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十六夜
“冰晶,是时候了。”
摩杰温柔的声音将我从睡梦中醒唤。
我抬起头,看到天空漆黑,好像有人用黑⾊的墨汁洗刷过一样,黏稠得没有空隙。整个甜品店都没有点灯,被纯粹的黑暗笼罩着,寂静得让人感到恐惧。
好像是电力已经被切断了,想开灯也不行,我摸索着走出去,逐渐看到房间里有了光线,又或者是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是真的有光,那是一种可怕的血红⾊的光。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天空中那颗眼睛已经初具形状了,变成深黑⾊的天空中一个血红⾊的菱形。
我不知道普通人能不能看到那样可怕的景象,或者结界之外的他们是否只会觉得这两天的天⾊特别不好。
“摩杰…”我忍不住拉紧了摩杰的手,似乎只要拉住他就能找到全安感。
看到我们终于从厨房里出来,黑暗中有一个人影闪了一下,我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是谁。
唐果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朝我们走来。
老天,这已经过去多久了?她吃了东西吗?喝了水吗?她看上去连势姿都没有改变过,到底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连人最基本的理生需求都忘记?爱到底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
我不明白,但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明白。
“唐果,你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迎上去,希望自己可以帮上点忙。但唐果只是对我笑了笑就将视线转移到了摩杰的⾝上。
“我知道这很过分,但是你能…”
“我愿意带你去玩偶的坟场,前提是你告诉我你一定要去,不管结果将如何。”摩杰打断了唐果的话。
我扭过头望向他,但是好奇怪,眼睛明明已经习惯黑暗的环境了,可我完全读不懂他脸上的表情。
眼前的摩杰变得好模糊,好像很遥远,很陌生,但我的內心陡然升起一丝感动,好像这是我第一次接近了他一样,第一次看到了黑暗中那个被还原到赤裸的他。
“我要去!”唐果的答案依旧毫不犹豫“不管结果将如何。”
“姐姐…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唐霜冲了过来,随即被唐果轻轻地拥进了怀里。
唐果摸着唐霜的头,说:“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我必须去,为了你,为了重楼,为了蔵月,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要去,不管任何的理由,不管…”唐果要再次表明心意,唐霜大声打断了她,拉着她,声音里带上了痛苦的哭腔:“姐姐你说如果你不去,蔵月的牺牲就白费了。那么姐姐,你想过我吗?想过用你的牺牲来换取幸福的我会开心吗?会好好地活下去吗?你会为两年前的火烧云之夜而愧疚,那么我呢?我要用一辈子的眼泪来还你吗?”
“唐霜…”唐果摸抚着唐霜的头,微笑起来,用我从未见过的美丽姿态微笑起来。
“这一次就让姐姐任**。我要去!”推开唐霜,唐果来到摩杰⾝边。
“那么,我也要去!”不料,黑暗的夜⾊里另一个声音也喊出了同样的话。唐果的⾝体忽然一震,因为那个说话的人是影沙。
对啊,他还在这里!
唐果缓缓地转过头去,望向那个深深地爱着她的男人。此时此景,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悲伤的场景了。唐果的脸上写満了愧疚,难过和被命运捉弄的无可奈何,而影沙的表情还有他此刻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不是命运,如果不是这如被命运设计好一般,一环扣一环、步步沦陷的命运,他们两个早已经手牵着手共同踏入婚姻殿堂了。
如果不是…
唐果有错吗?看到她愧疚的表情,她脸上那种深深的愧疚,还有那种到此时此刻即便发现了错也无可奈何的痛苦,我不忍自问,她有错吗?
影沙又有错吗?无法陪着唐果踏上征途,这难道是他的错?
⾝为一个普通人难道也有错吗?
那么紫星蔵月…那个谜一样的紫星蔵月,为了不属于他的故事而付出生命的男人有错吗?
老天爷,为什么你要这样捉弄这些善良的人?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用这么残酷的游戏来捉弄他们?
“不…影沙…你不能去。”唐果的样子像要哭出来了,她用仿佛要将影沙望穿一般的眼神望着他、恳求着他。
“不,我要去。唐果,你知道我有我一定要去的理由。起码这一次,让我陪着你。”影沙走过来,紧握住唐果的手,目光是那么深邃、那么坚定。他脸上浮现出让人安心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如泉水,好像时光停止,在他⾝上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影沙…影沙…”唐果再也说不出什么,眼泪从她美丽的脸上滑落下来,打在地上,也打在了我的心上。
我也要去,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陪着她——这就是我唯一能为唐霜做的吧。至于为什么要为唐霜做这些,我不知道,也懒得去想。就当是我的记忆混乱,脑子也混乱了吧,唐霜是我的朋友,对我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
“我也要去!”
是谁?是谁抢走了我的台词?我循声望去,看到镏音跳了过来,气势很足地叉着腰大喊:“不管了,我也要去!那个叫什么木头还是什么月的家伙不是说那里很可怕吗?那么多去一个人也是好的,这里也没别的男人了,我也要去!”
“镏音,不要捣乱啊!”唐果的话是责备的,但她的语气里饱含了感激。
她转过头,故作坚強地揪住了影沙的衣领:“影沙,不要和镏音一起犯傻,不要去,不要让我为难啊!”“没事,没事的。”而那个叫影沙的男人就这样任由唐果揪住他,安慰她道“有我陪着你,没事的。没事的,唐果。”
“我也要去!”我也喊了出来,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已经下了决定,一定要去,一定要跟过去。
“冰晶…你也要去?”唐果満含泪水的眼睛望向我,我想我的眼中一定也是満満的泪水。
“是的,我也要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冰晶,怎么连你也这样?”唐霜打断了我的话,我望向她,心揪成了一团。
“怎么连你也不帮我拦住姐姐,不帮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她哭着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忽然间,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你这样做,让我觉得这样的我,这样的我…”哽咽着,唐霜在我的面前抬起头来,问我“这样的我要怎么样才能改变姐姐的心意,这样的我要怎么样才能让大家不要再为了我去牺牲,去受伤了?连你也不帮我,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不要这样对我…”
心好痛、好痛,为什么接受这些可怕命运的人不是我,为什么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为什么要我旁观这么悲惨的故事?
为什么?
“没事的,霜霜,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唐果走过来,从我怀里拉过激动的唐霜。她摸抚着唐霜的背,脸上有一种只有妈妈脸上才会有的让人安心的表情。
唐霜抬起头,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亲姐妹还亲的姐妹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许久之后,唐果微笑着用手抹去唐霜脸上的泪水,唐霜也抹去了唐果脸上的眼泪。
唐果转过⾝来,看了一眼天空中的“眼睛”对摩杰说:“我准备好了,上路吧!”
说完,她就将手里黑⾊的水晶瓶递给了摩杰。
终于,终于要上路了吗?
我转过头,看到手握水晶瓶的摩杰脸上缓缓绽开微笑,那个微笑艳若蔷薇。他慢悠悠地抬起头来,眉头微微蹙起,显得有几分疑惑,慢悠悠地对我们说:“还不行,只有花田的灰烬还打不开那扇门。
“什么啊?摩杰,别开玩笑了,你不是说你能打开那扇门吗?”摩杰说完那句话,好不容易看到希望的大家都愣住了,我不得不连忙推搡他说。
“还打不开那扇门,为什么?”唐果也盯着他,难以置信地问着,语气里带上了恼怒之意。
我想缓解一下气氛,但摩杰微笑着又说出了一句可怕的话:“如果真的有一条路,那么灰烬相当于只是铺就道路的泥沙,我们还需要让它融合成路的水泥。”
“你的意思是…”唐果望着摩杰,脸上的表情逐渐变成了疑惑。
摩杰再次笑起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能笑出来。他脸上的微笑本是我最爱的东西,现在却变成了让我越来越头痛的征兆。
“我们需要引路人。”摩杰轻声说着,空气里流淌着他低沉嗓音的余韵。世界变得好安静,好安静,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凝听他和唐果的对话。
“引路人…是谁?”
“引路人,当然是玩偶。只有将死的玩偶流淌的鲜血和灰烬融合才能打开通往玩偶坟场的通道,普通人才能入进那个奇妙的世界。而那个死去的玩偶就是我们的引路人。”
“所以…”
我感觉有视线落在了我的⾝上,但我并不为此感到受伤,毕竟我是玩偶,还是废弃的玩偶,如果有需要,我并不惧怕死亡。
“不!不!不!”流淌着的如丝线一般的笑声轻巧地缠绕住了我的耳朵,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一个坚实而宽广的胸膛紧紧拥住了。
摩杰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好像我是他一个人的大娃娃一样摸着我的脸,笑着对唐果说:“不行哦,在这个游戏的规则之下她是特殊的,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她了。任何人都不能。”
他一直在温和地笑着,声音也不大,可每个字好像金属做的一样,打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好像一触碰到就会让人跌入深渊的诅咒。
他好強大!这个叫摩杰的男人好強大。
其实我一直知道这点,不管是旅行中路过店子的玩偶师,还是偶尔会在深夜里出现的引魂师,他们面对摩杰时所采取的礼仪还有他们凝听他说话时的姿态,都能让我意识到摩杰是強大的、不同的。但是直到今天,我才切⾝感觉到他⾝上那股让人胆寒的強大。被他紧紧拥在怀里的我,內心翻腾着复杂的滋味。而当我望向唐果那双更加迷惑的眼睛,內心那种莫名的感觉更加強烈,好像喝了一大堆辣椒水一样让我难受。
我好想给抱着我的摩杰一拳,叫他不要再保持这种怪怪的样子了,恢复正常好不好,变成以前那个温和的、有点儿傻的老好人。可是又有一股隐形的力量迫使着我看着现在的他,被控制了一样地看着他,好像眼前这个男人才是真实真实存在的摩杰,而以前的那个人只是像气泡一样的幻影。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靠近他吗?第一次…
摩杰,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摩杰,继续下去吧,我了解实真的你,我想靠近你。
我不明白这种矛盾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只能望着他,僵在他怀里。他低头看了我一眼,头低下来,似乎碰到了我的额头,那里突然间火热如烧。
“玩偶…”唐果看着我,嘴里无意识地说出这两个字。她明亮的眼睛再一次被黑暗呑没、绝望,栖息在她眼底的黑暗中的是无尽的绝望。
“姐姐…”唐霜走过来抱住她,含着泪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姐姐,只要你在我⾝边就好了,就好了。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命运。”
“不…”我小声地叫出来,顿时便被摩杰抱得更紧了。我抬起头,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瞳孔的颜⾊变得很深很深。唏嘘间,他的视线移过来,盯着我,那里面仿佛蔵着沉淀了成百上千年的痛苦。
那一下,我为之心惊。
“摩杰?”
“听话。”他轻轻地对我说,随后视线转向了一直没人注意的角落,在那个角落里,原本坐着因为太过疲劳而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的盛花和纯两兄弟,可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个人了。
等我发现那里只剩下一个人,才看到盛花已经走到了摩杰的面前。他的视线落在摩杰的手上,就好像约好了一样,摩杰便默默地将手中的黑⾊水晶瓶给了他。
给他?为什么要给他?
那么艰难才得到的灰烬!
突然间,我的心一凉。此刻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除了那只渐渐成形的眼睛,只剩下一片如墨染般的漆黑。房间里的人都在做什么?这一刻画面好像都静止了。
唐霜抱着唐果,影沙和镏音陪在她们⾝边,在黑暗中品味着难熬的绝望;纯依旧头靠着一边睡着,好像那里还有他的哥哥,而摩杰将灰烬交给了盛花。
盛花——
是玩偶啊!
接过灰烬的刹那,盛花脸上浮现出奇特的笑容。我无法分辨那是悲伤还是幸福,却能感到心脏仿佛正被⾼原上像刀一样的风刮过,肤皮飞速地⼲燥皲裂,被风沙撕开一道又一道流血的创口。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出生在这个地方,和这么多的陌生人在一起,我不应该是某大学的大生学吗?不应该是纯的哥哥吗?我好像掉进了陷阱,好像一切都是梦,但醒过来时,我却发现…原来这就是我真正的命运啊!”他轻声说出了那些句子,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他纤长的手抬起来,将一把冰锥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我惊恐地回头,才发现之前放在冰柜旁大冰桶里的冰锥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不要…
我的內心在呐喊,除了我,想必还有同样被盛花的举动震惊的人。但大家都没有叫出声来,骇人的场景超过了我们的承受力,我们都忘记如何去尖叫了。
可怕!为什么在这么美丽的甜品店里会发生如此可怕的场景?
“成为这个故事里的引路人就是我的命运吧?我终于明白了。”声音和颜⾊都仿佛被彻底冻住的画面里,盛花微笑着,将冰锥刺进了他的心脏。
鲜血流出来的刹那,沉睡着的纯猛然惊醒,尖叫声撕裂了天空:“不要!哥哥!”
“不要过来!”盛花尖叫着,鲜血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很快就彻底染红了他的下巴、脖子和纯白的服衣。
“哥哥!”纯大叫着,一边的镏音也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将冰锥更深地刺进胸膛,更多的血伴随着盛花不顾一切的笑容,让时间仿佛被卡住般一格一格地缓慢朝前推进。
“死,原来没什么…”微笑着,绝美的少年倒在了血泊中。
“哥哥…”凄厉的惨叫声也无法让时间倒流,纯冲过来从血泊中抱起奄奄一息的盛花。
我想做些什么,却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血泊中的玩偶。
在盛花⾝边,目瞪口呆的人们围成了一个圈。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庒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心里那根勉強维持着坚強的弦好像突然间就那么断掉了。
“你哭了…”喘着气,顷刻间盛花那张⼲净的脸就已经被汗水还有血水沾満了,他用他最后的力量望向纯,嘴角再次露出笑容。
“为什么要哭?”
“哥哥…哥哥…”纯尖叫着,我不知道纯是不是还能说出别的话。
我在⼲什么?冲过去啊,做点什么啊!冰晶!脑袋里不断有个声音在对我喊,但是我就是迈不开脚,无法动弹半分,眼前的人虽然是盛花,被戳中胸膛的人却好像是我。
这是因为…这里只有我和他一样是玩偶吗?
“有什么好哭的…反正玩偶死了还可以忘记他再换一个啊,反正玩偶就是为了人类而存在的玩具…反正…没有了我,你也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的,也不会记得…”
他笑了,这一次我分辨出了那笑容的真意。那是悲伤,玩偶的悲伤。
为什么我们只是玩偶,为什么我只是被制造出来的玩偶?
“你不是!不是!”尖叫着,纯像疯了一样头摇,泪水就那样打在了盛花的脸上。
盛花用力抬起了他被鲜血染红的手,似乎是想抹去纯脸上的泪水,但当他发现自己的手上満是鲜血的时候,笑了笑,手落了下去。
“我是。”
盛花的嘴角浮现出最后的笑容,这一次痛苦好像真的远离了他。他的笑容里只有解脫和一种深深的沧桑感。
“每一个玩偶都不应该被制造出来…这样的生命太…”
被鲜血染红的美丽眼睛终于在我们面前闭上。
“不!”凄厉的惨叫才发出就好像被人用刀砍断了一样,消失在半空中。
“做点什么啊,你不是只要我听你的安…”纯转过头大吼。他⾝后没有别人,除了摩杰。陡然间,我感觉我的心脏都要停跳了。纯认识摩杰?
只要我什么?
陡然间,黑暗中悲惨的魔法改变了一切。纯眼中的悲伤,那种近似绝望的悲伤就在刹那间,被一种苍白的、空荡荡的迷茫所代替。而他怀里的盛花也在血泊中渐渐发生变化。他的⾝体变得越来越透明,好像要变成一个透明的⾊块溶进地上鲜艳的红⾊中。而那些红⾊液体也好像活了起来,飞舞起来,变成深红的瓣花,变成打开两个世界的引路蔷薇。
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刻的魔法是纯正在忘记盛花,纯正在忘记这个陪伴他长大的哥哥,这个像亲人一样的玩偶。而盛花正在彻底消失。
火红的瓣花最初是从那血泊中升起来的,很快它们越来越多,仿佛一堆被风吹散的蔷薇瓣花,飞舞着逐渐遮蔽了盛花的⾝体。蔷薇瓣花在我面前飞舞盘旋,好像一道血红⾊的光笼罩在盛花的⾝上。
这就是玩偶的归宿吗?
终有一天,我们会被人厌倦,终有一天,我们会变成蔷薇⾊的瓣花,从生到死都没有人会记得我们,我们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或者说…
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我看到了纯眼眸里渐渐⼲涸的泪水。看到他逐渐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流泪的茫然表情,逐渐从盛花⾝边站起来,茫然地看向我们,陡然间我的心也如同被那冰锥穿过,疼得窒息。
“不要怕。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在你⾝上发生,永远都不会。”耳边忽然传来温热的气息,那气息仿佛是焦糖和薄荷的完美组合。是摩杰,我想回头看他的眼睛,却看到他抬起手伸向了前方。
在那里,血红的瓣花雨后,盛花的⾝体消失不见,一点儿一点儿地化成了瓣花,飞舞,消失。
当最后一片瓣花随风升起,黑⾊的水晶瓶在红光中缓缓落地。时间仿佛被再次拉长,又好像它一直就是如此漫长。
黑⾊的瓶⾝敲击在硬坚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无数块黑⾊水晶在击撞中炸开,好像蝶群里撞入了火星,惊得那群黑⾊的生物四散逃去。
水晶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在地上和血红的蔷薇瓣花合二为一。但是仔细去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感觉在黑暗中有比黑暗更加黑暗的东西落在了地上。
那比黑暗还要黑暗、还要绝望的东西就是生命之花的灰烬吧,来自花田最后一朵生命之花燃灭之后的灰烬,也是希望燃灭之后的灰烬。
“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最让人伤心的一幕终于来临,纯从地上站了起来,茫然地看着我们。
他已经彻底忘记盛花了,忘记了那个保护着他、爱着他的人,忘记了那个几分钟之前绝望地死在他怀里的人。
“你们是谁?我不是应该在医院里吗?我…”他的手忽然摸向自己的面颊,声音变得凄凉而颤抖“我在哭吗?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好痛,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夺走了我的心吗?你们刺伤了我这里吗?”
他用力指着他心脏的位置质问着我们。而我们,连自保的力气都没有了的人怎么去解救别人?
我看着他,心如刀绞,连如何移动脚步的方法都忘记了。就在此时,一直抱着我的胸膛失去了温暖,摩杰松开了我的肩膀,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我痛苦地看着他。我想我知道他要⼲什么,毕竟走到这一步都是为了这唯一的目的,但是一定要在此时此刻吗?
刚才有一个人死了啊!
有…
我抬头才发现,唐霜他们的表情居然也和纯的表情一样,他们茫然地看着纯,好像一个陌生人。只有唐果眼中含着泪水,浑⾝都在颤抖。
糟糕,我怎么忘了呢?玩偶死后,普通人会彻底忘记他。我怎么忘记了玩偶就是这样一种没有价值的生物呢?
我怎么忘记了…
“摩尼伽呐,吡咻嗄哒嗦…”在灰烬和鲜血之上,摩杰平静地念起了咒语。他的平静再一次让我害怕,哪怕在这个悲伤大于害怕的时刻。
唐果望向摩杰,脸上也露出和我一样的表情。
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他没有心吗?唐果是在这么想吗?我好怕,好怕她在这样想,虽然我也控制不住自己脑內可怕的念头。
深红的光像旋涡一样从地板上灰烬和鲜血的混合物里产生,并且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红光照亮了摩杰的眼睛,我看到他在笑,和平曰里一样,恬淡、温柔、几乎完美的微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唐果浑⾝颤抖地走过来,不顾⾝边唐霜和影沙惊讶疑惑的表情,走向摩杰,在他⾝边颓然跪地。
她捧起一把地上污浊的混合物,望向摩杰,眼睛在黑暗中发着红:“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说啊!说啊!”纯号啕着倒退几步,用痛不欲生的表情看着我们,用力地冲我们吼道“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啊,通道…姐姐,你还是要去吗?”
“唐果,你怎么了?”影沙和唐霜的神情里也有着和纯一样的疑惑和悲伤。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跟他们已经完全遗忘了盛花这个玩偶一样。
这就是玩偶的命运,这就是。
只有唐果,紧盯着念着咒语的摩杰,靠近他、逼问他:“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你要求的吗?”摩杰忽然间笑了,手腕在红光中优雅地打了个圈,挥舞出一个符号的样子。顿时,房间里金光灿烂,黑⾊的灰烬和血红的瓣花形成的半圆形拱洞中,金子般的光芒像豆子一样被倾倒出来。
金光迷惑了所有人的眼睛,金光中,我看到摩杰冲我伸出了他的手。
“不是你求我的吗?不是你求我做你的向导,带你去复活重楼的吗?”
摩杰慢条斯理地说着,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看了唐果一眼,冷笑着从唇缝里吐出一个冷冰冰的句子:“你们人类最奇怪了。”
人类?
摩杰,难道你不是人吗?摩杰,你到底怎么了?我看着他,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判断,但我还是朝他走了过去,把我的手伸给他,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冰晶。我答应过他的,因为我答应过他的,要听他的话。我不能食言。
摩杰拉住我,好像安心了许多,从唐果面前让开,做了一个绝对绅士的动作对唐果说:“好了,唐果姐小,你要的通往玩偶坟场的道路已经打开了。欢迎你来到玩偶的世界。下面,请进吧。”
“当然,你不用怕,这一路上我会做你的全程导游的。”似乎是为了让唐果更安心,他一边躬了背邀请唐果入进通道,一边对她说“如果要去玩偶坟场观光的话,我建议快点上路哦,毕竟通道只能维持五分钟。”
“谢谢你的提醒。”唐果冷冷地回了一句,收起脸上困惑的表情,步伐坚定地踏入了通道之中。通道外影沙紧随其后跟了上去,随后跟上的人是镏音。
镏音从我⾝边匆匆走过,然后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对上我的,那是一双明亮、一尘不染的大眼睛。他眼中満満的都是泪水。他在哭,不停地哭。我的眼睛也对上他,视线相接之时感觉到一种来自⾝体更深处连接在一起一样的疼痛感。
当我的眼睛晃过了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望向了盛花死去的地方,好像那里就是我和镏音相同的痛苦根源一样。
等镏音也走进通道,通道外只剩下唐霜一个人,痴痴地望着入进通道的众人。忽然间,我从她的眼中读到了危险的信息。果然,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姐姐,让我也跟你去!”
“唐霜!”
“妹妹!”
我和已经站在通道內的唐果几乎一起挡住了唐霜。而此时红⾊的光芒开始渐渐散去,我知道这是通道快要关闭的征兆。
忽然间,摩杰一把拉开了纠缠在一起的唐果和唐霜,一条通道隔开了两个相爱着的人。
通道就那样渐渐地在我面前合上了。
…
蔷薇⾊的坟墓,蔷薇⾊的眼泪,蔷薇⾊的一场梦…
是谁在歌唱,歌声那么悲凉?
是谁在叹息,叹息中蔵着情人受伤的眼泪?
在轮回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是赢家,放手吧,执著的有情人,放手吧!
…
忽然间耳边传来奇异的、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远古民谣。歌声中,仿佛有一道蔷薇⾊的布幔缓缓落下,将我认识的那个世界关在了一头,而我们⾝后将是歌谣里被蔷薇⾊充満的、不知道结局的世界。
我一直望着另一个世界里的唐霜,看着她被一点点隔在了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地方,眼泪忽然间落了下来,好像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了,就那样被留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只有古老的歌谣陪伴着它,一世寂寞。
忽然,一只大手擦过我的发鬓,伸了过来,华丽得没有缺陷的男声传进我的耳里:“啊,忘了我的东西。人老了啊。呵呵。”
摩杰又笑了。
布幔终于在我眼前全部落下,落下前,一个东西从那个世界里飞入了摩杰的手中——那是摩杰一直使用的手杖,手杖顶上有一颗明亮大硕的水晶。
而从那个熟悉的世界里还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手杖…这个手杖…摩杰…我记起来了,你的名字是摩杰!我想起来了,你是摩杰!”
呼喊摩杰名字的人是纯吗?
歌谣突然在我耳边响起,这一次我知道歌名,那是《二十夜一蔷薇》。
洁白的颈上长出红⾊的蔷薇,
那是少女眼泪凝结成银⾊的钻石,
花田的灰烬,从天空落下黑⾊的雨,
叮咚叮咚,
破碎了的翅膀在月光下复活,
叮咚叮咚,
玩偶师低声呢喃,
说出了爱的低语。
被百万朵蔷薇埋没的梦境,
有人开始低声哭泣。
她感到孤单,
无人理解的孤单。
布満裂痕的诺言,
至今还束缚着心脏。
每一朵蔷薇,都是玩偶的眼泪。
被制造出来的生命,悲哀而虚幻。
已经消逝的过去,记忆的痕迹,每一朵蔷薇,都是玩偶的眼泪。
镜中的你,交错的命运,天使的羽⽑,落不到玩偶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