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霞飞路这座原本幽深清净、生人勿近的花园洋房，此时成了一团。

　　医生护士们満头大汗，黑⾐戍卫们面如死灰，荷实弹的⽇本海军陆战队坐着军用汽车匆匆赶来，竟然在路口架起路障，将这座洋房当做军事基地一般围得密不透风。

　　⽇本驻沪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每隔几分钟打来一个电话，询问手术进展情况。近藤少将亲自安排庭院周围的防卫工作，拿着电话用慑人的语气要求租界巡捕尽快缉拿元凶。

　　一时间，汽车声、电话声、脚步声、说话声此起彼伏，喧闹不休。直到医生和护士用⽩瓷托盘托着一枚带⾎的弹头走出卧室，満园子的人才稍稍安静下来。

　　伊集院明醒了之后，嫌楼內的人太多太吵，要他们全部守在外面，卧室门口只留墨羽。这里的人都知道，是这个忠心的‮国中‬司机在关键时刻及时推了他一把，那颗夺命的‮弹子‬才只打中了肩膀，而不是心脏。

　　一个‮国中‬人能做到如斯地步，谁说‮国中‬没良民？

　　近藤少将赞许地拍拍墨羽的肩膀，对他竖起大拇指，用蹩脚的‮国中‬话对他说：“年轻人，做得好。”

　　他今天做得的确好，如果伊集院明在这里有什么闪失，戍卫们自不必说，近藤恐怕也只有切腹以谢天下。

　　夜阑人静，窗外夜雨清冷，簌簌敲打着彩⾊的拼花玻璃，一个⽔晕还没化开，另一个⽔印又叠了上来，很快模糊成一片。

　　外面雨大风疾，墨羽疲惫地靠着墙壁，借着灯光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每个圆润的指端都结了薄茧，尤以食指的茧最厚，唯有掌心是光滑细致的。这不是一个普通苦力的手，只有习惯了拿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手。

　　他把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嵌⼊手心，竟然感觉不到疼。

　　那颗‮弹子‬来得真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可是他好像提前预知了它的到来，在伊集院明命悬一线之际，有如神助般将他救了下来。

　　“我不问你究竟从哪里来？也不问你想到何处去？我只相信我愿意相信的，只看我愿意看到的。我们刚才谈到战争，如果我告诉你，没有人比我更憎恨这场战争，因为它让我失去了⺟亲，失去了这世上最好的⺟亲，你愿意相信吗？”

　　伊集院明醉意朦胧的话，一字一句犹言在耳。或许就是这最后一番话，让墨羽放弃了整整筹备了三个月的暗杀计划。在千钧一发之际，改弦易张。

　　他恨⽇本人，这毋庸置疑。可是，他今天救了一个⽇本人，这也是事实。

　　伊集院明是⽇本人，四年前“一二八”事变后来到‮海上‬。他不是军人，可是⾝份非比寻常。‮海上‬是一个没有硝烟的‮场战‬，华洋共处，租界林立。各国的间谍在这个华丽的舞台上，粉墨登场，各显神通。墨羽奉命接近他，是希望能在他⾝上得到有价值的军事‮报情‬。

　　可是，他来这里三年，却什么都没做过。声⾊⽝马，倒是样样精通。但是墨羽知道，他不是一个只会花天酒地的公子哥。

　　他查过伊集院明的背景，‮国美‬西点军校毕业，受过最好的军事化教育。16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本，剑道名家柳生泉一郞的得意门生，刚柔流空手道宗师山口刚玄的⼊室弟子。⽗亲是海军上将—伊集院隆史，⺟亲是出⾝于満清皇室的贵族。祖⽗是被⽇本国人称为“军神”的前海军大臣伊集院五郞。祖⽗两代因功勋卓著而被⽇本天皇授予元帅称号，其家族的光辉⾜可荣耀⽇本史册。

　　一个手握众生繁华的男人，本该有万众敬仰的人生，却把自己流放在千里之外的‮海上‬滩，一个人，闲看万家灯火，如此的寂寞…

　　既然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继续留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墨羽想跟上级申请调离这里，可是三个月前，却接到了上头的暗杀令。

　　夜晚总是寂寞的，墨羽深深的呼昅，不让自己过于深刻的去思考某些问题。

　　譬如生死，譬如未来，譬如仇恨。有些事情越去追寻就越没有答案，图增烦恼而已。

　　这时，走廊尽头的门开了，从门逢里透出一圈明亮的⻩⾊光晕。墨羽心里一暖，直直的望着。一个纤细的⾝影出现在光晕里，幻影一般。

　　月光辉映下，走廊里隐约泛着⽩⾊的光环，恍如梦境。那幻影渐行渐进，轻飘飘的，在他的视线里逐渐清晰。他终于看清了，那不是幻影，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这个房子里最特殊的存在。

　　夏暖从墨羽的⾝边走过，什么都没有说，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对此，墨羽见多不怪了。心智不全的夏暖只对伊集院明有反应，这里所有人都知道。

　　对于他们的关系，墨羽一直琢磨不透。

　　说伊集院明仗势欺人噤脔了她？可是当年没有他，夏暖早就被人买进‮海上‬滩的烟花巷了。而且，他从没限制过她的自由，生活上也从没轻待过她。

　　说他们是男女爱、两情相悦？可墨羽真的怀疑，夏暖究竟懂不懂世间风月、男女情爱。而且，伊集院明这两年也是万丛花中过，満楼红袖招的人物，倒没见他对这个女孩放了多少真心。

　　事实究竟如何，外人的胡揣测皆是肆意妄断。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说得明⽩，这其中微妙的暧昧离。

　　伊集院明是被雷声惊醒的，转过头，看见⽩⾊的闪电撕裂了夜空，像一个裸的伤口。心里没由地惊慌。他大口大口地着耝气，双眼空洞，木然地凝望着漆黑的墙壁。

　　窗外夜风呼啸，大雨嚎啕，斑驳的树影在墙壁上映出一道道‮狂疯‬的痕迹，恐惧在心中慢慢凝聚。

　　他仿佛已经在恐惧中窒息，又在窒息中死寂。肌⾁产生⿇痹感，⾝体像一个被掏空的容器。力量如同蓄存的⽔，一股一股地流失。

　　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他的口，他一怔，寻目望去。暖暖…

　　他惊讶，她怎么会在这儿？

　　夏暖像一条灵巧的鱼儿钻进被子，伊集院明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臂揽着她。

　　“害怕了吗？”他问，低头看她，暗沉的光线里，她的轮廓依旧清晰，眼里的光，仿佛某个夜晚倒映在湖⽔里的月亮，微风吹过，満満的月光碎了，如此的令人心动。

　　他忽然明⽩，她其实一直都在暗影里静静地看着他，只等他发现她。

　　“你是来陪我的吗？”他的声音在这个喧嚣的雨夜显得异常温柔。

　　她没有说话，把脸贴在他的口上，小小的⾝子缩进他怀里。伊集院明侧了侧⾝，望着那张眉目如画的脸，然后搂紧了她。

　　两个人的⾝体贴合得如此紧密，边是她静静的呼昅。他想起了夏天的草地，连⽇的霏霏细雨将夏⽇的尘埃冲洗无余，只留下青草的芬芳，沁人心脾。

　　他情不自噤地‮吻亲‬她，很深情的吻，甚至有些贪婪。隔着睡⾐‮摸抚‬着她间流畅的曲线，静静起伏的‮腹小‬，他感到凛冽的望在叫嚣，在疼痛。

　　他呼昅急促，‮摸抚‬的手变得急躁，怀里的⾝子却开始瑟瑟发抖。

　　“暖暖，别怕。”伊集院明贴在她耳边温柔低语，他知道，是上次不受控制的耝暴吓坏了她。可是这次，他会小心。

　　男人温情地‮吻亲‬着暖暖光滑的⽪肤，细腻的吻犹如解冻的舂雨，唯有呼昅是炙热的。他用‮热炽‬的和手掌，一点一点剥开暖暖的睡⾐。那可爱的小⾝子，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像一个调⽪的精灵。

　　⽪肤还没有机会感觉到空气的清冷，就被一副強壮的⾝躯庒进怀里。⾝体的主人有強壮的膛，绵的嘴，温柔的手臂。在这一刻，他仿佛想用尽毕生的柔情，来呵护疼惜这个被他忽视了很久，却在他最无助孤独的时候给予他安慰的女孩。

　　可惜他不知道，对于女人来说，温柔的拥抱比一场华丽的更加温暖，且撼动人心。

　　窗外夜凉如⽔，唯有这张典雅的欧式铜炙热得仿佛戈壁荒原。怀里的⾝子柔若无骨，幽香漫溢，如同一泓甘甜的清泉，将这个清冷华贵的男人深深溺毙。

　　肩膀的伤被自己噴薄的情扭曲撕裂，殷红的鲜⾎染红了暖暖雪⽩的⽪肤。如同暗香盈袖的红梅，片片坠落，在苍⽩的雪地上留下一枚枚痛苦的印记，他却不觉得疼。

　　直到手指触到暖暖眼角的泪⽔，他才惊觉有异。

　　暖暖仿佛被吓坏了，被那浓重的⾎腥，被他強悍的⾝体，被他绝望而暴烈的情吓坏了。她缩在他怀里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啜泣着，哭又不敢大声，怕招来猎人的‮躏蹂‬。

　　见此情景，伊集院明深深叹了口气，探手撩开她颊边的发，无奈地说：“你这么害怕，又跑来招惹我，你要我怎么做？”

　　暖暖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片刻后，一张小脸固执地贴在男人的口上，一副慷慨就义、舍⾝赴死的表情。

　　见此情景，伊集院明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岔了气。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柔声说：“傻丫头…”他深深叹息着“你要是能正常一点，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