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薛陵瞧了一阵,心中大为得意,晓得这艘巨舰虽然绝不会因其中两舱灌水而沉没,但因船⾝下沉不少,已很难移驶,再者须得草草修理过,菗掉积水才能全安,而此举也不是十天八天弄得好的。
眼光落在东面的海岸,都是连绵的岩壁,看来竟是一直从海底伸出老远。
薛陵定一定神,努力运用他的智慧,他出⾝簪缨世家,因此后来常常研读兵书,对天文地理也用过功。用兵家最须讲究地形地势及地质,故而他瞧了海岸形势,便觉大有想头。
然而他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使他觉得大有想头,因此,他在巨岩间走来走去,努力捕捉飘忽无定的一丝灵感。
此时,海面上数艘小艇向此岛驶来,每一艇载有十人左右。薛陵早先打量此岛形势之时,已发现全岛面积虽不算小,可是能够供他蔵⾝的地方最好还是向东西海岸,该处岩无数,谁也别想找到他,于是赶快奔去。
他在岩隙间注视那些倭寇的动静,只见他们全部寂静无声,由北条大首领黑田船长率领着,而那个性朱的赤鲨侯也有份。
那些倭寇们⾝手部很矫健,可是在薛陵眼中,却特别惊讶于北条和朱赤鲨两人的脚底功夫。
这两人速度都差不多,北条步法较为扎实,朱赤鲨⾝法较为灵巧,一望而知他们都是⾼手之流。薛陵暗中拿石田弘比较,那北条的武功恐怕不会弱于他。
这一群人上岸后迅即分成十多队,分头奔去,竟是搜索之意,薛陵暗暗伸一下头舌,忖道:“我若不是躲在这一大片岩礁之间,势必要被他们搜出来。”
整个海岛不久就被竹哨声布満,这是各队向黑田船长联络的讯号,刺耳的哨子声此起彼落,良久,想是已查遍全岛,并无所获,大夥儿向东边聚合。
他们集合的地点离薛陵尚有两三箭之遥,薛陵运足目力注视对方动态,但见北条对这一大片岩礁颇出十分注意的神情。过了一会,大夥儿散开向这一大片岩礁涌来。
薛陵虽然不慌,但也十分佩服那北条的脑筋见地⾼人一等,果然不愧是野心勃勃的倭寇首领。
他依照预先瞧好的路线向后退,从他最初蔵⾝之处以迄濒临海水的峭壁其间共有五个据点。退到第二个据点时,便停下来观望形势。
但见那百余倭兵都掣刀于手,分散开向岩石地带渗入搜索。而那北条等三人却攀上一块⾼岩顶察看部属的行动。
薛陵便退到第三个据点,心想这百余倭兵如此穷搜不舍,终必要把我迫落海中潜匿,倒不如早一步退到峭壁,索性潜水蔵匿。
那些倭兵们都噤声前进,他们并非怕被对方知道,而是奉令不得作声,除非碰见敌人,倘若人人不作声,则任何一声叫喊都能惊动全体倭兵。
辨陵发觉此计很对,便迅快后退,一直返到峭壁上,掉头一看,那艘巨舰停泊在远处,然而沿岸却有十多艘小艇散开守望着这一带的峭壁海岸。
他俯视了一阵,心中惊想道:“敢情对方熟知岛上形势,晓得若有敌人,定必匿蔵在这一带,所以先搜索别处,然后集中全力搜索这一区,另一方面指令那十余小艇散开监视海岸。我只好设法隐匿⾝形地攀爬落去,希望无声无息地潜入水中。”
放眼四看,右方底下海面处有数块巨岩,如若能够溜到岩后,便可以躲过对方的监视而潜入海中。
他默察过如何溜下去的方法和路线,迅即动⾝,先是仗着迅快⾝法接连几下飞跃,已落下五丈有余。
这时略略一停,从石缝中向外窥视,但见一艘小艇正好掉头荡回来,艇上之人恰能瞧见这一带,这刻暂时不能行动,须等他荡开小艇或是因故转回头才能跃出。
他回眼打量一下这蔵⾝之处,发觉乃是一个深洼,大约有五六尺方圆的平坦石面,在靠石壁的底部好像有个洞⽳,过去一瞧,⽳洞只有尺许方圆,一个壮健汉子决计钻不进去。
然而这却难不倒薛陵,因为他练就缩骨神通,⾝体可以收缩到比六七岁的小童还要幼小。所以他向洞內探视,发觉里面宽大得多,好像还有别的岩隙可供匿蔵,当下更不迟疑,运功缩体,很快钻了入去。
下降了七八尺,就陡然宽阔,他只须贴⾝石角下面,对方便望不见他。
他缩入石角底下,又发觉还有个洞⽳,比入口还小一点,但仍然阻他不住,一迳钻入。
钻过一段数尺长的窄小石洞之后,忽然宽大,可以容他恢复常态通行。他望住黝暗弯曲的通路,决定不必再向深处走入。
薛陵耐心地躲了好久,尖锐的竹哨子传入耳中,他估量大概是对方一无所获之后,发出收兵的讯号,然而他丝毫没有出去瞧瞧的打算,因为他已发现对方智计过人,说不定是诱敌之计。
过了一阵,他觉得无聊起来,转⾝向弯曲的通道走去,心想这条狭窄的通道向下斜落,总会碰到海水。或者可以在海水中抓到一两条鱼解渴充饥。
走了一程,有些地方须得蛇行穿越,并且越来越暗。
在黑暗中他忽然停住,因为他发觉自己处⾝在一个两丈方圆的石室之內,室顶连他下来的通道一共有三条,都微微透下亮光,可见得那另外的两条通路都可以出去,在他脚下的地面上也有三个洞⽳。
他乃是嗅到一阵烟火的气味才停下来,这似乎是十分奇异的现象,此地怎会有烟火气味?
查看了一下,便判明当中的一个洞口当真冒出一些烟气,他立刻研想到水晶宮,倘若水晶宮深蔵海底,而有一部份伸展到这下面,也不是十分稀奇之事。
他寻思了一下,便闭住呼昅,向那个有烟气冒出的洞⽳钻入,不一会已溜下数丈,估计早就深没海水之下了,而此刻居然还没有海水淹入,可见得这条路可以通入水晶宮无疑。
这个偶然的发现使他奋兴万分,他推测这三条可通天光的孔道一定是水晶宮透气要道,而且谁也不能出入,除非炼过缩骨神通。
但他心中却泛起惕凛戒惧之念,只因这个大巨秘密世上竟无一人得知,那三海王居然能威震凶横无比的倭寇,定有无限神通。尤其是石田弘已落在三海王手中,可见得这三海王真有本事。
因此他只要略为大意,便可能丧生在这一处秘密地方,纵是老恩师亲自出马,也别想查出这番经过以及找到此地。
他一面想一面下降,烟气渐浓,但并未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下面已隐隐传出锅杓的响声,也有其他的气味。他一直下降到灯光透入之处,见是垂直下通的孔⽳,约有六七尺,可以见到再下面便是一间石室,炉灶正在底下,有人在炒菜,从双手可以推测出是个女子。
他一直闭住呼昅,只偶然昅进一点空气以便推测底下是什么处所,现在既然瞧得见,便用不着再昅气了。
不久,他突然感到双眼刺痛,流出泪水,低头一看,原来那锅中已改炒辣椒,想是十分辛辣,所以刺激得他双目流泪。
但这还是不幸中的大幸,倘若他不曾闭住呼昅,势必鼻子喉咙发庠而咳嗽不止,底下的人听到声音,焉能还不发觉?
过了一会,锅杓声已经停止。他悄悄溜下去,小心探视底下情形,但见那是一间颇为宽敞的石室,厨房用具一应俱全。
房內寂然无人,他一松手便头下脚上地向铁锅栽落,但落到半途,一躬腰便斜斜飘开丈许,⾝子也翻转过来,双脚落地。
这厨房之內毫无地方可供蔵匿,所以他赶快奔出门外,放眼一瞧,外面是一条很长的道甬,每隔两丈就点着一盏灯,道甬的两壁和上面都粉垩过,滑光而明亮。
薛陵忖道:“我在这条道甬中走动时,若然碰上对方之人,便再也无法隐起⾝形,这便如何是好?”
这可只是无法可想的事,他凶心一起,杀机盈胸,又想道:“那么我只好见一个就杀一个了,反正会被三海王留在宮中之人总不会是好脚⾊,杀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安心的。”
下了决心,便奔出道甬,才走了四五丈,尽头处转出一人,双方瞧得真切。
当对方出现之时,薛陵已早一步发动,迅如奔马般赶去,一霎眼间已奔过十丈距离,到达对方面前。
对方刚刚瞧清楚他的装束样子,正要惊叫。薛陵一伸手就点中她胸口,登时僵立无声。
但这次出手却没有取他性命,只因这个发现他秘密之人是个妙龄少女,面貌韶秀,裸露着双膀和双膝以下的小腿,丰腴洁白。
薛陵迫前一步,探头左右张望,但见又是一条横亘眼前,与这一条道甬恰成丁字形,两端都相当的长,并且可以见到有不少房门。
这条道甬中幸好无人走动,他一伸手抱起那少女迅即后退,转眼间回到厨房之內。
现在他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他伸手开解了她的⽳道,说道:“不要害怕,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惊恐地望住他,薛陵苦笑一下,道:“我虽然服衣破烂,头发蓬乱,胡须很长,瞧起来很可怕,但我却不是坏人,请你相信我。”
那少女听他口气温柔,又已瞧出他是个年青男子,虽是形状扎眼,但却有一种慑人的气概,当下心中略安,道:“我叫做阿杏,你是谁?”
薛陵木想告诉她说不要管我是谁,可是迅即改变此念,说道:“我叫阿陵,刚才是你在炒辣椒么?”
她点点头。
薛陵道:“唉!差点把我呛死啦!”
她觉得好笑地抿一抿嘴,道:“你在那儿?”
薛陵道:“我在上面。”他指一指通气洞,又道:“这儿叫做水晶宮么?”
阿杏道:“正是,你若是乘搭金船进来,就可以见到一座牌坊,上面有水晶宮三个大字。”
薛陵道:“只有你一个人管炊事么?”
她摇头摇,道:“还有两个人。”
薛陵登时警戒地向门处望去。
阿杏笑道:“现在已过了午膳,那两个都去觉睡啦!她们年纪小,整天吃饱睡,睡醒吃,无忧无虑,倒也快活。”
薛陵听了这话,才知道她手下还有两名小丫头听候差遣,登时对她的地位⾼估一些。
她睁大双眼把他瞧看了一阵,问道:“你饿不饿?”
薛陵点头道:“简直饿坏啦,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
阿杏取出两盆菜,又盛一大碗冷面条,又舀了一碗鱼汤,道:“吃吧!”
薛陵赶紧动手,忽儿就吃个碗底朝天。
他抹抹嘴,问道:“你不怕我加害于你么?还拿东西喂我?”
阿杏道:“怕也没用,反正我知道你武功⾼強得很,一出手就点住我的⽳道,而我却连躲也躲不掉。”
薛陵道:“这样你便肯让我吃饱么?”
她摇头摇,倒了一盆水,让他梳洗。这一来薛陵就像样得多了。她端详一下,微笑道:
“可惜剃刀不在这里,否则让你刮刮胡子,一定很好看。”
薛陵问道:“你可肯帮助我?”
阿杏面⾊沉下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薛陵耸耸肩,道:“这可没有什么理由,但照我猜想,你在这水晶宮的曰子不会过得很好,对不对?”
阿杏道:“有一段时期过得不好,但近半年来还不错,因为我已被主人看中,快要做他的滕妾,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今晚。”
薛陵震惊地瞧住她,过了一会,才呐呐道:“贵主人叫什么名字?他有多大年纪了?”
阿杏道:“他姓华名元,大概是五六十岁,他的本事大极了,你的武功虽⾼,恐怕还不是他的敌手。”
薛陵呐呐道:“他…他…”
阿杏道:“他什么?”
薛陵本想问她这三海王华元的相貌如何,是美是丑?可是忽然想到这一问甚是不妥,一来男人不一定长得俊美,才能博得女子欢心,二来假使他长得很丑,而阿杏也不想嫁给他,便又如何?他薛陵能拯救她么?拯救之后如何安排她呢?而事实上他眼下正是泥菩萨过江,自⾝难保,更别说拯救别人了。
他苦笑一下,道:“没有什么,找只不过想问一问贵上的武功是什么家派,但你怎会知道呢?”
阿杏傲然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大门的第二名大弟子,他的师父便是开山祖师。还有一点我说出来你未必晓得,那就是这大门的武功与那刻有千百宗绝学的金浮图大有渊源。你知道不知道金浮图是什么?”
薛陵当真不知道“金浮图”是什么物事,愕然头摇。阿杏得意的道:“你连金浮图也不晓得,自然不是我主人的敌手。据说这金浮图乃是中土一处极着名的地方…”她敢情也不甚了了,所以解说错了。
薛陵沉昑道:“我虽是不曾踏遍中土,但若是很有名的地方,总会有个耳闻。浮图两字本是塔的意思,直译就是金塔,可是我从未听过天下有一处地方叫做金塔。”
阿杏耸耸肩,道:“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譬喻这水晶宮,已经有数十年历史,但你还是第一个入进本官的外人。唉!对了,我该怎么办呢?我居然一直没有想到这件事,还一味跟你闲聊…”
她说的自然是指薛陵闯入水晶宮之事,薛陵心中一乐,想道:“好糊涂的姑娘,你能怎样办呢?我若不开解你的⽳道,你还不是跟一个死人差不多?”
但听呵杏自言自语道:“若是被主人发觉,他定难活命。那样我等于害死了一个人,这教我以后如何睡得安稳?”
薛陵暗暗放心,想道:“她心地甚是善良,生怕害死了我以致睡不着觉。”
呵杏又接着道:“可是我若是知情不报,便须惨受本宮十三种毒刑,想起来只有比夜夜作恶梦还要使人害怕。”
薛陵一听登时不安起来,暗想既是如此,只好把你⽳道点住,此举乃是被迫而为,实在是没有法子之事。当下暗自提聚功力,准备出手。但阿杏似是难决定,兀自沉昑自语。
薛陵灵机一触,忖道:“我何不以中土的繁华打动她,使她愿意逃离水晶宮。若是此计能够行得通,我便有了內应之人,要救出石田兄可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他假装无意地谈起京城以及各省通都大邑的繁华热闹,又描述好些名胜古迹以及风景幽美的地方,阿杏果然听得十分神往,露出钦羡之⾊。
她道:“假使我能够到各地游逛一趟,那就太好了,唉!我这个心愿,这一辈子别想达到。”
薛陵道:“那也未必,你若肯离开此地,不是可以自由自在的到各地游逛了么?”
呵杏道:“困难多着呢,最主要的是主人决不肯放我走,他怕怈漏本宮秘密,凡是入宮执役之人,这一辈子别想出去。”
薛陵迫:“你偷偷逃跑便行啦,我可以帮助你。”
她睁大眼睛,道:“真的?”
薛陵道:“我何必骗你,不过当然是有条件的。”
她道:“什么条件?”
薛陵道:“你帮我把一位朋友救出去。”
阿杏默然半晌,道:“原来那个石田弘是你的朋友,他就快没命啦!”
薛陵道:“所以我才急着要救他,你可有法子使我跟他见面说话?”
阿杏道:“有法子,可是他不但⽳道被制,而且服过一种物药,四肢软⿇,动弹不得,你那有办法救他出宮?”
呵杏这番话很有道理,须知这水晶宮深蔵海底,不比别的地方可以突围而出。加上石田弘被囚,对方点了⽳服过物药,全⾝无力,更增添一重困难。
薛陵转念忖道:“反正石田弘已经陷⾝绝境,何不尽人事挣扎一下,左右不过是一死而已!”
当下说道:“不要紧,你先让我见见他。”
阿杏招手道:“随我来。”
当先向道甬走去,走了四丈左右,便停步在左方墙边,伸手在墙上一摸,墙上突然现出一道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