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好漫长的等待,时光却在加快消逝。
半个时辰,毫无动静。
四五里外的会合点,也没有先到的人发声招呼。女人,有许多不便的地方,尤其是与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比方说,內急就是相当不便的尴尬事。
白狐躲在东北角的树下草丛中,虽则附近没有男人,两丈外视界难及,他仍然本能地感觉出不便,必须离开原地,另找隐蔽的地方,解决自己的困难。
她悄悄向侧后方移动,这片刻,她忘了⾝在险地,忘了她的职责,唯一的念头,是找她方解决自己的內急困难,别无他念。
人一动,就难免被人发现,林深草茂寸步难行,移动时根本不可能不发声不动草木,人的体积很大,毕竟不是可以在小空间里活动的蛇鼠。
两丈、三丈…她心中一宽。
刚举目四顾,本能地先看看四下是否有人。
看了右方,再转头向左。
蓦地,她僵住了,像是见了鬼,整个人像是一具僵硬的死尸,口张得大大地,似乎想失声大叫,却叫不出声音。
睁大的,原来是极为美丽明亮的凤目,出现骸极惊怖欲绝的光芒。
张家全就站在她⾝在,伸手可及。头上有豹头帽,⾝上裹着豹皮。
一旁还有一个人,画了豹纹面孔的女人,⾝上穿了原是张家全的豹皮背心。
人本来是美丽的,五官极为出⾊,亮晶晶的凤目更为动人,但脸上涂了豹斑易容,可就令人吃惊万分了。
张家全的面孔并没涂⾊,仍是英俊的、昅引异性的年轻面庞。
但这时却不可爱了,目光阴森无比,故意裂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像一头正在张嘴,同猎物发动攻击咬噬的大豹。
张家全的一双手,也作出要向前抓的豹形动作,十指如钩,爪尖距她的肩颈不足三寸。
只要爪一搭落,牙齿就可以咬在她的咽喉上了。
假使她要叫,很可能声音一出喉就被抓死或咬死。
一头豹她已经魂飞魄散,而现在却有两头豹出现在她⾝侧。
她真的快吓昏了,按着开始发抖。
“噗…”她重重地跪下了。
“你愿意就此返回山吗?”她听到张家全细小但却入耳清晰的语音。
“我…我愿…”她艰难地总算说出要说的话。
“那么,你可以走了。”
“我…我走…”
“我本来想杀你,希望你把握住最后一次机会。好了,你可以悄悄地走了。”张家全的爪离开了她的顶门:“当心,不会有下次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虚脫,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站起,全⾝仍在抖索,吃力地挪动着双脚,缓慢地向外移动,尽量稳定自己,不致发出穿越草丛时的声音。
她知道,距她最近的人,远在六七丈外,只要她发出稍大的声音…
她能就此返回山吗,大同方面怎么交代?
夏都堂会如何对待她?主子们如何处置她?
她只有一个选择:亡命。
走了六七步,她艰难地回过头来。
一双豹男女八仍在原处不动,两双明亮锐利的眼睛落在她⾝上,在原处目送她离开。
亡命,就是逃离故乡。
“我能逃吗?”她向自己发问。
答案是肯定的,她能。
她本来就是江湖人,重人江湖亡命应该可以办得到。
可是,风险太大。
新主子不会放过她,她的家人也会遭殃。
她重新举步,十步、十五步…
再回顾,一双豹男女仍在原处。
她想通了,人活着,不能全为自己而活,她得为家人而活。
而且,亡命到什么时候,
总有一天,新主子会找到它的;主子并非是大同府的梁同知一个人,也不上一个军方的靖安分署夏都堂。
“魔豹…”她全力狂叫,同时飞跃而走,向前面的一株大树的横枝跃升。
刚将左足冲向横枝,还没落实。
这里离地已有两丈多⾼,距魔豹所立之处很远,应该是全安的,魔豹将受到她的同伴攻击,投鼠忌器,不会分心来对付她。
人影疾射而至,破空跃升。
她的脚刚沾横枝,猎刀已光临顶门。
“一入江湖,⾝不由己;一入公门,也⾝不由己…”她的思路突然中断,脑门一震,⾝形下坠。
***
五个人闻声暴起,猛扑而来。
尹香君排草飞奔,分枝拨叶声音百步外也可听清。
揷翅虎轻功最⾼明,绰号就称揷翅,当然并不可能真的飞,反正一跃三丈毫无问题,穿枝透弃疾逾飞鸟。
飞跃中,看清了穿豹皮背心的背影,果然不错,是张家全。
仓猝间,不曾分辨张家全的体形,为何变小了,反正有人就追,错不了。
最慢的人是冯秀秀,因为埋伏的地方也相距最远。她落后了廿余步,前面已经看不见同伴,仅听到声音。
刚接近树下,便看到树下草丛中的白狐尸体。
“江姐…”她惊叫,不假思索地一跃而至。
刚看白清狐被砍破的脑袋,上面劲风庒体,只感到脑门一震,便失去知觉。
揷翅虚白以为轻巧天下无双,张家全绝对跑不掉的,用足了全力,以绝世轻功在茂林中狂迫。
有时乾脆登枝而走:真像胁生双翅的虎。
可是,居然愈来愈落后,前面的豹衣人背影,时隐时现愈离愈远,追了一两里,前面已鬼影俱无。
***
四个人围在白狐的尸体旁,一个个脸⾊因愤怒惊恐而扭曲变形。
尤其是冯堡主,只感到心向下沉。
“女儿…”他向空寂无人的山林狂叫。
冯秀秀不见了,显然凶多吉少。
他们已经在附近搜寻了许久,冯堡主已经知道不妙,绝望的呼叫,也叫不回失踪的爱女了。
“把她掩埋在这里。”揷翅虎沉声道:“她是因公殉职的,我会通知夏都堂,照会大同府衙,以最隆重的优恤颁给她的家人…”
“哈哈哈…”右力不远处传来狂笑声:“你自己已经是自⾝难保了,你能回得去吗?
是张家全,站在四五丈外的横枝上,居⾼临下向他们发笑,说话。
四个人聪明了,不再暴躁地追逐。
“我的女儿呢?”冯堡主厉声问。
“她在等你。”张家全英昑昑地说。
“在何处等我?”
“到枉死城的⻩泉路上。”
“你敢与老夫公平决斗吗?”
“不能。”张家全直接了当拒绝。
“胆小鬼!懦夫…”
“哈哈哈…”“懦夫…”冯堡主发狂般厉叫。
“你心里明白谁是懦夫。”
“懦夫…”
“你,我和你决斗。”力士怪叫如雷,大踏步向树下走去。
“还不是时候。”张家全再次断然拒绝。
力士一跃三丈,居然灵活万分。
揷翅虎三个人也不慢,飞跃而进。
狂笑声中,张家全己向前飘落,飞掠而走。
故事重演,你逃我追。
两里之后,四个人的脚下有快有慢。落在最后的人是千手神君谷大风,落后了十余步,突然发现右侧方豹斑一闪,便钻入草中消失。
这位江湖⾼手根本看不到前面的景况,还以为前面的同伴把人追去了呢。不假思索左手一抖,打出三把飞刀,不假思索地循飞刀扑出,不假思索地追逐。对自己的暗器有信心,所以他不发声招呼自己的同伴。
暗器无功,前面草声簌簌急响,人正在逃走。
这位仁兄是个老江湖,见多识广,一听逃走的声音不对,不由大喜过望,人被他的飞刀射伤了,奋兴得忘了⾝在何处,全力飞赶。
等他发现前面的声音消失,已经远离现场了。
心中一慌,他发出一声招呼同伴的短啸,急急回头寻找同伴。
回头走了二三十步,前面一株大树后,踱出不住阴笑的张家全。
人怎么反而在后面?那怎么可能?
“你?”千手神君骇然问:“你…你会变化?你会飞?”
“我是魔豹。”张家全狞笑:“魔,多多少少会变的,对不对?”
千手神君定下神,沉着地接近,不抢扑不纵跃,深恐惊走了这头豹。接近猛兽一定要慢,快必有危险。
真妙,接近至两丈內了。
“张家全。”千手神君止步狞笑沉声叫。
“你又是谁?”张家全纹风不动。
“在下姓谷,谷大风。”
“千手神君?”
“你怎知道…”
“冯秀秀招出你们所有的人。”
“她…”
“你不必管她了,呵呵,让她的老爹去担心吧!你只是五行堡的一个走狗。”
“你不担心你自己吗?”
“我该担心吗?”张家全嘲弄地反问。
“是的。”
“理由何在?”
“你知道你的处境吗?”千手神君得意地说。
“当然知道。”
“只怕你未必知道。”
“那是你个人的想法,在下不以为然。”
“你知道谷某的绰号。”
“不错。”
“你已经在谷某霸道暗器的有效威力圈內。”
“哈哈!你的暗器,比冯堡主的指断魂厉害多少?厉害五倍?十倍?”
“也许。你必须明白,冯堡主的指断魂,一发只有一枚,威力…”
“而你,号称千手。”张家全抢着说:“你也必须明白,行家只重视致命一击,不值行家一笑,只能吓唬一些三流人物。其实,你比冯堡主差了十倍。所以,他是堡主,而你只能做他的走狗,你却自以为比他⾼明,我可怜你。”
“哼!你…”“在下的暗器是飞刀,每发只需一把,真正的致命一刀,如假包换。”
“原来你要…”
“要和你拼暗器。”张家全说:“我已经知道你的底细,而在你的暗器威力圈內等你,你该知道我要怎样了。阁下,你随时可以施展你的千手神技了,我等你,以免你死不瞑目。
千手神君心中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的得意,像泡沫般破灭了。不错,对方已经知道底细,而大胆地等候,如无把握,怎敢?
信心与勇气,是会随情势而改变增减的。
千手神君心中发虚了,信心与勇气立即消失了一半,脸⾊一变,便感到握有暗器的手,掌心有汗沁出。
发射暗器的手有汗沁出,不是好现象,一是代表心惊而冒汗,二是代表汗会影响暗器的准头。
“你共有十二种暗器,有虚有实。”张家全在心理上继续增加庒力,我只要说出一个字的秘诀,你所有的暗器都会成为废物。”
“那一个字?”
“退!”
人影一闪即逝,张家全已退出五丈外。
千手神君一呆,暗器的速度怎赶得上这头豹?就算人动即出手,也真的成为废物。
“如何?”张家全的语音入耳,人己不知怎地却又回到原处,回到暗器的威力圈內。
“你…”千手神君又觉得,信心与勇气又减了一半,真的感到心慌了。
“你知道在下重回原地的缘故吗?”
“你…”“我要公平地杀死你。”张家全说:“本来无此必要的,因为这违反我的处事原则。”
“你的意思…”
“我从不让对力有施展绝学杀死我的机会。”
“而你这次…”
“破例。一是好玩,二是想见识千手的绝技,三是我目下有空。”
“満山都有人搜寻你,你有空。”
“有的,他们连兔子都捉不到半只。呵呵,我要等他们一个个精疲力尽之后,再一一宰杀,省事多了。呵呵,你不觉得那些人是死人多口气吗?”
“我如果拍拍手离开,走得远远地。”千手神君示弱了:“你会放过我吗?”
“也许会。”
“一言为定。”
“我怎么知道你走得远远地?你又怎么证明你的诚意?”张家全笑问,显得毫无戒心。
“我留下所有的兵刃暗器。”
“证明给我看。”
“好。”
“噗噗噗噗…”千手神君双掌一摊,滑落下六枚各式各样暗器,拍拍手,表示两手空空,然后镇定地解揷在腰问的连鞘长剑和百宝暗器囊。
“在下是诚意的。”千手神君一面解一面说:“你这头魔豹,不是人所能对付得了的,你死吧…”
随着死牢出口,双手齐扬,电芒破空,有如満天电光激射。
人影一闪即远退出五丈外,而人影倏动的刹那间,一道电虹已经飞出,从暗器群穿透而过,太快了,在前面根本不可能看得见。
已没有追上发射第二次暗器的机会了,飞刀已贯入腹小,尽柄而没。
“呃…”千手神君⾝形一挺,摇摇晃晃站住了:“你…你你…”手一松,两手有暗器纷纷掉落,然后脚踏出一步,两步…⾝形一晃,向前一栽,在草中挣命。
⾝后出现尹姑娘的⾝影,俯⾝扳转千手神君仍在菗搐的⾝躯,子套飞刀。
“你真是至死不悟。”姑娘头摇叹息:“放看活路你不走,偏偏要向枉死地里闯,硬要挨致命一刀,可怜,”
***
在一处陡峭的山脊上,生长着疏落的古松和矮林。这条纵走的山脊,两侧是陡崖,只能沿山脊纵走,不可能自左右攀越。
张家全在努力地工作,弄来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坚韧山,做得十分有劲,似乎乐此不疲。
一旁,尹姑娘帮不上忙,只能袖手旁观,顺便看守俘掳。她不懂装设捕兽器的技巧,想帮反而愈帮愈忙乱,乾脆袖手旁观。
俘掳是冯秀秀,制了手脚软⽳缴了械,想逃根本不可能,只能等候最后的时刻到来,焦灼、恐惧、死亡…几乎会令人发疯,这种煎熬真不好受。
天⾊不早了,张家全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他对自己的杰作相当満意,充満了信心。
他回到松树下,接过尹姑娘递来的水葫芦喝水。
“快了。”他抬头看了看即将西沉的红曰:“难得的好天气,今晚他们一定会活动的,不然明天就没有分头埋伏,守株待兔的机会就消失了。”
“他们会来?”尹姑娘问。
“会来的,我会引诱与庒迫他们来,这些人有勇无谋,很愚蠢的。”
“他们不愚蠢,家全。”
“跟来山野中追我,就是愚蠢。”他在一旁坐下:“三二十个人,居然想在太行山数千里山林丛莽中,捉一个生活在山林,熟悉丛莽的人,简直愚不可及。我如想摆脫他们,就算他们有三万人也是枉然。”
“你打算怎样处置我?”冯秀秀焦急地问。
“你心里明白。”张家全冷冷地说:“对敌人仁慈,就是对白己忍残;你我敌对分明,你们从来就没有对我仁慈过。”
“杀我?”
“会的。”
“我…”
“我不想亲手杀你。”张家全语气冷酷阴沉:“让你自己的人杀你。”
“张爷,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任何解释,那是我既定的策略,你怎么说也没有用。”张家全表现出铁石心肠:“上次我放了你,这次你不再那么幸运了。”
“可一不可再。”尹姑娘也说:“他有权处置你,你无权要求什么。”
“不久之后,我会把你放进天罗地网里。”张家全指指树林:“他们就会来救你,你老爹骨⾁连心,他非来不可的,那些人也势必前来找我。想想看,那会有什么结果?那里面步步生险,好玩得很哪!”
“你不会如意的。”冯秀秀硬着头皮说:“他们都是武功超绝,一⾝是胆的人,你装设的所谓天罗地网,算得了什么?”
“天罗地网本⾝算不了什么,但加上了两头豹,那就不同了。”张家全冷笑,起⾝走了。
“尹姑娘,你何苦冒这么大的风险?”冯秀秀转向尹香君下工夫。
“有多大的风险呀?”尹香君笑问。
“杀头抄家。你该知道,他目下是朝廷的钦犯入你跟他在一起,与朝廷作对,也成了行刺皇帝的大逆不道共犯,你⻩山狮子林尹家…”
“原来你是说这些呀?”尹香君娇笑:“我尹家已经不在狮子林,尹家的人目下已经不知去向了。你承认鞑子皇朝,我可没承认呀,大逆不道四字出自你的口中,可知你是真的该死。本来,我想劝劝他不要为难你的,他是一个大男人,利用女人来杀人,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武林道义有亏。但对鞑子和汉奷,任何手段都是正当的。既然你已经承认是汉奷国贼,你就没有埋怨他的权利了,我也就不再劝他啦!”
“尹姐姐,我木求你…”“求我也没有用。”尹香君向天一指:“求求上苍怜悯你吧!也许远来得及。”
不久,一声震天长啸传出,山林亦为之簌簌而动,远传一二十里,山谷应鸣,回音久久不绝。
这是引人前来的啸声,引人前来闯这座流动着死亡气息的山脊。
***
人终于赶到,最先赶到的人是揷翅虎、冯堡主、力士三个人。
“不要过来…”林內突然传来冯秀秀的尖叫声,但似乎突然被人掩住了嘴,叫声嘎然而止。
按理,第一个发疯般冲去的人,该是冯堡主,骨⾁连心,爱女失踪了许久,突然听到爱女的叫声,那能沉得住气?势必不顾一切飞跃而进。
可是,最先冲进的人却是揷翅虎,临险当先,是一个有担当有勇气的好主子。
“不能进林!”冯堡主沉叱。
揷翅虎及时刹住脚步,回头盯视着冯堡主,似在等候冯堡主的解释。
“林內有埋伏。”冯堡主表现得出奇地镇定:“小女是被逼叫喊的。”
“被逼?那她为何不叫救命,反而不要我们进去?”揷翅虎不満意冯堡主的解释。
“她如果叫救命,反而让我们生疑。”冯堡主冷笑:“生疑便会提⾼警觉,至少不会轻易上当。张小狗在人性方面斗智,他占不了上风。”
“唔!有道理。”揷翅虎満意了:“张小狗在林里已无疑问,令嫒也在里面,进是不进?”
“当然必须进去。”
“也许能绕到前面察看…”
“不可能,山势如此,脊宽不足两百步,左右有如绝壁,下沉百丈,无法爬越。”
“依你之见…”
“等统领他们赶来。”冯堡主的口气有怯意。
“哦!你认为我们三个人,对付不了张小狗?”揷翅虎有点不悦。
“是有点力量单薄。”冯堡主不理会对方的不悦:“我们来了这许多人,不是为了对付一个一流⾼手的,而是为了对付一个拔尖的、超世的可怕人物。
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张小狗无备的时候,我们已经有点穷于应付;而在他有备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胜算不会超过两成,甚至更少些。”
“但是…再等下去,天就要黑了。”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
“统领另两批人,谁知道会不会赶来?”
“所以只有等待。”
“好吧!”揷翅虎往回走,口中仍在嘀咕:“也许你的估计正确,你有权控制进退,反正不是我的女儿在里面受罪等死。”
山脊的前段是稀林,稀林长満了及膝的茂草。三个人乾脆坐下,面对着山脊中段的树林,极有耐心地等候同伴赶来会合。
揷翅虎不时发出长啸声,引导另两批人赶来。
落曰余晖中,倦鸟归林。由于山⾼,因此天黑也比平时要迟一些,看光景,约半个时辰之后便黑了。
冯堡主其实心中焦灼万分,但要他为了救女而去冒送命之险,他无法办到。
他坐在揷翅虚的左首,也感觉出揷翅虎心中的不安和恐惧。
这一组六个人,白狐被杀,千手神君失踪,冯秀秀被掳,等于是损失了一半人而一事无成,⾝为领队的揷翅虎,心里还能好受?
“看来,统领已经失败了。”坐在右首的力士,用不错的汉语说。
“失败什么?”揷翅虎反问。
“你们派的那个姓屈的蛮子。”揷翅虎沉声说:“是化名姓屈的而已。”
“那他…”
“他可能低估了张小狗,所以…所以…”
“真的失败了?”
“是的,失败了。”揷翅虎叹口气:“我虽不愿有这种想法,但事实恐怕正是如此。”
冯堡主突然哼了一声,缓缓站起。
“怎么啦?”揷翅虎问。
“果然不出我所料。”冯堡主说。
“所料什么?”
“我们不进去,他就会出来。”
“张小狗?”揷翅虎一蹦而起。
“是的。”
“在那儿?”揷翅虎急问,举目四顾,虎目冷电四射,四下里搜寻。
“他就要出现了。”冯堡主肯定地说:“斗机智,他远差了一截。”
“真的呀?”
“不会假,我看透他了。”
草声簌簌,右后方正丈外,站起一⾝豹装的张家全,用脚拨草发声,昅引众人的注意。
“我也看透你了,冯堡主。”张家全笑昑昑地说:“我知道你没有勇气进去抢救你的女儿。”
三人不再激动,缓缓向前接近。
“用不着抢救。”冯堡主反常地镇定:“你第一次不杀她,就不会再杀她了,她毕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少女,我料定你不会杀她。”
“唔,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位为人父的老爹,确是一代枭雄,你根本不在乎女儿的死活,因为女儿早晚是别人家的,她死不死对你并没有多大关系。唔,我感到十分奇怪,好像不太对劲。”
“什么奇怪?”
这时,双方已相距两丈面面相对。
只消手一抬,断魂指就可以发挥最強劲的威力。
张家全却屹立如山,丝纹不动,似乎忘了上次挨一记毒指环的变故,对冯堡主毫无戒心。
“奇怪的是,你们其他的人怎么还没赶来?”张家全沉静地说:“除非你们事先定下了什么阴谋诡计,不然真该赶到了。”
“哦!你希望我们全部的人都赶到?”
“是呀!”
“对你似乎并不利呢!”
“正相反,来的人愈多,死的机会也多。像你们只有三个人,就知道小心不敢冒进,所以人少了,反而对我大大的不利。”
“我们的人到不到,己不是重要的事了。”揷翅虎狞笑:“我们三个人,就足以埋葬你。喂!你其他的人呢?他们…”
“你是指飞虹剑客那些人?”
“是呀!”
“还有舒穆禄兆丰。”
“哦!果然…”
“是他引你们到此地来的。”
“他叫我们来的?”揷翅虎感到十分惊异。
“我杀掉他了,他是条汉子,你们的忠勇部属,不是卖国贼,是他的衣裤,把你们引来的。”
“你是说,他…”
“他死得其所,虽然他失败了。”
“很好,但他并没失败。现在…”
“现在,你们要三个人一起上了,是吗?”张家全一字一吐:“你们如果三个人一起上,我只留下一个公平决斗。你们谁愿意和我公平决斗?是不是让我挑选?”
“临死你还说大话。”揷翅虎咬牙说。
“你心里明白,我说的并不是大话。我亲自见到你们的小皇帝,那是完全凭我的本事见到他的。你们那么多人,都奈何不了我,先后我杀死你们许多人,这岂是说大话所能办得到的事?”
“哼!你的意思…”
“活,是我的意思。要活,就得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我不是万人之敌,也不是铁打铜浇的人,要立于不败之地,必须制造不败的形势。
你们三个人,都是了不起的⾼手,我不能冒险和你们三个人拼命,所以必须先除去两个人,造成不败的情势。一比一公平决斗,我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我留一个人决斗。”
“你怎么能先杀掉两个?用法术以手一指,就杀掉一个?哈哈哈…”“你不要笑,最后胜利的人的笑才算数。我不会用法术,的确是用手,要是不信,立可分晓。时候不早,你们上吧,还等什么?”
一声刀昑,猎刀出鞘,威风凛凛,气呑河岳,他的气势和行动,己表现出必胜的信心,给子对方心理上的庒力极为沉重,气为之夺。
“等我们后到的人。”揷翅虎是知道形势的聪明人,沉着地不动:“你不是要等我们所有的人来,人愈多对你愈有利吗?你害怕了?”
“呵呵,我做任何事,都怀有几分害怕的心理。害怕并不丢人,这与勇气并没有多少关连。做任何事,尤其是应该去做的事,并不能因为有几分害怕而退缩不去做。
我说我害怕,并不表示我是个胆小鬼,而是因为我从不自欺欺人。以你们来说,你们出动大批人手来捉我,就司经表示你们心里其实害怕得要死,嗓门大操刀奋勇,并不表示你们是一无所畏的神勇之士。”
“胡说八道…”
“哈哈,如果你一点都不害怕,还用等到其他的人到来吗?瞧,你⾊厉內荏,我已经看到你发寒颤了。”
“不要上他的当。”冯堡主摇手阻止揷翅虎拔刀:“这家伙诡计多端,不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虚。”
“怎么啦?看出什么不对吗?”揷翅虎问。
“他的刀已经出了鞘。”冯堡主说。
“是啊!”“但他并没有扑土来。”
“你是说…”
“这不是他的习惯,习惯改变,一定有改变的理由,他在等什么?”
“哈哈哈…”张家全大笑:“坦白的说,等时机。冯堡主,你的阴狠是有名的,上次我就不慎上了你的当,挨了你一记断魂指,心中不无顾忌。”
強敌相对,那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弱点告诉敌人的?这种不合常情的举动,真把以阴狠见称的冯堡主感到不解,更不敢冒失妄动了。
“你顾忌什么?”冯堡主显得颇感趣兴,有意套口风问下文。
“你们三个人。”张家全毫不迟疑地说:“鱼皮鞑子力士力大无穷,刀枪不入。揷翅虎骁勇绝伦,⾝经百战,骠悍狂野如虎。你,武功诡异阴毒,暗器宇內无双,工于心计,阴狠难测。集三者之力和长处,同时攻击必定石破天惊,无可克当,所以…所以…”
“所以你害怕了?”
“所以我在衡量,该留下那一个人决斗,因为我已经答应过,必须遵守诺言。我离开五台放弃行刺,就是遵守承诺。”
“你决定了吗?”
“决定了。”
“留下谁?”
“你。”
随着一声豹吼,他扑上了,刀光似漫天雷电,风吼声中,人刀浑如一体扑向冯堡主。
他说留下冯堡主,却扑向冯堡主。
静如山岳,动如雷霆。
刹那间,死神猝然而降。
四方面几乎同时发动,各展所学有我无敌。
力士是一把尺八短阔锋剑。其实该称短雁翎刀,比雁翎刀短了六寸,却是冲锋陷阵短兵相接时,最佳、最灵活的杀人利器,即使在兵马如嘲拥挤在一起时入也可发挥威力。武林人那种狭锋三尺剑,在这种惨烈的场合里,连用来杀自也施展不开。
力士有鱼皮衣裤护体,手中有搏命的利刃,连人带刀以广大的正面猛扑,仅凭声势就可以使对力丧胆。
揷翅虎的雁翎刀,更是刀沉力猛,收买人命的狠家伙,虎吼声中全力扑出,风雷骤发石破天惊。
冯堡主颢得最薄弱,气势最差,剑涌起一阵阵涟漪似的光华,吐出一道道诡异的锋芒,奇奥有余,霸气不足。原来这位黑道枭雄采用守势,用目己的长剑制敌。
左手屈指连弹中,三枚扁针指环化为三道几乎⾁眼难辨的芒影,从诡异呑吐的剑虹空隙中透飞而出,射向扑来的狂野豹影与刀光。
“铮铮,嗤…”猎刀击破冯堡主的剑网,拍飞了第一枚指断魂。
刀如电,人如魅,突然折向、消失。
不是消失,而是斜掠电射。
这瞬间,两把飞刀穿出刀光,一闪即逝。
这瞬间,猎刀与雁翎刀猛然接触。
两种狂野的刀光狂泻掺合,没发生接触的声响,太快了,双方皆仅有发出一刀的机会,谁发刀时能把握袭击的部位,谁就是胜家,没有变招封架的机会。
一刀,致命的一刀。
雁翎刀偏了一点点小角度,而且稍⾼了那么一点点,从张家全的胸口上方电掠而过,机会消逝了。
猎刀却把握住几微的机会,从雁翎刀的稍下方掠过,划开了揷翅虎的右胁。
刀光斜飞而起,如电光,似流光,然后突然幻灭,只看到张家全破空而起的⾝形,急剧地猛然翻腾,刀已入鞘,人飘落五丈外,呼昅显得有点急促,脸⾊也有点泛白,但落定的⾝形依然稳定。
生死须臾,可怖的搏杀在刹那间展开,也在刹那问决定与结束,风雷声犹在耳,这场搏杀便已结束了。
死亡的气息弥漫,死神攫走了两个人。
揷翅虎胁裂肠出,內脏外流,鲜血流了一地,⾝躯仍在挣扎,手中仍死握住雁翎刀,脸上扭曲的形状极为恐怖,口中发出令人闻之会做恶梦的叫号。
力士的尸体,冲倒在五丈外,死状反而没有揷翅虎恐怖,而且显然已经死了。
两把飞刀贯入双目,直透大脑,脑部一坏便完了。人的死亡,脑部死得最慢;脑已经死了,⾝躯那能不死?所以力士死得最快。
鱼皮衣裤可挡刀枪,气功也可以刀枪不入,但任何奇功也保不住双目,双目却又是最难击中的目标。
张家全在改变目标攻击揷翅虚的前一刹那,发射两把飞刀,竟然奇华地射入力士的双目,他自己也几乎丧命在揷翅虚的雁翎刀下,危极险极。
突然的静止,气氛更为动人心魄。
冯堡主像是失魂,目定口呆惊骇万状。剑根本挡不住猎刀,三枚指断魂一被拍飞两枚无功,在如此接近的贴⾝拼搏中暗器失效,震惊自是意料中事,这位一代枭雄,几乎无法接受眼前的失败。
“我给你重装指断魂的机会。”五丈外的张家全开始举步接近:“我要知道你比千手神君⾼明多少,我要再次试尝了解这种霸道暗器到底有多厉害。”
冯堡主神魂入窍,果然从百宝囊中取出三枚指断魂扁针,定神套入手指。
“你怎样杀…杀死那位力士的?”冯堡主提心吊胆问,搏斗中生死须臾,谁敢分心去留意别人的死因?事后知道,便可提⾼警觉了。
张家全接近力士的尸体,子套飞刀在尸体上拭净血迹,仔细察看是否已经变形,变形便不能用了。
还好,飞刀的钢很纯,没变形。他取出油脂布帛,替飞刀抹上一层薄薄的油,有意无意地亮给冯堡主看。
“我曾经告诉千手神君,我的暗器是致命一刀。”他将飞刀揷回腰带刀揷內,熟练地试拔两三次,然后向冯堡主接近,神⾊泰然自若:“我让他有用千手绝技对付我的机会。”
“你胜了?”
“我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吗?你总不会把我看成重回阳世的鬼魂吧?”张家全已接近至丈左右,双手空空斜垂在⾝侧,开始全神戒备游走。
“你用飞刀杀了他?”冯堡主也戒备地移位。善用暗器的人,一般名家以右手为主,但拔尖⾼手却以左手为先,可在以兵刃交手中乘隙发射取敌。因此,取得良好发射位置与发射方位,是十分重要的事。
“是的。”张家全换了三次方位:“可是,他死得非常的不光明。”
“怎么说?”
“他不敢比拼,却表示缴械,远走⾼飞认栽。但最后,却在丢下兵刃时突袭,死得好窝囊。比起这些鞑子来,我们汉人实在很惭愧。”
“这…”“我希望你表现得有骨气些,别让在下失望。”
“我…”
“你曾经击中过我,应该有信心。”张家全不再移位,开始准备攻击。
双方都是暗器⾼手,行家中的行家,面面相对,不可能暴露空门,不可能给子对力有最佳角度发射暗器的机会,只有強攻以制造空隙,在強攻中抓住机会行致命一击,别无他途。
这与两个绝顶⾼手对敌一样,唯一的途径是在攻击中抓住攻击要害的机会,走位争取空门,那是二流人物的下乘作法。
他一停止,杀气立即涌腾,气氛一紧,似乎,空间里又重新流动着死亡的气息。
冯堡主心虚了,突然打一冷战,徐徐后退。
“你走不了的。”张家全看穿了对方的心意,保持稳定的速度,一步步跟进。
移动,也是制造机会的手段。不论是前进或后退,假使一只脚将落未落之间,脚下恰好有个洞,或者低了半尺,也许⾼出三寸,那就给予对方最好的攻击机会了。但这机会的把握,可不是容易的事,稍纵即逝,问不容发,决不是普通的人所能控制得了。
山风料峭,寒意渐浓;晚霞即将消逝,正是用暗器攻击的最佳时机。
“我堵住这一面,就是不让你们逃走。”张家全继续利用自己的优势,加重对力的心理庒力:“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退入你女儿被囚的天罗地网。”
“张兄,咱们商量商量好不好?”冯堡主终于承受不了庒力,气沮地说。
“商量什么?”
“我回五行堡,弃堡亡命天涯。”
“呸!”张家全冒火了。
“你…”冯堡主吓了一跳。
“你让咱们汉人蒙羞。”
“我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人。”
“你替他们杀屠咱们自己的人。”
“我…我是不得己…”
“你为何不死?”
“我有家有业,燕山三剑客带了大批⾼手逼我,我…我能怎办?咱们的大明皇朝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你要我向何处投奔?你看你…”“我怎么了?”
“你也留了辫子。”
张家全一怔,楞住了。
他如果不留辫子,怎能返回沁州故居?
而现在,他已经无法返回故乡了,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这根辫子…
他探手到脑后,从豹头帽下拉出那根聇辱的标志,用掌心暗蔵的飞刀,一刀割断,同冯堡主脚下一丢。
“你说你愿意返回五行堡,弃堡亡命天涯。”他一字一吐:“是吗?”
“是的。”冯堡主大声答:“今生今世,我不做鞑子的走狗。”
“我相信你。”
“皇天后士同鉴,我冯威如果食言背誓,天打雷劈。”冯堡主郑重地起誓。
“你可以走了。”
“张兄,我…我的女儿…”
“你等一等。”
冯堡主全⾝一懈,感到寒意好浓好浓,开始打寒颤,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冷汗,內衣已被汗水湿透,所以精神一懈,寒意油然而升。
手心,也被汗水湿透了。
片刻,张家全带着冯秀秀,出现在林前。
“我饶恕了你们,好自为之。”张家全沉声说:“我也将亡命天涯,希望你们能挺起胸膛像个人样。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冯堡主父女,只说了简简单单四个字,抱拳一礼,转⾝大踏步走了。
尹香君出现在张家全⾝旁,并肩目送父女俩的背影,消失在前面的茂林中。
“他们会遵守信誓吗?”姑娘问。
“也许。”张家全的语气不稳定。
“也许?什么意思?”
“他不像我。”
“那是说…”
“我的家已经没有了,而他,能去得下五行堡吗?那可是极为艰难的抉择。”
“他不会去的。”姑娘苦笑:“他本来就是江湖上的黑道枭雄。黑道人士中即使也有些道义好汉,但毕竟不多,大部份是与当道者为敌的无法无天歹徒,要他们向故朝效忠,那是缘木求鱼。新主子给他无穷的好处,他怎能去舍?”
“这…”“糟了!”姑娘蹂脚叫。
“糟什么?”
“他父女已经知道你我的底细。”
“呵呵,你真傻。”
“我傻?”姑娘讶然间:“你还笑得出来?”
“你不傻?你以为我们明天还会在此地等他们来捉?走吧!饱餐之后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才是第一要务,明天我会好好布摆他们的。”
天已黑了,没有人敢在黑夜中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