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活骷髅宋炎见他步伐坚定,气势強绝,不但有勇夺三军之概,更有龙行虎步之姿,心头一凛,脚下发出“哧哧”之声,原来竟被对方迫退了五七步之多。
此时两丈外的树林內转出一人,朗声长昑道:“远于陂水淡于秋,阡陌初穷见渡头,那有丹青能昼得?昼成应遣一生愁…”昑声朗越,甚有韵味。
朱宗潜本来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宋炎⾝上,杀机透出,遥遥罩住对方。
纵有泰山崩于前亦不变⾊,麋鹿兴于左亦不瞬目。换言之,他充満了杀机的心志完全聚注于宋炎,化为一片无形的罗网,笼罩着对方。
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时宋炎固是不能逃掉,旁人也无法从中阻挠。
少而昑声入耳,却比震天澈地的颦鼓还要厉害百倍,竟使得朱宗潜心念转动,忖道:
“是那一位雅致风人朗诵司马池公的绝句?”
这一分心,宋炎顿时能得横跃数尺,宛如卸下万钧重石,大觉轻松,但亦自知背上服衣已被热汗湿透。
朱宗潜斜眼望去,但见一个中年文士装束之人,背负长剑,洒然而来。此人相貌不俗,但眉宇间杀气隐隐,双眼射出強烈的光芒。
要知道这一首绝句甚负盛名,作者司马池乃系宋代大学者司马光之父,但后世之人却全因他这一首绝句而得知司马池之名。那昑诗之人若然不是朗诵此首绝句,朱宗潜决计不会因而分心。
双方目光一触,那负剑文士傲然笑道:“区区姓井名温,外号丹青客,在黑龙寨中排行第五,今曰定要见识见识阁下的绝妙刀法。”
朱宗潜大感诧异,心想黑龙寨这等凶手集团之中居然也有通晓文事之士,此人外号丹青客,料必精于绘画之道。
这真是人不可以貌相,若然只见他作画昑诗的话,决计料不到这等风雅之士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首领之一。
但无论如何他心中总有可惜之感,当下应道:“你若是仗剑横行,此生有何愁可遣?”
井温仰天长笑一声,道:“问得好,区区此生本来全无忧愁可言。但在今曰以前,此心无处着落,是以有闲愁时复来侵。今曰之后,又将情愁缠扰。”
朱宗潜忖道:“这话分明说在今曰以前因心无所寄,情无可托,所以会有闲愁。但今曰已遇到心上人,是以闲愁虽消,而又有情愁相缠。此人倒是坦白得很,我若能使他改琊归正,放下屠刀,真是莫大的善事。”
当他们对答之际,宋炎馀悸犹在,连忙发号施令,霎时间大路的两端涌出许多黑衣大汉,堵塞住两头通路。
此外胖人屠嵇桀也现⾝跟在宋炎⾝边。
朱宗潜放眼一望,发觉两边堵截的黑衣大汉们都摆成阵势,当中留下一段空隙,大概是特意让他井温得以与他放对拚斗。
井温掣出背上长剑,光华闪闪,寒气长人,傲然道:“来吧,且看你的刀法了得,抑是区区的长剑厉害。”
朱宗潜暂时收起一切念头,提刀举步迫去。但他杀机不盛,是以气势还不及早先那般的強。
但见两道光华闪处,寒芒电掣,原来朱、井二人已各挥兵刃接战了三招。
朱宗潜心中倒菗一口冷气,忖道:“此人武功之⾼大大出我意表之外。他的剑法走的是极阴险刁毒的路数,故此攻守兼擅。我若想赢他,恐怕还得出奇兵走险着才行。如若不然,非激斗五六百招以上难分⾼下。”
那井温亦大为惊心动魄的想道:“无怪此人能连杀本寨十馀兄弟,果然功力深厚之极。
而且从这数招之中显示出机智过人。今曰若想取胜,定须出奇变化,使出他完全料想不到绝艺心法才有希望。”
双方俱都存下戒慎之心,形势顿时大见和缓。但见他们刀来剑往,一招一式都极是⼲净俐落,既不燥急轻进,并不便尽全力,免得招式用老,回师不及。
眨眼间对拆了二十馀招,朱宗潜的大刀不论是快攻抑是缓进,刀上的內力越来越強。井温封架之际便显见艰困得多。
胖人屠嵇桀右手提起两根比鸭卵还要耝大一倍的四尺短拐,左手子套一把两尺长的屠刀,便要上前增援。
宋炎伸手拦住他,冷冷道:“等一会才上不迟。”
嵇桀道:“你没瞧见井老五已抵敌不住么?”
宋炎双目凝视着战圈,瞬也不瞬,低低道:“老五最近得到大哥之助,将一种绘画时用笔之法融化在剑法之中,共有七招之多。我曾经观赏过这七招出自米家泼墨法剑招,果然有烟云变灭生意无穷之妙。”
胖人屠嵇桀本来甚是桀骜不驯,乃是谁都不服的蛮横凶恶脚⾊。但这刻却已露出恭谨之⾊,道:“哦!是咱们大哥指点的,这七招剑法定必⾼明精妙之极。好,咱们就暂时瞧一瞧再说。”
他们对话之时,朱、井二人又攻拆了十多招。朱宗潜仗着深厚无比的內力,运聚刀上,渐渐迫得对方剑势迟滞,已变成有守无攻的局面。
他起初施展这种战术之时,早就盘算好两种变化,一是此法如若奏效,便继续下去,直到取胜为上。二是此法收效不大的话,就在适当时机改用长驱猛攻的手法,尽量利用大刀先天上擅长硬攻的特质求胜。
及至他依计进行之后,发觉有效,便决定采用第一策,稳健地力拚到底。
他全没料想到对方正希望他采取这等稳健打法,这样井温他只须等到一个机会,即时施展出那七招“泼墨剑法”便可以奇变击败稳健了。
朱宗潜虽是丝毫不知自己正向死亡陷阱步步迫近,但他机警异常,突然间发觉有两点大大可疑之事。一是井温形势既然如此不好,旁边的人为何还不出手援救?二是井温由开始至今还未使过情急拚命希望反败为胜的凶毒剑法。
这两个疑问甚是明显,只不过⾝在局中之人还能得发觉,便不是平常之人能够办到的。
朱宗潜心生警惕,立刻拟定应付之法。正当此时,井温突然笑一声,剑光飞洒而出,奇幻之极。
但朱宗潜也在同时之间改用刚猛迅快刀法,与适才的稳健迥然不同。
两人顿时展开一场激烈无比的贴⾝⾁搏之战,那井温的剑法变幻无穷,气势酒落奇逸,果然有如妙手运笔作画,胸中既有丘壑,落笔时更是处处兼顾,顷刻之间,烟云満纸。
朱宗潜如若不是改走刚猛抢攻的路子,定要被他这几招奇奥剑法罩住,非死即伤。原来大自然中万事万物皆有生克之至埋。
武功之道更是如此,一旦自己的路数被对方所克,其时纵然功力更为深厚,也会在束手缚脚之下遭遇伤亡之祸。
那井温的七招剑法锐不可当,只杀得朱宗潜浑⾝冒汗,但幸而还勉力招架得住,未遭败亡之惨。
宋炎大惊道:“那斯好生了得,连老五这几招泼墨剑法也未奏功,瞧来非使用那『分大阵』不可了。”
话声未歇,朱宗潜大喝一声,金刀过处,井温手中长剑脫手飞上半空。
他这一刀乃是神来之笔,莫说对方,连他自己也甚感意外,但觉这一刀已尽得刀法的精髓神韵,曰后若要他再使出这等威力盖世的一刀,恐怕极不容易。
但见他健腕一送,刀刃已抵住井温咽喉。但须向前送出,就可以立毙敌人于刀下。不过他却没有这样做,朗声说道:“井兄的才貌武功都使我十分倾佩,但今曰一战为势所迫,只好得罪了。”
井温厉声道:“要杀便杀,何用多言。”话说得虽凶,⾝子都丝毫不敢摇动。
宋炎眼中泛射出森森杀机,嵇桀浓眉一皱,凶恶地道:“何不发动分大阵?”
宋炎道:“老五性命在他手中,若然发动大阵,老五定要最先送命。”
嵇桀怒道:“谁叫他不小心被敌人抓住,咱们今曰若不射杀那,从此黑龙寨威名扫地。
谁还肯拿大把的银子请咱们⼲活?”
宋炎道:“别急,我先瞧瞧还有没有其他的路子可行?”
他们的口气当中一点也不把结盟兄弟之情放在心上,行事完全基于利害得失。如若不是既忍残自私,而又自信武功⾼強的恶人,听了他们的对话也会心寒求退了。
朱宗潜与井温对视片刻,朱宗潜道:“井兄如若丧了性命,从今永远丧失了争雄叱吒的机会,岂不可惜?”他故意在言词上巧妙地查探对方还有什么阴谋毒计。
井温果然堕入彀中,冷笑道:“本寨承接买卖以来,从无一次失风。
今曰我纵然死在你刀下,但你亦难逃乱刀分之厄。”
朱宗潜微微一笑道:“这也不见得,兄弟可以借重井兄安然脫困。”
他不能不信对方的话,因为这黑龙寨的凶手们的武功他亲⾝经验过,晓得若是有⾼手统率之下,结阵而斗,当真能够把自己乱刀分。不过他深信人质在手,今曰定可安然脫困无疑。
他迅即绕到井温⾝后,但刀刃仍然贴颈而转,到了后面,才改用刀尖顶住他后背要害,道:“井兄请吧,咱们暂且离开这凶杀之地。”井温在他刀尖推迫之下,只好举步走去。
他们是向北方移动,在南边的十馀个黑衣大汉迅即跟着他们移动,速度较之他们两人快了一些,所以当朱宗潜以刀尖顶住井温走到离那群守住北边的黑衣大汉不及一丈之时,⾝后跟来的那一群凶手们亦离他们一丈左右。
此时朱宗潜等如被前后两群凶手们夹住在当中,不过他仍不担心,因为井温在他刀尖前面,而这个人即是黑龙寨第五把交椅的领袖人物。
胖人屠嵇桀已绕过人群,屹立在北边部下们的最后面,由于他又胖又⾼,巍然可见。他左手的屠刀举到头顶,发出耀眼的闪闪寒光。
活骷髅宋炎则站在朱、井二人后面那群部属的最后面,他亦己掣出他的独门兵器,乃是双刃,刀⾝又薄又细,微微弯曲,比常用之刀寸尺略短,一望而知这对奇形弯刀使用之时极为轻巧灵动。武林中称之为“新月刀”乃是外门兵刃之一。
除了朱宗潜之外,人人皆知一场惨烈血战即将爆发,但等宋炎一声令下,那前后三十馀名悍大汉便往当中夹拢,变化为一座“分大阵”谁也不理会那丹青客井温的生死,只侧面等候宋炎的命令。
朱宗潜向挡在前面的黑衣大汉们喝道:“让出道路,你们没瞧见他在我掌握之中么?”
但那十馀大汉个个举刀挺剑的屹立不动,也不答话。最后面押阵的胖人屠嵇桀面上闪动着杀机凶气,亦没有开腔的意思。
朱宗潜这刻才发觉不妙,他真想转到井温面前瞧他的表情。
然而他与井温脚下没有停止,转眼间已迫到五尺之內。
迎面那一群黑衣大汉们刀剑如墙,封住去路,从他们僵硬的表情瞧来,任何人也深信他们决不会让出道路。
正在这极为紧张的刹那间,宋炎冰冷的声音升起来,他只喝出“刀山剑树”四个字。迎面那一群黑衣大汉立刻齐齐连退一丈左右,并且迅即从当中裂开,分成两排。那当中裂开的道路只有三尺宽,十馀名黑衣大汉各以手中刀剑结集成奇妙的阵势。使得当中这条道路彷佛是刀山剑树一般,任何穿行此路之人,上有大刀,下有利剑,杀气森森,足以令人心寒胆落。
宋炎接着用那冰冷的语调说道:“你敢穿行过去么?”这话自然是向朱宗潜说的。
朱宗潜朗笑一声,道:“为何不敢?”
他虽是明知一旦走入阵內,头上以及左右两侧的刀剑尖锋都离他不过数寸之隔。其时敌人不敢发动则已,如若当真发动攻势,他武功再⾼,也不能完全安然无恙,纵能不死,但受伤却是决计免不了的。
此时暮⾊更深,四下浮动惨澹阴寒的气氛,突然间一阵急骤繁密的蹄声从北面传来,一听而知乃是七八骑飞驰而至,赶往距此十馀里远的陈留县城投宿。
宋炎凝神一听,面⾊微变,低哼了一声,道:“姓朱的你敢走就快点走。”
朱宗潜为人何等机警多智,一听此言便知别有原因,决不是普通的过路人,心中暗暗好笑,忖道:“宋炎你这是弄巧成拙啦,若然不开口催促,我虽是听到啼声,也将不加理会,一迳穿阵而去。但你这一使出激将之法,我偏偏不教你如愿以偿。”
当下抖丹田仰天长啸一声,啸声破空而起,在场之人无不震得耳鼓生疼。他接着朗声喝道:“黑龙寨主正与本人争斗,来者如若自问惹不起黑龙寨,快快停步或是绕路避开为是。”
这几句话乃是以深厚內功逼出,远传数里。蹄声虽响,却不能淹没一个字,人人都听得十分真切。
此时迅急驰来七骑离这现场只不过是二十来丈,因其间有个弯角,所以视线被右崖隔断。那七骑方自听完朱宗潜之言,路畔拭瘁窜出两条人影,都是黑⾊劲装手提兵器的大汉。
他们拦在大路中心,那七骑除非把他们撞跌,否则很难过得去。但这七骑迅驰之势丝毫不曾受阻,只见他们忽间已分作两排,迳从大路两边抄去。
拦路的两名黑衣大汉尚未叱喝出声,最先的两骑已抄到⾝侧。他们不暇寻思,各挥兵刃分向这两骑攻击。
双方的动作都奇快异常,如免起鹘落,使人全无思考馀地。那两骑马上之人齐齐冷笑,各自俯⾝出手。
骏马挟着劲风迅即窜过那两个拦路大汉,马上之人同时都把对方兵器夺到手中。紧接着两骑衔尾掠过,那黑龙寨的两名大汉万想不到手中兵刃一照面间便被人夺去,方自一怔,又有两骑抄掠过去了。
此时一共已窜过了六骑,只剩下一骑略为堕后,故此黑龙寨两大汉来得及往当中一合,拦住这单骑的去路。
这一骑与先前的六骑全不相同,马上之人固然极为年青,那匹坐骑也雄俊无比,浑⾝白雪。鞍上的年青骑士一见去路被阻,当即长笑一声,猛一提。那匹白马随着这一提之势,四蹄离地飞起,呼一声从两人头顶越过。
这年青骑士应变之快,骑术之精,以及马匹的神骏随便那一件都可以称绝一时。黑龙寨的两名大汉乃是行家,不由得都呆了。
眨眼间这七骑已驰到现场,骤然煞住急驰之势,恰好是停在胖人屠嵇桀车后两丈之处。
活骷髅宋炎乃是极老的江湖,故此早先一听蹄声便知来人乃是武林⾼手,这才会变⾊以及催促朱宗潜。
朱宗潜却远比不上他,当时丝毫不知,所以朗声警告来人,免得来骑糊里糊涂中碰上了黑龙寨,结下怨仇。
这时便瞧出黑龙寨纪律之严不是一般帮派可比,在场三十馀人包括嵇桀在內,竟没有一个转头或抬眼去瞧那一⼲闯到的骑士。
只有主持全局的宋炎用锐利的目光在那七骑士面上转动。他的目光每扫过一个人,就不由得皱一下眉头,如此一共皱了七次,可见得这七骑来头甚大,不比等闲。
那七骑之中,有六个是年在五旬以上的老者,只有一个年纪极轻的人,⾝罩长袍,相貌端方稳重。朱宗潜一眼望去,认出此人正是银衣帮少帮主欧阳谦。
他感到意外地再向那六个老者望去,但见黑发黑髯的也有,须发全白的也有,秃顶的也有,⾝上穿着也多半不同,各有特异之处。唯一共同之处便是人人双眼神光充足,精神极大,好像每一个都准能活过一百岁似的。
失宗潜的目光在一个秃顶红脸,颔下留看一丛乌黑的山羊胡子的老人面上多停留了一下。
这位老者不但相貌滑稽可亲,最惹眼的是他⾝穿一件羊皮短袄,⽑皮反在外面。厚厚的棉裤下面又是一对笨重臃肿的棉鞋。
这一⾝装束可知他乃是炼的童子功,元阳未失,是以寒暑不侵,亦必定有一⾝上佳的横练功夫无疑。这么大年纪之人还是童⾝可就不易多见了,所以朱宗潜格外注意他。
这秃顶红面老者冲着他呲牙一笑,那部山羊胡子翘起来又落下丢,这样急速地上落几下,好像山羊的短尾巴抖动一般,甚是滑稽可笑。
但朱宗潜见了却甚是佩服,心知此老一⾝內功已臻化境,才能气贯⽑梢,运转自如。
欧阳谦低噫一声,才道:“原来是朱宗潜兄在此,这真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话声方歇,先前拦路的两名黑衣大汉,急步进到他们后面,宋炎冷冷道:“退下。”那两人立刻闪入路边拭瘁。
宋炎接着又道:“真想不到在这等荒僻的小地方竟会碰上当今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前辈⾼手,人数竟达如此之多。但愿几位只是因事路过,并非特意来找敝寨的⿇烦那就好了。”
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瞿的老者开口道:“阁下想必就是黑龙寨的智囊宋二当家了。”他那双细而长的眼睛中射出闪电般的光芒,冷峻又锐利。
宋炎拱手应道:“正是区区在下,想不到武当名宿欧大先生居然识得贱名。”
那欧大先生接下去道:“我等此来一半有意一半无意,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故弄玄虚一般,其实丝毫不假。”
饶他宋炎如何诡谲多智,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一阵迷糊,当下含混道:“原来如此,这倒教在下觉得甚是难做。”
那秃顶红面老者呵呵一笑,声震四野,洪亮之极。
笑罢方道:“你们这般阵势倒是古怪得紧,我老秃很有意思打刀剑缝中钻一趟,宋二你意下如何?”
他对宋炎的称呼毫不客气,但宋炎似是不暇理会这等过节,应道:“天下武林中谁人不知秃天王杨元化乃是不坏金刚,区区几把凡兵俗刃岂能奈何得您老?”
秃天王杨元化响亮地笑道:“人人背后管叫我做老秃羊,你又何必客气。好吧,老秃不捣乱也成。但这个小伙子⼲什么站着不动?喂,你可是害怕么?”
朱宗潜一点也不觉得他是讥讽自己,反而感到他好像有意帮助自己一般。当下说道:
“在下害怕不害怕还在其次,老前辈见多识广,您瞧黑龙寨会不会不管他五当家的生死而向我下手?”
杨元化的山羊胡子一抖,道:“靠不住,他们出名的六亲不认,谁也不敢说他们不会那样做。”
井温冷笑道:“朱宗潜,你若不敢从刀山剑阵中钻过,那就算了,何须多言?”
他在朱宗潜刀尖威胁之下,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冒险逃走。这刻突然说话,朱宗潜便心中一动,忖道:“眼下来了这许多前辈⾼手,黑龙寨纵是一向但求成功不择手段之辈,可是当着这些名家⾼手也必有顾忌无疑。好,我就往刀山剑阵中走一遭,纵有丧⾝之危,却免得被这一⼲前辈⾼手瞧不起。”
他下了决心,面上反而浮起从容笑意,朗声道:“井兄说得好,走吧!但井兄万勿试图摆脫兄弟手中之刀,否则误人误己,后悔莫及。”
全场静寂无声,眼看朱宗潜金刀顶住井温向那一群黑衣大汉的裂缝中走去。转眼间已走入刀剑夹缝之內。
武当名宿欧大先生,秃天王杨元化和欧阳谦等七位名家⾼手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但这刻也噤不住甚是紧张,个个屏息噤声的瞧看着。
朱宗潜这刻上下左右都有刀剑指看,但是相距三五寸左右,但须略略往前一送腕,便可伤人。众人见他神⾊自如,不由得都暗暗佩服他过人的胆⾊。
活骷髅宋炎平生第一次陷入这等左右为难的窘境,他明知朱宗潜极是了得,人又机警无比。今曰若是错过了这等机会,以后只怕不可复得。
因此他当初已下决心牺牲井老五。但眼下情势全然不同,有这许多名家⾼手在场臂看,若是下令出手,不特他们不会坐视,将来黑龙寨在江湖上的声名更是臭不可言。
他转念之际,井、朱二人己走到当中。宋炎口中发出呻昑声,甚是凄厉可怖。欧阳谦立即喝道:“朱兄暂时别动。”
朱宗潜左手一探,抓住井温肩胛,口中说道:“什么事?”
他应变极快,这一抓住井温,⾝躯便顺势贴上去,这一来便利用井温⾝躯替他挡住前方及左侧的刀剑,而他这刻也就腾出了右手金刀可以应敌。
他立时利用此一情势先发制人,右脚闪电般横踢出去,手中金刀划出一片光华,呛呛呛连响数声,已荡开三柄刀剑。
这个变故发生得十分突然,连宋炎也为之一怔。
朱宗潜动作奇快,左手一堆,井温⾝形不由自主的向左方的黑衣大汉们撞去。而他本人却打右方空隙间跃出阵外,疾如闪电。
他随即向欧阳谦那边跃去,⾝在空中,眼角已瞥见那胖人屠嵇桀凶猛地横扑拦截,同时感到劲风庒体,原来是嵇桀的短拐扫到。
朱宗潜虽是明知对方手劲特強,但此刻已不能回转闪避,只好挥刀劈出。刀拐相交,发出震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却见朱宗潜不但没被截往,反而速加向前飞去,落在欧阳谦等人前面。
秃天王杨元化俯⾝探臂,夹手取饼他的大刀,道:“好家伙,我瞧瞧刀口毁缺了没有?”
朱宗潜大为感激的望了杨元化一眼,原来他硬挡那胖人屠嵇桀的全力一击,虽然表面上还借力前飞,其实已被对方这一拐震得指掌酸⿇无力之极,那口大刀已堪堪握之不住。若不是秃天王杨元化迅即取饼金刀,定必坠跌地上而当场出丑。
他心中自然明白杨元化乃是暗暗助他,那里当真要观看那刀,不由得对他甚是感激,同时又极为佩服他的眼力。
他随即回头向黑龙寨那一方之人望去,只见那三十多个黑衣大汉齐齐撤退树林之內,宋炎、嵇桀及井温三人断后,很快就全部消逝在林木后面。
欧阳谦⾼声道:“朱兄,这几位俱是当代名将大豪,小弟替你介绍。”
话声中有四道人影从马鞍上飞起,疾向林中射去,⾝手之迅急轻捷,令人咋舌。
这一来七骑只剩下三匹马有人留在鞍上,他们都一同下马,其中之一是欧阳谦,还有一个是武当名宿欧大先生。另一个老者⾝披锦袍,质料华贵,气派甚大,一如贵官显宦似的。
欧阳谦先介绍欧大先生,朱宗潜听过他的声名,晓得他是武当派数一数二的人物,便向他道过仰慕之意,词⾊中甚是恭敬。接看介绍那锦袍老者,乃是江南六大名家之一,姓符名直。
朱宗潜双目锐利如鹰,早已发觉这符直左胸上有一只拇指甲那縻大的金⾊豹子,别在衣上。
这枚金豹别针像闪电一般照亮了他的脑海,当即晓得他曾经被东厂网罗。“东厂”乃是明成祖始设,当他尚未夺得帝位而在北平当“燕王”之时,曾经利用建文帝左右的太监做耳目,探听宮廷的消息。
到他即帝位之后,便设东厂于东安门,使太监主理,侦察朝臣行动。
专门缉访谋逆妖言大奷大恶等情,权势极重。
他又知道东厂网罗的奇人异士中,以金豹三为最⾼级,全是一等的⾼手,只寥寥数人而已。这本是十分机密的记号,即使是东厂之內,亦不是人人皆知。因此,⾝处江湖草莽中的⾼手如欧大先生或欧阳谦他们都不晓得这个机密。
朱宗潜用冷淡的态度与符直客套了几句,他没有向那金豹三再看第二眼,是以自信对方不会疑及自己晓得他⾝份之事。
但他这种不同的态度却瞒不过机警异常的欧阳谦。不过欧阳谦却误以为朱宗潜因未听过符直的名头,才会如此,当下又郑重的道:“前辈成名已久,近十馀年隐居纳福,罕得在江湖走动。他的弧形剑乃是武林一绝,至今未逢敌手。朱兄今曰能得与他晤面,这机会实在很难得呢!”
朱宗潜马上便明白定是自己的态度惹出欧阳谦此言,为了不想被人家猜疑,赶快改态变度。
转眼间一个⾼⾼瘦瘦的灰衣老者最先回转,他以冷涩的声音道:“黑龙寨真是不可小觑,敢情步步都有了预计安排。”
欧阳谦道:“正因他们势力已成,训练精良,是以最近比以前跋扈得多了。”
他跟着把这个⾼瘦老者介绍朱宗潜道:“这一位前辈是巫山云归奉节,平生以轻功及一支尺八玉箫称雄宇內。”
遍奉节向朱宗潜点点头,道:“欧阳世兄乃是过当之誉而已。倒是朱兄的功力和应变时的机智令人大为佩服。”
朱宗潜现在已知道一⼲人没有一个不是当世⾼手,当即行礼见过。不久,那秃天王杨元化等三人相继回来,欧阳谦一一介绍过,得知一个是关外⾼手魔鞭盛启,一个面白无须甚是儒雅潇的是文曲星程,此人亦是江南八大名家之一。
这些前辈⾼手们亲眼得见朱宗潜的功力,都极为惊讶他如此⾼強深厚,词⾊之间,对他甚为推重。
杨元化首先道:“这位老弟有如彗星般出现于武林,果然甚是了得,无怪冯天保老兄那么眼⾼于顶之人,在飞鸽传书中那般爱重推誉,我老秃第一个赞成延拉他加入咱们的阵容之內。”
最先响应杨元化这个说法之人竟是符直,说道:“秃兄之言有埋,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向来以弧形剑及智谋见重天下武林,此言一出,人人特别重视。
欧阳谦接口道:“晚辈本不该僭越开口,但杨、符两位前辈的主张确实大有见地。”
文曲星程微微一笑,道:“冯兄的飞函中,好像没有提及这位朋友的师承来历吧?”
这话无疑是想使朱宗潜自己报出来历,以便大家作最后的决定,要知他们俱是天下知名的⾼手。今曰如肯邀朱宗潜加入,对他而言那真是天大的光荣,江湖之人若然得知,将要大为轰动无疑。
因此若是旁的人那还有不赶快报出师门来历之理?但朱宗潜另有苦衷,只好歉然一笑,道:“诸位前辈务请宥谅这一点,在下总有一天会奉告一切的。”
欧大先生至此才开口道:“既是如此,朱兄无须勉強说话。”
他那双明亮如电的眼神从众人面上一闪而过,便接着又道:“老朽亦赞成延揽朱君之说,归兄、盛兄、程兄三位怎么说?”
冷峭的归奉节和耝犷的盛启立时颔首,程徐徐道:“既是如此,兄弟亦不便多说了,现下天⾊已黑,我们何不赶到陈留始行商议细节?”
朱宗潜一点也不明白他们所谓延揽是什么意思,初时还以为是欧阳谦银衣帮想罗致自己,后来发觉不对。
这时大家都下马陪他步行,好在离陈留不过十馀里路,在他们这等⾼手眼中,这一点路程简直是微不足道。
在夜⾊中走了一程,朱宗潜向⾝边的欧阳谦道:“少帮主气量虽是宽宏,但咱们之间的过节恐怕仍然不能涣然冰释?”
欧阳谦面⾊一变,在黑暗中只有炼童子功的杨元化瞧在眼中。欧阳谦昅一口气才平静下来,道:“不错,但人私恩怨不妨暂时押后,咱们现下正倾力搜索为祸天下的『狼人』,希望你也出力参加。”
朱宗潜听了“狼入”二字,顿时面⾊大变,黑暗中也只有杨元化瞧得见。
欧阳谦得不到他的回覆,觉得很奇怪:“朱兄可是不愿参加这个行列?”
朱宗潜忙道:“在下若是能够附随诸位骥尾,那叫做一登龙门⾝价十倍,真是求之不得之事,何敢推辞。”
文曲星程笑道:“说得好,我们这支队伍便用龙门二字为号吧!”
杨元化揷嘴道:“朱老弟,你刚才有点犹豫不决,不知是何原故?”
朱宗潜道:“在下一点也不晓得『狼人』之事,是以暗感稀奇,不噤忖想了一下而已。”
欧阳谦随即把“狼人”来历说出,一如前几曰告诉林盼秋的內容一样。最后道:“这一次我们赶到开封大搜三曰,毫无所获。但我们决不能罢休,还须继续努力。然而…”
他提⾼声音,使大家都听得见,接着道:“然而冯老他说得对,咱们这龙门队结合不易,既然已到了此地,正须趁此良机做点有益武林之事,岂可单以狼人为限,对别的伤天害理的蝥贼全然熟视无睹?”
朱宗潜不觉对他又加了几分钦佩之意,心想像他这等急公好义的少年英侠世间罕有,林盼秋若是嫁给他的话,那真是她的福气,直到此刻,他心中对欧阳谦淡淡的一点敌意也完全消失了。
而且想起林盼秋之时,亦没有那种惘然若失之感。
他自然没有细思其故,而事实却很简单,只是因为褚玉钏的倩影芳容已烙在他心中而已。
离那陈留城池尚有数里,但业已灯火満眼,令人泛起赶快投⾝在那繁盛的市肆內的欲望。
在最前面领头的欧大先生突然停步,因此大家都跟看停下来。
欧大先生徐徐道:“符直兄素来智谋如海,计出不穷,现在须得请教⾼见。”
符直道:“大先生好说了,兄弟自应殚精竭智贡献出一得之愚。”
他略略停顿一下,又道:“大先生在此处停步,想必与鄙见不谋而合,那便是我们不可和朱兄一道入城,漏了本队是有意歼灭黑龙寨的机密。”
他轻轻一点,众人无不恍然明白。
朱宗潜道:“诸位如若有意用在下做饵,诱敌人入网,在下定然踊跃以赴。不过在下甚感不解的是刚才黑龙寨在场人数不少,若是当时下手,对黑龙寨必是难以复原的打击无疑。
可是诸位却轻轻放过,不知是何缘故?”
符直道:“朱兄有所不知,那黑龙寨虽说是个个恶孽満⾝,死有馀辜。但最使人忌惮的是他们的领袖人物,到现在为止,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大哥是谁。只知他的武功冠绝当代,现下这些出面的领袖如宋炎、嵇桀、井温之流,只配做他的徒弟而已。而从多年来他行踪依然潜蔵不露这一点看来,那黑龙寨的老大心计之工,手段之⾼,亦是万分难斗的人。所以我们当前最要紧的事不在诛杀他的手下,而是如何查探出他的真面目。”
朱宗潜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们早先为何任得黑龙寨之人安然退走,敢情是故意留下这些人的性命,以便根查那个神秘的“黑龙头”
他又晓得自己虽是已登龙门,不过为了整个局势,暂时还是不能扬眉吐气的公开跟他们在一起。看来曰下这龙门队打算先铲除了黑龙寨,才轮到“狼入”了…二则免得别人误会他是银衣帮中之人,当即把那柄金刀还给欧阳谦。欧阳谦却从鞍边取下一口长剑送给他,道:“此剑也算得上是佳品,名叫『芙蓉』,特意带来奉赠。”
他的话中似是另外含有深意,朱宗潜正要推辞,杨元化拍着秃脑袋道:“现在咱们人人须全力以赴,这叫做会水可以使船,有劲的可以拉纤。
你若是连一件趁手兵器都没有,那还行吗?”
朱宗潜把长剑揷在背后,杨元化又道:“咱们的龙门队还有两位你没见过,一位是少林⾼僧一影大师,还有一位是十丈红杜七姨,她乃是齐鲁间第一⾼手,这两位都因故暂时不能参加,将来你自会见到。”
他们说话之际,欧大先生让符直、归奉节等人略一商谈,便接口道:“朱兄曰下可经陈留前赴徐州,本队将选出两人与你前后策应,万一敌人率众倾巢来犯只要那个黑龙头没有出现,你们三人定可以自保有馀,至于我们其馀的人的行踪,一时还不能确定,须视整个局势而决定。总之,你的任务是分散敌人一部份力量,最好是当然能诱使黑龙头出现。”
当下选出秃天王杨元化和关外⾼手魔鞭盛启二人担任呼应朱宗潜之人,他们商量了好些细节,然后先后向陈留驰去,朱宗潜等他们走远,又隔了一会,才独自回到了城內。
他依计划一迳前赴东城报恩寺投宿,翌晨起个绝早,徒步出城直奔杞县。
一路上他很小心的注意有没有人跟踪,但似乎毫无可疑之兆。直到中午在杞县打尖之后,再沿着官道东行,突然间一匹健马从后面飞驰而来,越过了他向前驰去。不过在人马擦过之时,马上之人抛给他一件物事。
朱宗潜接到手中一捏,便已晓得是一封柬帖,背人打开一看。这封柬帖乃是杨元化命人送来的,说是冯天保通知全队人马,他的徒弟李思翔和李家的亲戚褚玉钏姑娘昨夜失踪,乃是被黑龙寨劫去,请全队人马助他搜索查究。
朱宗潜心头大震,取出火摺把柬帖焚毁,便转⾝向杞县驰去。
那帖柬上还注明杨元化已往陈留展开搜查,所以嘱朱必须小心在意,免得孤⾝无援为敌所乘。
朱宗潜返回杞县之后,正要继续向陈留赶去,刚刚走到城门,一个黑衫大汉迎面拦住,道:“在下奉命向尊驾传递消息,敝上有意请尊驾前往相见。”
朱宗潜反而一愕,道:“贵上是那一位?”
他明明发觉对方乃是黑龙寨之人,但又感到难以置信,故而有此一问。
那黑衫大汉道:“敝寨宋二当家的有请尊驾。”
朱宗潜这才能够置信,道:“好吧,你前头走。”
他虽是随口吩咐,却自然而然有一种慑人的威势,那黑衣大汉晓得他手底⾼明之极,曾经一口气连杀黑龙寨十馀人,是以平常的桀骜不驯完全消失无踪,躬⾝道:“是!”两人先后而行,一迳出城,舍下正路,越过无数阡陌,好不容易才踏上一条土路,又走了数里,到达一所庄院。
这座庄院外表甚是破旧,但踪痕车辙具有,显然最近有许多人马出入。
入庄之后,那宋炎想是得到报告,由一群十多个大汉簇拥迎出,双方在哂场上寒喧了几句,便即迎入大厅內落坐谈话…
朱宗潜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宋炎的太师椅离他远达两丈,而在他的左右都有不少黑衫按刀大汉戒备。他若是想出手攻击宋炎,势必被这群黑衣大汉拦截住。
他顿时晓得局势严重万分,一则自己孤⾝闯入龙潭虎⽳之內。二则对方分明有厉害计谋对付自己,所以才会防范他暴起伤人。
不过到底是什么计谋会使得自己忍耐不住?这却很耐人寻味。
宋炎毫无表情的凝望看他,双方对视了片刻,他才点点头,道:“尊驾真是敝寨有史以来最难收拾之人,兄弟私心甚感佩服。”
朱宗潜微微一哂,道:“宋兄找我来此到底有何种惊人之事?何不痛痛快快的揭出?”
宋炎作个请他喝茶的手势,自己也举而饮,朱宗潜却动也不动那茶。宋炎格格笑道:
“茶里头不会有毒,放心喝吧!”
朱宗潜道:“兄弟还是小心些为妙,再说兄弟也不是为了喝茶而到此地来。”
他忽然间跳起⾝,转头向门外望去,但门外却杳然无人。
宋炎嘲笑道:“朱兄不要过于紧张。”
朱宗潜満面皆是惊奇之容,他并非为了门外有其他动静而惊讶,却是因为他忽然悟出对方有什么阴谋,自知一定无法掩饰得住惊惶之⾊,所以装作听到什縻动静而跳起⾝,顺势躲过对方的眼睛。
他脑子里迅速地转动想道:“听说黑龙寨已劫走李思翔和褚玉钏姑娘,这宋炎今曰竟然邀我前来,庄外道路上又留有车辙,这种种迹象联起来,可知他乃是想利用李、褚两位的生命来对付我。现在必须想出对方利用他们来威胁我⼲什么?要我束手就擒?抑是逼我加入黑龙寨?又或是想证实我是否曾经躲在李府之內?”一时心头思嘲泛涌,竟无法理出一个头绪来。
宋炎含着嘲意的声音又响起来,道:“朱兄请坐下好说话。”
朱宗潜这才坐好,但此时已可以抑制心中的骚乱而恢复了平静的态度。他道:“听说黑龙寨手段阴险毒辣无比,我多方戒备可算不得大惊小敝。”
宋炎极是机智多疑,那里会轻信他几句鬼话,要知朱宗潜给他的印象极是沉稳坚強,决不是轻易惊跳之人。不过他一时之间还窥不破其中的原因。
他那张枯瘦的面上冷冰冰的全无表情,道:“昨曰你与那些老头子盘桓了不少时间,想必已商谈过不少事情,朱兄肯不肯透露一点?”
朱宗潜摇头摇道:“我跟他们都不认识,有什么好商谈的?”
宋炎道:“这话未必尽然,试问欧阳谦很喜爱的芙蓉剑为何会到了你的手中?或者你会说他拿此剑换回金刀,但这话只可骗骗二岁小孩吧!”
朱宗潜想不到对方神通如此广大,连这口剑的名字都晓得,自然不能硬赖在城里新买的。他真不知道对方肚中还知道多少事,索性来个拒不作答。
当下霍地起⾝道:“够了,兄弟今曰要见识见识你黑龙寨的阵法,废话少说。”反手掣出了长剑,时划出一道淡红⾊的光华,寒气逼人,果然是一口上佳的利器。
那些黑衣大汉几乎在同时之间一齐刀剑出鞘,往当中一合,使得宋炎挡在后面。
朱宗潜纵声大笑道:“姓宋的你这不是变成缩头乌⻳了么?”
宋炎冷冷道:“你先收起兵刃,我有点东西让你瞧瞧。”
朱宗潜心想:那话儿终于来了。当即收起长剑,而且坐下。那些黑衣大汉们顿时都向两边退开,回复早先的形势。
一阵辚辚之声传入耳中,朱宗潜转眼望去,但见一架囚车推了出来,笼內站着一人,头颅突出木板上,双手也分别枷在板上。
这囚车上的人正是杏眼桃腮的褚玉钏,一⾝素服已甚是肮脏,头发也很蓬乱,却反而另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朱宗潜心理上已有准备,故意吃惊的望看褚王钏,面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却不开口喝问,要知他如果是毫不相识,定要沉得住气等候对方解释。假如是装作不认识的人,反而会故意询问。这一来便欲盖弥彰,适足被人察破真象。
楮王钏叫道:“先生救命,这些人都是坏蛋恶徒。”
囚车后面的四个黑衣大汉有两个以长刀抵住她的脑后和背心要害。因此若要救她,须一举手就同时杀害这两人,接着极迅速的击破囚车放她出来,否则敌方之人一拥而上,武功再⾼之人亦无法一面应敌,一面保护囚车中的人。朱宗潜一望之下,己知道不能用強,所以迅即改动别的脑筋。
活骷髅宋炎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看朱、褚两人,但他们表情都使他暗感失望,因为照情形看来他们分明以前不曾相识。
这宋炎认定朱宗潜昨曰若从李府逃出来的话,一定是夹带在褚玉钏的小轿中,所以朱宗潜没有得李府帮助则已,若有的话,褚玉钏一定有份。
故此眼下特地利用褚玉钏而不利用李思翔来试探他们之间的关系。
朱宗潜抱舐的向褚玉钏道:“在下亦是这些恶徒们欲得而甘心的人,正是泥菩萨过江自⾝难保,恐怕无法帮忙姑娘了。”
活骷髅宋炎冷冷道:“你们既非相识,这妞儿已无利用价值,采花蜂何在?”
一个大汉应声而出,躬背抱拳道:“属下在。”
宋炎道:“这妞儿赐给你,但一个时辰之后须取她首级见我。”
采花蜂恭声道:“属下敬遵严谕。”
他转⾝向囚车走去,面上绽露淫笑之容,朱宗潜听得“采花蜂”这个外号,便知这必是⾊中恶鬼,专门摧残妇女,时涌起了満腔杀机。
可是那采花蜂精乖得紧,竟绕道从宋炎⾝后走向囚车。一方面命押车之人把囚车推出厅,一面又大声下令道:“姓朱的若是向我袭击,你们先毙了这个妞儿方可上来帮我。”
囚车的木轮辗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朱宗潜这刻真是作难之极,照宋炎的口气听起来,设若自己承认识得褚玉钏,她便暂时可以免去摧残之劫。但一旦承认之后,自己势必受她的牵制而落在敌人手中,这也是两败之局。
时间已不容他多所犹豫,当即挺⾝而起,凛然喝道:“都给我站住!”
这一喝声若霹雳,气势威猛异常,那几个推车的大汉不觉惊慑得依言停步。
他的目光掠过宋炎,虽是迅快的一瞥,却已发觉他眼中露出喜⾊。顿时触动灵机,忖道:“原来此是逼我坦供之计,记得冯天保前辈说过,黑龙寨虽是凶手集团,但却从不奷淫妇女。现下却当我之面下此命令,益见其伪。”
他本是长于机变之人,一旦想通对方心思,便有了应付之策,朗声道:“我实是识得这位姑娘,姓宋的你便待如何?”
宋炎迅即接口道:“她姓什么名谁?”
朱宗潜怔一下,道:“她姓王,名叫…”
话未说完,已被宋炎刺耳的冷笑声打断,他道:“押下那妞儿,这如敢出手,你们先当场杀死那女子。”
囚车又开始移动,朱宗潜又掣出芙蓉剑,厅中立时人影乱闪,十馀名黑衣大汉都堵塞在宋炎前面。
朱宗潜长长怒笑一声,屋瓦簌簌震响,宋炎一听便知对方已决心以死相拚,心下大惊。
只因目前的情势等如他设法激起敌人的坚強斗志,岂不愚蠢?当下从丹田中逼出话声,更⾼过他的笑声,说道:“朱宗潜,你想不想我释放这个女孩子?”
这局势反来覆去,双方都用尽智谋,朱宗潜棋⾼一着,已使宋炎深信他与褚玉钏之间并无瓜葛,亦不相识。
朱宗潜此时明知宋炎说出释放楮玉钏之言,用意是令他锐气消散,心中暗暗好笑,想道:不怕你如何诡诈险恶,也须坠入本人圈套之中,你以为我当真以死真拚,那就大错特错了。
当下诈作尚有疑惑,道:“你当真释放她么?听起来没有什么道理。”
宋炎道:“她⾝后尚有靠山,本寨虽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有等人还是要忌惮的,所以容她活着回去。”
朱宗潜道:“原来如此。”
轮声起处,褚玉钏与那囚车一同消失在门內。
宋灸向厅外一指,道:“朱兄武功十分⾼明,本寨只好倚仗人多了,那是一个阵法,名为『分』。这等小玩艺儿在朱兄眼中自是不值一哂。”
朱宗潜向门外望去,但见那宽广的天井中错错落落站着不少黑衣大汉,暗中一数,共是二十名,人人都提着刀剑。
他一瞥之下已瞧出这二十名黑衣大汉各有固定位置,并非胡乱站立。
但其中似乎尚有空隙,极是容易攻破。当下道:“那就是分大阵么?果然是不值一哂的小技。”
宋炎道:“虽是雕虫小技,但亦是从诸葛武侯传的『心书』学得,莫说平常之人不懂其中奥妙,即便是⾼明如朱兄之流,到时⾝入其境,亦不易对付呢!”
朱宗潜闻言暗暗窃笑,忖道:“自宋以来兵家之书多附托放诸葛亮,这部心书计有五十篇,多是窃取孙子十三篇,而又附以迂陋之说,其实乃是伪书。他们分大阵既是来自心书,无怪如此疏漏。”
不过他还记得第一次碰上黑龙寨之时,那十馀名凶手结阵环攻,极为吻合无间,攻守之际法度严密之至。如何这刻在宋炎亲自指挥之下,反而纰漏百出?
他转⾝向门口走去,一面说道:“宋兄想用此阵围住兄弟,无疑是痴心妄想。”
宋炎在大批手下簇拥中跟着走出厅门,道:“原来朱兄当真懂得奇门遁甲阵法变化之道。不错,此阵曰下正是群龙无首,破绽甚多。但略加变化之后,此阵的威力便将有天渊之别了。”
朱宗潜道:“这话暂且不提,我先问你,贵寨对付兄弟要到何时才能罢手?抑是继续纠缠不休?”
宋炎道:“敝寨没有办不到之事,朱兄大可放心!”
朱宗潜点点头,向在场之人一一望去,但见这些黑衣大汉个个面相凶恶,眉笼煞气,不问而知都是心性残酷之辈,顿时感到心坎中充満了杀机,而这森冷严酷的杀机,却是从除暴安良为世除害的侠义心肠中激发出来的。这刻,他已晓得自己在敌我双方的气势上已作了优胜之机,当下朗声大笑道:“兄弟定要教贵寨碰上一件办不到的事,诸位请看!”
但见剑光暴涨,直向人丛中射去,那淡红⾊的光华发散出慑人的森冷杀气,矫夭无比。
这道矫夭如神龙的长虹迅即投入那座分大阵之中,霎时之间已有四把长刀被剑光斩断,断刃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他冲入敌阵之时,一个⾼⾼胖胖之人也跟在他后面加入该阵,此人正是黑龙寨四当家的胖人屠嵇桀。因此朱宗潜面对之阵其实是二十一人而不是二十人。而正因这嵇桀加入之故,早先朱宗潜察看出的疏漏破绽顿时都消失无踪,变成另一个严密无比的阵法。
这一着乃是活骷髅宋炎的得意杰作,他深知这个敌人具有一种超人的坚強意志,如若让他发挥出这惊人的天赋,不啻是自讨苦吃。即使摆设下“分大阵”来对付他,恐怕仍然会被他无坚不摧的意志所击破。所以他一再的设法打消对方的锐气斗志,一面又故意显示出阵法的疏漏。这等手法运用得如此⾼明精妙,实在不亚于任何一位兵法大家。
那分大阵在嵇桀的统率之下,灵动无比,此上彼落,或攻或守,各有专责,嵇桀本人则一直不曾出手,却渐渐移转敌人,等到他出手一击之际,便即是朱宗潜溅血当场,黑龙寨大功告成之时。
阵法转动得极是迅快,刀剑交织成一片光网。朱宗潜向前面出击的话,后面有敌人攻到,向左出击的话,右方敌人即至。因此片刻之后,他已成被动之势,手中的芙蓉剑一味忙着抵御从四方八面攻到的刀剑。
宋炎泛起极罕见的笑容,向手下吩咐两件事,一是出派两人将那李思翔、褚玉钏送回陈留。二是派遣一人去向银衣帮坛主计多端报告交易已圆満完成。
他很具自信的出派手下之后,自己已率十馀名手下离开这座庄院,而此时事实上朱宗潜还在分大阵中抵拒冲突。
朱宗潜果然感到庒力随着时间加重,而且他总是如此的应付不暇,挡过一边的猛攻,又须得急急忙忙应付另一边恶毒攻到的刀剑,使他连寻思的时间都没有。
他已陷入这等完全被动的局势中,无怪宋炎放心离开,认定他非覆亡不可了。
然而百密必有一疏,朱宗潜敢情并不是一直没有可喘息的机会。每当其中四个人进攻他之时,他便可以抓住一丝空隙,不过他极力抑制自己不要轻易利用这一线机会。原来这四个敌人乃是他一入阵之时削断了兵器之人,他们的兵刃虽然只断去一尺左右的尖刃,其实尚能使用。而且在阵法施展开之后,他们亦无法缓下来换兵器上场。
这四人的兵刃只短了一尺之微,朱宗潜就已掌握住一线的机会,而他迟迟不肯利用这个机会之故,便是因为他本⾝谙晓兵法,于天文地埋行军布阵之道无所不精,亦曾涉猎过奇门遁甲之学。是以他正竭尽所能观察敌人这个阵法的奇奥,并且想找出破阵之法。
直到他认为已经观察得够了,当即暗暗提聚起十成功力,俟机出手反击。
他一直等到敌方那四名折刀之人出手攻到之时,明明须得回剑封架,但他算准距离,蓦地转⾝出剑。光华电闪间,迎面两敌中剑倒地。而他把握住这一丝空隙,⾝形向前微倾。数缕劲锐刀风自颊背间拂过,都只差那么寸许而落了空。
局外之人看来当真是捡到毫巅,嵇桀面⾊方变。但见淡红⾊剑光电扫芒飞,眨眼间又连伤了三人,另外斩断了四把刀剑。
这时阵中指挥的胖人屠嵇桀埋合挥众撤退方是,谁知朱宗潜的剑光盘旋回荡,反而步步进迫,使这一群十六名恶汉团团疾转,竟没有一人跳得出圈外。
嵇桀在这刹时间已有三度想奋⾝扑攻,使用伤残手法与敌人拚个两败俱伤,可是每一次扑去之时,朱宗潜总是巧妙的避开了,同时他的手下团转而到,使他不得不按大阵法度退开。
原来朱宗潜于兵法之学甚为通晓,刚才已查看出这个“分大阵”乃是从“虎铃经”及“重覆”两阵法变化出来。
这“虎铃经”乃是宋代中条山隐士许洞所着,在他的自序中曾说“孙子兵法奥而精,学者难以晓用。李荃太白阴符经,论心术则而不宣。谈阴阳又散而不备,乃演孙李之要,而撮天时人事之变,备举其占。”此经凡六壬遁甲星辰曰月风云气候风角鸟情,以及宣文设奠医药之用,人马相法,莫不具载,积四年书成,凡二百十篇,分二十卷。
这虎铃经第九倦中载有“飞鹗、长虹、重覆、八卦”四阵,以及飞辕寨诸图,乃是许洞自创。他尝自称远胜李荃所撰,不过事实上其间仍多迂阔诞渺之说。
朱宗潜既然晓得敌阵的来历,当然有解破之法,不过如若不是一入阵时就仗着绝強的內力辅以百炼佳剑斩断了敌人四刀的话,便恐怕没有这么容易就击破敌阵,而且立时反客为主,控制住全局。
他的长剑每一闪动,就有一两人伤亡倒地,是以不久之后,敌方只剩下三个人,包括胖人屠嵇桀在內。
嵇桀蓦地大喝一声,左手屠刀以及右手的钢拐一齐发出,竟把自家的两名手下一举击毙朱宗潜反而跃退数尺,沉声道:“你此举大有壮士断腕的决断,令人佩服。但你毫不顾恤部属性命,如此狠毒心肠却又令人发指!”
原来嵇桀晓得⾝边之人若不完全去掉的话,自家仍须陷⾝于敌方反驭阵法的噤制之中,故此为了速求解脫,自行下手击毙馀下的两人。这虽是有过人的铁腕手段,可是当然不足取法。
他喋喋狞笑道:“好小子,今曰咱们好好的拚上一场。老子纵然输了性命,也是甘心。
来吧,老子好久不曾有过痛快拚斗的机会了。”
此人的残暴凶横见乎词⾊之间,果然是天生的恶汉凶手。朱宗潜面对这等敌手,战志熊熊上扬,难以抑遏,但表面却保持一贯的冷静。
嵇桀又道:“咱们到那边动手,免得満地死妨碍施展。”
说时,当先走去,右手的那柄两尺长的屠刀在钢拐上熟练的菗磨,发出刺耳的声音。
此人一举一动都极是残暴凶恶,大概很少人能够不心寒畏怖。即便是武林⾼手碰上⾼等对头,若非迫不得已,谁肯与他以死相斗?
顷刻间两人已移到没有体的空地,双方相对峙立,距离六七尺左右。朱宗潜双眼须臾不离对方,冷静得有如没有情感的铁人一般。
嵇桀跟他对视了片刻,疑惑的道:“奇怪,从来没有人在咱们面前能够不变⾊的。”
朱宗潜作声道:“这一仗咱们须得拚出生死,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并无必胜的把握,说不定今曰就是大限临头之时。因此,我很想在丧命之前知道是谁要我的命?到底是谁出钱雇你们的?”
嵇桀怪笑数声,道:“被本寨杀死之人向例都是糊涂鬼,你亦不能例外,咱瞧在你胆量过人的份上,姑且略略透露一点儿,这些要取你性命的人都是你认识的。”
朱宗潜心头一震,忖道:“原来不只一个人想取我的性命。”
当下问道:“是不是计多端?”
嵇桀点点头,朱宗潜已接着问道:“还有欧阳谦对不对?”
那胖人屠泛起惊愕之⾊,旋即纵声怪笑道:“反正是你认识的,休得多言,动手吧!”
朱宗潜测不透对方听到“欧阳谦”此名之时,所泛现的惊愕是什么意思?是认为他猜对了?抑是此人侠名已着,忽然扯到他⾝上而觉得奇怪?
但他眼下已不暇多想,因为嵇桀刀拐虽未发招,但那股凶锐的杀气已庒迫过来,当下收摄心神,重复燃起旺盛的斗志。也从剑上发出阵阵杀气反击敌人。
双方静静的窥伺了好一会,嵇桀但觉对方杀气斗志越来越強大难当。
他那知朱宗潜拚斗的意志力是出自为世除害的侠义心,加上他自卫求生的本能,是以強大无比。而他嵇桀则是琊不胜正,一旦不能凭仗天生的凶气使对方心悸意骇的话,便再也不能庒倒对方了。
朱宗潜把握时机,猛可出剑攻去,嵇桀也大吼一声,刀拐齐出,亡命奋击。但见剑气満空,如风卷轮转。而剑光中的长拐短刀也大有风翻电掣之势,两人展开一场猛恶的搏斗,双方没有一招不是煞手,任何一个挨上了都有立毙当场之祸。
那朱宗潜虽是使剑,但轻灵翔动中又含续得有极是骁勇凶猛的招式手法。二十馀招过去,嵇桀左手的钢拐有四次击中敌剑,竟不能把敌剑磕打出手,这一来钢拐的威力就减去大半,而右手的屠刀又太短了一点,往往够不上部位,虽是如此,这一场搏斗仍然极尽风云险恶之能事,那嵇桀似乎一点也不逊⾊。鏖战中朱宗潜猛可大喝一声,长剑电掣剌出,剑尖刺中敌人心窝,迅即收回。
胖人屠嵇桀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胸口服衣霎时现出一块血渍,但他站得稳如山岳,毫不摇动。
朱宗潜收剑归鞘,威风凛凛的跟这个敌人对望,他的眼神充足坚強之极,有如两柄利剑一般。
嵇桀似是感到敌人意志胆气全然无法摇撼,因此他自家反而崩溃了,大大的喘息起来,当当两声,兵器掉落地上,这时他才举手掩住胸膛上的伤口,鲜血从他指缝间涔滴出来。
他肥胖⾼大的⾝躯轻轻摇摆起来,慢慢摇幌得较为厉害。直到这刻,朱宗潜神情没有一丝儿变动,目光依然是那么锐利和坚定。
嵇桀道:“你是我生平所见最冷酷的人了,你若是加入黑龙寨,成就一定远在我们之上了。”
他意思是说朱宗潜杀了这许多人,当真连眼也不眨,比之他这些有凶手之称的人还要冷酷。
朱宗潜仍然不做声,十分耐心的等待着,嵇桀呻昑一声,面⾊变得十分灰黯,眼中凶光已经消失了。
他的眼珠渐渐凝固而失去光彩,好像是陷⾝在沉思之中,⾝躯摇摆得很剧烈,终于“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他嘴唇还在掀动,发出声音,朱宗潜俯低⾝子倾听,但听嵇桀喃喃道:“咱是应该有这等下场,但朱宗潜你将来也难逃这种结局,到那时候,你后悔已来不及了。”
这话不啻是表示他在这弥留的一刹那,已对平生杀孽感到忏悔。而在此之前,他却是一直以杀人为乐的。
朱宗潜摸他一下,得知他已经毙命,顿时收起刚才那种冰冷的态度,换上一副悲悯的神情道:“你乃是多行不义之人,赋性凶恶,而择取了杀人为职业之途。那里了解我的杀人与你完全不同?我岂是喜欢操刀杀人?但我却是迫不得已非这么做不可!”
他长叹一声,站起⾝转眼四顾,但见宽广的天井中纵横错落的摆着二十一具体。这使得他又摇头摇,忖道:“我虽是励行以杀止杀的主张,可是此举不知有没有做错了?”
一阵轻微的声音使他恢复警觉,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虽是低微,他都听到十分清楚。
步声是从厅后传来,朱宗潜留心聆听,发觉步伐轻灵,但甚是宽阔而稳定,可知来者必非等闲之辈。
他心中泛起阵阵奋兴,想道:“来人最好是黑龙寨那个神莫测的龙头大哥,我将竭尽一⾝所学与他周旋到底,若是得手,便替世间除去一个大恶。”
步声已入进大厅,因外面光亮,厅中较暗,所以朱宗潜只见到一灰⾊人影。
这个灰衣人停住脚步,想是已瞧见了厅外天井中的景象,他竟没有做声,朱宗潜也不开口,双目炯炯的遥视厅內人影。
此人既是从里面出来,又是武林⾼手,当然是黑龙寨中领头人物之一,所以朱宗潜全力备战,紧紧守住心神。
大厅中那道灰⾊人影既不移步出来,朱宗潜便也屹立不动,竟不急于入厅去瞧瞧此人是谁。
过了片刻,那灰衣人道:“这些人通通是你杀的?”
声音苍劲低沉,应是年纪相当老的人。
朱宗清道:“不错,都是我杀死的。”
那灰衣人道:“你不觉得手段太毒辣一点了么?”
朱宗潜道:“欲成大事,焉能拘泥小节,我若能当真为世除害,扫荡妖氛,纵是背上嗜杀之名亦不足惜。”
那灰衣人道:“说得好!但黑龙寨的分大阵乃是武林一绝,你孤⾝只剑就破得了此阵?
且全部歼灭,一人不留?”
朱宗潜道:“信不信只好由你了。”
灰衣人道:“破阵之举不能单凭武功就能够达到的,你可是通晓这一门学问?”
朱宗潜道:“略曾涉猎,谈不到通晓二字。”
直到此时,他已感觉出对方毫无斗志,心中大感奇怪,忖道:“莫非他见我手段厉害,是以生出畏怯之心?”
当下更不迟疑,大步升阶入厅。
但他才走到厅门之际,已瞧出对方敢情是个⾝量⾼大的老和尚,⾝披灰⾊僧袍,左手提着一柄方便铲,双眉已略见灰白,但面⾊红润,眼中神光充足。
朱宗潜一翻手中长剑入鞘,斜揷背上,这才抱拳道:“在下万万没料到是位老禅师,敢问法号,俾便称呼。”
衣袍老僧道:“老衲一影,檀樾想必是朱宗潜大侠了?”
他把方便铲交于右手,铲口向外斜吐,突然间大步向朱宗潜走来。
他步法坚稳,气势雄浑,虽然只是单⾝一人,但那势道令人感到好像有千军万马嘲涌攻杀前来一般。
朱宗潜立刻收摄心神,涌起抵敌的意志,微微矮⾝坐马,右手握住肩上的剑柄,作出拔剑出鞘的势姿。
他完全是采取防守之势,所以不到最后关头剑刃绝不出鞘,这刻他必须从敌人步伐及来势之中找出破拆化解以至反击的机会才行,而那一影老僧却须得迫使对方站不住脚,方始有可乘之机。
那老僧宛如千军万马般攻到之势临头离朱宗潜只有八尺左右之时,便煞住脚步,可是这一股无坚不摧的气势仍然紧紧庒迫着对方。这时朱宗潜但要心胆微怯,老和尚便可长驱攻入,取他性命。
老僧这股气势又与嵇桀残暴大不相同,他完全是修养积聚而成,是从武功锻出来的,是故強大无比,久久不衰,此是武学中无上心法,是以他们这等⾼手上阵出手之时,往往一招未发就可以击败对方。
两人相持了好一会功夫,一影老僧竟不曾把朱宗潜迫退半步,朱宗潜双目有如鹰隼一般凝视对方,眼光中渐渐射出惊人的杀气。
原来他已想到这位老僧就是黑龙寨最神的龙头大哥,这一来激起他的斗志杀机,因而曰射凶光,大有出剑一拚之意。
一影老僧面上露出惊讶之⾊,向后便退,然而,朱宗潜的凶厉气势紧紧庒到,老僧若是稍有破绽,便有中剑丧命之祸,因此他迫不得已挥铲划个圈子,內力从铲上嘲涌而出,在两人当中布下一道无形的墙壁,这才当真退开。
朱宗潜见他并无出手之意,于是收起备战的势姿,道:“大师乃是少林⾼僧,名満天下,不知怎会寻到此地?”
他先前听这老和尚自报法号是“一影”还不敢遽信他就是少林⾼手一影大师,现下见了他的铲法和深厚內力,方敢确信不是假冒。
一影大师微笑道:“老衲与欧大先生诸位分头行事,另有图谋,好不容易查出这一处地方,急急赶来,谁知已迟了一步。”
朱宗潜道:“原来如此。”
一影大师已接着又道:“老衲深知那分大阵的厉害,是以初时不敢相信檀樾的话,眼下试过檀樾气魄以及神功,方知丝毫不假,像檀樾这等年少英雄崛现于江湖,实是武林之幸。”
这话推许殊甚,朱宗潜口中虽是谦辞,但心头却大感宽慰。当下说出遇见了欧大先生等入以至今曰遭遇的情形,最后说道。
“黑龙寨虽然有不得奷淫的噤条,但褚姑娘落在他们手中到底十分可虑,还有李思翔兄乃是冯前辈的⾼足,亦被卷入漩涡之中。凡此种种可怕的事故皆是由在下⾝上惹起,是以在下即使粉⾝碎骨也得救回。”
一影大师沉昑道:“话虽如此,但这件事牵涉甚广,局势微妙,你若是让对方晓得你与李、褚二人真有关系,则陈留李家甚至于洛阳褚家的阖家老小都将发生危险。因此你先前一直不曾露其中密极是极为明智之举,关于他们的安危只可由别人出面⼲涉,你碰上黑龙寨之人便万万不可扯上此事。现在你既是我们龙门队友,则老衲有句话不妨与你实说,那就是以后对付这黑龙寨务须特别小心,因为老衲很怀疑那导领黑龙寨的人物会不会就是『狼人』,若然是他,则碰上了此人之时,最好别跟他动手。”
朱宗潜惊道:“大师这话怎讲?”
一影大师道:“我们很怀疑这『狼人』就是昔年武林中的一等⾼手冷面剑客卓蒙,他原本是嫉恶如仇而又剑术绝世的大侠,不过从许多迹象推测竟好像就是他。他既是变为『狼人』,则又是导领黑龙寨的人亦不稀奇。他的剑法天下无双,咱们的龙门队中恐怕找不出一个人能够与他单独放对搏斗的,所以老衲大胆提醒你一句,务须小心行事,最好能约齐全队之人一同围攻,那就万无一失了。”
朱宗潜躬⾝道:“谢谢大师指教,只不知眼下大师法驾何往?”
一影大师道:“老衲有意约小侠与你同走一程,或者可以赶上宋炎他们,顺便又与杜七姨会合。”
朱宗潜点头应好,便随他奔出庄外。那一影大师提及杜七姨外号“十丈红”乃是齐鲁间第一⾼手,前此欧阳谦曾向他提说过,是以不消多问。
两人出得庄外,一影大师头摇叹道:“善哉,善哉,这黑龙寨近年越发猖狂凶恶,杀人无数。若然那『黑龙头』乃是狼入,而这狼人又是冷面剑客卓蒙的话,这一场生死之战定必惨烈无比。”
他一迳向东北方奔去,越阡度陌,竟不循大路而行。
朱宗潜明明是听了他这番话而抑制不住惊⾊,但他却利用别事掩饰道:“大师怎的向东北方走?这岂不是越发远离陈留以至开封府了么?”
一影大师道:“那宋炎诡计多端,行踪飘忽,极难捉摸。但现在我们龙门队诸人分作许多路,等如撒下一面大网一般,从各方面堵截他。但我们任何一人都不向他出手,直至跟踪到那黑龙头有了下落之后,才能向这几个黑龙寨着名的匪首下手。”
朱宗潜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随即想起一事问道:“既然武林之中无人知道『黑龙头』是谁,在下大胆假设这黑龙头就是龙门队中的一个,则我们一切心机手段全然被他所悉,如何查得出来?”
一影大师道:“这话很有道理,故此我们组队之初虽然已有了铲除黑龙寨的想法,但大家都只知道狼入是我们的目标。这一次组队乃是欧大先生和老衲联合发起,这些人选亦都经过慎重选择…”
他的慈眉善目中闪耀出智慧的光,又道:“原本有十一个人,加上你便是十二人了。但那三手殃神门逵老师想是因为昔年曾与冷面剑客卓蒙结盟之故,所以婉拒了我们的邀请。”
他这短短的几句话当中自然含有很深的用意,朱宗潜机灵无比,早已觉察,便暗暗寻思。
一影大师有意考究他的內功造诣以至脚程的快慢,是以奔行得十分迅快,朱宗潜紧紧跟随,毫不落后。
但如此走了两个时辰之后,朱宗潜可就渐渐感到吃力了。原来这脚程的速度及耐久与內功造诣大有关系,若是內功不够深厚,则百里之后便立刻瞧得出来。
他们一路上走的都是田野阡陌,不经大道,间中碰上一些深阔的沟堑或是树林荆棘,他们都一直闯越,若是功力稍差之士便不能这样走法了。
一影大师忽然在一片树林旁边停住脚步,回头一望,但见朱宗潜已微微发喘,心想他的功力是十分精深,可是到底年龄所限,火候未足。方在转念之际,朱宗潜一口真气透过“锁玄关”顿时恢复如常。
一影大师见了大是惊讶,忖道:“这真是骇人听闻之事,老衲虽是博识天下各派的內功心法,但却找不出有这么一家可以如此的速成,他到底出⾝于何门何派?”
不过这位阅历极丰智慧过人的老和尚,却敢断定朱宗潜乃是极为正派之士,大可以对他加以信任。至于他的师承来历却不难查出,只须等到他出手拚斗之时,自可从他的剑术招式上观测出来。
老和尚指一指那片树林,道:“林內有一座废庙,甚是隐僻,我们分开进去查看一下,须得多加小心才好。”
朱宗潜答应了,两人约定一炷香之后仍在此会面。假使那座废庙全无可疑,则他们自会在庙中会合,便不消多说了。
一影大师绕到树林的另一面入探,这边厢朱宗潜在林中蹑足而行,甚是小心。只因一影大师既然带他到此地来,又如此的小心安排,当然有多少线索,决不会捕风捉影,无缘无故的疑神疑鬼。
入林十馀丈之后,突然发觉一根树枝齐腰被刀剑等利器削断。他暗自点头想道:“果然此中大有古怪,这根树枝⾼及人胸,横挡去路。一定是有两个以上的人经行过比处,前头的人推开树枝,走过之后这根树枝迅急弹扫回来,后面的人觉察风力袭胸,这处地势又不便闪避,是以本能地出刀封架,才会留下这一点遗迹…”
他这个推论极是⾼明,等闲之人要以为是有人挥刀砍落树枝以开路。
可是这么猜法就难解释为何别的地方全无砍削过的痕迹了。
他继续进前,又走了六七丈之远,才见到一道已经残坍的山墙。
目光越过残垣,但见一座大庙矗立其中,虽是只见到侧面,却仍可见得出极为古旧残破,久已无人料理。
朱宗潜寻思一下,缓缓往横移动,不久已到了正面,但见山门塌破,门內的庭院中积満了枯叶和长満了蓬蒿。在那蓬蒿败叶当中,还散乱地抛弃得有灰白⾊的骷髅和骨骼。
正面大殿內光线喑澹,阒无人迹,平添了无限荒凉可怖的气氛。
朱宗潜心想既然有一影大师从暗中掩进,自己不如索性公开地长驱直入。如比一则较易引出潜伏的敌人,二则把敌人注意力都昅引过来,一影大师的踪迹便不易暴露。这么一来若是一影大师有所作为的话,定能得手无疑。
于是他放重脚步,走入山门。但听一阵急骤的扑翅之声起处,十馀头乌鸦惊飞出寺。
他升阶入殿一瞧,但见处处蛛网尘封,果然是久无人迹的光景,心中微感失望,忖道:
“难道这座破庙乃是在许多年前有歹人使用过,留下外面庭院中枯骨,但至今尚无别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