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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苦葬青春石屋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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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抱靴飞奔,转眼已跑过街,冲入巷中。眼前一黑,风声庒面。刚刚骇然一惊,胸前一紧,已被人交购揪起,双脚离地。

  这个捉人的正是方巨,他可不管什么玩笑,只知道这人特别人的靴子拿了便跑,正好冲进巷来,便兜胸揪住。他的力气何等厉害,这时生像手上拿着个会动的稻草人般,毫不费力。

  那人看清眼前竟是个极‮大巨‬的人,将自己抓住半空,吓得下面都湿了。

  他大踏步走出巷口,屋顶那人正在情急大叫,这会儿子下面观看热闹的人便有点儿明白了。

  有人问道:“喂,老乡,你不认得那拾靴的人么广屋顶的人叫道:‘哦怎认得他,那是个骗子哪,现在我怎样下来呢?”

  “瞧啊!”有人大叫一声,指着街道那边。那儿大个儿正提着那骗靴的人,大踏步走过来。

  奇事层出,使那些看热闹的人,一时都呆了。要知边地民风強悍而淳朴,极少有诡骗之事发生。这会儿子已算开了眼界,猛可又杀出一个‮大巨‬无比的人,把那骗子抓回。于是都哄然叫好。一方面是为了方巨⾝材特出,含有惊诧之意。一方面是因那骗子被捕,不觉大快人心。

  方巨一边走到屋边,他⾝长一丈有余,这时放下紫檀竹枝,一伸臂伸过了屋檐。

  屋顶那人嘴巴还在嚷嚷道:“谢谢你啊,大个儿,可是我怎样下…”

  那个去字尚未说出来,方巨蒲拿一摆,便将他整个儿拿下地来。

  一些好心的人,早跑去替他拾回掉落了新靴。当下那人穿上了,戟指道:“喝,你这厮好诡滑,可把我骗惨了。”

  大个儿将那人放在地上,那人双脚一软,蹲在地上。旁边有人呵呵大笑道:“这厮下面都湿了。”

  那被骗的人听见,似乎消了口气,便不再言语,向大个儿行了礼,道:“咱们可要交个好朋友,你贵姓啊!”方巨说出姓名,那人道:“小弟张万,走,小弟请您喝一杯去。”

  当下两人折转⾝,张万带他到一家酒馆。这时天⾊正午,正是午欢时候。方巨眉飞⾊舞,暂时又可不愁了。

  他一踏入酒馆,那门太以矮了一点儿,吃饱一头撞着,砰地大响一声,屋瓦尘沙,饭籁飞洒。立刻把馆子里的客人都吓得一阵大乱,生恐这房子扬下。

  那方巨模也不摸头颅,赶快钻进去。他这么汹涌的声势馆子里自然而然便让开一张桌子给他们。

  一些和张万认识的,大声招呼,并问道:“老张,这位朋友长得好雄壮呀,是谁呀?”

  张万道:“是刚刚认识的好朋友,帮了小弟一个忙…”他随即将方才那回事说出来,于是众人都有了下酒的资料,津津有味地讨论着。

  张万回眼一瞥,问道:“方兄弟,你为什么不坐着?”

  原来方巨虽是坐着的架式,可是庇股并没有挨着凳子。就像练武时那坐马的架式。他因为自己体重,而且动作耝鲁,平常的凳子,都是一股庇便坐塌I。故此阐常不敢坐凳子,以免人家寻他⺟亲理论,早已养成习惯。这刻听张万叫他坐下也不会考虑自己之不坐,为的是什么缘故,点头应好,便坐下去。喀漠和砰膨两声相继过处,方巨已如推金山倒玉柱般坐在地上。

  店伙一看这家伙不得了,简直想把这馆子给毁掉,连忙招呼两个人,去担门外一块石头来给他坐。这桩事才算解决了。

  过了~刻,一壶酒和四式小菜端上来,方巨眨眨眼睛,问道:“小张,你管不管我抱?”

  张万通:“当然暂,方兄弟你尽管吃。”

  那方巨谨守⺟训,清酒不肯沾唇,这都因他天赋特别,若喝醉了酒时,发起酒病,谁能把他管束得住。这时净是招呼送馒头来,不管桌子上有什么菜肴,张购便呑。转眼间,独自一个人吃了整笼的馒头。

  论中众人都在看他表演,也忘了自己动筷,张万却赶着算钱,也忙得没工夫吃了。

  这一场表演,许久之后还在兰州府中传说。张万和方巨走出馆子时,张万道:“好兄弟,你可把我回西安的盘缠吃掉三分之一了。”

  方巨舒服地摸摸肚皮,道:刘。张你往哪儿去?我要往中原找师兄哩!”

  张万和他边走边说:“你师兄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

  方巨流利地道:“我师兄姓钟名荃,他在中原哩。”

  张万摸摸头皮,道:“钟荃…钟荃,这名字怪熟的啊,他是你什么行业的师兄?”

  方巨反问道:一什么是行业的师兄?”

  张万搔援头皮,道:“你不懂么?什么行业即是…哪是做什么行业。”这句话说了等于不说,他自个儿也笑起来,连忙补充道:“即是…比方做买卖,也分个药材、‮口牲‬、杂货等种类,你这位师兄是什么师兄?”

  方巨道:“我不知道啊!”“那么你怎会认识他和叫他做师兄的?”

  方巨欣然适:“这个我记得,那是和尚师兄教我这样叫的,那天我在扔石头,师兄就来了,我妈也没说不对。”

  张万本⾝是个老实人,谁想能力毫不⾼明,岂能了解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即使换个聪明人,怕也无法了解。

  他只好放弃这话题。另外问道:“那么,你师兄如今在什么地方,总知道吧?中原这么大,究竟是哪一州哪一府?”

  方巨道:“我不知道,和尚师兄说:师兄在中原。我便一径来寻他…”

  “那可不行啊。”张万跌足嗟叹道:“你不知道地方,中原这么大,到什么地方去。你还是赶紧回去你⺟亲处…”

  方巨任一下。他并非为了不知钟荃下落而惊呆,却是触念起思⺟之情,他喃喃道:“我妈,她已经死了,啊,她已经死了。”

  两滴拇指般大的眼泪掉将下来,却把旁边的张万吓傻了。

  他道:“好兄弟,你听我说,我这就带你到西安府去,然后再设法找你师兄,这样可好么?”

  方巨悲思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平静,然后,又变得全无忧虑的样子,轻松地跟张万走。

  张万原本是常常来往这兰州、西安小生意人,今天正好要回西安府去,便慨然带方巨同行,然而,他心中实在甚为忧虑,因为那方巨食量惊人,甚易将他做生意的老本吃光。

  可是在方巨方面而言,却真个是福大命大,一如萨迪寺密宗长老智军大师所言,在青海地方,则有达里招呼,一到了兰州,又遇着心地善良的张万。

  他可不管吃时花银子,老是放量尽情吃个痛快。

  那张万为人老实,说过的话,不会反悔,因此虽在心中暗自着急,口中却没半句闲言阐语。

  这天,他们来到秦州。

  两人站在渭水旁边,望着东去的江水,张万长叹一声,道:“这儿离西安府尚有三天路程,可是我已囊空如洗,咱们怎生到得西安府?”

  方巨道:“你叹什么气啊,腿子长在我们⾝上,多加点劲儿不就到了。你应该找匹马骑,因为你走得太慢了。”

  张万摆摆手道:“一路上你老是咕啥我走得太慢。你知道我的腿子可不像你那么长啊,这会儿子已把我赶得脚上疼痛,你心里还不痛快哩。”

  方巨道:“我背你走好么?保管比马还要快。”

  张万‮头摇‬兼摆手,拒绝道:“说说来说去还是这个主意,咳,咱们怎生到得西安府呢?”

  方巨仍然莫明其妙,张万忍不住说破了真相,道:“咱们的腿子虽然还在,可是没得吃时,怎能跑路?你要知道,咱们要拿银子才换得食物充腹,可是现在没了银子…”

  方巨惊呼一声,渭河水也给震得的波纹四散。他道:“那么你不能管我吃了,是么?”

  张万苦笑一声,迢:“我自己也没得吃,又有什么法子。”

  方巨立时愁眉苦脸,一庇股坐在岸边,震得尘土飞扬。几丝垂柳随风飘摆,拂在他的脸上,他也不去理会。

  张万陪他坐下,道:“现在是午牌时候,今早我的银子已经光了,这时候料你肚子饿得很,不能再继续瞒你,不过,我心里也为此难受得很,好兄弟你别怪我…”

  方巨似是听到,又似没听到,自个儿呆呆望着江水。

  张万以为他发了脾气,回心一想,虽说自己已曾尽力,甚至连那么一点儿小本钱也用光了,但眼看这挥人完全倚赖自己,如今却是这个结局,可以说是自己人谋不蔵。因此,不觉得长嗟短叹起来。

  江边垂柳飘飘,江水滔滔东流,‘天气晴朗和暖,周围的一切,虽然寂静,却蕴蔵勃勃生气,风物佳甚。可是这两个人坐在江边,竟不能对眼前景物,投以欣赏的一瞥。

  那边十余文外,一个长着三缕长须的老人家,缓缓策杖沿江而行。一种闲情逸致,和这里的两人正是強烈的对比。

  那位老人家逐渐走近,他后面尚有两个家人装束的陪着。

  方巨忽然欢然一叫,跳将起⾝,把那老人家和两个家人,吓得退开老远。

  他欢然叫道:“小张,我有办法。”

  张万一骨碌爬起来,连声询问道:一你有什么办法啊?”

  方巨神秘地招招手,一径向上面走去,张万连忙紧紧跟随。

  大个儿东张西望,撒腿又走,约模走了两丈许,便停下脚步。

  张万赶上来,大惑不解地瞧着他,方巨指指地面道:“你看这是什么?”

  张万道:“这是条污水沟呀!”

  他得意地道:“对了,这是条水沟,我的办法在这里。”

  “你的办法?这可是道脏水沟啊?”

  方巨満有信心地喀嘴一笑,倏然闭住双目,一脚迈下那条沟去。

  他的脚能有多长,一脚踏空,立刻变作倒栽葱,头下脚上地撞下沟去。

  臭气忽流冲入鼻中,使得方巨噤不住头水相接那一刹间,修地急伸双臂去支撑,那样子便十足变成揷水的‮势姿‬了。

  扑通大响连声,他已整个儿摔在沟中,差幸他先用手去支撑,沟底的淤泥也不过是尺把深,是以他的头只略略沾染一些污水,没有揷进泥中。

  黑⾊污泥,四方八面飞溅起来,霎时臭气冲天。上面的张万吓了一大跳,大叫道:“好兄弟,你犯不着这样子寻死啊…”⾝后传来笑声,他也没有回头去瞧,挥手顿足地大叫道:“好兄弟,快上来,快上来,我再想想办法…”

  方巨从沟底爬起来,只见他除了头脸水淋淋之外,全⾝都是墨黑,涂満了污泥,形状又恐怖又可笑。

  张万连连向他招手,方‮大巨‬概是吃过苦头,不敢张口,复又蹲⾝下去,双手在沟底乱摸一气。

  那老者和两个家人,已来到沟边,却是站在上风位置,那神情追着这幕奇绝人间的怪剧。

  方巨摸了许久,修然站起来,用力一甩头,脸上的水都溅飞开,这地大喊一声,道:

  “老和尚把我哄惨啦…”

  张万掩耳不迭,因为他的声音太响了。方巨一跨腿,便爬出水沟,⾝上臭气,随风四溢,连站在上风的老者也连忙掩住鼻子。

  张万忍不住大声问道:“方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方巨理直气壮地道:“那老和尚说我福大命大,和尚师兄说,我掉下沟去,也会捡到宝贝,可是这沟里除了具泥,什么都没有,你看那老和尚可恨张万是个老实人,还未听懂。那边的老者听得分明,噤不住矜持地微笑一下,大声道:

  “壮士,你先去洗净⾝上污秽,再回来说话。”

  方巨转眼一瞥,点头道:“小子你的主意真好,我这就去洗⾝。”

  后面的家人叱了一声,那老者却摆摆手,噤止他再说话。

  方巨迈开大步,冲向江边,扑通一声,跳下江去。

  那老者过来,跟张万说话。张万见这位老者精神星针,气派甚大,庄严中又有慈祥之⾊。不敢怠慢,连忙将此行始末,告知那老位老者。末后,还知道这位老者,乃是本府首富张贻叔老员外,家世显赫,现在有好些子侄在京中做官,是以本府之人,都尊称他做张老员外。

  他这里将遇到方巨的始末说完,那方巨也在渭河中洗净上来,浑⾝湿淋淋的,便跑到他们这边来。

  张员外向他拱手为礼,道:“壮士不必为了裹腹之事优心,老夫有缘碰上两位,一切包在老夫⾝上。”

  方巨咧嘴笑道:“你管么?”眼见老员外点头,跟着便欢然道:“哈,老和尚的话不错,巨儿总是不会给俄着。”

  两名家人中,一个飞跑而去,这里几个人缓步而行。走出不远,一项软轿如飞而来。张老员外告个罪,便自己登轿了。

  不久回到张府,方巨瞧着屋子直乐,张万问他有什么值得这么⾼兴,他答道:“这些房子都够⾼大,容纳得我住,所以打心里头⾼兴出来。”

  张万没再言语,银着备受丰盛的款待。原来那老员外如今仍是豪气不减当年。他并没有对方巨、张万两人有什么要求,只是出于一时好奇,伸手相助而已。

  临了上路,还赠了不少银子,足够两人到西安府的路费以及张万小买卖的本钱。张万要拜谢告辞,却见老员外不着。

  有钱在⾝,便没有⿇烦,两人兴兴头头,一径到了西安府。

  那张万是光棍一条,以叔父之家为家,他的叔父乃是在城东大街开一间铁铺,尽曰辛劳,仅堪养家糊口。张万惟恐房子给方巨撞毁,事实上也不能招待方巨。

  于是两人便在进城时分手,方巨心中毫无怯棋,因为他已经深信智军大师对他所说的话,决不会错。

  两入分手之后,方巨茫茫顺脚而走。他那么大的个子,⾝上穿得褴褛,又扛着一根耝大的竹棍,使得途人都惊诧瞩目。

  他逛荡了许久,已走到城北,忽然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一个思想浮起来,使他深深困扰。原来这刻他脑筋一动,忽地想起关于寻找师兄之事,他怎样能够找着师兄呢?

  他信步奔着,不觉出了府城,糊里糊涂又折转方向。

  遥目纵览,但见终南山远屏天际,山脚下⼲林漠漠,晓烟蒙蒙。

  秋风吹掠起他的衣襟,也吹起路上的⻩尘。

  他一径走着,不过这时心中又没有了困扰,因为他不习惯被思想苦恼,很快便将那难题抛诸脑后。

  忽然远处一座寺院,庄严矗立,他放开脚步,走近寺去。山门上刻着兴教寺三个字,他并不认得,径自闯入寺內。

  一进了寺,立刻讶然顾视,只见那大雄宝殿之外,集着许多和尚。全都神⾊惶然,严如有大难临头。

  他一径走过去,有些和尚骤然瞧见他,吓得东市西奔,霎时走得只剩一个老和尚。

  他茫然问道:“那些小子们⼲什么呀?他们不知道我跟和尚是朋友么?”他口中的和尚,指的自然是章瑞巴喇嘛。

  那老和尚却会错意思,眉头一舒,道:“那好极了,殿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要杀和尚呢…”

  方‮大巨‬叫一声,宛如晴天响个霹雳,扯开嗓子叫道:一谁敢杀和尚…”

  那殿门已掩闭着,他不管有没有闩住,修地冲过去,和⾝一撞。

  大震一声,殿瓦也籁籁洒下许多灰尘。那两扇厚厚的木门,吃他以万斤神力,一下子给撞倒。

  余响未歇,他已冲入殿去,抖嗓子又喊道:“谁敢杀和尚…”

  风声飒然,眼前一花,一个人站在他眼前,却只齐他胸腹那么⾼。

  方巨定睛看时,原来是个美貌妇人,头上扎住一条丝巾,将头发都包裹住。

  她⾝躯虽然远比方巨为小,但她似乎一点不惧这个巨人。方巨在眼前一花之时,连忙煞住脚步,眼光一瞥,正好和那美妇的眼光相融,但觉得她眸子中如蕴万载寒水,两道眼光,像冰般冷,像剑般利,使他不由得打个寒噤,一时不能做声。

  她哼了一声,用那两道冰冷锐利的眼光仔细打量他。

  方巨嗫嚅道:“是你么?不是你要杀和尚吧?”

  她的嘴动一下,还未曾回答。殿內却传来一声呼唤,有人叫道:“方巨不得无礼多言…”声音坚朗,显然是个內家⾼手说话。

  方巨陡地大喊一声,道:“师兄你也来了?巨儿找你来啦!”

  那位美妇人冷冷道:“原来你们是师兄弟…”声音不⾼,却极为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殿內人影一闪,一个人飞将出来,落在两人旁边。

  方巨眼光一闪,喊了一声,快活地张开双臂。那根紫檀竹杖,眼嘟掉在地上,把殿中的地砖都给砸碎了许多块。

  他连忙弯腰去抬竹杖,那个后来出现的人正是钟荃。他的眉头皱在一起,竟没有说话。

  方巨括技起⾝,虽然是个大浑人,但并非全无感觉,这时,忽然觉得师兄的神情有异。

  完全不像他记忆中那种热诚和霭的样子,不噤也怔住了。

  钟荃没有问他怎会来到此地,也没有问他关于章端巴的行踪。

  美妇人回眸一瞥,冷然道:“老和尚不会逃跑吧?”

  钟荃点点头,道:“他不会跑逃的。大‮姐小‬,我这个师弟方巨可不是成心冲着你来的。”

  她美眸一闪,道:“我想也不是,喂,方巨,你这根竹杖打哪儿来的?”

  钟荃诧然一瞥,他刚才听到声音以及从那砸碎方砖的重量看来,还以为这根杖是铁的,却不料她会说是竹权。

  方巨不大⾼兴地道:“是和尚给我的。”他的确对这位冷冰冰的美妇人不大⾼兴。尤其是她对钟荃的态度。

  她面⾊一变,道:“是什么和尚?”

  方巨想了好一会儿,还未曾想出来。旁边的钟荃忽见她秀眉微耸,似乎是发怒的样子,不由得担心地问道:“你在哪儿得到的,决说出来。”

  方巨道:“是在青海的什么寺呀…”

  钟荃立刻遭:“是西宁古刹的秋月大师么?”

  他立时喜现颜⾊,点头不迭道:“对了,就是那和尚…”

  她的脸⾊登时又平复,冷冷一瞥钟荃道:“我本不会毁诺出屋,可是,你把我迫出来。

  现在,又知道他当年是在此地落发,后又被人杀死,怪不得他不来找我…”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美丽清澈的眸子中射出使人⽑骨依然的奇异光芒。她再继续说下去,却是用极严厉寒冷的声调。

  “我早该出来,像我那位师兄般横行震惊天下,然后,随便什么结果也不再计及。可是我那四十载青舂岁月,却像活死人般虚度过,这祸首,哼…都是这万恶的佛门。还有什么说的。”

  钟荃那张朴实脸庞上,没有起什么变化,这些话似乎不能使他震惊。但他却显出茫然迷惑的样子。

  他同情地道:“大‮姐小‬作的话都对,虽然我仍不太了解,但你是对的,请你原谅我不能助你下手…”

  罗淑英怔一下,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钟荃还未有任何表示,她已纵声一笑,继续道:“我问得岂不愚蠢,这些曰子来,早已知道你是个诚实不欺的君子,说的话焉能会假…唉!”

  她轻轻叹息一声,霎时收致了那过度的激动,举止娴雅地将头上包扎着的丝巾解下来,于是,一幕可异的景象呈现出来。在娇艳如花的红颜之上,一头雪也似的白发,柔软地向肩后被垂,头发仍是那么丰盛,然而,那种‮白雪‬的颜⾊,却令人生出不协调的刺眼之感。

  “唉,这些曰子来,你始终不肯相信我的话,对我这件事,更是不置一词,可是,你越坚持,我也愈执拗,非要你亲自耳听目儒,衷心地说我是对不可。啊,此刻你既然信了,我应该⾼兴才对,可是,为什么我更觉得悲哀呢?为什么比以往悠长苦待的时光中更为悲哀呢!”

  钟荃默默垂下头,他是连一声叹息也不敢发出,生恐使她更为激动。

  他知道她为什么会更悲哀的原故,他本想大声叫喊:“那是因为你如今也证实了这件事千真万确的原故啊!”不论是痛苦或幸福,当它来临之时,若是关系太重大的,都会令人有不真确之感。或者是说,令人不肯轻易置信。

  当幸福淬然来到,通常都会审慎地先将自己置⾝事外地观察一下,待得完全没有疑问之后,这才惊喜地去坚信是真确的事。对于痛苦,自然更加不肯相信。

  罗淑英正是这样,自从钟荃离开迷魂谷的石室之后。过了许多天,小⽑没有出现过一次,她寻常已能辟谷许多天,但水则总得要喝。因此,她十分奇怪小⽑的失职。起初她是満怀不⾼兴,后来忽然想起小⽑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体又不大好,极可能是病倒了,于是,她立刻焦惶不安起来。

  当她叫了许多退而结果死了这条心时,她本⾝的烦恼便汹涌侵袭上心灵。

  她为了小⽑之故,本应立刻出屋去看看他,可是,这一出屋,无异于自毁诺言。尤其是她出屋之时,刚好袁文家也寻来了,那时,她四十年的苦心,岂不毁于一旦。

  也许这想法有点儿迂腐,可是在她心中,却是最重要的一桩事。她的一生中,唯一便只有袁文宗是她所关心的。这长久的岁月,令她益发将这种情绪尖锐化和深刻化。其中,也包含有一点点儿自虐的味道。

  但当她想起小⽑这四十年小心照顾,毫无怨言。他的牺牲不可谓不大,最少,他的青舂也是陪葬在这迷魂谷口。虽然,小⽑的青舂不比她的价值更大。然而,青舂有一个特点,便是每个人不论尊卑贵践,都只有一次青舂,并且是一去水不复回。有了这种特点,任何人的青舂都具有其价值,不能拿来比较⾼下。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问题,然而现在却记起来了。

  他虽然是袁家仆人,但他并没有义务要这样同时葬送了一生啊。他大可在谷外成家立业,只须每天来看看她便行了,然而他没有,老是陪伴她在这空山寂谷中。虽然有两个人,却终年不闻人语。这滋味可是容易受得的么?在她而言,当然没有什么,但在小⽑,情形便大大不同了。

  她只须稍为回想一下,便记得小⽑老是用那种热诚甚至崇拜的眼光瞧她的。

  以往那么久的时间,他从未曾提起过袁文宗或青田。在她却极愿他以此为话题,然后可以接嘴聊聊,可是他没有,半个字也不提。

  最近,他的⾝体衰弱的很,那佝楼的背影,往往使她忽然记起韵光已逝去多年,与自己同辈的已垂垂老矣,长一辈的,更加不必说了,因此,她想起外面的世界,便觉得心寒且灰。

  直到钟荃忽然闯入谷中,小⽑忽然说过,她记得很清楚,因为一方面是他第一次说起,第二方面,是他语音中有点儿抱怨的味道,言外之意,甚且有点儿即使他来时,也等不及的暗示。

  当时她叱止住他的话,可是,在她心中,却没有一丝真个责备之意。

  “难道他真个等不及了么?”悄悄地想,一面在屋中不徐不疾地踏着圈子。

  “他的确太苦了,我是无论如何,也应出去瞧瞧他才对。我不会那么狠的心肠吧?连他也不瞧瞧。”

  在她思想中极力删去垂死榻上的字眼,可是在她下意识中,这景象却是最困扰她的。

  她咬咬牙,倏然在心中决定道:“我得出去瞧瞧他…”

  于是,她走到窗前,撩起窗帷,瞧一眼那寂静的山谷。

  她的眼光收回来,习惯地又在窗后那一行小字上“他终必会来的,除非他…死了!”她猛可震动一下。刚才的决心又消散了。她所等待的人.对她是这样地重要,其余的一切,她都可以抛弃不管。即使是有这么重大的理由而离开此屋片刻,她也不愿意这样做。

  此情固然真到极点,却也自私到极点。不过在她而言,的确不能再顾及其他了。

  轻微的语声,忽然打断了她焦惶的思嘲,她收心摄神地侧耳细听,语声的来路,正在她石屋侧面,那是在小⽑居住的木屋以至于石屋中间。那些语声越来越近。

  “老邵,你果真已听清楚那老头的说话么?”

  “谁还骗你来着?这老头我跟他热得很,不过,他可不认识我,你知道,谷主的命令是不准咱们全谷的人,到这里山谷来。即使我每隔十天送一次东西来,也不准跟他朝相。只准悄悄放在木屋门外,我只知这老头服侍一位姑娘,住在那所石屋中,为的是什么缘故。我可不知道。至于那位姑娘,也未曾见过。她终曰深垂着枣红⾊的厚帷,谁也见不着她,咳,那老头竟然死了,往曰他痴坐喃喃自语的话,便是他早先临终时的那句话,我怎会听不清楚…”

  语声已移到屋前,罗淑英面⾊苍白,动也不动,窗帷悄悄滑下来,又把那一丝儿缝隙掩住。

  先前那人说:“这儿我真不想来,谁教谷主被那厮打死?咳,谷主英雄一世,料不到却死在那貌不惊人的少年手上。资少谷主想发奋报仇,怕也不是易事。人家昆仑派可不怕少林寺…”

  “你别说了,咱们谷主待下不薄,谁不为他之死而痛心。我若…”下面的话,罗淑英都没有听进耳中,她此刻已知道敢情自己噤烟在谷中,仍有别的一个人经常加以援手,怪不得小⽑一点儿也不报告关于田地之事,风雨之灾,对他似是全非影响。而那位所谓贺谷主,却是被昆仑派年轻人杀死,那人不正是钟荃么?“这假仁假义的畜牲。”她想起了草场上的小动物,不觉暗中骂了一句:“人家数十年来如一曰,还不求我知道,比起他买几只小东西,换走了我拦江绝户剑法又如何?”

  红窗铁框上发出敲剥之声,一个人轻轻道:“里面的姑娘可在么,小的陈元乃是隔邻断魂谷资少各主派遣送粮食来的下人。姑娘,姑娘…”

  她没有做声,心中空洞洞的,也不知自家在想什么。

  另外那叫做老耶的声音道:“老陈,也许她不在室中…”

  陈元又唤声姑娘,可是始终没有深手去揭那枣红帷幕,足见当曰贺谷主命令之严厉。

  她忽然用尖锐的声音问道:‘他濒死时说些什么话啊?”

  陈元应声道:“啊,姑娘在么?姑娘说的是谁?哎,对了,是那位老人家么?他说…”

  “他说什么?快讲…”她立刻急迫地追问一句。

  哪位老人家说…这句话是他经常也念叨的。他说:只要在他死时,能够得到姑娘到他床前,怜问一句,便是再做一辈子牛马,也甘心情愿罗淑英在黝暗的石屋中,仿佛被几句话所惊愕住,她当然能够体味出言中之意,而且,她更感到人性中之伟大、⾼贵。

  她动也不动,任由两道热泪,从面颊上流滴下。

  这种牺牲自我的⾼资情绪,谁也会因之而感动。她开始感觉到这数十年来,若是没有小⽑周到的照顾,那将是多么不便的事,甚至,纵然她武功盖世,可以数十曰不食,可是能继续支持多久?那是终必会成为饿净的,假如没有小⽑的话。

  她曾做下不可挽救的牺牲,是以她更能感到在这过程之中,每一分一秒的煎熬,乃是多么地空虚、寂寞和难受。于是,她知道了为什么小⽑这么容易衰老赢弱,虽然在这幽静的环境,仍然极快枯萎。

  她举袖轻轻拭去泪痕,想道:“我心底的重担,致令我即使具有道家无上的罡气功夫,仍然白了头发,小⽑心田的枯萎,更容易使他的⾁⾝凋谢,那么,我是害了他么?”

  但她随即又想起小⽑是因为没有粮食,以致饿死。至于绝粮之故,因昆仑派的钟荃,将邻谷谷主立行孙资固杀死。这样,追原祸始,钟荃便是大大的罪人了。

  屋外人声已沓,她徐徐走近窗边,习惯地撩但外望,却见屋前摆着好些东西,大概是些曰用食品。

  她一科手让枣红⾊的厚帷垂下,将一丝光亮掩没。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回旋撕扯:“我要不要去看他的尸体呢?”

  “难道我真个这么‮忍残‬么?连那最后的一眼,也不肯为他而投瞥么?只怕他虽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安息…”

  “但我已经在这里囚噤了四十年之久,怎能再出屋去呢?或者他忽然来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不能这么无情,应该立刻出去,瞧瞧他的尸体,为他营葬之后,再找那家伙报仇,追回到法。”

  心中虽是决定了,脚下却纹丝不动。到底四十年悠长的岁月,使地形成了很深蒂固的不出屋门的观念。她有时甚至会自己默想,假使袁文宗蓦然而来到,她也许不肯出屋,就继续‮磨折‬自己一生,以令那薄情的人也为之痛苦不安。

  她想道:“小⽑死了,以后谁来取待我?莫非便这样困居屋中,等待饿薄的命运?不,我还要替他报仇呢,焉能任得那假老实的小富牲逍遥世上户回头一瞥,这屋中的一切,对她是这么熟悉。尤其是那奇异的四堵壁,竟没有一扇门户。

  她解下头巾,‮白雪‬的头发垂技下双肩。她抬手轻轻抚弄头发,心中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终于她决然地按目窗外,喃喃道:“屋子啊,是你亲睹我的头发,一根根由黑转灰,由灰转为‮白雪‬。我将留下你,以纪念近去的青舂岁月…”

  ‮白雪‬的头发,忽地斜斜竖起,她举拿一书,尖锐地暴响一声,那间隔住外面世界的窗户铁枝,远远飞出去,留下个齐齐整整的四方洞。

  人影一闪,罗淑英已经站在屋外,她噤不住回头一瞥,长长叹一口气。这一口气,一似惋惜她经过这模漠的韶光之后,仍然没有结果地出了石屋。却又似庆幸已获得了自由,心中甚是轻松的模样。

  眨眼之间,她的⾝形如一缕轻烟,飞进了山脚后面的木屋中。

  一股嘲霉的气味,使她骤然止步。

  屋中窗户紧闭,只有门是打开着,大概是刚才那两人所打开的。

  床上直挺挺地躺着小⽑,他那佝楼的⾝躯,如今却笔直地躺在床板上。地上横搁着那根拐杖,一切都像老早这样地静止不动,包括那床上的尸⾝。

  她走近那床前,慢慢地伸出五手,将他的眼皮轻轻按下。

  “体安静地长眠吧,小⽑。在我有生之曰,将会永远记住你对我的好处。而且,在一些不如意的曰子里,我更会想念起你,我是多么愿意能在你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在你的床前,和你诀别。可是,逝去的永不能挽回,我何曾不是这样?我会亲手替你安葬劳墓,你可感到⾼兴么?”

  她缩回那只手,刚好一颗泪珠,滴在上面。

  “我为你而哭泣了,我真该痛哭一番,不管是为了你抑是为了我自己在泪光模糊中,她瞧见小⽑的眼睛,果真闭上了。于是,她安心地转⾝出屋。

  尖锐而暴烈的响声,冲破了山谷的寂静,转眼间,木屋前多了个深坑,那是她以罡气功夫,举手之间所击成。

  她将整木床搬出来,上面安稳地躺着小⽑,放在坑中之后,再转⾝去拆那木屋。

  长长的木板,一块块将小⽑盖好之后,她退开一步,眼眶里泪光闪闪,却勉強浮出一个微笑。

  她退:“永别了,小⽑,你安静地躺在这地下,我可要远走天崖,你不必害怕,因为你已在这里度过数十年光阴,而且,我会再来看看你的。”

  ‮白雪‬的长发飘飘,尖锐的暴响又冲破山谷的岑寂。堆在坑边的泥土堆,转瞬间便将那坑填平,而且,还在上面拱成一个馒头般的小丘。

  她重复去搬了块‮大巨‬的方石,放在墓前。那方巨石,怕没有四五百斤之重,可是她捧着走过的松泥土面,连步履印迹也没有。

  这山谷从此没有了人迹,回复四十年的寂静。可是那座石屋和山脚后的破木屋,却留下人海微波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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