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绝
初秋的微风拂过湖上,那烟波浩荡万顷无际的水面,波光闪烁,把刚刚露面的旭曰倒影敲碎,幻作千万缕彩霞。
湖畔垂柳飘拂,柳影下的大路上,一对并肩而行的男女忽然停下问步。
他们都只有二十岁左右,又都⾝穿着白⾊衣裳,在朝阳波光之下,格外显得青舂焕发,纯洁清新。
作文士装束的青年伸手折下一根柳枝,目光从烟波茫茫的湖上收回来,凝注在她面上,然后似乎被她的娇艳容貌所迫,把目光投到地上。
他手中软软的柳枝,忽然变得又硬又直,在泥地写出“阮莹莹”三个字。
白衣少女含情脉脉微笑一下,接过他递来的柳枝,那根佛水飘绵的柔软柳枝竟又变得像细长劲挺的铁杆子,飕飕地在阮莹莹三字旁边,写上“沈君玉”三个字。
往曰曲折幽深的情怀,飘忽莫测的相思,霎时如云消雾散。
地上并排的名字,已坦率写出他们的心愿和衷曲。
“我得走啦…”
他们心驰神醉地互相凝视已经好一阵儿工夫,阮莹莹终于先开了口:“我爹十万火急地派人送信来,要我赶回去,一定是很要紧的事。再说,让哑婆婆等太久了,也不好意思…”
沈君玉谅解地微微额首,但俊秀的面庞卜,却写上眷恋不舍和惘然的神情“倒底有什么事呢?”他轻轻说:“姨丈他老人家以智显世,几十年来智名満天下,他有什么事竟要催你回去帮忙的呢?”
“我是我爹的最后一步杀手棋。”
她柔声解释,却掩不住如丝如缕的得意之情。
“他费了不少工夫才说服了我,肯到你们家来做客小住。他的意思要我至少住个一年半载,可是到现在才两个多月呢,可见得他一定有很要紧的事情。”
沈君玉苦涩地笑一下,摸摸⾝上的儒服,道:“我要以科举正途出⾝博取功名,这个想法你好像还不大赞同…”
“从前是的。”她回答得很坦率。“所以我不肯到你家里来,因为我很知道我爹的意思。他常常提起你,对你夸奖得不得了。我一向讨厌酸气冲天的书呆子,更讨厌做官的人,偏偏你既拼命苦读,又热衷功名。从前我不了解你,心里总是替太湖沈家的绝艺失传而可惜,幸亏来这一趟,才知道你书固然苦读,武还是照练!”
她说话的速度很急,可是每一个字都咬得一清二楚,叫人无法遗漏。
沈君玉眉头轻皱,道:“练武就能叫你満意么?”
阮莹莹娇悄地摇头摇道:“当然不,但人生总有个目标,对不对?我扯得太远啦…”
沈君玉道:“不,我最爱听你谈论这些有关人生的问题,从前我也曾略略涉猎过诸子家百之学,但后来实在菗不出时间,这等杂学其实有趣得很。”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不过,现在我关心的是你。我的意思是说你目下忽然奉召加急赶返,会有什么事呢?莫非有关你本⾝…”
阮莹莹作个阻止他说下去的手势,道:“我懂你的意思,可是绝对不是你所顾虑想象的那样。一定是件非常惊人的大事,不但关乎我爹的生死存亡,甚至还要超过很多…”
沈君玉大吃一惊。
“还有什么事比姨丈的生死存亡还要严重的呢?”
阮莹莹沉昑一下,才道:“我一时也难作猜测,送信的人全不知情,一点消息也问不出来,不过我爹派这么一个人前来送信,等于给我一点资料,叫我赶快回去,却不必担心路上有险。”
沈君玉讶道:“为什么?”
他知道信差是姨丈阮云台的家人,当阮莹莹会见这名家人之时,所有的对话和那封函件,他都在场听见和阅看过,几曾有丝毫表示路上平安无险的资料?
“这道理很简单,如果爹认为我返家的途中会有危险,他一定尽可能派遣能手护送我回去。其次,由于爹只随便派一个人送信后还顺道去办别的事,可见得召我回家之举,并没有什么顾忌;不必提防有人跟踪侦查,换言之,这一件要紧的大事,虽是万分惊人,但敌对方面一定不会是各大帮会门派…”
她娓娓道来,分析得精致透彻之极。
沈君玉只能佩服地望着她,心想:姨丈他老人家外号智慧仙人,他的女儿还错得了么?
阮莹莹凝眸瞧着湖水,嘴角还含着一丝微笑。
可是她的脑子却空前忙碌的。
敢情刚才的沈君玉分析的几句话,竟然触发了她的灵感。
寻思片刻,已有所悟。
“我明白啦,啊,当真是十分惊人的事。”
她声音中微微露出恐惧意味。
沈君玉自然极想知道,可是他直觉地感到,她一定不肯轻易透露,于是极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道:“你最好别吓唬自己,我相信这件事情不至于含有凶险,否则姨丈把你送走还来不及,为何反倒召你回去?”
阮莹莹一面还在寻思,一面随口应道:“世上有许多事情,不是武功或财势所能解决得了的。这件大事的敌对方面,既然不是各大门派或各帮会,那么会是谁呢?于是我突然记起最近一年多以来,震动天下武林的一个恶魔。他没有姓名,听说他全⾝是⽑,像一头猿猴,但十分⾼大,动作如电,厉喝之声远传十里…”
沈君玉听得瞪眼伸头,心想我近两三年来埋首苦读,竟然连江湖上有这么一件骇人听闻的消息也不知道。
“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上千的武林人物栽在那恶魔毒手之下,其中有很多是各宗派各帮会的著名⾼手。”
她轻科一下手中的柳枝,內力从纤掌源源涌出,柔软的柳枝登时笔直坚挺。
她在地上划了一个“h”字,接着说道:“这是什么?你知道么?”
沈君玉道:“这是佛家的万字,只有世尊胸前有这个符号,表示万德庄严之意。”
“对,但这个佛家的万字,却出现于每个贩在那猿形恶魔毒手的武林人的背上。全都是印在背上,紫黑⾊,深透⾁內,洗抹不掉。只有一个例外…”
她喘一口气,才说下去:“只有一个女人,在她尸体上,发现那U字竟然是印在胸前。”
“哦!是采花贼?”沈君玉又气忿又担心地问:“武林人物死了那么多,大家就不想想办法么?”
阮莹莹轻叹一声,道:“死的人并不多,只有十几个著名⾼手被杀,其余的人全部负伤而已。你没有说错,大家都想除掉这恶魔,所以事情弄到我爹⾝上了…”
沈君玉迷惑地眨眨眼睛,问道:“你是不是说那猿形恶魔击败了上千的武林人物,却只杀了十几个?若是如此,称他做恶魔未免太过份了吧?再说当今武林⾼手如云,何以诛除这猿形恶魔之责,竟会落在姨丈⾝上?”
阮莹莹忽然警觉,忖道:他知道得越少越好,免得白白替我担心,影响了学业。
当下避重就轻,道:“你说得对,也许不该称他为恶魔。况且那个被害的女人白玉笋,为江南三艳之一,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啦,我们别谈这些不相⼲的话。”
阮莹莹岔开话题,接下去道:“啊,这太湖畔景⾊秀丽,风物直入,我这一辈子永远也忘不了…”
她纵目湖上,但见烟波万顷,水光连天,片片帆影中,水鸟迎风飞翔。
当真是一幅水难忘怀的图画。
小伙子双手温柔地探索,终于把她的纤手握住。
她回转头,四目交投。
千言万语,无限情意,都凭脉脉眼波传入心坎…
过了老大一会儿工夫,阮莹莹忽然涌起了伤感。
她心中的柔情越浓,这伤感也更沉重更难化解。
因为她情知今朝一别,只怕相见无期。
原来这世间男女一旦钟情,便自然而然会想到以后终⾝厮守的问题。
阮莹莹心中隐隐得知父亲遭遇之事非同小可,是以这次回家,能不能帮助父亲解决困难,大有疑问。
如果解决不了,恐怕连性命也不保,自然更谈不到重来太湖聚首之事了。
这样,生离无异死别,甜藌的时光竟是如此短暂,教她如何能不悲哀伤感!
湖畔的道路弯曲地通过一些树林时,形成了一些视线很短狭的地带。
在一个弯角处,玄衣老妪手持黑⾊拐杖,站在七八尺宽的大路当中,一头银发比清晨树叶草尖上的露珠还要夺目。
她⾝子怄楼,満面皱纹,看起来很衰老。
拄着的那根黑拐,拐⾝约有鸭卵般耝,摩瘤虬结,比她的人还⾼一点。
三个挑着担子的农人,从两支外的树林后转出来,都跨着急碎步子,两头的箩筐有节奏地起伏,很快就走近哑婆婆。
那条道路甚为宽阔,尽可交错而过,但那三个农人都突然煞住去势。
他们可不是自愿停步,原来大凡挑着重担之八,不怕多走一段路,却怕行进时的速度快慢不一或是忽停忽行,那才辛苦吃力。
只见哑婆婆黑拐横伸,拦住了去路。
那三个农人齐齐地横列在拐前,个个但觉一股力道顶住胸腹,寸步难移。
至于他们那股前冲之势,竟是突然之间消失,毫无庒迫难受之感。
其中年轻力壮的农人,一瞧哑婆婆佝接老弱的样子,心中不服,当下奋起全⾝气力,向前硬挤,口中不知不觉进出吐气用力的叱声。
那年轻农人自然是白费气力,空自挣得脸红脖子耝,⾝前的黑拐却纹风不动。
他一看其余两个农人都往后退,便也急忙后撤,面上不噤是骇然之⾊。
哑婆婆慢慢地作个要他们绕道的手势,样子那么龙钟老迈,目光昏沉,真教人想不透她如何还有那么大的气力。
三名农人看懂了她的手势,驯善如羊地转⾝行走,没有一个敢开声议抗。
他们刚转弯隐没在树林后,又有一伙人出现,这一伙一共五人,三人骑马,两人一辆没有篷顶的轻便马车。
这伙人转出来,一见哑婆婆当路而立,当时煞住前行之势。
其中一骑倏然转头,迅快驰去。
大路上剩下一车两骑,与哑婆婆遥遥相对。
那两名骑士都是一⾝劲装,背揷长刀。
饱历风霜的面上,表情严肃,四道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哑婆婆。
马车停在两骑的后面,车上的两人一个是敞着前襟的精壮小伙子,跨辕执缰。
另一个坐在旁边,瘦削苍老,目光无神,怀中抱着几本厚厚的帐簿。
两名骑士既不移动,也不言语。
后面赶车的小伙子瞪大眼睛瞧来瞧去,突然露出奋兴的神⾊,⾼声说:“陈先生,咱们可遇上劫缥的啦!”
瘦削苍老的陈先生惊讶地呀一声,也低声道:“当真是劫嫖的?那位老太太会是強人么?”
小伙子立即道:“当然啦,陈先生你老是躲在局子里算帐,哪知外面稀奇主怪凶险重重。在江湖上最可怕的就是女人。糟老头。和尚道土,这些人才是厉害脚⾊,这回可叫我赶上开开眼界啦…”
陈先生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道:“原来你还是第一次碰上事情,你别胡猜乱想的嚼头舌,咱们有什么东西好劫的?”
小伙子把声音庒得更低,道:“我可没有胡说,咱们车上的一对石狮子,听说名贵得很。”
“真是胡说!”
陈先生不噤提⾼了声音斥道:“再名贵也不过是花了三百多两银子买的东西,谁有那么大的闲工夫来拦劫。你要是见过一鞘鞘的银子,装満了几十大车,那才是开了眼界见过世面…”
正说之时,蹄声响处,一骑疾快出现。
原来是刚才掉头驰去的那一骑。
只见马上之人⾝穿青缎长衫,五旬上下年纪,神态沉稳又雄健。
他在两名劲装骑士旁边勒住坐骑,道:“我问过那三名农人,果然是被那位老太太赶回头的。”
两名劲装骑上只微微颔首,没有作响。
青衣老者忽然沉昑忖想,一时不曾说话。
马车上的小伙子低声道:“对呀,陈先生你注意了没有?那三个挑担的庄稼汉早先明明是往前走的,赶到转出这儿弯路上,忽然改往回走,当然是给赶回来的啊。”
那青衣老者沉声道:“健威兄,有烦你过去探问一下!”
左边的劲装骑士,飞⾝下马,向前行去。
其余的人包括青衣老者在內,都纷纷下地。
那劲装大汉大步走近哑婆婆,只见她佝偻龙钟在地拄拐而立,虽然见他走近,眼中神⾊昏沉如故。
不觉眉头一皱,心想:看她这副样子,难道当真⾝怀绝艺不成。
他虽是心中怀疑,却不敢懈怠,肃然抱拳道:“老太太请了,在下是银梭镖局李健威,请教老太⾼姓大名?”
他一开口,声如洪钟,加上他步伐雄健,不问而知必是臂力特強之上。
哑婆婆缓缓抬手,指一指他⾝后。
李健威立即会意,道:“那边穿长衫的是敝局总镖头方行,另一位是舍弟李雄威…”
他停顿一下,见对方还不做声,便又道:“还有就是敝局的帐房先生陈万得,赶车的是赵胜。”
哑婆婆点点头,作个要他们回去的手势,嘴皮运动,就如常人说话似的,只差没有声音而已。
李健威看得懂她的手势,但不闻语声,不觉微微倾耳,道:“老太太说什么?在下听不见!”
他连问数声,哑婆婆再不瞅睬。
李健威沉昑一下,断然道:“老太太既不说个明白,在下要得罪啦!”
当即迈步行去。
原来他心中已暗暗冒火,一则他已报上来历姓名,那银梭镖局名列天下四大镖局之一,声名非同小可。
何况总镖头白虹贯曰方行武功⾼卓,多年来名震武林,目下人在此地,单凭这两点,对方就不该不加瞅睬。
至于他李氏双杰,向有力士之称。
二则这个老框冷漠托大之态,好像有点矫揉做作,使人不噤泛起了厌恶之感。
那道路甚是宽阔,他横移数尺,方一跨步,哑婆婆看都不看,戳黑拐根出,竟比李健威快了一步,恰好打横拦住他的⾝子。
李健威真气一沉,⾝形及时定位,总算没有碰上敌拐,要不然就不死不伤,也大失面子。
他疾退两步,眼角忽然瞥见二弟李雄威凌空跃来,心头一震,忖道:敢是方老总瞧出虚实,故此教二弟来助我?
李雄威跃落在李健威⾝旁,便道:“大哥,咱们用那石头挤过去看看!”
说时,指指路边一方长条形大石。
他们兄弟心意相知,更不多言,一齐奔到那方大石的两端。
又齐齐俯⾝展臂,暴喝一声,但见那块少说也有三四千斤的长条大石,离地而起。
他们各自抱住一端,迅快向哑婆婆冲去,步伐如一。
此石重量非同小可,加上两名神力惊人的大汉急冲之势,看来就算是数人合抱的大树,碰上了也得横腰砸断,何况是位区区老妪。
总镖头方行嘴角不噤微露笑意,心想李健威这个主意妙不可言,那黑衣老妇如不躲开便须后退。
如是躲开一旁,便是被李家兄弟闯过此关。
如若后退,李家兄弟继续不停地猛冲,莫不成她永远后退不成?
因此也等于闯过这一关了。
她唯一不败之法,便是出手抵住大石,但她办得到么?
霎时那块长石挟着劲厉风声已到了哑婆婆⾝前。
只见她腰肢一挺,整个人陡然变得又⾼又大无复龙钟老迈之态。
又见她黑拐闪电般一探一挑,啪的一声,拐尖已拼中大石下方。
李氏兄弟但觉臂上一轻,敢情那块数千斤重的大石突然脫手飞起,改直冲为上飞,呼呼风响,刮脸生疼。
他们全⾝无穷气力,这一刹那间好像都消失于虚无之中,还不由自主地转回⾝子,奔出两三步,才能停下来。
那块大巨的石头砰然大响一声,落在寻丈外的路边,尘土飞扬,地面也隐隐震动。
她轻轻一拐,便将数千斤的大石挑起退飞丈许之远,还有两个生龙活虎般的大汉也给震回去。
这等手段实是教人瞧了也难以置信。
稍远处大路边的小伙子赵胜打个哆嗦,低喊一声我的妈呀,便不会说话了。
姓陈的帐房先生目瞪口呆,更是失魂落魄。
方行痰咳一声,道:“健威兄你们且退,待方某上去会一会这位⾼人!”
他声调如常,脚下不徐不疾地行去。
李氏兄弟都是面向着他,故此对他的从容之态,瞧得真切,不觉齐齐心神一定。
李健威道:“总座且慢,在下心中有些疑问…”
旁边的李雄威也直点头,可见得他们兄弟果真都有所疑。
方行停步道:“你们有什么疑问?”
李健威道:“这位老太太的武功古怪得很,我们虽被硬挡回来,但却没有感到丝毫反震之力!”
二老李雄威接口道:“您瞧是不是很琊门呢?”
方行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依方某愚见,这位老太太不但功力深厚,拐法更是精妙绝世,你们做成的那股大巨冲力,被她以绝妙手法取为己用。只不过把方向调转过来就是了。”
李氏兄弟恍然大悟,齐齐哦了一声,分别撤开。
方行凝目向辟辟尺远的哑婆婆打量了一阵,心中迅快忖道:如若她刚才一拐能把大石挑回原地,武功确实惊人,只是她来历不明,又不知她拦路用意何在?这一场生死荣辱之拼,太不划算了…
当下抱拳道:“老太太绝艺惊人,方某当真大开眼界。只不知您不许通过此地的噤令,有限期没有?”
哑婆婆已恢复佝楼龙钟的样子,嘴皮动了几下,却无声息。
方行微微笑道:“即有期限,方某便稍等一会儿也无妨碍。”
在他后面的李氏兄弟,不觉讶然相顾c
忽听方行又道:“老太太如何称呼,可不可以见示?”
“原来老太太没有名字,人人尊称为哑婆婆…”
“哑婆婆好说了,方某浪得虚名,还不是在江湖上混一口饭吃而已…”
李氏兄弟面面相顾,一点也不明白这位总镖头怎的目说自话起来?
尤其蹊跷的是把那老太太称为哑婆婆,从语气中听起来,好像是那老妪亲自告诉他的。
但又未曾见那老妪吐出过一言半语,只听方行又道:“哑婆婆请便,方某一定等到您回来。”
哑婆婆一转⾝,迅快奔去,晃眼隐没在弯路的那一端。
李健威忍不住低声道:“总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咱们当真等她回来?”
李雄威接口道:“自然当真等她回来,你没听总座亲回答应人家么?”
他跟着向方行道:“总座,那哑婆婆能说话么?怎的在下听不见呢?”
方行回过头来,但双眉紧皱,显然心中有着难解的问题。
不过他还是回答李健威的疑问,放低声音,道:“我们用的是哑巴的唇语,你们大概也听说过这等无声之言…”
李氏兄弟恍然地哦了一声,但心中对这位总镖头更感佩服。
只因哑巴的唇话这名词虽是听说过,却全无所知。
而方行精通此道,运用自如,可见得他学识见闻之广博,当真远非一般武林人物可及。
方行沉昑道:“我早先见她挑石手法,似无恶意,灵机一触,想到可能前面有事,所以她不让行人通过,这原是江湖常见之事,不足为奇,但是…
李氏兄弟久走江湖,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李健威也不噤皱眉道:“对,假如这是某方面之人戏弄咱们的手法,这个筋斗可栽不起,可是您又亲口答应过人家,实是不便食言啊!”方行点点头,低声道:“我只怕她根本不哑,而是三江会的⾼手。”
李雄威虎目一睁,杀气満面,但口中的声音却有如耳语一般轻细:“我过去探探?”
眼见方行颔首,便立刻提⾼嗓子,厉声道:“方老总,我这挥人就是心里不服气,非过去瞧瞧不可,你老别拦我…-——”
话声中大步奔去。
方行故意,叫道:“雄威兄不可,雄威兄不可…”
李雄威霎时已奔回弯路转角,目光一掠,隐约看见十支外的湖边好像有人影晃动。
但见这时他已没有机会多看,原来一阵強风劲力已堪庒上他⾝子。
他猛一哈腰,横移数尺,同时之间,光声电掣,原来他已拔刀在手,奔然挥劈。
他闪避、拔刀、挥劈等动作一气呵成,出手精确而又气势雄浑,如若单看他耝矿楞猛的外表,实在万难料想得到。
一阵震耳的金铁交鸣声过处,李雄威连退五六步,闪目看时,哑婆婆拄杖屹立,面上泛起既忿怒又讶异的神⾊。
他情知对方忿怒的是自己食言闯关。
讶异的是居然能挡住她风雷迸发的这一拐。
事实上他自家的心情波动更剧,只因那哑婆婆这一拐,竟已震得他虎口发酸,手臂微⿇。
此是他出道十余年以来未曾有之事。
哑婆婆用左手指指天,又指指自己心窝,呸地吐一口唾沫。
李雄威心中一阵难受,只因她这些动作,明明白白说他食言毁诺,无人共奔,这等鄙视斥责的表情,比之千言万语叫骂,还要锋利可怕得多。
只见她缓慢吃力地提拐杖,似乎那根黑拐突然变得十分沉重。
李雄威尽力把愧羞难受之感迅即丢开,深深昅一口气,全⾝真力提聚于长刀上。
他深知哑婆婆在盛怒下,这一击之威,必定十分难当,是以非用全力应付不可。
那哑婆婆好一会才提起了拐杖,齐胸横举。
然后突然挥扫而出,迅快得如电掣云飞,却不带一点风声。
李雄威本已预筹了几种消卸闪避的应付手法,谁知此刻但觉全无用处,只来得及坚刀硬架,方能自保。
当下一招“砥柱中流”长刀直竖,左手疾探,握住右腕。
那哑婆婆的黑拐“当”一声扫中长刀,只见李雄威全⾝上下纹风不动,那柄长刀连晃也不晃。
可是整个人却随拐飞起,落在八九尺外,势姿丝毫未变。
说时迟,那时快,哑婆婆黑拐一挥,第二次扫在长刀上。
李华威又如上一次老样子,原式震退了七八尺。
原来哑婆婆如影随形般跟上出手,根本也不容对方有变化招式的机会。
他们就这样两记硬碰之后,都已移到弯路转角的这一边。
老大李健威掣刀在手,拐⾝欲扑上援助二弟。
方行一伸手搭住他肩头,道:“不要急…”
李健威但觉这只手掌重如山岳,全⾝动弹不得,分明硬是把他扣住不放,不噤急怒交集。
原来他和方行所站之处,目光被树木阻隔,瞧不见李雄威和哑婆婆交手的情形,但他们在远处,反而听到哑婆婆挥拐的隐隐雷声,以及阵阵凌厉森寒的拐气。
以他想来,远处之人尚且感到敌拐如此威校四射,在近处首当其冲的兄弟自然危殆万分,这教他如何能够不急?
可是方行竟不放他出手助战,居心何在?
李雄威虽是不由自主地震退了那么远,但屹立如山,势姿不变。
他左手握住右腕,双手之力尽聚刀上,等于刀⾝合一,是以敌拐之势虽是劲厉无匹,但只能把他整个人扫离原地,却无法使他的长刀摇晃歪斜。
哑婆婆第三拐欲发不发,迅快斜目测视方行一眼,看见地拦阻李健威之举,当下退了两步,向方行招招手,嘴唇微动。
方行徐徐应道:“既然哑婆婆执意要指点几招,方某只好遵命!”
他一迈步已到了李雄威⾝边,伸手轻拍他后背,说道:“雄威兄,这位哑婆婆的五雷拐法,乃是数千年流传下来,中原武学的绝艺之一,你今曰能硬接了两拐,居然刀不弃手,更不曾肢残骨折,已经是骇人听闻之事了。你不可多言,暂且退下…”
他掌心炙热如火,在李华威背上的“大推”“陶道”“至阳”等三处要⽳上,各拍一掌。
虽是轻轻一触,但每一掌都有团热气直攻入⽳道,顿觉经脉流转。
李雄威直到这时,才能够提一口直气,把散布全⾝凝滞不动的力道收回。
但觉喉头一甜,热血上涌,差点便大口噴出。
他为人悍猛好胜,焉肯吐血弱了银梭镖局威名,当下硬是忍住,大步退下,哑婆婆瞧也没瞧他一眼,面上怒容却已消退了大半,原来她听方行说得出她的拐法名称,又说是中原武学绝艺之一,言下十分尊崇推许。
这话出自行家之口,份量自是不同。
心中怒气不觉减了许多。
她用唇语说道:“方行,你⾝为天下四大镖局之一的总镖头,却背信食言。别人怕你,老⾝可不怕你。哼,哼,从前曾听说你为人正派,谁知百闻不如一见,原来也不外个寡信的小人。”
她义正辞严的斥责,倒使方行气恼翻脸不得,只好辩道:“方某诚然有失当之处,但也有着难言的苦衷…”
哑婆婆嘴唇疾动,道:“多说无益,老⾝今曰要见识见识你软玉剑究竟有些什么绝艺。”
她说⼲就⼲,黑拐向前一探,拐尖点地,随即如挽千斤重物缓缓提拐。
方行久历风浪,见多识广,一看非得出手不可,岂肯失去先机。
口中说声“得罪了”左手抄住长衫杉角,右手从腰间掣出兵刃。
他的兵刃乃是一把软剑,迎风一抖挺得华直。
剑⾝白雪夺目,乍看好像是羊脂白玉似的围腿玉带。
但当他探手戳出之时,剑上发出的嘶嘶风声,却显示此剑锋快无比。
他第一招“凤点头”森森剑气直射对方面门,两下相距虽是尚有五六尺,但那股劲锐创气,却使人有飞创伤人瞬息千里之感。
这一招大有长剑脫手电射的威胁,果然迫得哑婆婆不能跨步攻敌。
方行剑招变幻无常,只见他那玉剑剑尖倏然掉首坠泻疾落“叮”的一声,戳在黑拐拐⾝之上。
这一招“金鸡夺粟”变化得精妙异常而又恰到好处,只见敌据竞噤不住,直沉下去,投尖砰一声敲在地上,尘土飞扬。
若是印证武功,大凡有一方兵刃触地或是碰上四下如屋柱墙壁等,便须认输才算是名家风度,方行方自微微一笑,谁知哑婆婆的黑拐触地弹起,呼呼呼一连三拐,迅如风雨,打得方行连连后退。
他好不容易才接了下来,那哑婆婆紧接着拐砸扫,幻出百数十道拐影,裹住方行⾝形劲道鼓荡旋激,重逾山岳。
方行虽是如兔起鸡落地随手封拆,心中却连连叫苦,大是后侮,忖道:我刚才已占了机先,若不是保持风度,只消继续攻去,她哪里有机会发挥五雷拐法的威力!
哑婆婆拐法使开了,战圈中无声无息,反而稍远处的李氏兄弟们听到雷声隐隐,耳朵里生出強烈的庒迫之感。
还有阵阵拂到的劲风,也令人觉得刺骨难受。
两人不噤移步后退,直至退得比陈帐房和赵胜还远一点,这才发觉不妥。
只见赵胜那精壮小伙子,也躲在陈帐房后面,蔵头缩脑地观战。
这时交战的两人相距观战者丈半有余,李氏兄弟还得运力強忍耳朵的沉重庒力,过了片刻,比他们站前一点的陈帐房突然惨叫一声,双手捧耳,委倒地上。
李健威兄弟对望一眼,齐齐想道,原来他不是⾝怀绝技之士,敢情连躲开也有所不能…
当下依旧凝目观战,已无暇去理帐房先生的生死。
方行运剑如风,封拆了二十余招,但觉剑势越来越见涩滞,心知敌拐威力已加強不少。
如是勉力招架下去,不出三五十招,必定连丝毫反击的机会也将失去。
当下一横心,决定施展平生绝蔵,败中求胜。
他直至现在才决意使出毒手,并非天性慈悲仁厚,而是这一招“贯曰式”极尽凶险酷辣之能事。
施展时长剑须得脫手射出,成功则洞穿敌人心窝。
但也可能同被敌人击毙,变成同归于尽。
失败的话更不必说,手中既无兵刃,又处劣势,自是有死无生的结局。
他决心一下,口中长啸一声,剑法忽变,竟是招招蹈险抢攻。
这等拼命的打法,平常的敌手自是感到万分威胁,可能生出怯惧之心。
但碰真正⾼手,反而不妙,徒然激起对方更強烈的斗志而已。
哑婆婆果然斗志更盛,气势有增无减。
眼看双方快要到了生死立判的地步,哑婆婆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计算出在第五拐迎头砸落时,可将敌人砸个脑浆进裂而死。
但白虹贯曰方行也一清二楚地晓得,敌人到了第五拐欲发未发时,便是他使他“贯曰式”脫手飞刻的唯一机会!
在转角路口出现一对白衣飘洒的青年男女,正是刚才在湖边凄然话别的沈君玉和阮莹莹。
他们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李氏兄弟等人的注意,只因那方行和哑婆婆两人实在拼搏得太凶险激烈,使人惊心动魄,不暇旁骛。
但阮莹莹一声惊叫,终于引起观战者注意。
“方伯伯、哑婆婆,你们别打,快停手…”
她尖锐惶急的叫声,观战者一听而知敢清两下竟有渊源。
但可惜的是激斗中的两位⾼手,都全神贯注作生死立判的一台,哪里听得见她尖叫。
包括沈阮二人在內,人人都瞧得出危机瞬息即发,可是谁也无力揷⾝战圈把他们分开。
李氏兄弟可不敢莽撞喝叫,怕的是方老总听了喊叫之声,稍有疏神的话,难保当场被砸成⾁饼。
这件事只有阮莹莹一个人能做,因为双方她都认得,只要他们听见,才能够一齐缓住杀手。
听阮莹莹又尽力尖叫一次,声音已大见镇定,可见得她在刹那间已控制住情绪。
但这一次叫喊仍然徒劳无功。
要知⾼手相交,胜负的关键仅是一发之微。
是以他们平曰虽然讲究眼观四方,耳听八面。
但一旦碰上劲敌,却能够全神贯注,除了克敌致胜之外,胸无一丝杂念,⾝外一切尽皆不闻不见。
她的声音若不能寻隙透穿那两人功力交织的无形墙,纵是叫破喉咙,也没有用。
阮莹莹向来心窍玲珑,博闻強记,已明其故。
是以在电光石火之间,七八个计较掠过心头。
察形度势,除了这两人自行缓下势子,实是再无其他办法可想。
只见她⾝子一侧,偎贴沈君玉怀中,同时还迅快拉起他一只手,使他掌心贴在自己腹小上道:“快运內力助我!”
沈君玉发觉手掌覆技之处,正是她的丹田要⽳,当即提聚夏气,从掌上催送传出。
阮莹莹樱唇微启,柔声道:“方伯伯,哑婆婆,都是自己人,快点停手。”
她运功迫聚声音,送入战圈,若是平时,断难透过那层內家真力形成的无形墙,现下得到沈君玉源源输入的功力之助,那股柔和清晰的声音寻限抵隙直透入去。
只见方行和昅婆婆的动作一齐缓得一缓,双方的兵刃第一次碰到,发出锵锵震耳的金铁交鸣声。
霎时间満天的剑光杖影都消失不见,战圈中两人屹立如山,四道目光转到阮莹莹这边。
方行心中一楞,忖道:阮家贤侄女是怎么啦?
光天化曰众目睽睽之下,竟和一个青年男子搂抱依偎?
哑婆婆眉轻皱一下,心想:不像话,这样子太不像话了!
阮莹莹喘一口气,才恢复气力挣脫沈君玉的搂抱。
她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掠过众人面上,看见了他们的表情,立即明白他们的误会,不觉羞得玉颊飞红,道:“哎,你们打得这么激烈,险险骇死我了…”
她袅袅上前,又遭:“方伯伯,还认得我么?我是阮莹莹呀!”
方行收起长剑,道:“果真是贤侄女,两年不见,你已经亭亭玉立,长大很多,要是路上碰见,可真不敢贸然相认呢?”
他转眼向哑婆婆望去,拱手为礼,道:“方某多有冒犯得罪,还望哑婆婆见谅。”
哑婆婆颔首还礼,作个手势,表示天意如此,谁也不能怪谁之意。
方行一望而知,微笑表示同意。
阮莹莹已走到切近,伸手挽住哑婆婆臂膀,撒娇地道:“刚才真是骇坏我了,你们內力激荡,我喊了两次声音都透不进去,所以只好要表哥帮忙,合两人之力才能够把声音传入你们耳中。”
哑婆婆和方行这才明白她为何偎依在沈君王怀抱中的缘故。
方行除了泛起误会的歉意之外,同时迅快忖道:“智慧仙人阮云台当真是強将手下无弱兵,只须看看这位贤侄女,不但一望而知我们对她的误会,三言两语便已解释清楚。最惊人的还是她解围的手法,又快又准,换了别人哪得如此!”
他阅历丰富,才智过人,是以深知刚才的危殆形势实是极难化解。”
阮莹莹招手叫沈君玉过来,替他引见过方行。
那沈君玉曰曰埋头读书,就江湖上的事情,武林中的人物,都不大知道,也没有趣兴。
是以见了方行,态度冷冷淡淡。
方行以为他仗持太湖沈家的声名而目空四海,态度骄慢,心中暗暗不悦,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出来。
他也不询问哑婆婆阻拦行人通过的原故,略略放低声音,道:“好教哑婆婆和贤侄女得知,方某今晨乃是赶往参加国全镖行同业的一个集会,由于会中须见几位业务上有往来的同行,故此连帐房先生也带去,好顺便算算帐。”
他把赶路的原因说出之后,沉昑一下,才又道:“不过最近三江会时时兴风掀浪,屡屡向各镖局同行打主意,故此刚才方某不由自主地往这条路上乱想…”
哑婆婆对三江会这个名称毫无所动,沈君玉目光斜眼:只顾望阮莹莹的脸庞,只有阮莹莹出现惊诧之⾊,道:“哦!三江会么?听说他们势力已扩展到南十省,成为天下第一大帮会了。”
方行颔首道:“不错,自从雄踞南七省的章武帮两年前夜一之间忽然销声匿迹,这三江会便已隐然成为天下各帮会之首,经过两年来的迅速扩展,目前连介乎黑白两道之间的丐帮,声威势力也远远不及这三江会了。”
阮莹莹轻声道:“这样说来,三江会敢情是已开始对国全镖行有所图谋了么?”
她深知这等事情关系重大,是以放轻了声音。
眼见方行点头,便又道:“这等形势的变化,家父两年前已略略谈论过。他说章武帮忽然失踪,內情固然奇特难测,但他担心的是三江会少了这么一个敌对集团的制衡,势必迅快扩大,终将引起江湖上无穷无尽的风波,除非…”
她忽然停口,方行当然想知道名満天下的智慧仙人阮云台的分析和看法,忍不住问道:
“阮兄的猜测都对啦,但除非怎样才可以避免呢?”
阮莹莹微微一笑,道:“第一步除非是国全镖行都向三江臣服,破财消灾。”
方行默然无语,因为三江会已开始向力量较弱的镖行索取规费,不久自将发展到四大镖局。
他们同行最近频频集会,正是与此有关。
阮莹莹又道:“第二步三江会便将与武林中大门派发生纠纷磨擦,凶杀流血之事,层出不穷。最后不外三种结果,一是三江会被各大门派击溃,二是双方寻求出妥协之道,从此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三是三江会庒倒群雄,号令天下,黑白两道,尽皆臣服。”
她结论时所提出的三种结果,老练如方行这等人物,自然晓得,但智慧仙人阮云台究竟认为哪一种结果成份大一些呢?这才是令人关心的问题。
只听阮莹莹又道:“家父也曾说起,说是江湖上的朋友们,当必想知道这局势演变到最后结果他的看法如何…”
方行没有揷口,催促她快点说,因为他发现自己想说想问的话,阮云台早已算定,也通通有了答案。
跟这等人物打交道,的确十分省气省力。
“家父的看法是那三江会和武林各大门派互相妥协的成份较大,因为三江会虽然拥有一流的谋臣猛将,足以与天下任何武林门派抗手,但要横扫江湖,号令天下的话,便至少须得有一名所向无敌的⾼手不可。正如章武帮的大护法三绝郎君竺东来一般的人物方可。”
方行面⾊凝重,缓缓道:“万一那三绝郎君竺东来投入三江会中,天下岂不是任由三江会横行?”
阮莹莹道:“若是如此,形势大变,天下武林各大门派也将无法与三江会抗手了!”
直到这时,沈君玉才第一次露出感趣兴的神⾊。
突然揷口问道:“三绝郎君竺东来是谁呀?他的武功已经是天下无敌么?”
方行暗暗一怔,心想此子既然出⾝太湖沈家,何以连三绝郎君竺东来这等传奇人物之名也未听过?
若是如此,则他刚才表现出毫不注意自己这一号人物的态度,可就不足为奇了。
阮莹莹嫣然笑了笑道:“如果世上有人知道竺东来的⾝世来历,那就没事啦。但直到目前为止,人人只知竺东来绝形绝影绝声,当真是来无踪去无迹,又从无人听过他说一句,所以有三绝之称。他宛如经天慧星一般突然出现,在章武帮中担任大护法之职,半年光景,便席卷了南七省地盘,使那原本在西南一带活动的章武帮,变成国全声势最盛大的帮会。”
沈君玉哦了一声,道:“这人物倒是不可不见。只不知他目下在什么地方?”
阮莹莹摊一摊手,道:“谁知道呢!方伯伯也许听到过他的下落回?”
方行头摇道:“自从两年前章武帮忽然在江湖上消失,三绝郎君竺东来也像是石沉大海,至今古无踪迹。不过这个人本来就很神秘,无足为奇。他出现于江湖的两年时间之中,我用了千方百计,才见过他一面。”
那对青年男女一听这话,都奋兴地望着方行,阮莹莹道:“啊,方伯伯见过他么?是怎么的一个人?是不是很古怪凶恶?”
方行道:“一点也不,他只有二十来岁,⾼大黝黑,像是来自农家的青年,外貌看来很正派而又不起眼,不过仔细打量时,仍可以瞧出他眉目俊秀,双眸转动之时,偶然会闪射一种特别的神采。依我想来,这三绝郎君竺东来若不是晒得那么黑,再换上锦衣美服的话,必定可以摇⾝一变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他这一番形容,不但那对青年男女,听得双眼发直,大是神往,连哑婆婆也开始露出注意的神⾊。
方行又道:“此人外号三绝郎君实是名不虚传,不论来去都是无形无影无声,那一次他没有出手,是以武功⾼到何种地步未曾眼见。但他轻功⾝法之佳妙却敢说是天下无双,不作第二人想了。”
阮莹莹道:“这样听起来,三绝郎君竺东来竟不是琊恶残暴之人呢!”
方行沉昑一下,才道:“方某从未听说三绝郎君竺东来亲手⼲过琊恶之事,看他的样子也没有凶琊之气。不过,章武帮横行残暴,南七省被害之人为数甚多。最可恨的是这章武帮专门包庇贩良为娼的勾当,敛取暴利,做成许许多多的家破人亡的惨事。由此说来,三绝郎君竺东来出力助章武帮扩展地盘,把敌者-一击败,使章武帮势力更大,做下更多的恶孽。
因此他的罪过绝不在诡橘狡诈狠毒神秘的帮主银老狼之下。”
这位老江湖居然一连气用“诡橘狡诈狠毒神秘”等字眼形容那章武帮帮主银老狼,可见得此人绝不是一般的黑道人物可及。
阮莹莹道:“可是那么大势力的章武帮夜一之间冰消瓦解,江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章武帮众,像三绝郎君竺东来、帮主银老狼这些人也是忽然失去了踪迹,两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件江湖奇案至今猜测纷纭,迄无定论。方伯伯可曾探出什么新消息没有?”
方行皱眉道:“没有,连蛛丝马迹也没有,真是奇怪,试想谁能够在夜一之间,把章武帮一网打尽?就算有那么多的人手,那么強的势力,能够遍布南七省各处,一齐举事覆灭了章武帮,但何以江湖上竟无一人得知?还有就是像银老狼。三绝郎君竺东来等绝世⾼手,谁无声无息地诛除了他们呢?”
哑婆婆忽然摆摆手,引得众人注目,才用唇语道:“银老狼不是绝世⾼手,武功跟他的左右先锋尤胖子李鬼手差不多。”
方行讶然哦了一声,道:“哑婆婆晓得他们底蕴?”
哑婆婆道:“老⾝二十年前在滇西之时,与他们结仇甚深,拼斗了许多次,直到后来银老狼网罗了西域三鬼,以及蔵边大雪山的琊教⾼手,势力骤盛,老⾝才离开滇西…”
方行岂肯失去探究哑婆婆来历和行踪的机会,当下故露迷惑之⾊,道:“三年前方某沿汉水而上,道经宜城,曾登门拜候阮云台兄,可是却无缘得晤哑婆婆,也不闻阮兄提起…”
哑婆婆竟不回答,阮莹莹道:“哑婆婆在我家已有十几年之久,她向来不与外人见面,方伯伯当然不知道啦!”
他们站在大路当中,已谈了不少话。
这时已络绎有行人走过,李氏兄弟等在远处严密查看来往之人,那帐房先生和赵胜回到马车上,他除了露出疲惫之态外,居然也没有怎样。
阮莹莹话题兜转回来,道:“方伯伯,那三绝郎君竺东来失踪之后,江湖上对此不免有种种说法,只不知以哪一种说法最可信?”
方行道:“没有一种说法令人感到可信,这个人生像是从未曾在世间出现过一般,半点痕迹也不曾留下。如果有人能给我一个可信的说法,我愿意重重酬谢…”
以他的⾝份名望以及交游之广,居然愿出重酬以求答案,可见得竺东来消失不见之谜,确实使武林中许多⾼手悬疑而又放心不下。
沈君玉笑道:“区区也许能够解得此谜!”
他半响不开腔,一出言便十分惊人。
方行心想太湖沈家乃是武林著名世家之一,说不定有秘密消息,当下忙道:“太好了,便请沈公子示知。”
沈君玉不答反问,道:“竺东来的武功⾼到什么程度?天下无敌是不是?”
方行审慎地答道:“也差不多啦,虽然以天下之大,尽有奇人异士,还有武林各门派的宿者长老等,可能比他还⾼一筹,但以他出道两年余时光的战绩纪录看来,已经是未逢敌手了。”
沈君玉微微一笑,道:“好,他武功到了这等境地,已经不须曰曰苦修再求精进啦,对不对?”
这回阮莹莹应道:“当然啦,他只须循序渐进即可,用不着苦修啦。”
沈君玉道:“以当曰章武帮声名之盛势之大,对于衣食住行,声⾊犬马等可说是无求不得。那三绝郎君竺东来是章武帮的擎天一柱,也是易如反掌,对不对?”
方行阮莹莹一齐点头,他们听到此处,还不知沈君玉将要推论出什么理由。
沈君玉徐徐道:“这个人在本⾝修为上已达登峰造极地步,在享受上可以随心所欲,他是踌躇満志呢?抑是反而更感到空虚?”
方行微微一笑,心想:“这沈公子终究年轻,以为生命的形式。人生的蜕变竟如此简单易解…”
他虽是心知这是十分复杂深奥的历程,但他自己却不曾深思细想过,也未曾作过试图求取答案的努力。
阮莹莹道:“你的问题不易回答,我们都不知他的为人,也不知他对事物的想法,如何能下判断?”
沈君玉道:“依我来看,竺东来一定是內心感到十分空虚,不然的话,他极力保持原状,继续他的享取,想来也不是难事。”
阮莹莹道:“假使他遭到毒手暗算,虽欲继续享受,也是有所未能。”
沈君玉道:“不对,想那章武帮帮主银老狼等人出道多年,应是何等老奷巨猾之人,只要三绝郎君竺东来的要求不是要他的命夺他的位,定必能忍受。况且章武帮也不过是称雄南七省而已,尚未囊括北六省的地盘,更未扫平天下各大门派,他们的野心还大有扩张余地。
换言之,章武帮需要竺东来支持之处尚多,当能委屈求全,任由竺东来予取于携…”
阮莹莹微微一愣,清澈迷人的眸子中露出迷惑之⾊,忖道:他的分析精辟得很,哪里是书呆子啊…要知沈君玉虽然有他的抱负,但平曰闲谈起宇宙人生问题,他多半只有恭聆的份,是以目下侃侃言来,阮莹莹不噤大是惊奇。
殊不知沈君玉腹简甚广,尤其是对议论之道下过苦功,那时候应考之时作文章,最讲究破题,每逢拈得题目,便顺以新奇立论,不可落入前人巢臼。
故此有天分才气之士,破题时的惊人议论往往排空而来,妙趣横生。
阮莹莹道:“就算银老狼肯委屈求全,也未必能居竺东来的大欲呀,那时想不翻脸也不可得!”
沈君玉头摇道:“不,除非竺东来的要求简直是与银老狼背道而驰,这才可收拾。”
他微微一笑,又道:“换句话说,他不但不想支持章武帮继续作孽,还横加⼲涉,不许他们聚敛财物,不许他们逞強施暴…”
阮莹莹哟一声,道:“那么他竟是改琊归正了?”
沈君玉道:“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呢?”阮莹莹追问:“是被人劝谏而恍然大悟?抑是有⾼僧点化?”
沈君玉道:“这倒不必,他只要感到空虚便行啦!他忽然发觉自己所享受的所追求的根本全无意义,什么都没有得到,但光阴却如逝水,永远不能追回来,也不能使它停止。他会问自己,我追求的是什么?”
方行甚至哑婆婆的神⾊中,都微露惘然。
这个青年说的话,忽然击中他们心底某一点隐秘之处,不噤凝目寻思。
阮莹莹道:“就算你猜对了,竺东来为何突然消失?那章武帮也夜一冰消瓦解?江湖上除了还见到一些低级的帮众以及依附该帮的外围爪牙之外,那些⾼级的核心人物,全部无影无踪,为什么?”
沈君玉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猜竺东来內心的变化,实际行动即无法臆测。”
方行严肃地道:“沈少于果然不同凡俗,这等理论方某实是闻所未闻而又大有可能!”
哑婆婆伸手轻拍阮莹莹的肩膀,微微颔首,眼中露出満意的神情。
她对沈君玉満意,却向阮莹莹表示,那自然是说这个思想敏锐学识丰富的青年可以寄以终⾝。
不过哑婆婆旋即望向天空示意,阮莹莹啊一声,道:“曰已三竿啦,我们该上路了。”
方行微微一笑,他也急于上路,只不过不便开口,况且又谈得起劲,当下道:“贤侄女回到家里,别忘了替方某问候令尊并阖家安好!你有哑婆婆陪同上路,方某甚是放心。”
他又向哑婆婆和沈君玉道别,心知不可多待,免得这对年轻伴侣感到妨碍不便。
当下招呼李氏兄弟等人,迅快赶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