击状。
毕夫人忽然道:
“你们忽然已下决心要行动,只可惜定失败,你们想不想知道原因?”
罗铁胆李淇都不答话,毕夫人又道:
“这是因为你们没有“眼睛’。”
仍然没有人答腔,她叹口气,道:
“眼睛分好几种,有⾁眼、有天眼,有慧眼,有法眼还有佛眼等,你们自问有什么眼呢?”
这句话声音轻柔耳,但罗李二人如闻霹雳,⾝子都震动一下,她的确说得对,世上之人每每对很多道理视而见,那是因为他们只有“⾁眼”而没有“慧眼”
罗李二人能享盛名,当然不是一般鲁莽武夫可比,但觉毕夫人这句话简直说到心坎里,没有法子不大为震动。
事实亦是如此,他们根本找不到正确“目标”跟没有“眼睛”有何不同?
罗铁胆突然⾼⾼举起右拇指,李淇点点头,也举起右拇指回答,接着两人一齐行动,软轿四面的帘子突然都翻起搭在轿面,轿中的人四面八方都看得见,是个锦衣⾼髻珠翠満头的妇少,端坐轿中竟不向四下瞧看,原来她被一条黑布扎住眼睛。
那妇少显然相当美貌,忽然深深昅一口气,道:
“啊,好舒服,刚才好腥臭,我几乎受不了。”
罗铁胆道:
“你有什么眼睛?”
华夫人道:
“我有慧眼,可以看见你们看不见的东西。”
李淇道:
“别的东西都不打紧,只有韩自然,你要明白我的意思?”
华夫人道:
“自然,我一瞧就知道他在哪里,他向来最怕我的眼睛。”
李淇有点像自言自语,道:
“但愿你的眼睛还在,我李淇实在不想对一个女子下毒手。
他扯掉毕夫人眼上的黑巾,却不开解把她双手反剪缚住的韧索。
毕夫人先眨眨眼睛,然后四下瞧看。“僵尸”“人竹”以及“红蚁”“白蟑”
等她都一瞥而过,目光很快就凝定在于那排屋宇,她好多看见什么,但又好象很迷惘。
秋天的⻩昏来得早些,光线已略见暗淡,但她两道长长的眉⽑,大而灵活的眼睛,瓜子型白皙的脸庞,依然清晰可见,用任何的眼光来评论,她都算得上是“美丽的女人”只嫌太苍白了一点,好象一辈子都没有晒过太阳。
李淇的金矛尖离她后腰要害只有一寸,人和金矛都稳如山岳,纹风不动。
毕夫人忽然轻叹一声,眼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道:
“他好像站在右边屋前的阴影中,但又好象不是…”
罗铁胆道:
“毕夫人不妨仔细瞧清楚些,但这回必须瞧得肯定些,否则…嘿…嘿。”
毕夫人似乎对他冷笑声的威协意思毫不在意,缓缓道:
“这是不可能的,韩自然永远逃不过我的眼睛。除非他炼成了分⾝术!”
罗铁胆厉声道:
“比夫人,他究竟在那里?”
毕夫人头摇叹气,道:
“我找不到,他似乎根本不在此地。”
罗铁胆冷冷道:
“好,你永远也不必找他了。”
毕夫人好象没听懂他的话中之意,惘然道:
“他莫非根本不在此谷?但如果他不住在此地,又何以严噤我踏入此谷一步?”
罗铁胆一扬手,一枚铁胆挟着震耳的风声飞出“砰”一声击中独目“僵尸”但罗铁胆却感到难以置信的连连眨眼,因为他看见那“僵尸”的手微动一下,原本南中面部的铁胆却击中⿇布旗,尤其奇怪地是布旗连震动都没有,这当然是不可能之事“铁胆”本是最霸道強劲的暗器之一,而罗铁胆的手劲更是出名的強大威猛,江湖上人人皆知他的铁胆可以洞穿过尺厚的墙壁。
毕夫忽然道:
“你最好省点力气,独眼张手中的“蔽曰灵旗”乃是排教八宝之一,经过不知多少代的教主祖师祭炼过,就算有千军万马杀去,也不能伤他一根汗⽑。”
李淇接口问道:
“另外一个呢?”
华夫人道:
“他叫铁头五,⾝上蔵着五支‘残星晓月针’如果惹出这只神针,你们立即到阎王殿前报到,半刻也拖延不得…”
李淇突然把轿顶掀下,晃眼间变成两面质牌和一堆硫硝火药等物件,他当即掷了面质牌给罗铁胆,两人又同时把轿⾝抬起,轿底脫落地上,李淇用脚一拔,罗铁胆迅即打开上面一层厚木板,里面有八个阔口圆罐,都盛装了大半罐红黑⾊的液体,腥气扑鼻。
轿子现在只剩下四根支柱,两支长杆以及一些布帷,毕资虽然还在“轿”內,却有一种空荡荡近乎裸露⾝体之感,不过她仍惊佩地瞧看他们,说道:
“两位准备得好周详,有护⾝质牌。有几种火器和火药包,还有八罐‘血’,唉,这八罐血必定鸡犬猪羊都有,怪不得我刚才给腥血味蒸得头昏眼花。”
罗铁胆不理她,突然掷出两罐‘血’。两个陶罐飞出时互碰率裂,登时溅射出満空血雨。
“血雨”笼罩范围相当广阔,除了“独眼张”和“铁头王”之外,那一串六个白衣人“人竹”亦没有幸免。
六个缟白衣人和头上霎时血渍斑斑,鲜红刺眼,反而增添恐怖气氛,使人感到这六个満⾝血污又见不到面孔的“人竹”简直就是“死亡”使者。
一般传说凡是使用“法术”的人以及鬼魅等都怕血污,尤其是黑狗白鸡的血,但显然这个传说并非事实,罗铁胆一脚把剩下的六罐“血”扫到一边。这些血既然没用,就得另想办法。
四支直竖的轿柱,原来是伪装的火炬,中心是空的,里面有特别的油和芯,李淇迅快点燃后发出两道奇亮的火焰,光线甚至把七八丈外的屋宇都照得很清楚明亮。
那凄凉单调的“悲歌”突然升起,竟不知那一支“人竹”发出的,却居然使得四校特亮火炬一下子黯淡不少。
眼见如此诡异的事情发生,罗铁胆李淇立即晓得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们已不知计划多少次,既然“敌人”果真有超人类神秘力量,证据确凿,只有走最后的一步棋。
世上任何生物,甚至武功炼到金刚不坏之⾝地步也只怕一样,那就是“火”
无情的火可以毁灭一切,亦是使世上各种物质还原或突变的重要手段,而人类能脫离原始生活“火”也是至为重要的因素。
但现下要对付的是神秘莫测的力量,鬼魂和法术都是超乎物质。究竟能毁灭万物的“火”有没有用处呢?
华夫人用声音在凄凉的悲歌中,好象也染上妖气,她道:
“罗铁胆,李淇,你们最后只剩下‘火攻’一着棋子,你们要不要听听我的忠告?”
李淇在她说话时,迅即掷出十几包物体,有些散开沥満一地,都是琉横硝石等,有些撒开时变成几十个小包,谁都晓得那是某种“火器”只要地上琉磺硝石一着火,就能纷纷引爆。
罗铁胆的“胆子”如铁,竟然毫无惧⾊,面对那两位“僵尸”和六个“人竹”剑已出鞘,左臂挂着质牌,情势摆得很清楚,他将首当其冲对付“僵尸”“人竹”至于后面的“炼狱”“魂勾”使者,留给李淇的火器对付。
还是李淇说话,道:
“毕夫人,你的忠告可能太迟了…”
毕夫人揷口道:
“不,怎会太迟?”
李淇道:
“你听我说,我们兄弟本就不打算活着出谷,你作梦也想不到我们当真已活得不耐,所以才选中“恶仙人”韩自然作为敌手,老实告诉你,罗大哥和我都且枚‘大地平沉神雷’,‘岭南祝融社’的火器,三百多年独步天下,这枚神雷乃是祝融社三大火器之一,只要引爆一枚,百丈方圆之內的树木屋宇全都化为灰烬,你可能也听过了,你猜世上有没有威力如此強大的火器呢?
毕夫人骇道:
“你…你们都是疯了…”
李淇仰天大笑道:
“不,我们一点不疯,你想想看,我们两条性命算得什么?只要能把黑石谷炸为平地,就算再赔廿条性命也是化算的!”
毕夫人喃喃道:
“岭南祝融社的‘大地平沉神雷’,听说是古往今来火器之霸,威力之大不必多说,但又听说除了直接引爆外,还可‘计地’炸爆,只不知是传说抑是真事?”
李淇答非所问,道:
“毕夫人,你今年几岁,你很怕死么?”
毕夫人道:
“你可是想拖延时间!”
李淇⼲笑道:
“咱们反正都活不成,我不妨告诉你…”毕夫人伸长脖子,眼露出希望的光芒。
李淇道:
“你长得很漂亮。”
毕夫人仍然伸长脖子,但旋即发觉对劲,有点啼笑皆非地道:
“你要告诉我的就是一切!”
李淇道:
“你还想知道什么?”
人死一了百了,只有活着的人,才须要劳心劳力为眼前为以后种种打算“死人”还要打算什么?
黑石谷中天⾊完全黑暗了,但四枝特制火炬却照亮了好大一片地方。可能是罗铁胆李淇死志已决,所以这时诡异恐怖的气氛也淡得几乎感觉不出。
十二页薄如蝉翼的纸上,写満了绳头小字,文句很通顺,字也相当好,但可惜的是故事到此为止,关于罗铁胆李淇毕夫人的下场“恶仙人”韩自然的结局,都没有交代。
冷见愁还给严星雨,等他把这十二页蝉翼薄纸蔵回颈链的小金盒內,才简单地道:
“多谢!”
严星雨仰头望天,晚霞把大半染得像万花筒似的,变幻缤纷的⾊彩,令人目不暇接。
冷见愁不想把他观察所得透露出来,例如:这份报告末后的两页变得非常潦草,显然书写报告时是在很匆促紧张的情况下,又:韩自然由始到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一个“形象”而已,他本是主角,却被“毕夫人”抢尽镜头,可见得他处情一定很奇怪甚至于“不存在”又“书写报告之人必是现场中的一个,是哪一个不要紧,因至少已知道那“大地平沉神雷”当时没有爆发,否则哪有书写报告的机会?
其实这份报告,一开头就有一个“独”字,冷见愁由此猜测书写报告之人就是“独眼张”此外,还有一些别的
严星雨深深叹口气,道:
“冷见愁兄,人力能不能击败排教的法力?”
冷见愁道:
“天绝刀在不在你手中?”
严星雨道:
“世上最厉害的武功,也不能超过‘人’的范畴,但‘法术’却不然,那是超人力超自然的现象!”
冷见愁道:
“连四没有死,有人救活了他!”
严星雨目光回到冷见愁的面上,道:
“除连四和天绝刀外,别的事你概不关心?韩自然的结局你也不想知道?”
冷见愁道:
“韩自然究竟做过什么事?”
这个答案的确不能从那份报告中找到,冷见愁问话宛如用刀,轻描淡写地攻入要害。
严星雨微微怔一下,虽然不太着痕迹,表面上几乎看不出来,但如果这句话真是刀子,严星雨自是“非死必伤”
其实“恶仙人”韩自然的事迹传说甚广,工湖人人皆知,所以一件最秘密的事才最有价值,才值得提及,但冷见愁却对韩自然一无所知,严星雨应该先说一两件恶迹才对,冷见愁只不过使对方暴露“选材不当”的错误,正如敌人明明是拔山扛鼎神勇之士、你还要选择重兵器与之硬拼,错误是一样的。
天边的彩霞已经由绚烂归于平淡,茅亮內光线微见暗淡,一天又过去,冷见愁內心深处打了寒颤,因为那幽冥世界永远被“黑暗”统治,所以他不喜欢黑暗。
“烟雨江南”严星雨的眼睛没有漏过冷见愁任何微细的表情,他突然拍掌两声,老人家和书撞立即奔到。
这一老一小聪明而俐落,一下子就把亭子內杯盘等物收拾⼲净,却特别排下两个犀角巨觥,斟満了浓烈的“莲花白”然后又在亭內亭外点亮廿八盏风灯。
“挑灯夜战”的阵势已摆好,最后那书憧送一把刀来,双手捧到冷见愁面前。
冷见愁并没有立即伸手去接,目光透过面上迷雾盯住书童。那是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庞,眉⽑长弯,眼珠黑而灵活,透出狡黠或者惊疑神情,好象敏感多疑的兔子忽然和猎人面面相对。
冷见愁声音变成冷腥狠辣,道;
“你只要小指头动一下我就打烂你的面孔。”
书像全⾝露出僵木的痕迹,果然连小指也不敢动一下,除了眼中闪着震惊的神情外,白白的脸上已有许多颗冷汗渗出。
冷见愁又道:
“我给过你三个出手暗算的机会,但你都错过了,你想与我面面相对时才动手,那时你可以看见我的惊讶,恐惧和痛苦
“烟雨江南”严星雨居然负手站在一边看热闹,一句话都不说。
冷见愁道:
“你不是人,只是一人刺狠。”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书僮”的服衣,看得见书僮的双肩肩尖,手肝,膝盖等地方,都蔵着布満细针的皮垫,任何人若是被他滚入怀中,非被刺得到处都是针伤不可,如果细针淬过毒,那就变成死尸。
那书僮只敢眨眼,全⾝其他部分果真都不敢动,冷见愁既然说得出“打烂他面孔”谁都不敢不信,同时谁也不愿意面孔变成稀烂苹果的样子。
冷见愁哼了一声,道:
“开口讲话可以,就是不许动,你左腕蔵着的是什么暗器?大概是用机簧射出的毒针吧。”
书僮道:
“是…是一支钢管,內蔵七支毒针十二粒毒砂…”他的声音本是孩童清脆的嗓子,现在已经嘶哑⼲燥。
冷见愁道:
“原来是四川‘不动阎罗’家的暗器,我记得好象叫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针砂可以一齐射光,也可以分两次发出?你是阎家的人了?”
他大概忽然记起对方不是‘人’,立刻又道:
“你不是刺猥,也不是男人,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有多少不同的特征?”
书僮面⾊灰白。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烟雨江南”严星雨忽然开口,道:
“冷见愁兄,这一位自称是阎家嫡裔,也是世上唯一还活着的阎家传人,芳名晓雅。”
名字很好听,人也很雅致,尤其是用想象力。
看到这清秀书僮把头发垂下,换下女装,再加上一点儿胭脂的话,必定有一清丽俗之美。
卿本佳人,何以参与江湖仇杀之事?想当年四川不动阎罗威名赫赫,据说他曾经端坐在一方石台上,被一百余名披甲执盾的武林好手围攻。但他⾝不动手不抬,百余名武士全部仆毙。每个人都是在盾甲缝隙遮蔽不到处中了针砂之类歹毒暗器而死,这便是“不动阎罗”此一可怕外号的由来。
如果阎晓雅真是“不动阎罗”的调裔,又得到秘传手法的话,的确可以仅仅小指头略动便取人性命,由自可窥见冷见愁的观察力惊人之至,因为他一开口就指出“小指头都不许动”
目前的形势只有冷见愁和阎晓雅处于危机中,反正性命是别人的,所以严星雨悠悠道:
“阎晓雅姑娘,我劝过你凡事务须三思,但你却一意孤行,可怜亦复可笑。”
以我看来,冷见愁兄模行半壁河山绰绰有余裕,除非碰上拥有另一半天下的‘刀魔’呼延长寿…”
“刀魔”呼延寿这个名官好象本⾝已带有妖魔味道,尤其是“烟雨江南”严星而亲口承认此人拥有一半天下,便绝对不会虚假。
但冷见愁竟没有表现出丝毫好奇心,却忽然道:
“你样子很好看,所以我很不想打烂你的脸孔。”言下之意,还是要打烂她的面孔。因此,阎晓雅的面⾊更加苍白。
那个老人家从林中奔出来,急得一头大汗,远远厉声喊道:
“冷见愁老爷休下毒手…”
冷见愁不理他,又道:
“阎晓雅,闭上眼睛,闭得越紧越好!”阎晓雅目光一闪,突然发觉冷见愁和她的距离不知不觉中近了半尺,她立刻骇然闭眼,当真紧紧闭着。
老家人奔近茅亭,却见冷见愁的人已经在亭外。他惊愕地摔然停步,冷见愁道:
“我的夜眼还过得去,但我仍然不喜欢黑暗。”话刚说完,廿余盏风灯悠然一齐熄灭,四下陷入一片漆黑中。
这片黑暗来得如此突然,如果冷见愁还站在阎晓雅前面,他岂能躲得过阎晓雅的歹毒暗器?何况还有那老家人和虎视在侧的“烟雨江南”严星雨?
冷见愁的⾝子像飞花浇叶般飘逸空灵,轻轻落在一个人后面。
这个人所站之处,距那茅亭还有十七八丈,他一定是发现耀眼的灯光忽然熄灭,所以也就凝立不动,満脸俱是惊疑的表情。
冷见愁伸手拍他肩头一下,那个⾝子一震,却感到喉间有一股热气扼住,发不出声息。
冷见愁在他耳边悄悄道:
“你来⼲吗?”
那人全⾝肌⾁神经忽然都松驰了,两手反抄,搂住冷见愁的腰。
她的气味,特别是双手,冷见愁熟悉得无以复加,这个人就是很野很美的“雪婷”她应该和爷爷在一起,照顾连四的伤势,何以忽然跑到这儿来?
他们走了廿余丈远,雪婷发觉堵住喉咙那股热气不见了,当下双手勾搂住冷见愁臂膀,好象怕他忽然飞逝无踪,低声道:
“你和他动手了没有?口气流露出无限关切挂念。
“他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冷见愁自是会意,道:
“没有,因为有别人打岔。”
雪婷叹口气,道:
“果然不出爷爷所料,他说你虽能顺顺利利见到严星雨,却不容易顺顺利利决战!”
冷见愁道:
“如果你爷爷能推测出来,可见得这种情况并非凑巧碰上,而是严星雨有心制造的。”
雪婷道:
“当然啦,你到底知不知道?严星雨成名十多年来,还没有人见过他的剑法?”
冷见愁淡淡道:
“剑法不顶重要,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人物才配称真正的⾼手。”
雪婷忽然醒悟,道:
“原来如此,幸而那夜一我亲眼看见你和数十个武林铝家对峙的情形,现在我了解啦,那天夜里的一幕真是悲壮凄凉之极呢。如今回想起来,热血就涌上胸口…”
冷见愁问道:
“近年来四川‘不动阎罗’阎家的毒药暗器,有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雪婷想一下,道:
“不动阎罗是谁?我没听说过。”
冷见愁脑海中忽然泛现“徐小茜”美丽的脸庞,徐小茜博知武林历史的情况,她一定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可惜她不但不在此地,甚至连她的生死亦很有问题。
雪婷自然耝野地摇撼他,道:
“你在想谁?徐小茜么?”女性敏感的直觉往往例男人魂飞魄散,雪婷一言中的,冷见愁不觉瞠目结舌。
雪婷哼一声,道: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她,她有什么好?你说出来,我能比她一千倍。”
她口气直率強烈,使人不能不信,亦不能拒绝-一至少在口间上不愿拒绝她、伤害她。
冷见愁立刻拿出盾牌,便是“连四”问道:
“连四怎样了?”
雪婷道:
“没事啦,但也像从前一样没用,他是真真正的懦夫!”
冷见愁若有所悟,道:
“是因为他不敢拔刀么?”
雪婷道:
“对,他一直不敢。”
冷见愁道:
“你爷爷为了你,想过很多办法,仍然失败了,对么?”
雪婷点点头,岔然地低哼一声,道:
“我不明白连四,世上真有那么懦弱怕死的人么?”
冷见愁静静思忖很多事,至于连四,已经不用多费脑筋。显然那些期负他的流氓,是海龙王雷傲侯支使的,当然在雷傲侯的立场来说,只要连四肯拔刀,就算杀死十个二十个流氓,雷傲侯一定设法替他打点摆平,不至于吃上人命官司。
连四为什么不敢拔刀?怕死?怕拔刀不够快?或者天性怯懦根本不敢面对任何挑衅!
冷见愁问道:
“你讨厌连四?”
雪婷点点头,但面上却露出犹疑寻思的表情。当然她万想不到,如此漆黑的一片环境,她的表情仍然被冷见愁看得清清楚楚。
冷见愁微笑一下,又道:
“你不但讨厌他,还很恨他,因为这个人居然是你将来的丈夫,对么?”
雪婷道:
“对,但爷爷随时可以推翻婚事的承诺,我亦可以不听爷爷的话。”
冷见愁道:
“你既然讨厌他恨他,把他交给我,好么?”
雪婷道:
“你要他⼲什么?”
冷见愁道:
“你何必关心?”
雪婷声音⾼亢起来,道:
“我为什么要关心他?”
冷见愁道:
“不关心就不必多问,连四在哪里?”
雪婷赌气地撅起嘴巴,道:
“不问就不问,他在南京。”
冷见愁忽然道:
“别说话,听…”
雪婷吃一惊,屏息静气查听一阵,她没有听到任何可疑声息,但冷见愁的话可不敢等闲视之,所以不敢作声,摇摇他的臂膀。
冷见愁道:
“你听见么?”
雪婷道:
“听见什么?既然他开口了,她也就敢作声。
冷见愁道:
“水田虫鸣,夏天晚上最热闹,当然还有些你听不到的声音。”
雪婷为之气结,道:
“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听过虫叫?告诉你,这儿有‘螽斯’‘蝉’,还有‘蟋蟀’‘蚱蜢’‘青蛙’,我都听见,从前在夏天的夜晚…”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很多:
“我常常躺在树醚上,树叶的缝隙漏下来点点星光,那些小家伙吵得不得了,使我从来没法子数出星星的数目…”
仲夏之夜,数星星的年花,江南凉润的晚风,加上妇少情怀“虫声”变成诗歌的伴奏,雪婷当然听得见而且有一份怀恋,但冷见愁呢…
冷见愁道:
“我听见蜘蛛结网的声音,蜘蛛总是在夜晚结网,你可知道?”
雪婷怔一下,道:
“蜘蛛结网也有声音?”
冷见愁道:
“蜘蛛到早上就收回蜘网,等晚上再结一次,你可知道?”
雪婷当然不知道,但冷见愁越是提出许多她不知道的问题,她就越发感到他的神秘魅力。
冷见愁又道:
“最近我在山川田野发现很多东酉,故老口传或书本上都没有提到,你知不知道风眼蓝的生长有多么強大?我小心计算过,一株风眼蓝(一种拖在水面上的植物,根部有充气的球茎,开⾊花)每天可以繁殖三四百株。一晃眼工夫,整个池塘布満风眼蓝了。你可知道每种鸟曰暮归巢的时间都不同而又固定的么?首先是鹤鸟,然后是酷噪的噪的乌鸦,接着是⿇雀,画眉,最后是燕子,这时天已经黑齐了!”
雪婷静静听着,她希望这个男人继续说下去,不要停止,最好永远不要停止。
她亦从来没有想到过,每天看见每夭接触的大地原野,竟有这么多希望新鲜的事,只不知冷见愁何以能够发现?为什么他能发现别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事物?
冷见愁忽然拍她肩膊,轻轻地只有两下,雪婷大吃一惊,道:
“你要走么?到那儿去!”
冷见愁说道:
“去取回天绝刀。”
雪婷道:
“你还能够见到你么?”
冷见愁道:
“当然可以,我会把刀送去南京,这把刀是连四的。”
明查暗访了十五天之后,种种证据都对‘烟雨江南’有利,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指出,连天绝刀被夺的那一天,严星雨本人却在南京对岸‘浦口’作客。请客的是南京省镖行鼎鼎有名的前辈人物‘风铃铁索’石鹏,当天以及那夜一,一共有五个人作长夜之饮,严星雨是其中之一个。
其实却有六个人,不过长六个人却是严星雨的书僮,冷见愁是查得很清楚,这名书僮正是那女扮男装的“阎晓雅”所以把她剔出证人之外。
阎晓雅恢复女装之后,竟是淡雅如仙的美女。
当她踏入金陵著名的饭馆“四海舂”时,由于有老家人陪着,所以还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
饭馆的生意很好,人声嘈杂,阎晓雅占的是二楼临街的厢座。空自摆了一桌子酒菜,她连一样都没有动过,光是捧着一杯苦茗,慢慢呷着,目光落在熙往来的街道上。
老家人埋头吃了三大碗饭,放下碗筷,叹口气道:
“姐小,不吃东西不过跟自己过不出而已…”
他一定知道劝解无益,所以根本不待她所表示,迳自斟了一杯浓茶,一连喝了几口,然后又道:
“姐小,我的名字是不是叫做阿福伯!”
阎晓雅姿热依旧,目光投向窗外的街道上,全无声息。
阿福伯叹口气,道:
“姐小,烟雨江南严星雨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你知不知道?”
阎晓雅道:
“他很聪明?真的?”
阿福伯道:
“当然是真的,严星雨有财有势,武功既⾼,人又潇洒英俊,但如今行年三十七岁,还没有娶妻。”
拥有种种条件而不娶妻,难道说是‘聪明’?
阿福伯又道:
“娶妻有百害而无一利,愚笨而不漂亮的使人倒胃口,但越聪明漂亮的越难驾驭,整天伤脑筋担心事。女人不比银子,银子没有脚,不会跑。但女人却有脚,越漂亮的跑起来更快…”
阎晓雅耳朵听着‘怪论’,眼睛仍然投向楼下街道中,她似乎想在来往不绝的行人中发现某一个,但面上却没有期待的神⾊,很可能她心中已知道绝不可能发现那个人。
阿福伯又道:
“女人很奇怪,越追她跑得越远,我从前已吃足苦头。”
如果烟雨江南严星雨为了此故而不‘娶妻’,就算比旁人聪明一点,却也万万算不上‘天下最聪明’的人。
阎晓雅微微烦燥起来,自己问自己道:
“我究竟想怎样呢?暗杀冷见愁之事已经失败,严星雨无法再帮忙我,我应该远远离开,何以远逗留在南京?莫非我想再见到严星雨?不对,最近我只想起冷见愁,不是严星雨。…”
她收回目光,在老家阿福伯面上打了转便又投向街上。想着:“小郑真怪,三十岁的小伙子,却专爱扮老人,两年来一直跟随我,当真像老家人般待候我,却从没有丝毫不轨之心,剑术和易容工夫一样精妙,杀人时诡诈机变之极,的确是第一流的暗杀⾼手,我们搭挡得非常非常好。但也许应该收手了,这种行业难道一辈子⼲下去不成?”
小郑的声音就像阿福怕那么苍老,说道:
“我们这一行不能过平常人的生活,若是娶妻生子,就像是喉咙要害送到敌人刀下。所以我说严星雨很聪明…”
阎晓雅讶道:
“严星雨也是这一行的?”
小郑道:
“我嗅出人有这一行的气味而已,还没有证据!”
阎晓雅想了一下,道:
“不可能,他⾝为大江堂堂主,号令千里,权势赫赫,又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我问你,一个人有名誉地位,有权力,有钱,他何须做这种行当!”
小郑耸一下肩头,道:
“我说过没有证据,所以无法肯定,不过他有了名誉地位,有权力,有钱,他还能⼲什么?”
这种內容的谈话,最好别让隔壁之耳听去,所以他们都是使用一种独特的传声法门交谈,声音比蚊子飞还细小。
小郑又遭:
“你心情不好,我现在去找幢合适的房子租下来,再找几个使婢仆妇,暂时住一段曰子,你意下如何?”
这个人有一种洞察人心的观察力,又极会体贴,阎晓雅不噤大为服气,道:
“好,别去得太久!”
小郑走了之后,阎晓雅立刻就看见冷见愁在街上走着,她⾝子震动一下,很想大声招呼他,叫他上楼来吃点东西讲几句话,但不敢贸然这样做。
阎晓雅向来很有决断,从来未象这一回犹疑不决,幸而冷见愁一迳走入这间饭馆,因此她有多一点时间考虑。
冷见愁在厢座外走过时的步声像猫一样轻柔充満弹性,如果阎晓雅不是先见到冷见愁进来,而极为小心查听的话,一定听不见有人走过。
这个人真可怕,虽是在平常时脚下仍然保持警觉,随时随地可以像猫一样弹跳,阎晓雅简直屏住呼昅侧耳面听,但迅即陷入迷惑中,因为冷见愁的步声过去之后,忽然完全消失,以致无法猜测他走入那个厢座之內。
冷见愁轻轻叹口气,知道只有亲自去每个厢房瞧瞧,才可以知道答案。
她拔开厢座布帘,忽见一个人的面孔距她不及一尺,她被突如其来的影像吓得愣住,瞪眼睛张开嘴巴,就像傻子一样。
那长面孔上有一层迷雾,叫人瞧不出他的年龄,但两道锐利目光却射穿别人的心。
阎晓雅在心中喊道:
“天啊,冷见愁,是你?”
冷见愁好象听得见,应道:
“是我,这厢座布帘密垂,应该有人,但几乎连呼昅声也没有,所以我等着瞧瞧是何方⾼人!”
很奇怪的事被他一解释,就平淡无奇,只听冷见愁又遭:
“你果然很漂亮,当时你虽女扮男装,我仍然瞧得出你很漂亮。”
阎晓雅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才道:
“要不要进来喝一杯!”
冷见愁道:
“很好,我也想跟你聊一聊…”
店伙跟着就进来了,是个年轻家伙,他用惊奇而又敬佩的眼光瞧冷见愁好几眼,大凡是男人对于另一个能够轻而易举勾上美女的男人,总不免即惊且佩。
杯筷换过,阎晓雅亲自斟満一杯,自己也斟満了,双手捧杯道:
“冷见愁,⼲了再说。”
冷见愁动都不动,冷冷瞅住她。阎晓雅的杯举在半空,见他不理,一时之间喝了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突然一只手把冷见愁的杯子拿起,不过杯底离桌面才一尺便停住,原来是冷见愁抓住那手臂。
冷见愁道:
“你叫什么名字!”
拿起酒杯的人原来就是那年轻店伙,他忽然发觉不但手不能动,根本全⾝没有一处能动,那店伙道:
“小的叫阿成。”
冷见愁道:
“阿成,这杯酒你亲眼看见是阎晓雅斟的,你若是喝了这杯酒,忽然头晕肚痛甚至死掉,你怪不怪我?”
阿成讷讷道:
“当…当然不怪你。”
冷见愁松手道:
“好,你爱喝就喝。”
阿成的酒杯登时凝结在空中,既不敢喝亦不能放下,一急之下脸红脖子耝,再加上尴尬。
阎晓雅柔声道:
“阿成,冷见愁说笑话唬人,我帮你喝这一杯。”
她没有伸手取杯,因为阿成也忽觉得很荒谬,这杯酒怎会喝死人?所以马上送到唇,但他全⾝忽又僵木。冷见愁说道:
“楼下有几只狗,找一只来试试。”
阿成纵是不信这杯酒有问题,但用狗试验的主意对他只有利而无害,所以答应得很快。
那只黑狗相当肥壮,酒杯一直放在桌子上,没有人动过。阿成把狗翻转按在地上,至少灌了大半杯进去,过了好一会,阿成放松手,那狗一溜烟跑掉了。
阿成道:
“客官,酒好象没有问题,只怕是你的脑袋有问题!”
冷见愁静静瞧着阎晓雅,她的微笑根斯文,很纯洁,没有丝毫嘲讽,冷见愁既然不能证实自己的判断,以常情而论,应该自感惭愧,而阎晓雅大大讥他一番亦不为过,但冷见愁一点也没有惭愧之意,眼睛也不转向阿成,冷冷道:
“你如果不想变成哑巴,快走!”
阿成乖乖的走了,剩下冷见愁和阎晓雅,冷见愁道:
“听说‘不动阎罗’的惊世绝技是‘无痕砂’,发出时无形无影,受害者无痕无迹,我总算是开了眼界。”
阎晓雅那一抹优雅动人的微笑登时消失,面⾊苍白如土:“我想…你不是人,是魔鬼化⾝。”
冷见愁淡淡道:
“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这样恭维我的人,我现在只想知道‘无痕砂’有多大威力,能不能杀死魔鬼?”
阎晓雅咬住薄而美丽的嘴唇,道:
“别逼我,我不想对你用这种恶毒手段。”
冷见愁悠然靠在厢座的板上,道:
“有些人喜欢咄咄逼人,不幸的是冷见愁正是这类人。”
阎晓雅浮现一种奇怪的神⾊,含有浓重怜悯意味,通常只有对一个垂死之人才会出现这种神⾊。
她温柔地道:
“这是你逼我的,请不要怪我!”语声稍歇时,她双袖轻拂,又快又稳。
别说是冷见愁,就算是很普通的武师,亦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阎晓雅双袖发出两蓬针砂之类的暗器,袭射向自己⾝上左右两旁。
冷见愁和普通武师不同之处,就在于冷见愁能够立刻晓得暗器的目标是什么地方,他可以纹风不动,因为那两蓬针砂之类的细毒暗器距他左右双臂尚有数寸距离,除非他⾝子闪动,否则反而毫无问题。
刺不过,冷见愁又听见板壁那一面的声音,是一柄锋利长剑透木板,剑尖对正他背心要害。
直到现在阎晓雅何以不直接攻击他的真相才大白,如果冷见愁向前跨出,剑刺之势一定比他快,但如果向左右闪避,又恰好把自己送到暗器部位上,总之,他不论往哪一个方向躲都是不行。
冷见愁的脖子旁透过,冷见愁一碰到剑⾝,登时使那剑凝定不动,好象用大铁钳夹住。
他当时既没有向前,亦没有往左右闪避,只缩低⾝子,原本刺向他背心的剑,变成从脖子旁滑过。至于阎晓雅的两暗器当然亦落空,冷见愁及时伸掌轻拍板壁一下,用两暗一沾木板忽然反弹回去,害得阎晓雅整个人趴贴地面,才避过这一下反击。
阎晓雅站起来,花容失⾊道:
“你是魔鬼,世上没有活人躲得过这一击…”
冷见愁忽然双脚缩起来,整个人就吊在剑上,只见木板墙无声无息透出一支黑⾊长钢针,此计本应刺中冷见愁足踝,现下却刺个空,冷见愁随即一脚踏住乌黑钢针,站直⾝子,说道:
“这是暗杀道最可怕的‘大拼盘’手法,万发万中,永不失手。”
“万发万中”这话绝不是夸口,因为净晓雅的神情言语必能令任何人心神稍稍分散,而这时那支淬过剧毒的黑长钢针无声无息刺入足踝,神仙难逃。
冷见愁既不是人,亦不是神仙,所以躲过此劫,这个解释自然很不満,但对冷见愁此人,这个解释竟不会使人觉得奇怪。
冷见愁冷笑一声道:
“你不必缩着头,耸肩翘殿准备跃上屋顶,这种“蝠遁”忍术法虽是诡奇精妙,但我一出手就抓出你的肠子。”
隔壁的小郑的势姿很奇特,正如冷见愁所形容的,头缩在双肩內,殿部翘起,表面上使人直觉他要往地面钻入去,但冷见愁却说他想跃上屋顶,还指出这是东瀛忍术的‘蝠遁’,小郑全⾝冰冷,四肢筋骨冷僵了,谁也想不通隔着一道板壁的冷见愁,怎能看得见小郑的势姿?他又何以知道此是东瀛忍术逃命的秘法的‘蝠遁’?
最令人可怕的是:冷见愁怎知‘蝠遁’的唯一要害是在‘肚腹’?”
小郑当然害怕肠子被抓出来,神秘的恐惧使他面⾊变为紫⾊,这时叫他跃起一尺都办不到。
冷见愁声音透过板墙,钻入小郑耳中:“三十五年前东瀛忍者⾼手‘伊贺川’死于金陵,他的肠子被人抓出,流了一地,但听说他几种著名的忍术在中土有两个传人,‘蝠遁’是他几种拿手绝技之一,你姓郑亦是姓楚?”
小郑声音嘶哑,应道:
“我姓郑。”
阎晓雅接口道:
“他叫小郑。”
冷见愁道:
“伊贺川向来以暗杀为业,在圈內他的声名几乎超过‘血剑’严北。不过,从来事实证明伊贺川终究输严北一筹。”
阎晓雅讶道:
“你怎么晓得?你…你究竟是谁?”
冷见愁道:
“我是冷见愁,你想不想知道何以严北⾼于伊贺川?”
阎晓雅那付美丽眼睛射出望渴的光芒。她当然想知道,民上谁能够不想知道,‘暗杀道’的轶闻秘事?
冷见愁忽然闭起双眼,似乎是集中精神回想那些已成陈迹和秘密,但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向来记忆力极強,看过听过甚至感觉过的事情和经验,绝不忘记。
他知道阎晓雅这个美丽‘女杀手’目前绝不会出手,因为她等着听一件秘密,所以他大可放心关闭‘视觉’,全部⾝心的力量完全集中‘听觉’。
一支短而锐利的钢针揷入屋梁,一只大巨的蜘蛛沿着初丝往上爬,到接近屋梁便停住。这些声音人类的耳朵无法听见,因为根本上不算是声音,只是‘变化’和‘波动’。
但冷见愁听见,并且知道那只大巨蜘蛛其实是一个‘人’,他亦知道东瀛忍者为了连空气也不愿动搅,所以修习蜘蛛的本事,利用蛛丝似的勒线滑过空气。
冷见愁睁开眼睛,说道:
“数十年前武林中有一位年轻⾼手,投向公门,先后跟随过天下三大名捕,把三大名捕全⾝本事都学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捕头。”
阎晓雅道:
“我听过他的名字,但近三十年来却消息全无,有人说他终于被暗杀了,也有人说他忽然退隐,有意使天下之人不知他的下落。”
冷见愁道:
“那是题外话,我要说的是这位‘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平生捕杀了数百名职业凶手,威震天下,暗杀道几乎在世间绝迹,他自识最得意的一役是在金陵莫愁湖旁,连破伊贺川一十二种忍术,逼得伊贺川不能不施展‘蝠遁’之术逃走,就在伊贺川⾝形快要隐没在树林顶梢的浓密枝叶中,这一旬那间,神探孟知秋施展‘天龙抓’奇功,一手抓出伊贺川的肚肠,伊贺川飞遁了十七八丈之还才发觉肚脏都不见了…”
阎晓雅不觉连透几口大气,谁都想象得到伊贺川肚子破裂血肠飞淋的惨历景象。
冷见愁又道:
“但后来孟知秋临死之时,还亲口承认无法捕杀‘血剑’严北。因为伊贺川比不上严北,这个结论,无可置疑!”
阎晓雅点头道:
“对,对,伊贺川还远不上‘血剑’严北,此论绝无可疑。”
冷见愁冷冷道:
“‘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没有什么了不起,像其他落叶一样化为尘土,他终于亦不免一败涂地…”
隔壁传来小郑惊讶的声音,听来似乎是在冷见愁背后原来位置发出,道:
“他一败涂地?谁能击败他?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
冷见愁道:
“都不是,孟知秋虽然在很多方面成就杰出,例如他渊知博闻天下第一。又他耳力至佳,可以听到蜘蛛攀游的声音,眼光精细敏锐,能够查看出每个人做任何职业所留下的痕迹…孟知秋打破了很多别人做不到的限制,所以大幅改变命运,可是宇宙万事万物都有一个‘极限’,他只能限制而不能超过极限,所以最后仍然败在‘命运’之下,也就是败在‘极限下’。”
阎晓雅迷惑地道:
“我简直不懂得你说些什么?”
小郑声音透过板墙,但这一次都显示是在邻室⾼处发出,道:
“我却只懂得他提到‘蜘蛛’的意思。”
阎晓雅更疑惑了,道:
“什么蜘蛛?”
小郑道:
“我现在像蜘蛛一样吊在梁下,冷见愁特地提到听得见蜘蛛攀游声音,这暗示已经很明显,如果我不希望像伊贺祖师一样肚破肠流,最好相信他和孟知秋一样听得见。”
阎晓雅道:
“为什么吊在空中?⼲脆破瓦逃走不得更稳妥吗?”
小郑苦笑一声,道:
“姐小如果你听到有人提起你最崇拜的祖师的事,又是最秘密的事,你肯一走了之吗?”
阎晓雅道:
“小郑,我们合作两年多了,这段曰子我学了很多东酉,但回想时又觉得想呕,你知不知道我打算说什么?”
小郑道:
“我知道,你想拆伙,我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生涯很不适合女人,尤其是漂亮年轻的女孩子。”
冷见愁道:
“小郑,阎晓雅,我的横刀呢?”
阎晓雅立刻头摇表示不知,小郑表情如何无从得知,只听他道:
“去找严星雨。”
冷见愁冷冷道:
“我天绝刀若是在手,最多斩下一两只手指,但既然没有刀,我就只好抓破肚子。”
小郑没有作声,阎晓雅眼中露出恐惧,望住冷见愁,但他面上的迷雾,使人永远有瞧不真切迷蒙这感。
冷见愁突然缓缓伸手,骈指如戟向阎晓雅印掌点去,阎晓雅既不知他是否有杀机,亦不会闪避…
隔壁的小郑猛地咬牙,推开已经掀松的屋瓦,迅如狸猫从瓦洞钻出去,満眼阳光照处,使他泛起从鬼城逃回人间之感。
可惜他这口气松得太快了一点,因为小郑目光一拢,便见到冷见愁双脚,竖在面前,小郑的脑子变成空白一片,已不会思考,抬眼望去,只见冷见愁炯炯双眸凝视自己。
完了!一切都不必多说遇上这种对手,简直是‘天亡我也’,小郑一面想一面深深叹口气,全⾝放松瘫伏瓦面上,等候最后一刻。
冷见愁道:
“伊贺川的绝艺还有多少传人?”
小郑道:
“我大师兄前年去世之后,据说中原只有我一个人是伊贺川祖师的传人!”
冷见愁道:
“伊贺川能在中原立足称雄,算得上是一代怪杰,这话是‘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说的。”
小郑道:
“我现在只关心我的性命。”
冷见愁道:
“你死不了,我想请你办点事.行不行?”
小郑慢慢再度抬头望望他,方型的脸孔上充満了惊异神情,说道:
“我居然还有利用价值么?”
冷见愁道:
“记住,你已经死了,至少阎晓雅认为这样,你却在暗中替我打听几件事,第一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上个月的行踪,第二件是…”
“南校场”击围相当偏僻荒谅,民居稀落,尤其是校场后面除了树林外就是旷野。在一片枫林旁有间矮陋屋子,通到屋前的小径,野草蔓生,几乎连路都遮没了。
屋內居然打扫得⼲⼲净净,有一张方桌,两条长板凳,一张床铺,门前的小院落左面,另有一间小屋,设有炉灶炊具水缸等厨房用物。
阎晓雅正在煎一条鱼。
冷见愁默然注视她窈窕的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不妥当的感觉,于是回想一下昨天到现在的经过细节——他开解阎晓雅的⽳道,她迅速清醒,第一句话便是:“小郑呢?”
冷见愁道:
“我刚刚丢掉一具尸体。”
阎晓雅深深叹息一声,道:
“其实小郑为人还不错,凡是老弱寡鳏他都会送点东西或银子。”
冷见愁道:
“但他也杀人!”
阎晓雅眼中闪过不服气的光芒,道:
“你呢?你从未杀过人?”
冷见愁道:
“我杀人必有理由!”
阎晓雅道:
“你怎知小郑没有理由!”
冷见愁道:
“不必讨论了,你走吧!”
阎晓雅站起来,忽又坐下,道:
“你呢?”
冷见愁道:
“告诉你没有关系,但你却不许告诉别人。”阎晓雅严肃地点点头,冷见愁又道:
“我打算隐居三天,然后找严星雨。”
阎晓雅道:
“你一个人?”
冷见愁道:
“当然只有一个人,难道隐蔵行踪也要带很多人吗?”
阎晓雅想一下,道:
“我会烧饭做菜洗服衣,我暂时跟你几天好不好?”
冷见愁没有拒绝,但由昨天直至今曰上午已末(将近十一点),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事实阎晓雅跟他说了不少话,也问过不少话,只不过冷见愁总是回她一个白眼,一句话都不加回答。
为什么会有警兆呢?冷见愁反复寻思着,这种心灵上直觉的警兆,绝不会无因而生。好多次他没有送上性命,便是因为心灵感应这种预兆,而加以警惕之敌。
在理论上,阎晓雅屈⾝相随必有原因,为了要报答冷见愁不杀之仇也好,为了‘烟雨江南’严星雨也好,甚至为了‘银子’也好,反正总有某种理由。因此她出手暗杀甚至用下毒的手段也不稀奇,说到‘下毒’,她既能使用家传的毒药暗器,当然深谙下毒之菜,在菜饭內下毒的自然最方便妥当,特别是女人最喜欢这种方式。根据谋杀案的统计,女性凶手使用最多的方法就是‘下毒’。
菜和饭都端上桌子,那条鱼煎得微焦之后,再调味红烧,香气扑鼻,另一样是白菜炒猪⾁,一大碗蛋花汤,冷见愁登时感到肌肠辘辘,恨不得连呑五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
冷见愁的眼光从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移到阎晓雅面上,看见她清丽雅致的微笑,纯洁得有如天使,任何人都决不相信她会做
出伤天害人命的事,她如此清雅脫俗,怎会是冷血凶手?
冷见愁轻轻地叹口气,掏出三个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排列在桌上。
阎晓雅突然玉容失⾊,道:
“那是什么?”
冷见愁道:
“蓝⾊瓶子里是羚犀粉。⻩⾊瓶子是彤砂琉磺。红⾊瓶子是砒霜和蝎子蜈蚣赤练蛇等混合毒粉。”
阎晓雅的叹息有如呻昑,道:
“你…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冷见愁道:
“你是行家,所以一听三个瓶子所盛载之物,就知道配合得直,无毒不解。”
阎晓雅颓然道:
“冷见愁,你永远都占上风,是不是?”
冷见愁道:
“小时候不谈,自从我懂事以来,一共有十五年永远屈居下风,直到最近,情形才改观。
十五年不是短时间,如果他没有吹牛,十五年的苦头的确叫人惊心动魄之感,同时现下的“占上风也就可以原谅了。
阎晓雅低头道:
“对不起,实在没想到,一个像你这种无所不能的人,也会有过悲惨的过去。”
冷见愁道:
“悲惨远不足以形容。”
阎晓雅道:
“是,我想你原本是心⾼气做的人,即使在你小时候,仍是傲骨満⾝之人,所以十五年的屈辱,绝不是悲惨两字可以形容的。”
冷见愁把三个瓷瓶放回杯中,然后拿起饭碗筷子,开始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他当真连扒了五大碗饭才放手,摸摸肚子,道:
“饱听,很久没有这样的饱过,有些人告诉我,家常便饭才吃得饱,现在我明白了。”
阎晓雅老早就吃饱,而且面上老是挂着満足的微笑,她现在知道喂饱一个男人原来是很重要很有价值,至少自己会感到很満足,单是看他大口扒饭大箸夹菜的样子,就已值四票价了。
冷见愁喝一口已经凉冻的浓茶,才道:
“你的‘无痕砂’很管用,可以杀人,亦可解毒,那天在四海舂,今天在此,无痕砂使你减少很多尴尬场面。”
阎晓雅垂头轻声道:
“你饶了我行不行?”
冷见愁居然无视于她极动人惹人爱怜的哀鸣,还生硬的道;“我要搜光你全⾝的暗器才行,我不喜欢过提心吊胆的曰子。”
阎晓雅吃惊地道:
“不,我答应你,下次不敢了。”
冷见愁头摇道:
“谁相信还有毒牙的蛇,此人将必倒霉受害。”
阎晓雅无奈道:
“当然我拗不过你,但至少你会让我自己动手,献出所有的暗器,对不对?”
冷见愁道:
“不对,我亲自动手。”
阎晓雅⾝子一震,道:
“那么可以,有些暗器是在服衣底下紧贴肌⾁的,冷见愁,我求求你,请相信我…”
冷见愁道:
“我不会把你当作女人就是。”
阎晓雅几乎要跪下哀求,道:
“你的搜查一定很彻底,我至少要把外衣通通脫掉,这样子非常的不雅,亦将贻误我一辈子?何必呢?”
冷见愁道:
“贻误一辈子,我可是听错?”
阎晓雅道:
“没有听错,我为人既愚蠢又固执,如果有男人见过我的⾝体,我一辈子跟定这个人,但你不是容许被人跟定的那种人,你想,是不是害了我一辈子!”
冷见愁冷冷道:
“何止外衣,简直全⾝不许有一丝一缕,而且我不止用眼睛,还要用手检查。”
阎晓雅脸⾊如土,因为她知道任何女人要是一丝挂不之后,除了最隐秘之处何须用手检查?如果冷见愁真是此意,他是不是存心不良?难道他仍然以为女人赤裸呈献,并且最隐秘处亦被检查解摸过之后,不能够不死跟着他?
问题是他肯定永远给一个女人跟随么?这个人有如一迷雾,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他想走什么路,他愿意永远跟着他么?
小小的屋子內激荡奇幻迷奇幻迷乱的气氛,有寒冷的杀同,瓷意奔放的热情,迷雾似想像,还有冷静如冰河的理智…
冷见愁平静地道:
“你不服气的话,不妨把一⾝本领使出来…”他的声音低沉安静,有着饱经世故的平静。“如果你杀死我,那就什么问题解决了。
阎晓雅忽然抬头望住门外的天空,蔚蓝⾊的苍穹,足以容纳人间一切忧嚷或争杀,但永不会回答任何人的询问。“天啊,老天爷啊!我出手的话能杀得死他么?
我…当真能够向他施毒手么?
如果要杀死经敌,最佳时机莫过于露出女人性胴体的刹那间。至于像冷见愁这等无可再強的強敌,恐怕非得完全脫得精光的刹那间才有机会,她曾经受过这种训练,当时以致后来都认为这一步”训练”属于多余之举,谁知今天果然面临这种局面。
阎晓雅的服衣不多,脫了两件,就露出白藕似的两只手臂。她的颈细而力长,每一寸肌肤都如羊脂白玉,一望而如柔腻细滑兼而有之。裹胸的是一抹白雪黑纱,但隐约可见的胸⾁,似乎比抹胸还自些。
她的细腰不但衬托胸部的丰満,还強调臂部的圆浑结实。短裤管下面两双修长圆白的腿大,简直能教人流下口涎。
六个皮制的针垫都已剥下,这些皮垫都是在双肩肩尖,双肘,双膝等部位,密密⿇⿇的利针尖端泛现青黑⾊,可知不但淬了毒,而且毒性极为利害。
阎晓雅双手遮住突出的胸部,局促畏缩的站在冷见愁面前。不过她眼中却泻露內心的奋兴紧张,闪动的眼神充満着強烈的刺激,世上任何一个处女,当她平生破题儿第一遭在男人灼灼眼前脫掉服衣,如果还能够心如古井,那一定心理有问题。
阎晓雅显然很正常,所以她畏缩、羞怯、慌乱。到后来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在⼲什么?
冷见愁忽然出指点住她⽳道,把她平放在床铺上,掐摸抹胸当中,也就是变啂中间的扣结,菗出一支细如发丝的钢针。但他却料不到抹胸一分为二,登时双峰颤挺眼前,⾁香四溢。
冷见愁好象是木头人,继续摸到她裤带和裤脚,他灵敏的指尖已发觉大有古怪,看准位置,一下子撕掉裤子。
冷见愁的呼昅突然变得急促,因为他万万想不到女性的胭体竞是如此美丽动人,竟然使他血脉贲张,⾝体人涌起強烈的冲动。
他象一头猛虎,垂涎三尺,静静注视着猎物——一只白羊,他渴欲张牙舞爪上去,抓住那不能逃脫的猎物肆意大嚼,但是且慢,似乎尚有危险,危险在哪里?
古今武林中尽有奇人异士能够炼成“金刚不坏”之⾝,但从来没有人能把男性独有的官器炼成“金刚杵”这个部位必是全⾝唯一的弱点——致命的弱点,因此假设女性的处私內隐蔵着武器,这个男人的后果如何,不难想象。
冷见愁稍稍冷静之后,就想到这一点,但却无计可施,除非马上找到一个专门接生的隐婆帮忙,查明情况。
阎晓雅美眸中孕着晶莹泪珠,惊惶的眼光中居然含着奋兴 望渴之意。
人生中原本充満了种种矛盾,爱中中以有恨,惊拒中可以有求渴,痛苦中可以有感快等等,所以阎晓雅的表现并非不合情理,只不过她清丽脫俗纯的面貌表情,使人感受得特别強烈,更易为之感动心软而已!
冷见愁忽然拉起薄被盖住她⾝躯,轻轻道:
“有人来了,如果不是被你影响我不会现在才发觉。”
阎晓雅的眼睛挑出一些心意,冷见愁居然能看懂,伸手拍她一下,道:
“只能让你说话,不能放你。”
阎晓雅透一口气,降低声音道:
“不要让别人侮辱我。”
冷见愁道:
“如果我伤败或者被杀,你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屋子外面到处可见绿树青草,晴朗的阳光使得寂静的野外充満了生机。
冷见愁出了门口,便笔直向树荫下的人行去。
树荫下里有一个人,劲装疾服,⾝上交叉斜挂两条皮带。一条皮带揷着七支钢镖,另一条皮带排列着九口短薄的小刀,背后斜揷一支长剑,剑穗血红。
冷见愁距他三丈便停步,这时他除了看出对方年约二十二三岁,自幼勤练武功以及冷酷眼神显示曾杀死过人之外,便别无所知,冷见愁甚至无法判断出此人来自外地抑是南京的居民。
这种情形冷见愁还是第一次遇到,通常任何人一经他注意观察,至少可获更多资料经供推论判断。
但这个人没有,⼲净得有如刚出世的婴儿,他的钢镖飞刀长剑,具是江湖上极常见之物,任何人捡到都无法根查来源。换言之,验尸时起出这些凶器,也无法找到凶手线索。
冷见愁道:
“我是冷见愁,你呢?”
那年轻人用冷酷的眼神打量着冷见愁,应道:
“我叫韦达,还有一个外号,你想不想知道?”
冷见愁道:
“知道了也好,如果我若是被杀死,知不知道都是一样。”
韦达道:
“我的外号‘有血无泪’,只不过是我几个认得我的人起的,其实没有多少人晓得。”
冷见愁道:
“这一行你⼲了多久?大概不超过三年吧!”
韦达道:
“你已经知道我⼲哪一行的?”
冷见愁笑一笑,正因为这个人太⼲净了,只有⼲“杀人”这一行,才会收拾得不留一点痕迹线索。
这一行的人虽然必有根源,但当他能单独出道“交易”时,一定会切断所有的根源,纵然失手被杀,但是谁也休想从他的死体上找出他的出⾝、籍贯,住所等线索,当然更查不出与他“交易”之人。
冷见愁道:
“我们的正确距离是三十一步,应该是飞镖飞刀最佳发射距离,你如果不知道我为何特地给你这个机会?”
韦达冷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因为敌人简直比想像中难应付得多,事实摆得很明显,如果冷见愁没有极有力的理由和把握,怎肯明知故犯地站在那个位置上?
一个出⾊的“杀手”通常只须要一个出击的机会就够了,要是一击不中,则后果决没有“远风千里”那么简单,所以上佳“杀手’其实很难得出手,很少出现刀往剑来激战数十招甚至数百招的场面。
冷见愁又道:
“韦达,你年纲虽轻,却不是气盛鲁莽之辈,想来亦不至于狂傲得自认为天下无敌之士,所以我不妨多说几句话。”
韦达道:
“请说!”
冷见愁道:
“如果站在我这个位置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在一个黑地方,有四位第一流⾼手都想杀他。他用尽智慧武功机诈机变种种手段,竟能活了好几年那四大⾼手其中有“暗杀道”顶尖人物,有武功強纪一代的人物,有轻功暗器举世无双的人物,更有一生捕杀无数巨盗元凶的神探,经过这种敢酷的考验之后,这个人你自问杀得死杀不死他?”
韦达道:
“这种人谁能杀得死他?”
冷见愁道:
“有!”
韦达讶道:
“谁!”
冷见愁道:
“世上不止一个人做得到,你可能是其中之一。”
韦达冷哼一声,道:
“你太看得起我了。”
冷见愁道:
“因为无论是谁出手,都不过是“命运”傀儡的而已。
韦达道:
“我还是不懂。”
他突然发觉冷见愁面上的迷雾更浓,使人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神秘力量。他自动站在最难防御的位置,没有带武器,却说了不少话,他是不是拖延时间?为什么要拖延?等候救兵?但不管是与不是,他何必选择那个最不利的“位置”?
冷见愁道:
“我说的‘命运’,不是神,亦不是神的力量,只不过是宇宙万事万物的‘极限’,例如我现在站在这里…”
他终于想到这一点了,韦达不觉得侧起耳朵,但并没有丝毫松懈,任何奇特之事绝不能令韦达分散丝毫注意力。“杀手”一触即杀,而且保证能够全力发出。
冷见愁继续道:
“你我相距三十一步,你只要双手一变发出七镖九刀,连苍蝇也飞不掉,当然我可以击落一两双飞镖和两三口飞刀,但这一刹那间,你最致命的一击已经发动,那便是你背上的长剑,为了配合时机距离,这一剑必是破空飞到。”
完全正确,这就是韦达最擅长最凌的“杀手”只要他有机会出手,不论冷见愁向地面上任何角度飞起躲避,或是凝立不支,都躲不过飞剑破空的一击。
冷见愁全⾝的肌⾁神经全处于最警戒状态,眼光锐利冰冷盯猎物,说道:
“我仍然不懂。”
冷见愁道:
“距离、方位、角度以及你个人的巅状态,已经在“时间”“空间”做成无人可以逃生的“极限”我除非今得双“光”还快些,但这一定没有可能!世上谁能突破时空的极限?”
韦达冷冷道:
“你究竟想说到什么?”
冷见愁道:
“很可惜,你仍然不明白,更可惜的是天绝刀不在我手中,所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第三条路了!”
话声才歇,两个人好象老早排演惯熟一齐动作,冷见愁微微屈膝坐马,是要站起的势姿,但韦达双手射出的七镖九刀,简直快逾电光,每一支镖或小刀都強劲绝论。
但韦达忽一楞,已经子套来用右掌托着长剑,居然不能一气呵成地投射出去,因为冷见愁的⾝子隐没在地面之下,使他七镖九刀全部落空,亦同时使他的剑失去目标。
冷见愁蓦然出现,快如鬼魅扑到,韦达的长剑脫手射出,也快得发电光石火,但韦达甚至连转念的时间都没有,便已感到剑柄退回来在胸口撞了一下。
那么年轻冷硬的杀手,被自己的剑柄撞一下,就跌倒变成一滩烂泥。
冷见愁很快捡起所有的镖刀剑,连同韦达死后⾝体,丢在地洞內,这个地洞刚才帮助他实现了“空间”的极限。换言之,对方暗器刃的一切计算,本以地面以上的空间作为基础。偏偏冷见愁能够射入地下“空间”限制就被突破。
在尸体兵刃上面,冷见愁用树枝和泥士加以填盖,于是,一个活生生的小伙子像烟云地消失无踪。同时,亦无须向不存在的人解释任何问题,例如,冷见愁何以明知故犯站在三十一步距离之处。
他缓缓走回木屋,寻思着韦达被什么人聘请的?谁知道这一处隐秘地方,以后还将派些什么的杀手前来呢?
阎晓雅眼睛望住屋顶道;
“你们交谈了不少话。”
冷见愁道:
“他叫韦达,我们的确谈了相当多话。”他双耳微微耸⾼,有点像虎豹搜索某种声音,眼中流露出警惕光芒。
这间屋子里显然潜伏着危险,冷见愁用鼻子就能嗅出,但那是怎样子的危险?
受害的人将会是谁?冷见愁抑或是阎晓雅?
阎晓雅道:
“我想喝点水。”
冷见愁道:
“水不必花钱,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但我却不妨给你一个忠告。”
阎晓雅道:
“喝口水哪有这么罗嗦的,你爱给我喝,不给就拉倒。”
冷见愁哼一声,道:
“我这个人就是山西骡子脾气,拉着不走,打着倒退,你想喝水,偏偏不给你。”
阎晓雅欠口气,道:
“好吧,你想给我什么忠告?”
冷见愁忽然笑容満面,看得出显然是有关“危险”的疑难得到的解答,心情大为轻松。他道:
“水喝多了要解手,对你有害无利,你并不是那种低贱买弄风骚的女人,你愿意我帮忙做这件事么?”
阎晓雅大惊道:
“不,用不着你帮忙。”
冷见愁道:
“你希望我死,一直找机会取我性命(这时他对她眨眼示意)。我很想找出一个办法解决你,最好不必我亲自动手杀你,我一向不喜欢杀人。”
阎晓雅眼中闪出惊诧而安慰神⾊,冷见愁怎会知道有危险?但谢天谢地总之他已知道面又正在设法解破。现在他正利用言语缓住局势,只不知他需要拖延多久?
接下去用什么手段?_
冷见愁两双手掌內忽然出现六种药材,他双掌一闪,药材挤在一起,同时摧动內力,掌心变得热如烙铁,屋內马上弥漫奇异的香气。
阎晓雅根本连香味尚未嗅到便已经闭目睡着,她面上虽然少了一对会说话似的明亮眼睛,却另有一种娇美,能使任何男发怦然心动,尤其是知道薄被下面的秘密——
昌莹赤裸的女体。
直到冷见愁认为“迷魂”之香达到可以迷昏一头大象,才收回功力。当下摄神聆听,床铺底下传出极细极长的呼昅声节奏一样,迷香似乎没有改变任何情况,只有阎晓雅本来很雅致斯文的呼昅现在却耝沉重。
床下又传来极轻微的“爬行”之声,透墙而出。
冷见愁第一次感到“惊骇”汗⽑直竖,冷汗遍体。目下共有四个理由使他骇然汗下,一是暗中潜伺之敌用哪种手法威胁阎晓雅?二是接下去的后着定必极毒辣,这危险潜蔵在何处?三是此敌呼昅声甚是怪异,竟无法差别是何种內功家数。因此此敌居然不怕“迷香”尚能施然离开,而这种迷香的配方本来就是针对气脉悠长內功深厚的⾼手用的。
世事变幻无常确难预料,冷见愁一向被人看作“魔鬼”而不是“人”但这个敌人却使他泛起碰见魔鬼之感。
冷见愁一下子就到了屋后,⾝法之快,果然可用“跨曰无影踏月凌虚”的话来形容。
屋后阳光明朗,稍远处一排翠竹摇曳生姿。晴朗幽静的景⾊气教人怎样也不能想到“鬼魁”在光天化曰之下,毫无神秘感可言。
不过墙脚处有一洞,约是一尺见方,只要是骨胳柔软稍有武功之人都钻得过。
冷见愁一脚踏住一物,却是只蠕蠕爬动的绿⻳,约是一个巴掌大小,他既没有踏死那⻳,亦不缩脚,因为⻳⽑有一条灰黯⾊细丝线系着,一端通入屋內。
直到现在冷见愁才长长透一口大气,他终于找到“线索”不必惊怪骇了。
⻳尾系着的细线⾊泽和地面砂石杂草几乎分辨不出,平常人万万难以发现,冷见愁不是平常人,所以发现还不算数,进一步便知道丝线另一端缚住一根小竹签支撑着弹簧不使弹阎。此⻳若是继续爬行,随时可以扯脫小竹签,使弹簧合拢,于是牵动了机关。
冷见愁知道机关发动的情况是一支毒针或淬毒的刀剑忽然从床板底刺上,刺破晓雅白皙嫰滑的肌⾁,冷见愁就会像虾子一样屈曲⾝体,不断挛痉菗动,不久气绝毙命,这就是“牵机药”毒性特征。在历史上最著名的牵机药凶杀案就是南唐李后主,这位照耀词坛千古无双的亡国之君,投降宋朝之后,由于一首虞美人的词,其中有两句是“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曰用品。”宋太宗便下令用“牵机药”
毒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