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晌马南来
济南府北面两百余里,有一座全府最小的县城:德平县。
在一望无涯的平原上,近丈⾼直伸到天底下的⾼梁,真像大得离谱的青纱帐中间,出现这么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城池,不走近还真难以发现呢:这座城说小真小,名义上虽是三等县,只有三百户人家,比江南一座小村落似乎还要小一些。
丈⾼的土砖城墙。三座城门,外面的城壕只有四尺宽,五六岁的娃娃也可以跳过去爬上城头玩耍。
城周只有三里,两条街十余条小巷,城內看不到⾼楼大厦。
唯一神气的建筑就是大门八字开的县衙。
站在北面城头大叫一声,城南的人也会吓一大跳,全城的人几乎都可以听得见。
五年后响马之乱后,城加宽一倍,多加了一座城门,城壕也加宽了五倍,但仍然是山东与京师交界处,最小最贫乏的小城。
山东响马闹了好几年,躁踊七省,三过南京,京师戒严,天下大震。
响马中,刘家兄弟与赵副大元帅,真是名震天下,比院风云不可一世。
德平小地方。按理不会被兵灾所波及,但难免有些在外面谋生的人,一时糊涂参加了白衣军山东响马穿白衣,朝廷的正式军队穿红衣随响马打天下。正如名门望族中,有人当一品大官、也有弟子沦落做乞儿、不足为怪。
德平城小,但毕竟是从汉朝就建置的县(称平吕县),过去也曾经出过不少人物。地处平原、土地相当肥沃、距府城也近,乘坐骑只有一曰程。
北面与东面是武定府地境,有客货车往来、所以并非默默无闻的小地方。
目前,县太爷毕尚义毕大人,就是位好官。
在文治方面,重修学舍,为孟刺史(唐代贤臣)立词。整武方面,大修城池,加強组圳丁勇、民壮、大量购买军械…两午前朝廷颁下严令:县官必须与城共存亡。
县太爷本⾝没有兵,卫军皆远在两百里以外府城,德州他们自顾不暇,哪能派兵来守这种不起作用的小城?
朝廷要求县太爷与城共存亡,说超来也真过份。
毕大人唯一自保的王牌是民壮,他把四乡的壮丁调来守城。
在城头堆⾼泥袋,在城郊布置拒马以阻挡响马的骑兵。
他亲自带了县亟至各乡催粮增饷税、堂堂皇皇。等侯大祸临头。
响马在京师一带活动的首领是刘六(宠)、据报情显示、大队匪军正从京师的霸州与天津卫南下,攻掠的目标:济南。
德平,正好在响马的通路上、真不妙。
本县的捕头张钧绰号称旱天雷。
这位张捕头性如烈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办案从不拖泥带水、地方上偷鸡摸狗的混混们伯定了他,最近几年真没出过几什大案。
这些曰子以来、他比县太爷更忙。协助县丞大人组训城內的丁勇,管理四乡来的民壮,将地棍痞氓们关进监卒,以防这些人通匪,忙得焦头烂额。
响马以快速流窜见称,很少攻坚,也很少在一地逗留。过久,一昼夜可能远走八百里,所以只要能坚守一段时曰,城池就保全有望。
一般说来,德平城已完成战备三年前就已完成了,现在不过是加強而已。
小股响马,是很难在短期间将县城攻陷的;响马的骑兵不适宜攻城。
这天傍晚,张捕头精疲力尽地返回县衙的班房。
班房內,他的五位得力巡捕己等候多时,对他这种梧腹从公的精神,巡捕们是敬佩有加的。
他一进小厅,便有一位公役替他递上一条⻩⻩黑黑、硬得可持作棒用的杠子馍,这是他的晚餐,另外加一碗小米粥。
“头儿辛苦。”五位巡捕站起打招呼道劳。
“彼此被此,大家坐。”他在案头落坐,将大粥碗放在案上:“毕大人吩咐下来,要咱们研究研究,要不要把西乡的预备壮勇调到城里来。风声紧急,调与不调,毕大人他犹豫难决。要调吧!目前正届农忙,会影响今年的收成;不调嘛!万一响马突然窜到,就来不及了,所以…”
“属下知道毕大人的意思。”一名巡捕说:“大人认为西河镇秋大侠秋大爷的人可靠、希望能借重西河镇的壮勇增強城防。
问题是,仅菗调西乡的预备壮勇,秋大爷肯吗?固然秋大爷不敢抗命,但有失公允的事,很难办的,张头。”
“大人知道问题所在,所以要咱们研究。”他咬了一口杠子摸,呑下再继续说:“希望咱们用人私交情,说动秋大爷点头。老实说,秋大爷是江湖名人,惊鸿一剑的绰号天下闻名,响马中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声威,有他在、西河镇秋家的弟子,一个可以当十个人用,甚至可当二十个人,所以我也希望他能来。”
“头儿,他来了,不一定有好处。”那位号称地理鬼的罗巡“唔!我得好好考虑。”旱天雷显然意动:“这件事且搁下,现在,我们来商量如何管制北大街那一带的大户豪奴,那些家伙是祸害,好像正在作趁火打劫的不轨打算,必须抓几个来开刀。”
同一期间,北大街一条小巷的一座大宅內,四个相貌不凡的人与一位中年妇人,在密室中品茗商谈。
“不管大元帅是否往这里南下,咱们必须要将惊鸿一剑昅收进来。”那位二十五六岁英伟出群,气概不凡的年轻人说:“只要他进了网入了罗,山东北部将归入咱们的势力范围,曰后进出、将如入无人之境。所以,咱们必须加紧进行。”
“他一个人,成不了事,长上,下首那位虬髯中年人不表赞同:“他有家有业,在德平是太上皇,在江湖是风云人物。但在热火朝天中,他不会傻得与咱们合作,拿自己的老命和家业开玩笑。”
“赵副大元帅也是同一类型的人,现在却是咱们的副大元帅,没错吧?”年轻人冷笑:
“天下无难事,只伯有心人;只要运用策略得当,惊鸿一创会为我们所用的。”
“长上的意思…”
“老办法,绝户计。”
“这…”“当然不能用对村副大元帅的老办法、而是要改变方向用手段。”
“改变方向?”
“对,假借官方之手,以达到目的。当初在霸州计诱副元帅,是咱们的人出面,现在改为利用官府以达到目的,手段和方法相差不远,但执行的手段不同而己。”
“老⾝赞成长上的办法。”中年妇人发表意见:“其一,咱们的兵马远在京师,大元帅不一定住这条路上来,不可能用自己的人出面。咱们这一组的人力量有限,不可能逼惊鸿一剑就范。其二,利用官府出面、惊鸿一剑必定恨官府入骨,必定死心塌地追随咱们打天下。”
“有谁提出其他意见吗?”年轻人间。
“长上智珠在握,此法可行。”左首那位火眼大鼻的人大声赞成。
“好,咱们的密谍皆已各就定位、目下唯一可做的事是等待、咱们正好乘机全力进行这件事。”年轻人欣然说:“西河镇的民壮,防区在城西,那一带负责策应的是哪一位?”
“快刀褚一舂和草上飞莫琊。”右首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说:“他们那一组人力量相当雄厚,咱们可以放心。”
“今晚把他俩找来,我向他们指示机宜。现在,咱们来商量如何进行。”
第三天,城中谣言満天飞。
捕房从一个浪人留在旅店的行囊中,搜出一封以江湖切口写出的秘函,收信人是秋大爷茂彦。
秘函的內容没有人看得懂,连捕头旱天雷也不懂。
浪人没抓住,逃掉了。
次曰,西河镇的民壮,防守从城西调至城北的一处破败大院內,无事不许外出,形同软噤,六十余名西河镇年轻力壮的汉子,皆感到莫名其妙,満肚子委屈。
晚间,丁勇和巡捕分别组成巡逻队,明暗间留意大院的动静。
而至西乡的大道中。也有丁勇和巡捕布下暗桩守候、尤其是接近西河镇的一段路,夜间更是暗哨密布。
夜间实行宵噤,噤令及于四乡、因此天一黑,城內城外行人绝迹,每一村镇的民壮,皆奉今捉拿犯噤的人。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其实响马还远在数百里外,谁也不知道响马是否会来。
二更初,西乡的大道空荡荡鬼影俱无。
大道通过西河镇,镇距城约有二十里左右,平时用坐骑往来,半个时辰就够了。
大道宽阔,平坦而笔直,但由于路两侧的⾼梁已生长得比人还要⾼,白天太阳炎热,没有风,地势平坦,视野有限,人在路上走,很难分辨⾝在何处。
晚间,视野更是有限,难辨东南西北。
四个黑影出现在镇东五六里的官道上,脚下甚快,而且一个个轻灵快捷,似乎急于赶路。
⾼粱地里,突然跳出十余名黑影,劈面拦住了。
“站住!什么人大胆、可知道犯夜噤的罪名吗?”一名黑影沉喝。
十余名黑影快速地合围,所有的人皆单刀出鞘,气氛一紧。
四个黑影止步,形成矩形四象阵。
“你们又是什么人?”四黑影之一也沉声反问。
“城守营的巡哨。”
“如何能证明你们是城守营的巡哨。”
“到了城防处、你们就知道了。你们是何村人氏?快报上名来。”
“谁知道你们是兵还是匪?”
“大胆!解下你们腰间的刀和包裹丢过来。”
四把刀出鞘、包裹并末丢过来。
“让路:”为首的黑影怒叱。
“你们敢拒捕?”
“冲!”
一阵恶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四黑影无意恋战,志在突围脫⾝,因此恶斗为期甚暂。
结果,死了两名丁勇,重伤三名,四黑影窜入路右的青纱帐逃之天天。现场、遗留下两个包裹。
包裹中有一封信,也是用江湖切口写的。
潜伏在西河镇的伏桩报称、镇北有四个黑影潜出,飞檐走壁的轻功十分⾼明,伏桩无法拦截。
两相参证,已可证实杀死两名巡哨的四黑影,就是从西河镇北面潜出的四个人。
西河镇秋家的弟子们,轻功是⾼人一等的。秋大爷所结交纳江湖朋友,更是⾝手了得的武林⾼手。
次曰,县远大人亲自带了上百名丁勇,进驻西河镇,搜查秋家,逐;校对人丁数目。
由于秋家的丁口相符,人都在,并未发现秋家收容有客人,也搜不出私通响马的罪证,县丞大人只好带了丁勇返城。
但逗留的两天中,给予西河镇的镇民们,精神上的威胁相当大,全都为自己派到城里担任城防的弟子们,担上了无穷的心事。
德平有两大镇,北面是孔家镇,是北通京师的大道,距城约三十里左右。
昨天,旱天雷就带了八名⾼手巡捕,随着城守营两位兼队官的坊长来到孔家镇,一方面是视察卧比的防务、一方面是搜捕几个可疑的浪人。
旱天雷是很能⼲的,武功也相当扎实,果然被他擒住了两个浪人张三李四。
一拷二问,张三李四招了供,招出是响马的谍探,奉命南来踏探地方的虚实,最后目的地是府城济南。
同时,也招出另一组人已动⾝前往武定府打探。
一早,旱天雷与八名巡捕,押解两个匪徒返回县城。远出十里外,地面突然升起一根绊马索,九匹坐骑被绊倒了六位-六名蒙面人从⾼粱地內杀出,用的是剑而下是刀,剑术极为可怕,被摔得晕头转向的巡捕们,哪噤得起六名⾼手的淬然攻击?
旱天雷刀法火候精纯,他的坐骑也没被绊倒,在惊惶中下马接斗,碰上了一个扎手货,最后挨了一剑。
幸而他及时滚入路旁的大水沟保住了老命。
俘虏被夺走了,蒙面人的坐骑蔵在青纱帐內,夺了人迅速脫离现场。
八名巡捕死了四个,旱天雷的右肋也伤得不轻。
一名巡捕奔回孔家镇求救,丁勇们赶来,三十余骑循蹄迹追踪,最后蹄迹消失在西河镇北面三四里的小径中,似乎六位匪骑是在此地散入青纱帐內隐蔵起来了。
三百余名民壮出动,次曰包围了西河镇,要捕拿秋大爷至县城讯问。
同时要将全镇的所有居民,全部迁至县城安顿,借口是响马将到,镇民须迁入县城共同守城。
惊鸿一剑秋大爷自从发现派至县城,协同守城的西河镇弟子被软噤之后,便知大事不妙了。
接着是县亟大人带人来搜查,更是万分不安。现在、居然要捕拿进城讯问,那还了得?
乱世人命不值钱,地方強豪在官府的眼中;是与乱一起必定除之的眼中钉,他已经别无抉择。
死中求生,惊鸿一剑愤怒地挺而走险,率秋家的弟子冒险突围。
从此,颇有侠名的惊鸿一剑在江湖除名。
这就是乱世。
德州西门码头,在运河北段诸埠来说,规模不算小。
平时,如果不是碰上漕舟抵埠,最多只有三五十艘大小船只停泊。但今天,已经超过三百大关,可知拥挤的情形极为严重。
太热天,人多,船位暴満,人心浮动,难怪人的肝火特别氏码头上与迄北一带河岸,似乎到处都是人。
到处都有人吵闹、打架,乱槽槽委实令人感到烦躁不安。
宋士弘与宋舒云父子俩的货船来自南京,好不容易靠上了北面距码头远在里外的河岸,已经是暮⾊四起了。
他们是听到锣声而不得不靠岸的,本来还打算夜航呢!
向东望,里外是北行的官道,可以看到一队队穿鸳鸯战袄的卫军红骑兵往来,轻重车扬起滚滚尘埃。
已经封桥了,船只已噤止再往来。
德州城的西门紧通着运河,因此,码头的活动空间有限,沿城根不准建房屋,所以码头真正的繁华所在,是码头北端一带。
安德水驿、河仓、塌房、河神庙、行宮,全在这一带,加上一些商店、民仓、栈库…
形成乱糟槽龙蛇混杂区,江湖朋友的最好猎食场。
在这里,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你有钱或是有势。
山珍、海味、女人、龙阳君、美酒…钱可通神。
兵荒马乱,本州曾经两次受到响马贼围攻,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人多得很。
找官媒买一个标致的十五六岁闺女为婢为妄,花不了下百两银子。
要想在这里买田地,德州的地似乎是山东京师交界处最好、沃的,买一亩,决不会超过五两银子。
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为奴,十两银子已经算多了,有些人宁可不要钱,将子女送人为奴婢,但求能活下去有口饭吃就満足啦!
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
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良心。
那些良善的苦百姓是羔羊,那些強梁是饿狼,见到羔羊的饿狼是没有良心的,只有弱⾁強食的本能。
“老乡,今晚怎么停泊了这么多船。”宋士弘向邻船的一位壮年舟子问。
“你们是从下面来的。”舟子往南面一指。
这一段运河是卫河的原河道,向北流,北面的哨马营左右分的支流,也就是古⻩河的故道。
目前⻩河已夺淮入海,从南京淮安府地境往东海流。
“是的。”宋士弘点头:“从南京来。”
“南京?南京不是在打仗吗?”
“不打了,响马到河南去了。”
“哦!难怪。”
“这里…”
“听说刘六正在攻打沧州所以噤航封河。”舟子头摇苦笑:“看样子,得在此地等十天半月,甚至更久些。菩萨保佑,不要汀到此地来。”
“糟!”宋士弘怈气地说:“走不了啦[”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认啦!爹。”舒云对走不走的事并不焦急,兵灾在他来说,平常得很。
响马纵横七省,三过南京,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看多了、也就心肠变硬,无所谓啦!
“不认又能怎样?”宋士弘苦笑:“儿子,反正要有一段时曰逗留,这里是德州。记得附近的朋友吗?”
“朋友?”舒云不假思索地头摇:“孩儿的记性不差,据孩儿所知,爹在这一带没有什么朋友…”
“呵呵[江湖人口中的朋友二字,得看你用什么口吻来说,表错了情,笑话可要闹大啦!”
“哦!惊鸿一剑秋茂彦秋大豪。”舒云笑笑:“武林之豪。孩儿没见识过秋家的惊鸿剑术,和武林一绝的移影换形轻功、但孩儿认为,不过尔尔。”
“呵呵!当然啦[你已获玄真丹士与无我禅师的真传、熔玄功与佛法于一炉,再加上咱们宋家的武学,下了十二年苦功,再有五年痕迹江湖累积的经验,将秋家的傲世绝技没放在眼下,是理所当然…”
“爹,孩儿不敢狂妄,不是没将秋家的绝学放在眼下,而是孩儿不怕秋家的人再找爹的⿇烦。”舒云赶忙解释:“信心是成败的关馈,如果先被对方的名望声威所震慑,施展不开的。”
“其实,爹与秋茂彦并无不解之仇,为了意气交过手、彼此心里有数,嘴上谁也不肯服输,心里面彼此佩服却是实情。儿子,要不要去找他盘桓一段时曰?”
“奷哇!德平县西河镇、没多远嘛!”舒云欣然同意:“两百多里路。不用租坐骑,靠两条腿要不了一天就可以赶到。”
“兵荒马乱,马如果不被响马贼抡走,也被官府征用了,哪有地方租坐骑?明天咱们就走。”
“今晚不先熟悉熟悉德州的情势?”
“好的。”
码头本来噤止夜市,但官府睁只眼闭只眼,也懒得管。而且也管不了。
封河之后,北下的船全部被迫在德州停泊,这些人不准进城游荡、天一黑必须出城回到船上或码头各旅店。
如果偷留在城內,被夜噤的人查出,那就⿇烦大了。这么多人,在城外实施宵噤实在不容易。
好在去年加筑了外城,称为罗城。面积比州城大了三倍。把码头区划入城区,管制尚无困难。
德州的城壕特别宽、西面倚仗运河为屏障,东、北、南城壕宽有五丈,即使码头区发生动乱、也无法波及城內。
不论昼夜,城头有一队队卫军站岗、巡逻,居⾼临下监视、可以清楚地、有效地监视码头区。因此乐得清闲,任由码头区自由发展,治安交由一些巡检捕役负责。
河仓是官仓,规模庞大。
仓北面的长河酒肆,设备本来就不⾼级,往来光顾的食客、自然也不⾼尚,全是些耝豪旷野的人物。
贩夫走卒以及船夫们,都知道长河酒肆的⾼梁烧二锅关呱呱叫。
父子俩四出打听战事的讯息,确知响马远在沧州一带与京师的边军对峙,运河完全断航,战事可能南移、德州恐怕将首当其冲。
但济南大军已发,将可能有效阻止响马南下。
父子俩到达长河酒肆,已经是戌牌韧正之交,晚膳的食客早散,剩下的皆是酒客了。
店堂有两间门面,设有二十余副大小座头,食客不到三分之一,店伙们清闲轻松多了。
父子俩都能喝,叫来了两壶二锅头,几味下酒菜。
酒菜尚未上桌,宋士弘的目光,不住向不远处壁角座头注视。
眉心渐锁,似在思索疑难的事。
“爹,那人值得注意吗7”舒云低声问。
“是的。”宋士弘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信口而答、似乎伯打断思路。
“什么人?”
“为父搜遍枯肠,似乎就是想不起来。”
那副座头只有一位食客,蓬头垢脸,衣着槛褛,又老又⼲瘦,胡子乱槽糟,酒喝多了,双目充血,但脸⾊却发青。
桌上,已摆了六个空壶。六斤酒下肚,真可以称为酒将了。
老穷汉拈起第七壶酒,颤抖的开始将酒往碗里倒。
“少年子…弟子江…江湖老…”老穷汉口中在昑哦、好像头舌太大太厚,昑得字句模糊,荒腔走板:“脫离…呃…脫离江湖多…多烦恼…呃…好酒!小二哥,再来一…壶…”
宋士弘愤然而起,三两步便到了老穷汉的桌旁,眉头皱得紧紧地。
“那玩意,永远不会替人解决得了任何困难和烦恼。”宋士弘盯着老穷汉抓壶的手说:
“够了,喂!”
“没有这玩意,人活得更困难。”老穷汉一面倒酒一面说,不曾抬头看发话订招呼的人:“人活着,本来就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信不信由你。”
“据我所知、乾坤手齐一飞,从来就不认为活着是一件艰难的事,他将那脑分拿在手上,随时可以丢掉的豪气到何处去了?”
“咦!你…”老穷汉总算抬头观看发话的人了。
“不错,是我。”
“哎呀!士…士弘兄…”
“坐奷!你醉了。”宋士弘按住了对方,自己在一旁坐下:“真是你、一飞兄。”
“是我,没错。”乾坤手含糊地说,手又伸出抓酒碗。
“看老天爷份上,别动那玩意。”
“我…”
“放下!”
“你…你凶什么?”乾坤手极不情愿地放下酒碗。
“你看你,五十来岁正当年。”宋士弘沉声说:“可是,你橡个七老八十的老废物一样!”
“你…你说得不错,我是个老废物。”
宋士弘也是五十出头年近花甲的人、江湖人大多晚婚,所以他的儿子宋舒云,还是二十三四的年轻人。
看外表,年纪小的乾坤手、比他苍老十岁。
“到底怎么啦?”
“你说什么怎么啦?”乾坤手的话可不像醉话。
“我说你这鬼样子怎么啦?”
“没什么。”
“早些年,听说你成了家。”
“十几年前的事了。”
“家呢?”
“家?去他娘的家!”乾坤手几乎要跳起来。
“怎么一回事?”
“不能说。”
“家丑不可外扬?”
“对。”
“站在老朋友老冤家立场,我要知道。”
“少废话。”
“我坚持。”
“去他娘的g”乾坤手怪叫,一掌拂出。
宋士弘哼了一声,手一翻便拨开来手,啪一声给了乾坤手一耳光,快得有如电光一闪。
“该死的!你可恶!”乾坤手发疯似的厉叫,声出手到、但见无数手影虚实难分,向宋士弘攻去,刹那间连抓八手之多。
宋士弘的一双手也不慢,连封八手退了两步,双方都攻拆相:互为用,变化快得不可思议,手一沾即变。
小臂的擦摩劲道极为烈猛,双方都快,贴⾝相搏难免有所接触,双方皆一而再乘隙探入对方的中宮,险象横生。
第九记揷手疾射而入,乾坤手仍控制主攻权。
另一只手突然斜切而入,被乾坤手扣住了脉门。
“不要再玩了。”是宋舒云的语音。
乾坤手全劲已发,扣、拉、拉、庒、扳…可是、所扣住的,手似乎比金钢更硬坚,更強劲、任由他用各种方法发劲,也毫无用处。
“咳!”乾坤手大感吃惊,这才看清手的主人是位英俊修伟的青年。
“老朋友,你再加一只手也是枉然。”宋士弘在一旁微笑着说。
“你是…乾坤手放手,心中雪亮,再加三只手也撼动不了这只年轻的手。
“小侄宋舒云。”
“宋士弘的儿子?”
“小侄排行二。”
“龙生龙,风生凤。”乾坤手颓然坐下沮丧地说:“老哥、你真好福气,好教人羡慕。
像我,虎父犬子,活该我倒媚。”
“过来坐,多年不见,得好奷聚一聚。”宋士弘拉了乾坤手上自己的座头走:“看你一⾝晦相,有什么委屈,你就向老朋友吐吐苦水吧,吐出来也好过些。”
店伙知道已经雨过天晴,店堂没有发生打架事件,是值得庆贺的事、巴结地将酒菜加快送上桌。
“肚子里有苦水,吐出来也不会好过。”乾坤于坐下无可奈何地头摇苦笑。
“遭到意外了?”宋士弘关切地问。
“鬼的意外。成了家,有了儿女,谁还愿意在江湖吃刀口饭?一旦定安下来,就没有趣兴再闯荡了。”
“那…”
“不要追问,老哥。”
“你现在一定又在闯荡,重出江湖操旧业,又在刀口上讨生活,为什么?不能说?”
“对,不能说,我说过我活该倒媚。”
“来,先喝一杯,喝了再说,我敬你。”末士弘举杯说:“你已经有了八九分酒意,少喝些。”
“舍不得付酒资?小气鬼。”
“你知道我这人绝对不小气。看你这落魄相,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说过不要提…”
“真的是不可外扬的家丑。”宋士弘毫不放松。
“被你猜对了。”
“事情是…”
“不要追根究底,老哥。一句话: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肖。”
“就为了妻不贤子不氏就赌气重出江湖玩命?一飞兄,划得来吗?”宋士弘不以为然。
“你命奷,不知道妻不贤子不肖的苦况,才会说这种话。不谈我,谈你,你父子俩怎么远到德州来了?”
“做正当的行业,南北两京跑单帮、南北货互运两面赚。自己的船,请几位伙计,一年跑一趟,十几年来还真赚了几个钱。”宋士弘诚恳地说:“一飞兄,咱们都上了年纪,真该收收心,找件正当行业⼲⼲了。哦!重出江湖多久了?”
“三年。”
“三年?老行当?”
“鬼的老行当!我哪还有脸再替人保风险?我自己的风险都担当不了,早年的乾坤手已经过了气啦!”乾坤手似有无穷感慨:“江山代有人才出,武林后起之秀満汇湖,老一辈的⾼手名宿早该进棺材了,再把名号抬出来只有活现世。你瞧,你这位二公子、就比你这老爹強多了,没错吧?”
“小孩子,别棒他。那…现在你…”“到处混,什么都⼲,听差打杂样样来,小饮计也胜任愉快。早些天,替府城一家大户出丁役,运送军需来德州,回程路引都办妥了,花光了银子再走。”
“别回济南吧,老友。”宋士弘说:“跟我上京师,咱们好好⼲,如何?”
“这…”“朋友有通财之义,你不必担心囊中无钱。”
“管吃管喝?”
“那是当然。”
“好,我跟定你啦!老哥。”乾坤手苦笑:“人穷志短、马瘦⽑长。”
“别发牢骚,老友。”
“没有什么牢骚好发的,即使有牢骚也不必发,最多横定了心,改混江湖行当发横财。
再狠些,当响马未尝不可。”
“四十不发不能再发;老哥,发横财的时机已经不再有啦!来,为咱们老朋友老冤家的合作⼲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