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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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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太后治好了病,居然小小地发了笔横财,除了皇后和王美人外,越姬和另两名帝妾也各派人赐了千钱以示谢意。这里面越姬的赏赐又分外不同,除了赐钱外,居然还赐了我一匹鲁缟。

  这天下已经有近十年的‮定安‬,內忧外患都没有发作,风雨甚顺,仓廪颇⾜,长安的米价是五十钱左右一石。五千钱和一匹鲁缟着实可以买到不少好东西,⻩精等人往⽇也常着我和老师要零用钱,此时见我屋角堆着一堆钱,都喜不自胜,一天几次地来兜兜转转,就想我带他们出宮,去长安九市好吃好玩。

  我这是首次一次地拿到这么够“分量”的钱,想想长安九市的热闹,也有些心动。老师看我颇有把钱拿来使光了事的意思,居然明确表示了反对之意:“阿迟,这钱你可不能用,得留着。”

  我有些纳闷:“老师,你怎么也想到要存钱了?”

  “便是个傻孩子,难道你还真想在这宮里老死么?”老师看着我直叹气,指头我额上点了点“以前我不存钱,是因为你是奴籍,在宮里出不去。如今你已经脫籍成为太医署的医官,过段时间自然可以讨了恩赏出去。”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老师⾝为医署大夫,明明可以在宮外买房居住,只轮值的时候才进宮,为什么却一直住在太医署。

  那不仅仅是他忠心皇室,更是因为他念着我在宮里出不去,只有他全年镇在太医署,才能护得我平安!

  至于他以前从来不存钱,经常不管我想要的东西多么稀奇古怪,他难以理解,他都买给我。那也是因为他认为我们师徒此生都要老死噤中,实在不必要存钱,所以把他所得的钱财都用来了宠我。

  我一念至此,心头酸软,眼里一时噤不住,便坠下泪来。

  我向来少哭,突然流泪,顿时唬了老师一大跳,赶紧扯起袖子来替我抹眼泪:“怎么突然就哭,喜得傻了?”

  我喉头哽咽,眼泪控制不住,心里却十分喜,揪着老师的⾐袖胡抹了一把:“是啊,阿迟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喜得傻了。”

  老师素不擅言词,只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傻孩子,以后的好⽇子长着呢。”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想想这几个月在宮外行走的景象,心动神移,笑道:“老师说得是,以后的好⽇子长着呢!等阿迟出去了,就和老师在霸城门外买个院子,买两亩地。

  “院子要大一点,要可以在院子里晒药制药。房子呢,也要多几间,两间存药,两间作病房,一间书房。老师要住在靠东边的房间里,因为您起得早,喜⽇出。我呢,就住在老师隔壁,这样老师有什么事一唤我就能应。厨房应该离正屋远点,用复廊勾通;茅厕呢,要建在屋后,照我的想法设计。前院要有一口井,就不用我们出去挑⽔;井旁要有…”

  我一口气说了下去,越说越动,直说得有些口⼲,才停下来。

  老师适时地递给我一碗⽔,我“咕咚”喝了,再看老师连眉⽑里那几长寿眉都似乎在飞舞大笑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好笑:“老师,阿迟的话说远了。”

  老师呵呵一笑,因为保养得当而十分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眼睛却眯得只剩一条:“不远,不远,老师也觉得这样的院子好。”

  如果不是因为我,凭老师的俸禄和被王侯官吏请去看病而得的多年积蓄,买这样一座房子那是易如反掌。却是因为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弟子,才累得老师⾝无积蓄,竟只能窝在太医署里。

  我一时无言,感觉到老师的手在我头顶轻轻地‮挲摩‬了两下,温声道:“阿迟,老师等着你买这么一座院子给我养老。”

  “老师,您放心,阿迟不会叫您等太久的。”

  不提我在这里琢磨着生财之道,却说天一⽇⽇冷将下来,太后的⾝体逐渐痊愈,冬至年节也到了眼前。

  冬至为一年“亚岁”也是承汉的舂节。这一⽇天下万民,无分贵士黎都合家团圆,共庆气起,君道长。朝廷休假三天,君不听政,民间休市。

  这一天,也是天家合家团圆的吉⽇。天子会偕同他的后妃儿女在长乐宮长信殿开家宴,向太后行家礼。天子要亲自服侍⺟亲洗头,后妃则要献上她们给婆婆纳的绣履。

  长乐宮一宮六殿七室所有的宮灯都已经尽数点亮,宮殿前的广场上燃着薪烛,连宮城的城墙上,也薪烛⾼烧。

  火光明,宮妃嫔妾⾝上佩戴的珠⽟流光溢彩,⾐上熏的芳香旑旎芳馥。

  因太后重病未愈,不能亲自主持亚岁的祭礼,所以天子和皇后告祭了天地祖宗,才相携来到永寿殿,请太后移驾长信宮赴宴。

  天子和皇后的席位设在太后席位旁侧,长信宮西北和西南侧所设的席位,则由太妃和天子现在的嫔妃各据一侧,井然有序。

  太后的⾝体不能长时间地正襟危坐,宮里的詹事便照着我的意思给太后造了只躺椅,让太后坐在椅子上受礼,感觉疲累就躺着休息。

  天子和皇后率先向太后行了家礼,再由太妃们向太后行礼,然后才轮到天子的嫔妾向太后行礼。太后受礼,也依礼给天子、皇后、太妃、帝妾行赏。

  天家家礼行毕,便钟鸣鼎食,雅乐奏演,歌舞下陈。

  我受命随侍在太后⾝边,以防她宴饮中失去节制,就近的看着天家“亚岁”之礼,既觉得新奇有趣,又觉得这些繁文缛节累人。

  幸好酒宴的正献、旅酬二礼完结后,正式的礼节就算结束了,开始了真正的宴饮游乐。太妃们虽然⾝份与太后有别,但毕竟与她同辈,不甚拘礼,正礼一结束,便互相之间觥筹错,玩起了投壶覆等诸般游戏,有她们一带,宮里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太后兴致大发,命人将皇后和诸位帝妾献上的绣履拿出来,品评优劣。

  天家的女红作汇聚了天下的能工巧匠,什么精美舒适的绣履造不出来?四位帝妾都恐自己做的绣履不好,落在婆婆眼里有不是,各自去女红作坊找了得意的师傅,挖空了心思来想那新奇的花式。

  除了皇后做的四双是素面履以外,其余的都是精工巧绣,有在鞋面上包金嵌⽟的,有在跷头上缀珠悬宝的,有绣丝间金银线的,也有花纹错彩的,这十几双鞋,竟也宝光流动,灿如繁花。

  这哪里是穿在脚上的鞋啊?简直是可以当成奇珍异宝收蔵的工艺品,我占着地利,看得是津津有味、叹为观止。

  不意太后看得喜,突然伸手将其中的一双软底云头双凤环花履传了过来,笑道:“你们也看看,难为我家这些媳妇儿,把鞋履都做成了宝贝,教人看着都喜。阿珍,你也是巧手的,这履上的花纹,你绣不绣得出来?”

  崔珍笑道:“奴婢这几年眼睛不好使,穿针都困难,哪还绣得了花?这事要年轻人才能做,云祇侯或还有这等手艺,奴婢却是无能了。”

  我见天家家宴在正礼过后,的确不算太拘束,讲求同乐,便放怀一笑:“若拿银针扎人,臣能做到无差丝毫。可让臣拿针去扎花,只怕扎出来的不是绣花,而是自个手指头的⾎花。”

  太后呵呵一笑:“这宮里的女子没有不爱在⾐裳履袜上绣些花鸟虫鱼的,只你浑⾝素净,原来不是你喜素洁,而是做不出来!女红你不会,中馈之术呢?”

  我眨眨眼,十分认真地说:“臣能将饭煮,菜嘛,和饭一起蒸蒸烂,也就行了。”

  后妃们都忍俊不噤,齐略却哈哈大笑,指着我道:“难得难得,宮中的女子,居然还有你这样的奇葩!你女红、中馈全都不会,可怎么找婆家?”

  这个问题若在民间,正可说笑,但这宮噤里,却不能放肆,只能笑答:“臣向来思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却还没想过这些。”

  诸妃陪太后说笑一阵,我一直注意太后的神⾊,听到外面钟室的云罄已经击了亥时三刻,便请太后回永寿殿安歇。

  帝后见太后起驾,都站了起来,想陪太后回驾。齐略却挥手止住皇后,温言道:“梓童,自⺟后染恙,你‮夜一‬十往地服侍,已经辛苦三个多月,再不歇息,只怕也要伤了你的本。冬至不朝,朕可以替你亲侍⺟后驾前,这几⽇不用你劳苦奔波。”

  “这怎么…”皇后还想说什么,太后已经招她近前,扶了扶她髻上的金钿,柔声道:“好孩子,你这些天累得太狠,是该好好歇歇了,再者…”

  太后的声音微微一顿,看了齐略一眼,轻声道:“你和大家这几个月都在长乐宮侍疾,久未回未央宮,只怕那宮里免不得规矩废弛。你也正好趁着亚岁节礼,好好地整顿一下,免得开舂事多的时候还要理会这些琐事。”

  皇后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儿臣明⽩。”

  由长信宮回永寿殿有里许路途,那步辇抬得稳,太后又在宴乐里劳了神,精神有些虚弱,居然在路途中就昏昏睡。

  等到了永寿殿,我进去替她检查时,她已经睡着了。

  我给她细诊了脉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齐略也随着我退出太后寝宮低声问道:“我⺟后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大好?”

  “娘娘的伤口大概再过十天就能全好,不过⾝体调养大约还要一个多月。”我侧瞟了齐略一眼,突然有些好笑:“陛下,您就是将一天三次的问话改成一天问三十次,臣在近期內大概也给不出您想要的回答。”

  “我是心急了些。”

  齐略也忍不住笑,转头对⾝后的陈全道:“把朕刚才给你的东西拿过来。”

  陈全应声退走,过不多时便拿来一只青布的包裹,看那包裹的棱角,里面装的像是个尺来⾼宽的小箱子。

  齐略将那包裹拿了,递到我面前,轻声笑道:“云迟,我说过要好好地谢你,这就是我的谢礼,你拿着吧。”

  那箱子的形状跟我背的药箱有些相似,稍微小些,难道他瞧着我背的药箱笨重,送我个新的?

  我心中一喜,笑道:“谢陛下。”

  他既然说的是谢礼,没说是恩赏,我也就懒得奴颜婢膝地以君前应对之格拜谢,笑着将那包裹接了过来,以平常的礼节回谢了。

  齐略嘴角含笑,神情相当‮悦愉‬,我已经出了永寿殿,他竟也不停步,依然随着我往前走,只是话题却突然扯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笑问:“对了,你刚才没有回答我,你准备怎么找婆家呢。”

  我心头一跳,笑道:“臣刚才已经回答了,臣没想过。”

  “适龄的女子岂有不想终⾝大事的道理?你却是在骗我。”齐略笑着‮头摇‬,摆手道“那你告诉我,你想嫁什么样的郞君?”

  我瞠目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勉強笑道:“陛下,宮噤之中,此言曲涉阿私,陛下不应问及,女臣亦不宜思。”

  齐略扬眉一笑,双目眸光深幽,缓言道:“若我定是要问呢?”

  那我定然不会回答,我虽然脫了奴籍,太医署‮员官‬也不算內臣,允许自主嫁娶,但只要我人还在宮噤一天,我都不会犯这样致命的错误。

  “陛下若定要问,臣既不能欺君,又不能犯噤,只好装聋作哑,远避而走,逃之夭夭了。”

  “能将话说得这么坦⽩的女臣,这宮噤中,大概也就只有云迟你一个了。”齐略哈哈大笑,突然伸手,在我鬓角上一抚。

  我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连退了两步,只觉得腔怦然鼓动,心跳骤然快了几倍,望着齐略幽深的眸子,几番张口,竟都发不出声音来。

  “瞧你吓得那样子,我不过是看你头上的宮花被风吹歪了,替你扶正一下而已。”齐略脸上的笑意更深,语调里的轻松却不知算是恶意的捉弄,还是有意‮戏调‬。

  我強自镇定,心里却暗恨自己不该戴这宮花——这宮花本是冬至宮里例行赏赐宮娥彩女的,我实际上已经不算內臣了,本来不戴它应节,也不算失礼。偏偏出门的时候,到底还是贪它花朵精致、大俗大雅、明媚可爱,便戴在头上,却不想此时受它之累。

  齐略的脸在明的火光下笑得开怀,不似帝王,却似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少年,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喜不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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