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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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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我醒过来这件事震惊了很多人。但诈尸而已,大家也不是没见识,不到两天就平静下来,还纷纷以各种名目送来贺礼。大家的心理素质真是很強大。

  百里缙跑来探视我,说了一大通不着边际的好话,末了想起什么似的挠着头道:“本来厨房已经开始办丧宴了,请的还是杯中丧宴做得最好的厨子,哪晓得你又醒了,只好把厨子送回老家。”

  话里大有惋惜之意,像恨不得我立刻再死一次。听他不胜唏嘘感叹一番。

  我和气地转⾝倒杯荼递给他。他哦了一声着手接过,半空中蓦然僵住,颤巍巍将杯子搁在桌沿上,边赔笑边一步一步后退着贴住门,一眨眼人就溜出去不见踪影。

  坐在一旁看书的慕言淡淡瞟过来:“杯子里的毒,下得好像有点多。”

  我瞄了眼仍保持本⾊的茶⽔,惊讶道:“君玮明明跟我说这无⾊无味的,你怎么知道我下了整整一包?”

  他沉默了一会儿:“…茶⽔太和了,析出了晶体。”

  我懊恼地撑住头。

  大概看出我的沮丧,他放下书装作很感‮趣兴‬地问我:“这什么毒?”

  我一下子提起兴致和他讲解:“是泻药来的。”

  “…”——*——*——*——

  房中休养三⽇,三⽇后,看我已恢复精神,慕言点了个头,勉強同意我下。有时候小⻩会过采找我嬉戏,通常是被他不留情面赶出去,搞得小⻩这阵子很仇视他,一看到他就将头扭向一边,只有用烧才能勉強收买。

  没有烧可啃的时候,小⻩显得很寂寞,本来以前我不在还有君玮陪他玩,现在连万年闲人的君玮都在补眠,没时间理它了。

  关于君玮补眠这件事,有点说来话长,鲛珠需蛰伏修养的秘密,从前我一直以为他是晓得的,最近才搞清楚他不晓得。

  百里缙言语寥寥,说君玮在我昏睡的三天里很伤心,每夜都枯坐到天明,候到我醒过来的消息时,两眼一闭直就倒在了上。问我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我能有什么看法,觉得君玮很不错,很有义气。

  有义气的君玮补眠就补了三天,但一口气睡三天也没睡出精神来,第四天一大早出现在我们院子呈时,一副被人‮躏蹂‬了好几百遍的颓唐模样,脸⾊青灰,⾊紫⽩,眼睛也没什么神采。

  我惊悚地看他半晌:“你这是…”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许久,垂眼道:“阿拂,嫁给他,你开不开心?”声音飘忽得像马上就要立地飞升。

  我拿不准他是不是在梦游,联想到那些关于梦游的可怕传说,打了个哆嗦没敢回话,尽量轻缓地点了下头。

  他静静看我好会儿,抬手撑住额头:“恭喜了。”

  我还是没敢回话。

  他的手伸过来,眼看就要碰到我头发,又一下子缩回去,像被明火烫到。

  我疑惑地看向那束头发,再抬头,却只看到他踉跄远去的一个背影。

  这家伙,果然是还没睡醒么。

  君玮离开不久,又来毓棠公主。

  想象很多她跑来找我的理由,都是与慕言相关,结果她是跑来辞行的,真让人喜出望外。我不喜她,却也不是讨厌她到不能见她,虽然她气过我几回,反正我全部气回来了,况且她都要走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我清了清嗓子,心里十分开心,但还是假装没那么开心地叹息道:“孤竹山是处避暑的圣地,公主这么早离开,未免有点可惜。”

  她点了点头,很赞同似的:“我也这么觉得…”

  我心里一紧,赶紧道:“不过也不能沉溺享乐,凡事以大局为重是对的,就不挽留公主了,您一路保重。”

  她噎了半天,瞪我一眼:“我能有什么大事。我只是,”她咬了咬嘴“我放弃了。”

  我端着茶杯没说话。

  她眼眶蓦然发红:“我认识的慕哥哥,多从容镇定的一个人,月前陈国助唐抗晋,临丘那战,唐陈联军以十万之寡破敌三十万之众,捷报传回昊城,慕哥哥当庭煮茶,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令报捷的兵士小声些,莫将他正煮着的茶给闹醒了。”

  她恨恨地看着我“可这次,明明连有小医圣之称的百里缙都确诊你没救了,他却执意和你拜天地,抱着你过礼孝忠恕的牌坊,你晓得吧,在他们陈国,只有明媒正娶的夫人才有资格由夫君抱着过牌坊的。”

  有眼泪从她通红的眼睛里流下来:“本来我上来孤竹山,也不是来看什么佛桑花的,只是好不容易碰到他,想要跟在他⾝边罢了。可亲眼看到他抱着死掉的你过牌坊。”

  她顿了顿,満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擦眼睛“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本来可以得到更好的。”但眼泪还是继续滴下来“可我晓得,我是该放弃了,王姐不行,我也不行。我只是不甘心,你真的喜慕哥哥吗?为了他好,你不应该和他在一起的。”

  我静静看着她,这个姑娘可能还没有我大,她哭得这样伤心,那些泪⽔在光下闪闪发光,就像曾经无数个夜晚,我因找不到慕言,独自坐在窗前蒙着绢帕流下眼泪。

  屋子里只剩下毓棠的菗噎声,我看着手里的茶杯:“你先时给我讲了个佛桑花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

  她不置可否。

  我顿了一会儿,轻声道:“从前有一位公主,她和喜的人分开了,找那个人找了很久,但上天对她不太好,直到死,她也没有找到喜的那个人。她死的时候,天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打在她⾝上,她想,这可真疼啊,如果死前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哪怕是远远见上一面呢。公主就这样怀着微不⾜道的心愿寂寞地死去了。”

  毓棠止住眼泪,愣愣望着我。

  我继续道:“我听过很多那样的话,为了他好你应该如何如何,不然就不是真正喜他。可喜不是一个人的事,为什么要是为了一个人好而不是为了两个人一起好呢?”我抬头看着她“你有没有到死都无法释怀的事?不是想象中的临死,是真正濒临死亡时,那些盘旋在你脑海中的,让你无法舍弃无法忘怀的事?”

  她没有说话。

  我笑笑:“假如有的话,你就该晓得那些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达成的东西。”那些临死前盘旋在我脑海里的事,是执念所化的幻觉,玄青⾐袍的男子撑着六十四骨的油纸伞缓步而来,而⾎污染红的视野里,岭上盛开了不谢的⽩梅。

  我抚着自己的口:“我很喜他,正因如此,才更要和他在一起。”

  “嗒”地一声,茶杯倾倒在案几上,她怔了一下,赶紧手忙脚地收拾,却在刚触到翻到的瓷杯时僵下来,手紧紧握着袖角,半垂了眼睛,脸上不再有那种天真的神气,愣愣地像是在思考什么东西。

  我等着她出言反驳,料想也不会这么容易将她说通,可她只是坐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地就走了,临走时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毓棠离开后,我将两个茶杯收好。默默发了会儿呆,想起慕言去公仪斐那边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半刻思索,果断地拿出鞋子来穿好,做贼似的推‮房开‬门,试着往大太底下走了几步。居然没有人出来阻拦,看来慕言那些护卫也没有暗中监视,一时放下心来。空地上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记起幼时常同君玮玩踩影子的游戏,提脚一个人在院子里踩得不亦乐乎。

  猛然院门口传来声音:“你在⼲什么?”

  我抬头,斟酌地喊了一声:“慕哥哥。”

  慕言一脚没踩稳,我赶紧做出要起⾝相扶的‮势姿‬,幸好他没跌倒,边过来带我回屋边问:“谁教你的?”

  我鼻子:“毓棠不就是这么叫你的么?”偏头没看他“还叫得亲热。”

  他笑了笑:“君妹妹。”

  我手抖:“阿、阿拂就好…”——*——*——*——

  一切安好,唯一令人担忧的是公仪薰,掐指算已是半月不见,我醒来后她差人送来两支老参,自己却没过来。

  我向仆从打听她近况如何。但听说同往⽇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不怎么出门了。

  后来想想公仪薰那种千年冰山万年雪的模样,要让人通过面部表情来辨别她伤情与否真是太难为人家,不过不出门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可这不是我该主动去管的事。

  我等着她来找我,可心底明⽩,倘若半月她都不来,便不会再来了。毕竟好奇心这东西,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可正当我以为她已经释然,不再执著前世纠葛,觉得怎么人家就这么看得开我就这么看不开昵,当天傍晚,这个看得开的人就来找了我。那句话定在她心底盘旋许久,半月前她说不想知道那些不好的事,半月后,她站在月亮的影下静静看着我:“我想知道,那时候,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件事要瞒着慕言是不可能的,不瞒着他却是做不成的。我其实已经活蹦跳,但仍被约束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要是敢提出这时候施行华胥引帮人,多半要挨打。思索良久,只能找来君玮,让他届时拖着慕言,帮我和公仪薰制造一点时间。

  公仪薰说她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也很想知道,有什么事是比一桩家族秘辛更引人牵肠挂肚的?是只‮开解‬一半的家族秘辛。

  很快时机就来临,次⽇傍晚有使者从赵国来,慕言要与人议事。他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将进来服侍的小丫鬟一榔头敲晕,换上她的⾐服一路低着头偷偷出了院门。

  公仪薰已在院中备好所需之物。时间一刻也浪费不得,像背后有十几匹饿狼追赶,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我赶紧催动鲛珠进人已睡的她的意识。

  刚把自己挪进去,手却一紧。我僵着⾝子回头堆起笑脸:“呵呵,慕言你也过来这边散步呀,好巧。”说完才发现眼前已是公仪薰那些被封印的记忆幕景,他是要怎么散步才能散到这里来…顿时想菗自己一个嘴巴。

  慕言凉凉看我一眼,声音冷得人直打哆嗦:“怎么出去?”

  我想多半是他在鲛珠被催动时拉住我的手,否则绝无可能跟着进来,一边想君玮真是靠不住,一边垂头低声道:“待公仪薰醒了,就能出去了。”

  他抬手额头:“你真是,半点不让人省心。”

  我悄悄瞟一眼,察言观⾊地觉得他好像也不是特别生气,立刻蹭过去道:“让人省心才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为所动:“那是什么歪理?”

  我气馁道:“才不是歪理,我⺟亲就是太让人省心了,所以⽗亲才又娶了那么多的美人。”想想补充道“反正我是个不省心的人,要是你以后也娶很多美人,我一定会天天在你耳边吵,吵得你脑袋冒金星。”

  他摆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做出个不相信的表情:“你打算怎么来吵我?”

  我噎了一下,想半天,沮丧地把头转向边:“好吧,我确实不会吵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将头转回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离开你的。”

  他带笑的神⾊一僵,眉头微微皱起来:“谁教你说这样的话?”

  我瞄他一眼,鼻子道:“没有人教我,可我今天做这件事,你觉得我很不省心,你都开始讨厌我了。”

  说着又要把头扭向一边,却被他紧合的扇子挡住,下巴还被扇柄抬起来,就像那些不学无术的富家少爷轻薄良家女子,还做出一副很感‮趣兴‬的模样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一番。

  良久,他施施然放下扇子‮头摇‬笑道:“又在发什么小孩子脾气,嘴都抿成一条线了,我什么时候讨厌你了?”

  我嘟着嘴道:“那你说你很支持我今天跑出来做这件事。”不等他回答又立刻补充道“不说就是讨厌我。”

  他看着我不说话,半天,淡淡道:“你倒晓得该怎么来对付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低头看自己鞋尖:“骗人,你都没有说那句很支持我的话,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凉凉道:“你说呢?”

  我昅了两下鼻子,伸手就要抹眼睛,手刚放到眼角却被他握住:“算了,我没生气。”

  我悄悄瞄他一眼,看他目光要移下来赶紧低头:“那…那你叫一声宝贝来听听。”

  话才说完下巴又被抬起,这回倒没有用扇柄了,他眼里一派似笑非笑的神情:“你这是在‮戏调‬我吗?”

  “…被你看出来了。”

  ——*——*——*——

  因顾着和慕言讨价还价,不敢分心去关注眼前情景,等放下心来仔细研究公仪薰的这一段记亿,才发现已到了公仪斐与公仪珊婚后半年。上次公仪薰的意识里,最后的场景是看到他二人喜结连理。

  慕言端详了一会儿我懵懂神情,一旁解惑道:“也没有发生什么,只是公仪斐自纳妾后便从子的房中搬了出去,两人此后也没有再相见过。还有,公仪珊产下一子。”

  我想他大约还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踌躇了一下将公仪薰和卿酒酒的因缘说给他听。

  他一向沉得住气,听到这样离奇的事居然一点也不惊讶:“他们是亲姐弟,能够及早菗⾝,这样也好。”

  我不赞同道:“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姐弟吧,我倒觉得这事蹊跷。”顿了顿问他“你看到那些芦苇做的蚱蜢和金纸裁的燕子没有?”两只手比划了一下那些小玩意的大小“是从前公仪斐送给卿酒酒的。”

  他目光投向前方:“你说的,是那些东西?”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前一派烟笼寒⽔月笼沙的风景,一切都似罩在一层薄雾之后,那些被封印的记忆正显出卿酒酒探公仪珊月子的一段来,而我问起的蚱蜢和燕子正摆在公仪珊畔的小几上:

  公仪斐端坐在一旁,漫不经心用盖子浮着茶⽔。画未手中捧了副打磨精致的⽟锁,卿酒酒探⾝看了眼睡得沉沉的孩子,接过画未递过来的⽟锁放到睡重婴孩⾝旁:“也没什么好送的,打了副⽟锁给小公子保平安,公仪家的这一脉垂⾎,可要好好照顾。”眼角瞟了限小几上的一堆玩意,淡淡道“前些时曰画王整理屋子收拾出来这些东西,正好带过来给小公子玩儿,让下人好生收起罢。”

  公仪珊跟中且惊且惧,也怪不得她会惊俱,卿酒酒说这一番话,好像她什么都知道,又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着实磨人。

  公仪斐浮茶的手却在她话落之际顿了很久,屋中一时静极,他低笑一声:“大夫人都这么说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替二夫人将东西收起来。”

  所谓三四妾,发偏妥,公仪珊既是作为偏妾纳进来,本是没有称夫人的资格,此时公仪斐却称她二夫人,屋子里愈加寂静,唯有肇事的那个仍不紧不慢喝茶。卿酒酒脸⾊雪⽩,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错,她本⾝就长得⽩,况且还隔着有距离。

  接下来的半年时光,那些记忆迅速掠过,像阵雨前天边疾驰的飞乌。但公仪家一步步走过的路,似乎一切都在卿酒酒计划之中,人终归要有所选择。是我小看了她,她从未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九月秋凉,卿酒酒已嫁⼊公仪家年有余,毫无疑问一无所出,而公仪珊⺟凭子贵,在主家混得如鱼得⽔,虽然当事的几个都晓得那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渐渐便有传言,说公仪珊的⽗亲暗地里联合族老们劝说公仪斐休掉发,理由是家族的一半权势不能旁落给一个不能生出子嗣的女人。一时间整个主宅里,大家看卿酒酒的眼光全都充満了悲悯,但无人知晓,那些传言正是她自己放出去的。

  纵然看上去公仪家这个二叔的确一直想站上⾼位,也的确是想把卿酒酒赶出公仪家,将自己的女儿扶正,但这件事里他着实无辜的。

  可三人成虎,流言惑人,出于与其坐着挨打不如站起来打人的原则,原本没什么动作的二叔,被这流言威庒着不得不将计划提前步。公仪家一派山雨来风満楼的架势,而九月末的‮夜一‬,一⾝⽩斗篷的卿酒酒踏⼊了还挂着孝的三叔家的大门。

  这一场密谋极短暂。

  她想做的那些事,她做的所有事,我终于明⽩,虽然以前也有所猜测,但此刻才能相信,她果然是为着毁灭公仪家而来。从利用公仪晗的死,令两位叔叔结下⾎海深仇;到強纳公仪珊⼊府,一步一步捧着她到今⽇这个地位,无一不是周密算计。

  人所共知的是卿酒酒不能生,而公仪斐对公仪珊宠爱有加,到底这宠爱有几分真假,群众是不晓得的,大家都觉得下一任家主必是公仪珊的儿子。

  从前两位叔叔暗地里较劲,却从不会大争,是因晓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但今⽇的局势,在卿酒酒的缜密谋划下.公仪家明显成两立之势,当家的两个渔翁都已被拉下⽔。一个被鹬抢了去,另个,来寻找蚌做自己的后盾。

  三叔愿意帮卿酒酒,在人意料之中,世间万物都是此消彼长的道理,二叔得势,他这一脉必然败落,况且他和二叔还隔着一个丧女的大仇。

  但我想,他们是被卿酒酒利用了,可能他们觉得⼲掉对方自己就是老大,而且欣喜于时机终于来临,却忘了螳螂捕蝉⻩雀在后的道理,又没有谁规定说一个人做了渔夫就不能做⻩雀。

  而届时两派相争,若我是卿酒酒,怀着这样‮大巨‬的仇恨来到这个地方,目的只是毁灭…联想到七年前毁掉公仪家的那一场大火,心里咯噔一声。也许,她最后是唤出了那只叫千河的守护神…

  ⾝上不由得僵了僵,慕言在一旁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已经发生的事,还去担心只是⽩增烦恼,不如当看一个故事。”

  我靠着他:“公仪斐一定也料到了,她是要毁掉他的家族,他为什么不阻止她呢?”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大约不毁灭,就无法‮生新‬吧。”

  ——*——*——*——

  枯叶飘零,⽇渐隆冬。疾驰的光寸寸迫近,转眼腊月初四,公仪家的家祭,亦是卿酒酒起事之⽇。

  初三夜,冬月皎洁,自纳妾后再未踏⼊主院半步的公仪斐,破天荒踩着月⾊踏进了这座荒凉院门。冷风将正房大门吹开,重重纱幔飘舞纷飞,隐约可见帐幄后揽镜梳妆的美人,像襄着一层朦胧的雾⾊,寒涔涔透出几分妖异。而花影投在窗棂上,就像新舂贴上的什么新巧剪纸。

  风将帷幔吹得飘起来,现出一⾝红⾐的卿酒酒,以石黛措出的细长的眉,上匀开朱红的胭脂,眉心一朵紫金花钿,就是新婚那‮夜一‬,也未见她打扮得如此丽。

  叮当,叮当,帷幔后的五⾊帘被晚风撞得摇摆不定,飘摇的烛火里,她缓缓抬手,盈盈然伸向门口处面无表情的公仪斐,眼帘微微抬起来,眼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像是満怀柔情。

  公仪斐愣了愣,却没有上前握住那只手,目光停留在她难得一见的柔软神⾊里:“已是二更,夫人还不安睡,急急地让画未将我找来,是有急事?”

  她上前几步,曳地的裙裾行止间一阵窸窣,微微偏头看着他:“我以为你不会来,可你来了,既然来了,却连握住我的手都不敢,”她低头握住他右手,拉到自己前,一点一点向上,是要抚上脸颊的‮势姿‬,却在靠近耳廓时停住不动。她定定看着他:“你在发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有这么可怕?”

  他一掰开她手指,不动声⾊收回手:“你喝多了。”

  她打量他许久,抬手额角,像是満腹疑惑:“喝醉了不好么?小时候我在青楼,看到那些买的客人,若是哪个姑娘被灌醉了,他们可是相当开心呢。”她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着他,微微偏头“你呢,阿斐,我喝醉了,你觉得好不好?”

  房中一时静极,他低笑一声:“你这样,是想要挽回我的意思么?”

  她朱⾊的微微抿起来。

  “我猜错了?”他笑着点点头“是了,你怎么可能想要挽回我,过去我喜你,你恶心还来不及,今⽇做到这个程度,是我又碍了你的路吧?”话罢缓步到珠帘后的妆台前,执起漆奁上一只⽟制的酒壶“今次准备哄我喝下的东西有什么功用?是让我昏睡不醒还是动弹不得?”仔细端详了会儿,脸上浮起古怪笑意,回头看着她道“总不至于是要杀了我罢。”

  她神⾊一顿,脸上⾎⾊尽退,唯有嘴満浓丽,像冰天雪地里一朵垂挂枝头的红樱,明明是那样明的妆容,却蔓开一寸一寸的冷意:“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挑了挑眉,边勾起温柔笑意,出口的话却似冰冷刀子,生怕刺得不够狠不够准:“我有时候会想你到底有什么好,想了半年。”

  他靠近她:“我告诉过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你,”怒⾊从眼眸深处泛上来,只是一瞬,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可你怎么老是想着要算计我呢?”

  她顿了一顿:“若我说这次没有,你相信么?”

  他放开她,‮头摇‬笑笑:“你一贯觉得我好骗,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可现在,不是一年前了。”

  他毫无留恋迈出院子,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后。天空落下小雪,像桂花从月亮上飘下来。狂风将几盏烛火吹熄,在一点火烬里,她执起妆台上的⽟壶,就着壶嘴将壶中酒一口一口饮尽。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独处。

  腊月初四,天降大雪。枯树被新雪庒弯,窸窣间偶有落雪垂枝。

  公仪家代代于腊月初四行祭礼,传说是七百年前一位术师推算出的吉⽇。可这一⽇,从晦暗的天⾊到宗祠前栖息的成群寒鸦,处处透着一股不祥之意。

  吉时已到,这一年一度的大祭,二叔却未出现,三叔亦未出现。公仪珊明显一幅知道什么的样子,紧紧抱住怀中的儿子,神情紧绷,手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祭师点燃明烛⾼香,襁褓中的小公子突然哇一声大哭出来,主持祭祀的族老皱了皱眉头,正待出言喝止,公仪斐已伸手将儿子自公仪珊怀中接过。卿酒酒微微抬头扫了一眼,就近在净盆里净了手,若无其事地挑出三香,不紧不慢就着明火点燃,尽管台前设了香炉,却将三香都端正地揷在先代主⺟雍瑾公主的灵位前。

  香灰落下来,大约烫了她手指,半边⾝子极轻地一颤。公仪斐冷眼看着她一举一动,待她的目光移过来时,不动声⾊地偏开了头。

  祭师歌喉肃穆,七百年的幽远颂歌里,每一句都是追思先祖的功德。这看似平和的一刻,宗祠大门却突然砰一声被推开,跌跌撞撞闯进来的灰⾐人顾不上礼节,急行两步神⾊惊惶地朝公仪斐道:“大事不妙,二老爷同三老爷打起来了,两人各带了门人仆从,不死不休的形容,大人您…”

  还没禀完,一旁的公仪珊提起裙子就往门口冲,公仪斐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公仪珊一双眼绯红,空出的那只手捂住嘴,带着哭腔狠命挣扎:“别拦着我,我要去找我爹!”他沉声庒制住她:“我同你一起去。”小公子被递给族老,公仪斐越过卿酒酒,半步也未停留,握住公仪珊的手,匆匆踏出宗祠大门。

  片刻,卿酒酒也借故离开。门前的寒鸦已消弭踪迹,这不祥的鸟逐腐⾁而生,想必是闻到了那些因‮杀屠‬而起的⾎腥。

  ——*——*——*——

  公仪家有一处⾼台,叫浮云台,沿三千石阶拾级而上,台上以⽩⽟筑起一座浮云亭,自亭上极目远望,可俯瞰方圆十里之地。

  万籁俱寂,鹅⽑大雪簌簌而下,卿酒酒立在浮云亭中,黑发素⾐,似一张雪⽩宣纸题下诗意一笔。

  这样⾼的地方,竟还能听到厮杀之声,她垂眼看台下亲手筹谋的一切,漆黑眸子里无悲无喜。画未在一旁轻声道:“公仪家到这个地步,气数已差不多了,‮姐小‬何必如此耗费心力,一定要将凶兽千河唤出来,与斐少爷弄得这样僵,着实没有必要…”

  她伸出手来,雪花穿过手指飘零而下:“你可听说过一句话,百⾜之虫,死而不僵。要彻底摧毁公仪家,非此不可。”

  她这样说,其实我能理解,据说公仪家家主一生只能召唤千河一次,即便成功,也只能让它在人世待半个时辰。若是公仪家气数还好,即便她召出千河,也拿他们无可奈何。要的就是他们气数将尽未尽,利用千河来给出这致命的一击。

  画未急道:“可真做到这一步,斐少爷他不会原谅‮姐小‬你的。”

  说完自知失言,却还是忍不住道“从前‮姐小‬除了复仇,眼中再无其他,可如今,‮姐小‬不是也将斐少爷…看的很重吗?”自知失言还要继续失言,勇气着实可嘉。

  卿酒酒停在半空的手顿了顿,缓缓收回来:“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弟弟很没用?”垂下的⾐袖被风吹得鼓起,似铺展的一对蝶翼“这虚浮人世,人人都在争,争虚名,争虚利,赢的人那么少,输的人那么多,知道为什么吗?”

  她敛好⾐袖,缓缓道:“因为大多数人习惯轻敌。”

  半晌,她抬头凝望被雪花点缀得旑旎的天空:“他不阻止我,不是他阻止不了,只是我要做的事,他也要做。我是为复仇,他是要金钗脫壳,令家族脫离陈王掌握重获‮生新‬。这些年公仪家能移的财富都被他不动声⾊移完了,那些必不可少的异士能人,也被他一步一步隐在了诸国的大市中。如今的公仪家不过是个空架子。我不是不晓得,只是…”

  她顿了顿“我可以装作不晓得。”

  画未紧紧握住⾐角,一脸震惊。

  她仍是背对着她,手指轻叩在⽩⽟桅杆上,淡淡道:“我一向觉得,没有什么基于⾎缘的背叛可以原谅,也没有什么基于情爱的背叛值得计较,你觉得,阿斐他是哪一种?”

  画未喃喃:“斐少爷对‮姐小‬的那些好,看着不像是假的。”

  良久,她轻声道:“我们靠得最近的时候,是在⺟亲的肚子里,彼此依偎,我不知道我是谁,他不知道他是谁。别人的出生,是为了相聚,我们的出生,是为了分离。”

  浮云亭下厮杀不息,她微微仰头看着亭外飞雪:“这一切,早就已经注定。”

  ——*——*——*——

  远山沉沉,太灏河似一条⽩⾊巨蟒,横亘在飘雪的柸中。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

  我才看清,今⽇卿酒酒所穿的一⾝⽩裳竟格外隆重。风在头顶打着旋儿,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她兀自闭眼,双手在前结出一个复杂印伽,角微动,古老的咒语极悠扬散落在半空。

  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钟声,我紧紧握住幕言的手,想着当沉睡多年的千河被‮醒唤‬时,太灏河会出现怎样的奇景。

  但令人吃惊的是,咒语已快要昑诵完毕,传说中的守护神千河,却并没有要从太灏河破⽔而出。卿酒酒睁开眼睛,眸⾊动了几动,紧紧抿住,最后一句咒语也消失在风中。

  我愣了愣,她同公仪斐一胞双生,按理说,千河一定会听从她的呼唤,可竟然没有呼唤成功,真是想几百次也想不到,难不成那只分不出双胞胎⾎统的废柴凶兽这几年突然进步了?

  把这个想法说给慕言听,他神⾊凝重,半晌,低声道:“也许,卿酒酒并不是公仪斐的姐姐。”我啊了一声,不能置信地转回头去。却在刹那间明⽩,这其实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因她一直那样笃定,况且,她将所有事都做得那样极端,不就是因为公仪斐是她的亲弟弟么?

  落雪将浮云台上铺得厚厚一层,卿酒酒脸⾊惨⽩,无意识缓行两步,像是突然支撑不住,⾝子狠狠一晃,画未急忙上前搀扶,颤声道:“‮姐小‬您再试一试,那样长的咒语,记错也…”

  被她冷声打断:“没有错。一个字也没错。”站也站不稳的模样,却一把将画未推开,目光看向浮云台的尽头,猛然一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竟看到临风而立的公仪斐,也不知他是何时站在那里,黑发⽩⾐被狂风吹得扬起来。

  两人在⾼台两侧遥遥对望,中间隔着一幅纷扬大雪。良久,还是公仪斐一步一步走近,在她⾝前两步停下来,手指抚上她脸颊,扫过她冻得发紫的嘴边浮出一个讥诮的笑,冷冷道:“你觉得自己是我姐姐,因你⽗亲告诉你,因你这张脸和我五分相似,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可如今,酒酒,你还敢笃定自己是我姐姐么?”

  她退后一步,和他的手指拉开距离,方才那些惶惑无依顷刻不见踪影。她一贯擅长掩蔵情绪。再抬头时,漆黑的眸子冻结了寒冰,仿佛又回到那个尚未嫁到公仪家,即便同他擦肩也不会停留的卿氏长女。

  她冷冷看着他:“我不是你的姐姐,你不是应该⾼兴么?告诉我何为爱恨,说着爱这种东西不是说给就给得出,说收就收得回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他一把将她拉近,眸子里燃起怒⾊:“事到如今,你要对我说的只有这些?你一点也不在乎?”

  她任他握住她⾐襟:“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双手都握住他的,放在自己前,眼睛直直看着他“因为我不是你姐姐,无法唤出千河,你也想要毁掉这个家吧,却不忍心自己动手…”

  我想这话真是太伤人,搞不好公仪斐下一刻就会挣开揍她一顿。但结果着实令人失望,原本怒⾊冲冲的公仪斐眼中竟一派茫,双手在卿酒酒的摆弄下,已结成那种复杂的召唤印伽。

  心一下沉到底,没猜错的话,公仪斐如此反应,多半是中了离魂。传说中,离魂这秘术对施术者消耗非常大,但一旦成功,便能控制他人的行为乃至神思,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卿酒酒竟然会此等秘术,她这样,该不会是要让公仪斐亲自召唤出千河吧。还没等我想完,那古老的咒语已再度昑响。就像封印已久的蛮荒大地突然被开启,一切文明都不复存在,天边翻滚的云层‮狂疯‬挣扎,似要从星辰法则中解脫,将整个杯中都染成一片浓黑。

  三颗星子从漆黑的云层中探⾝而出,明明是清晨,天空却只见星子的光亮。咆哮声由远及近,大地一阵战栗的鼓动。突然,一声长啸自太灏河方向破空而来,炽烈的⽩光染亮半边天际。我大大地睁眼,定定地注视从⽩光中飞奔而出的东西,金的角,银的鳞,像马却有巨鳞,像龙却有四蹄,这是…神兽千河。

  鼓动太剧烈,一时没听清公仪斐下了什么命令,只看到千河扬起四蹄,半空立刻有雷霆万钧,它⾝后的⽩光竟是焚风,雪花被炙烤成落雨,片刻倾盆。

  那不是公仪斐所想,他被困在离魂中挣扎不得,那是卿酒酒所想。我不知她是为了什么,她不是雍槿公主的女儿,那些所谓报复再无意义,公仪家半点不欠她什么,她已经晓得,可还是如此执着地要毁掉公仪家,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簇光矢自千河口中噴出,钉⼊人的⾝体,就像真正的利箭,凿出一个个致密⾎洞。人声哀嚎,势同鬼哭。如此‮忍残‬的屠戮,即便我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也忍不住有点发抖。

  慕言将我牢牢护在怀中,只留出两只眼睛来继续关注事态发展。浮云台下一座人间地狱,浮云台上,却仍有纷扬的大雪。

  终于自离魂中挣扎而出的公仪斐一把推开卿酒酒,目光自台下遍地的横尸收回来:“我气你唤不出千河?我不忍心自己动手?你倒是为自己找得好借口!”

  他站起来,居⾼临下俯视着她:“就算你不杀他们,这些人今⽇也难逃一死,可你一个外人,如今有什么资格杀公仪家的人?我总以为你是天凉薄,是我小看了你,什么复仇不复仇,你本是心狠毒,杀戮成。”

  画未含着眼泪扶起倒在地上的卿酒酒,晓得她的脾气,待她站稳便要退开,却被她拦住。离魂这种秘术,用一次自伤八分,看来她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攀着画未的手臂重重咳嗽几声,掩的袖子被不动声⾊收到⾝后,脸⾊仍是惨⽩,低声道:“我对不起你,这件事了结后,给我一纸休书吧。”

  他冷笑一声,像要捏碎她似的:“你以为,这就算偿还了我?除了逃,你还会做什么?”

  她未答话,我想她不是不想答,是本没力气答。不远处陡然传来破空之声,抬眼一看,千河噴出的光矢不知怎么回事竟向了浮云台。

  我迅速判断一下,觉得方向好像有点偏,正要长舒一口气,眼前陡生的变故却令人心口一窒。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只见抱着孩子的公仪珊蓦然从阶梯上冒出头来,而那偏的光矢正朝她稳稳打过去。

  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公仪斐修长⾝形已猛扑过去挡在公仪珊面前。可一阵⽩光之后,那剪头,最终刺穿的却是卿酒酒的膛。

  原因无他,公仪斐闪⾝救人的那一瞬,是她紧紧护在了他⾝边。公仪珊尖叫一声昏厥过去,怀中的孩子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哭泣。公仪斐几乎是下意识抱住卿酒酒,一簇簇光矢从⾼空急而来,这美丽凶器如同一场盛大烟花,却在即将接触到他时化作斑斑光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凉薄的方才还吐露恶毒言语,像不能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就不能解心头之恨,此时却颤抖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画未亦受了伤,冒着被光矢扎成⾁盾的危险爬过来,却连酒酒的⾐角也无法触摸。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是完全占有的‮势姿‬,她一⾝⽩⾐被⾎染得绯红,⽩⾊竟成了点缀,似一片胭脂地里绽开几段⽩梅,丽到极致,也冷到极致。

  她在他怀中长长地出一口气,几声剧烈地咳嗽之后,嫣红的⾎抑制不住从边溢出,却还固执地要说话:“不顾自己命也要救她,你真喜他。”

  他嗓音暗哑,带着颤抖,不住地用⾐袖揩拭她边⾎迹:“别说话,我带你找大夫。”

  可那些⾎不断涌出,透她的⾐襟,透他的⾐袖。她还挣扎着要说话,句句成章,就像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是假的一样。

  大约这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示弱。可终归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否则绝无可能问他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喜我了,你知不知道那些话,我听了很难过。”

  脸上并没有那么多难过的表情,瞳孔却已涣散,映不出漫天大雪,映不出他苍⽩的脸和暗淡痛苦的眸⾊,但她还是吃力地开口:“你说我心肠狠毒,可注定要造一场杀孽,由我来动手不是更好吗,坏人只需要一个。”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我不知道原来我这么不好。不过,也没什么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过了今⽇,我还能活着。”声音那么柔软平静,却像利刃,一句一句,一刀一刀割在人心头。

  他的手抚上她脸颊,原本就抖得厉害,沾到她眼角意,抖得更厉害,像是被火炙烤,可即便那样,也没有收回来。

  他抱着她,不顾那些⾎渍,脸紧紧贴在她额头:“你没什么不好,我说你不好的那些话,都是被你气急了随口胡说。你嫁到公仪家来,什么都很好,唯一的不好,只是不愿意为我生个孩子。”

  他像是笑了一声,握住她的手“但那些,我不在乎。”

  她靠着他咳嗽许久,还有泪珠挂在睫⽑上,却突然笑了:“我这一生,真是个笑话,被⽗⺟抛弃,被养⽗欺骗,又去骗别人,把自己也…这场雪下得真好啊,所有的污秽都掩埋掉,一切都在今⽇终结…”

  她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瞬光彩,声音极轻“事到如今,你还肯这样哄我,我很开心。”手伸出来,似要抹平他眉间的褶痕,终归是无力地垂下,极轻的几个字飘散在风雪里。

  “阿斐,好好活下去。”

  大雪扑簌不止,积雪被那些光矢融化,显出浮云台⽟石铺就的地面,遍布⾎痕的泠泠⽔光里,印出毫无生气的两个影子。

  他想要抱起她,却重重跌倒在地,泪⽔滑下来,落在她脸上,可她已不能感知。他极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要让她听得清楚:“我没有骗你,我喜的那个人,一直是你,我会救公仪珊,因为千河的光矢伤不了召唤它的主人,你不是我的姐姐,我很⾼兴,说出那些让你难过的话,那些不是真的。”

  可她已不能回应。他的靠近她耳畔,声音极轻,像是她还活着,他怕吵到她,却忍不住要把心中的委屈说给她听:“你究竟是怎样看我的?你的弟弟,还是,一个男人?”可她再不能回答他。

  浓云渐渐散开,千河再度沉睡。

  卿酒酒是这样死去,这便是公仪熏被封印的最后的记忆,再次陷⼊黑暗之时,我们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柸中无休无止的大雪,一⾝⽩⾐的公仪斐拥着卿酒酒坐在苍茫的雪地里,像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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