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折颜一席话,叫我再没心思待在九重天上。我虽同夜华有些怄气,可上得⽟清境疗伤一事,终归欠他人情,倘若不告而别,便真正没度量;倘若跑到他跟前去告一回别,又显见得我没面子,遂留书一封,言辞切切,对他近两⽇的照拂深表了谢意。便与折颜一道跨过南天门,匆匆下界。
即便墨渊此刻还只是那西海大皇子⾝上一个沉睡的魂,我也想去瞧一瞧他。这一颗奔赴西海的殷切的心,正譬如山林中一只早早起来捉虫的⺟鸟,捉得一口肥虫子时,便欣地扑棱着翅膀飞快往鸟巢里飞,要急急地将这口虫子渡给巢中的雏鸟。
从九重天上下西海,腾云约摸需腾个把的时辰,折颜踩着云头十分无趣,一直在我耳旁絮絮叨叨。万幸近⽇他同四哥过得顺风顺⽔,才叫我一双耳朵逃脫一劫,没再翻来覆去地听他讲四哥那一桩桩一件件丢人的旧事。
折颜此番絮叨的乃是西海⽔君一家的八卦,我宝相庄严地坐在云头上,听得津津有味。
东南西北四海的⽔君,我印象最淡的,便是这个西海⽔君。开初我还以为,大约是我在青丘待得久了,没时常关怀关怀这些小一辈的神仙,才令他在我这里的印象十分寡淡。如今听折颜一说,方晓得原是近两代的西海⽔君为人都十分低调,才令得西海一族在四海八荒都没甚存在感。然就是这样一位保持低调作风一保持就是很多年的西海⽔君,近⽇却做了件很不低调的事情。
这件事情,正是因他那被墨渊借了⾝子调养魂魄的西海大皇子叠雍而起。
说是自六百多年前开始,叠雍那一副不大強壮的⾝子骨便每况愈下,西海⽔晶宮的药师们因查不出症结,调理许久也没调理出个所以然来。请了天上的药君来诊断,药君带了两个小童子上门来望闻问切一番,拈着胡须儿开了两服药,这两服药却也只能保住叠雍不再咳⾎罢了。药君临走跟前悄悄儿拖着西海⽔君到角落里站了站,道叠雍大皇子这个病,并不像是病在⾝上,既然没病在⾝上,他区区一个药君自然也奈何不得。
眼见着连药君都无计可施,西海⽔君一时悲愤得急红了眼,思忖半⽇,⼲脆弄出来个张榜求医,亮堂堂的榜文贴満了四海八荒,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三界中有谁能医得好这西海大皇子的,男的便招进来做西海大皇子妃,女的便招进来做西海二皇子妃。
唔,是了,这西海大皇子叠雍,传闻是个断袖。
西海⽔君因一时急得焦头烂额,出的这个榜文出得忒不靠谱。诚然这天底下众多的能人都是断袖,譬如当年离镜的老子擎苍。但还有更为众多的能人并不是断袖。他一袭不靠谱的榜文,生生将不是断袖的能人们吓得退避三舍。待终于发现这榜文上的⽑病,这榜文已犹如倒进滚油里的一碗冷⽔,将四海八荒炸得翻了锅。
从此,西海⽔君庭前,断袖们譬如⻩河之⽔,以后浪推前浪的滔滔之姿,绵延不绝。可叹这一帮断袖们虽是真才实学的断袖,却并不是真才实学的能人。
墨渊的魂魄蔵得很深,非是那仙法超然到一个境界的,绝瞧不出那叠雍⾝体里宿着一个⽇⽇分他仙力的魂魄。
于是乎,大皇子叠雍被腾折得益发没个神仙样。西海⽔君的夫人瞧着自己这大儿子枯槁的形容,十分哀伤,⽇⽇都要跑去夫君跟前哭一场,令西海⽔君十分悲摧。
人有向道之心,天无绝人之路。叠雍那同⽗同⺟的亲弟弟,二皇子苏莫叶,同我的四哥却居然有一番酒⾁朋友的牵扯。说四哥从西山寻了毕方回十里桃林后,有一⽇与折颜斗了两三句嘴,一气之下便杀去西海⽔晶宮寻苏莫叶喝酒了。
正碰上西海⽔晶宮一派愁云惨淡之时,那二皇子苏莫叶多喝了几杯酒,喝得醺醺然,靠着四哥将家中这桩不像样的事挑巴挑巴全说了。四哥听了苏莫叶家中这一番辛酸的遭遇,恻隐之心油然而生,立即表示可以请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来帮一帮他。纵然折颜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是个“退隐三界、不问红尘,趣情优雅、品位比趣情更优雅的神秘上神”本不淌这一趟浑⽔,可抗不住四哥一番割袍断的⾚裸裸威胁,终归还是揣着架子奔去了西海。这一奔,才奔出的墨渊快醒来的天大喜讯,圆満了我的念想。
折颜挑着一双桃花眼道:“我同真真离开西海时,答应了西海的一群小神仙,隔⽇便会出派仙使去西海亲自调养叠雍。要令墨渊的魂魄恢复得顺遂,那叠雍的⾝子骨确然也是该仔细打理一番的。”
他说得虽有道理,我皱眉道:“可你那桃林中却什么时候有了个仙使?”
他倜傥一笑道:“上回东海⽔君办的那个満月宴,听说有一位⽩绫缚面的仙娥,送了东海⽔君一壶桃花酿做贺礼,自称是在我的桃林里头当差的?还说那仙娥自称是九重天上太子夜华的亲妹妹,几个老神仙去九重天上打探了半月,也没挖出来夜华君有什么妹妹,后来又跑到东海⽔君处证实,原来那仙娥并不是位仙娥,却是一位男扮女装的仙君,因同夜华有些个断袖情,才堂堂男儿⾝扮做女红妆,假说自己是他的妹妹,以此遮掩。”
我菗了菗嘴角:“东海⽔君其人,真是风趣,哈哈…真是风趣。”
能亲手来调养那西海大皇子的仙体,以报答墨渊,我十分感折颜。可他此番却一定要给我安个男子的⾝份,再将我推到一位断袖的跟前去,令我微有惆怅。颇后悔既没了四哥在前头顶着,那⽇东海⽔君的満月宴,我便不该祭出折颜的名头来。
折颜眼风里斜斜一瞟,我望了回天,摇⾝化作一个少年的模样,面上仍实打实覆着那条四指宽的⽩绫。
煎熬了个把的时辰,总算到得西海。
折颜端着一副凛然的上神架子直直将我领进海里去,⽔中兜转了两三盏茶,便瞧得一座恢宏宮邸大门跟前,西海⽔君打头的一众⼲西海小神仙们盛装相的大排场。
因我是被折颜这尊令人崇奉的上神亲自领进西海的,即便他口口声声称我只是他座下当差的一位仙使,那西海的⽔君也没半点怠慢我。依照礼度,将折颜恭请至大殿的⾼位上,仔仔细细地泡了好茶伺候着,又着许多仙娥搬来一摞一摞的果盘,令他这位上神歇一歇脚。
折颜歇脚,我自然也便跟着。
我的二哥⽩奕在万儿八千年前,有段时⽇曾醉心文墨,常拿些凡界的酸诗来与我切磋。其中有一首便是一个凡人们公认的虽无德却有才的大才子写的,全篇记不得了,只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叫做“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二哥细细与我解释,说诗人远走他乡,多年杳无音信,此番归心似箭,回得故乡来,可离家越近,却越不敢向旁人打探家中的消息。这两句诗,将诗人一颗想往又畏惧的心剖⽩得淋漓尽致,非大才不能为尔。那时我听了二哥这一番话,心中并不苟同,只觉得这诗人思乡情切却又裹⾜不前,乃是他略有态变,正常人显见得是不能做出这一番踌躇模样来的。
直至今⽇,我才悟出那两句诗的深意,才晓得做这首诗的凡人并不是个态变,确然有几分大才。因我此刻坐在西海⽔晶宮的大殿之上,怀中揣的,便正是一颗近乡情怯之心。既想立刻见着墨渊的魂,又害怕立刻见着。
折颜并没歇多久,闭着眼睛喝了两口茶,便提说须得走了。因他是揣着上神的架子说的这个话,西海⽔君即便有那个心想留他一留,也碍于他不苟言笑的凛然神⾊,只得招呼一众⼲的西海小神仙再前呼后拥地呼啦啦将他送出去。
送走折颜,西海⽔君持着一派忧愁的脸,谦谨地说了两句客套话后,便亲自领了我去见他那大儿子叠雍。我深深昅了口气,将浑⾝上下紧紧崩着,生怕见着那叠雍时作出些失仪的形容。
我窃以为,墨渊既将魂魄宿在西海的这位大皇子的⾝上,那这位大皇子周⾝的气泽,总该隐隐约约令我感觉些亲切和悉,那一⾝的形容,也必该因了墨渊的魂魄而染上些许他的影子。可待那西海大皇子住的扶英殿被两个宮娥柔柔推开,我尾随着西海⽔君踱进去,见着半散了头发歪在榻上发呆的叠雍时,一颗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躺在上的这个病弱青年,眉目虽生得清秀,可气派上过于柔软,一星半点也及不上墨渊。那形于外的周⾝的气泽,也是软绵绵的模样,没半分博大深沉。
乍一看,要让人相信他⾝上竟宿着曾在四海八荒叱诧风云的战神的魂魄,正有如要让人相信公能直接生出一枚煎荷包蛋一般的难。
想是墨渊的魂魄实在睡得太沉,一星儿也没让这叠雍得着便宜,沾染些他沉稳而刚強的仙气。
西海⽔君在一旁语重心长地絮叨了许久,大意便是告知他这儿子,他面前立着的这一位瑞气千条的仙君,便正是折颜上神座下首屈一指的弟子。今后他这几百年不愈的顽疾,便全全地仰仗这位仙君来打理,望他能怀着一颗感的心,小心配合于这位仙君。
唔“这位仙君”勘勘指的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西海⽔君那一番絮叨实在絮叨,我同叠雍无言地两两相望。
伺候叠雍的小婢女搬了个绣墩置到榻跟前,供我坐着同叠雍诊脉。我颤抖着一只手搭上他的腕后,这一部脉不虚不实,不缓不洪,不浮不沉,正如折颜所说,再正经不过的脉象。
西海⽔君甚心,赶紧地凑过来:“小儿的病…”
我勉強回他一笑:“⽔君可否领着殿中的旁人先到殿外站站?”
将殿中的一众⼲闲人支开,乃是为了使追魂术探墨渊的魂。追魂术一向是个娇气的术法,又势力。若非修到了上神这个阶品,纵然你仙法如何卓越,要将它使出来也是一百个不可能。且使的时候必得保持方圆百尺內气泽纯净平和,万不能有旁人打扰。
自我进殿始便一心一意发着呆的叠雍轻飘飘扫我一眼,我朝他亲厚一笑,一个手刀劈过去。叠雍张大眼睛晃了两晃,歪歪斜斜横倒在榻上。
许多年没使追魂术,所幸相配的咒语倒还记得清清楚楚。双手间列出印伽来,殿中陡然铺开一团扎眼的⽩光,⽩光缓缓导成一银带子,直至叠雍那方光洁的额头处,才隐隐灭了行迹。我呼出一口气来,小心翼翼将神识从⾝体中潜出去,顺着方才导出的银带子,慢慢滑进叠雍的元神里。这一向是个细致法术,稍不留意就会将施术人的神识同受术人的元神搅在一起,半点马虎不得。
叠雍的元神中充斥的全是虚无的银光,虽明亮,却因是纯粹的明亮,便也同黑暗没什么分别。我在他的元神中纠了半⽇,也没寻到墨渊的沉睡之地,来来回回找得十分艰辛。正打算退出去再重使一趟追魂术时,耳边却悠悠然传来一阵悉的乐声,沉稳悠扬,空旷娴静,我竟依稀还记得,调子约莫正是那年冬神玄冥的法会毕时,墨渊用太古遗音琴奏的一曲大圣佛音。我心中跳了两跳,赶紧打点起十⾜的精神,循着乐音跌跌撞撞奔过去。
却在被绊倒的一瞬,大圣佛音噶然而止。
我一双手抖抖索索去摸方才绊倒我的东西,感触柔软温和,似有若无的一丝仙气缓缓爬上手指,在指间纠结缭绕。神识流不出眼泪,却仍能感到眼角酸疼。我的眼中脑中皆是一派空⽩,此时我摸抚的这个,正是,正是墨渊的魂。
可墨渊的魂魄却沧桑成了这般模样。我的师⽗墨渊,四海八荒里唯一的战神墨渊,他那強大的战魂,如今竟弱得只依靠一缕仙气来护养。
怪不得叠雍同墨渊没一丝一毫相像。
不过,还好,总算是回来了,折颜没有骗我,比我阿爹还要亲近的墨渊,总算是回来了。
在叠雍的元神里待得太久,方才神识又经了一番波动,再耽搁下去怕就有些危险。这片银⽩的虚空虽不能视物,我怀着一颗且忧且喜的心,仍跪下来朝着墨渊的魂拜了两拜,再循着外界一些混沌之气的牵引,谨慎地退出去。
解了追魂术,叠雍也悠悠的醒转过来。
睁开眼见着我一愣,道:“你哭什么?难不成我这病没治了?没治了你也不用伤心得哭啊。就算要伤心得哭一场,那也该是我来哭啊。你别哭了,我这么拖着其实也没什么,左右都拖习惯了。”
我摸了摸面上的⽩绫,确然有几分意,想是方才神识涌动得太厉害,便连累原⾝洒了几颗泪珠儿。遂使个小术法将润的几分⽩绫敞⼲,讪讪笑道:“我是喜极而泣。”
他皱眉道:“你这个人,我原以为你心肠软,见着我的病感同⾝受,替我伤心。不想你见我受苦,却很开心么?”
我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谦虚道:“哪里哪里,也没有多开心。”
折颜说得没错,若仅靠着叠雍这幅不大健壮的⾝子骨,墨渊的魂少不得需调养个七八千年才能回到正⾝上真正醒来。不过,若能借得天族的结魄灯一用,将他那有些疏散的魂修缮完整,再将我⾝上这十四万余年的修为度他一半,那他醒来这桩事便也指⽇可待。
关于天族的那盏结魄灯,我虽活了这么大年纪,却也从没见过,只在典籍中瞄过一些记载。这些记载皆称结魄灯乃是大洪荒时代⽗神所造,能结仙者的魂,能造凡人的魄。
譬如一位仙者被打散了魂魄,只将结魄灯在他头燃上三⽇,便能将打散的魂魄结得完好如初。轮到凡人便更了不得,即便是这个凡人已灰飞湮灭了,只要将带着这凡人气息的东西放在灯上烧一回,令这盏灯认准这凡人的气息,它便能慢慢昅收这凡人当初留在方圆千里內的气泽。待将这凡人在天地间留下的气泽都昅得净了,便能仿着当初那个灰飞湮灭了的魂魄,再造出来个相似的魂魄。
唔,是个一等一的圣物。
施个术令叠雍睡着,跨出扶英殿的门,方才被我赶出来的一众⼲闲杂人等皆在一旁忐忑立着,这一众⼲闲杂人中却唯独不见西海⽔君。打头的宮娥很有眼⾊,我尚未开口问,她已倾⾝过来拜道:“方才有贵客至,⽔君前去大殿接贵客了。若是些微小事,仙君只管吩咐婢子们就是。”
咳咳,原是西海又来了位贵客。今⽇西海⽔君十分荣幸,本上神同折颜上神两位威名赫赫的上神驾临他的地界,已很令他这座⽔晶宮蓬荜生辉了,遭了这样的大运,他竟还能再遭一次运,又得一位贵客。唔,这样的头等大运,估摸他万儿八千年的,也就只能走这么一回了。
我本没什么事吩咐,不过立时要去一趟九重天,找天君借一借那结魄灯。然见今我扮的这个⾝份却是个不大像样的⾝份,并不能潇洒来回,是以临走之前,还须得亲自同西海⽔君先说一说。既然眼前这一顺溜⽔灵灵的宮娥都谦然且殷勤,我便随手点了两个,劳她们带我去一趟西海⽔君客的大殿,剩下的仍回去伺候叠雍。
西海⽔君的这位贵客来头不小。
那紧闭的大殿门口长长列了两列的西海小神仙,一概神⾊谦恭地垂手立着。挨个儿瞧他们的面相,方才西海⽔君折颜时,全有过一面之缘的。
可见如今殿上的那位,即便阶品没折颜⾼,供的那份职却必定比折颜重了不少。我急着见西海⽔君这个事隔着两串西海小神仙一层一层通报上去,片刻之后,有两个穿得稍嫌花哨的宮娥出来,将我领进殿中。
本上神料得不错,这位贵客的阶品确然没折颜⾼,供着的那份职也确然比折颜重了不少。
这位贵客,正是尚且同我怄着气的,九重天上的天君太子夜华君。
我进来时,他正以手支颐,靠在一张紫檀木雕花椅上,神⾊恹恹地,微皱着眉头,一张脸苍⽩如纸。⾐裳仍旧是上午穿的那⾝常服,头发也未束,仍旧同他在青丘一般,只拿一黑⾊的帛带在发尾处绑了。
我左右扫了眼,大殿中并不见西海⽔君,再省起一揽芳华跟前他抱着团子同我说的那番话,气⾎猛地上翻,鼻子里哼了一声,便转⾝拂袖走。
我同他相距不过六七八步,拂袖时隐约⾝后风动,反应过来时却已被他一把拽住。
因我拂袖走乃是真的要走,并不是耍耍花,他来拽我这个动作,若只轻轻地一拽,定然拽不动的。
他想必也很懂得这个道理,是以那一拽,乃是重重的一拽。我今⽇考虑事情不大周全,并没料到他竟能有如此胆量,不将我这苦修十四万年的上神气度放在眼中,来拦一拦我。是以,一个不留神,便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直直地撞进他怀中。
我仙气凛然地将他撞得退了三四退,直抵着大殿中间那大硕的⽔晶圆柱子。他却紧紧抿住嘴,死不放手,眼睛里一派汹涌的黑⾊。
他手劲忒大,我挣了半⽇愣没挣开,正使出个术法来,他却一个反转,锁住我双手,⾝体贴过来,将我紧庒在柱壁上。
这姿态委实是个惨不忍睹的姿态,我当初在凡界时看过一本彩绘的舂宮,中间有一页就这么画的。
神思游走间忽觉脖颈处微微一痛。他他他,他竟咬上了,那牙齿,那牙齿也忒锋利了些!
我被他这么天时地利人和地使力一庒,全不能反抗。他气息沉重,⾆在我脖颈间缓缓游走,我心中一派清明,⾝体却止不住颤抖。莫名的情绪扑面而来,一双手越发地想挣脫,可挣脫却并不是为了推开,隐约,这一双手像要脫离我的掌控,紧紧地搂住他。
脑海中隔了千山万⽔响起一个声音,飘飘渺渺的,他说:“若我什么都没了,你还愿意跟着我么?”立刻有女子轻笑回道:“除了墙角里那把剑,你原本就什么都没有,便是那把剑,除了劈劈柴烤烤野味也没什么旁的大作用,我不也没嫌弃你。”
这没头没脑的一字一句将我原本清明的灵台搅得似一锅浆糊,从头发尖到脚趾尖都不是自己的了,心底里溢出仿佛等了千百年的望渴,这望渴牢牢锁住我,令我动弹不得。他一只手打开我的前襟,滚烫的从锁骨一路移下来,直到心口处。因喂了墨渊七万年的心头⾎,我心口处一直有个寸长的刀痕,印子极深。他锁住我双手的左手微微一僵,却锁得更紧,嘴一遍又一遍滑过我心口上的伤痕。我仰起头来闷哼了一声。他吻的那处却从內里猛传来一阵刺痛,竟比刀子扎下去还厉害。
这痛牵回我一丝神智,全⾝都失了力气般,整个人都要顺着柱壁滑下去。
他终于放开手。我一双手甫得自由,想都没想,照着他的脸先甩了一巴掌过去。可叹这一巴掌却未能甩到实处,半途被他截住,又被拽进他怀中。他右手探进我尚未合拢的⾐襟,庒在心口处,脸⾊仍是纸般的苍⽩,一双眼却燃得灼灼。
他道:“⽩浅,你这里,可有半点我的位置?”
他这一句话已问了我两次,我却实在不知如何回他。他在我心中自然有位置,我却不知,他说的位置与我说的位置,是不是同一回事。近两⽇,私下里我自己也在默默地思量,他在我心中占着的这个位置,到底是个什么位置。想来想去,却总是头痛。
他贴在我口的滚烫的手渐渐冰凉,眼中灼灼的光辉也渐渐暗淡,只余一派深沉的黑,半晌,移开手掌,缓缓道:“你等了这么多年,不过是等那个人回来,既然那个人已经回来了,你这里,自然不能再给旁人挪出位置来,是我妄想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墨渊回来了?”虽则不大明⽩他说这一段话的意思,墨渊是墨渊他是他,墨渊回不回来与他在我心中占个什么位置全没⼲系的。可墨渊回来这桩事,按理说也只该折颜四哥和我三个人晓得,了不得再加一个⾕一个毕方,他却又是从哪里听得的?
他转头望向殿外,淡淡道:“回天宮前那夜,折颜上神同我提了提。方才去青丘寻你,半途又遇上了他,同他寒暄了几句。我不仅知道那个人回来了,还知道为了让他早⽇醒来,你一定会去天宮借结魄灯。”顿了顿,续道:“借到结魄灯呢,你还准备要做什么?”
看来该说的不该说的折颜全与他说了。我撑着额头叹了一声,道:“去瀛洲取神芝草,渡他七万年修为,让他快些醒来。”
他蓦地回头,那一双漆黑的眼被苍⽩的脸⾊衬得越发漆黑,望着我半晌,一字一字道:“你疯了。”
因每个仙的气泽都不同,神仙们互渡修为时,若渡得太多,便极易扰各自的气泽,凌修为,最后堕⼊魔道。而神芝草正是净化仙泽的灵草,此番我要渡墨渊七万年的修为,为免弄巧成拙,便须得一味神芝草来保驾护航。将我这七万年的修为同神芝草一起炼成颗丹药,服给叠雍食了,估摸不出三月,墨渊便能醒来。
因神芝草有这样的功用,当年⽗神担忧一些小神仙修行不走正途,将四海八荒的神芝草尽数毁了,只留东海瀛洲种了些。便是这些草,也着了浑沌、梼杌、穷其、饕餮四大凶兽看着。⽗神⾝归混沌后,四大凶兽承了⽗神一半的神力,十分凶猛。尤记得当年炎华洞中阿娘要渡我修为时,阿爹去瀛洲为我取神芝草回来后那一⾝累累的伤痕。似阿爹那般天上地下难得几个神仙可与他匹敌的修为,也被守神芝草的凶兽们得受了不轻不重的伤,我这一番去,他评得不错,倒像是疯子行径,估摸许得捞个重伤来养一养。
他与我本就只隔着三两步,自他放开我后,我靠着那大硕的柱子也没换地方。他不过一抬手便将我困在柱子间,一双眼全无什么亮⾊,咬牙道:“为了那个人,你连命也不要了么?”明明我才是被困住的那个,他脸上的神情,却像是我们两个调了个角儿。
他这话说得稀奇,若我实在打不过那四头凶兽,掉头遁了就是。全用不着拿命去换的。左右取不回那神芝草,我便再守着师⽗七八千年罢了。
但瞧着他那苍⽩而又肃穆的一张脸,我却突然想起件十分紧要之事。照我平素修行的速度来看,这么又是重伤又是少七万年修为的,少不得须耗个两三万年才缓得过来。这两三万年里,便自然没那个能耐去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大业继位天后,从未听说过哪一任天帝继位时未立天后的,若再让这婚约将我同他绑做一团,也终是不妥。
我咳了声,仰头望着他道:“我们这一纸婚约,还是废了吧。”
他晃了晃,道:“你说什么?”
我拨开他的手,摸索到旁的案几上灌了口茶,听到自己的声音⼲⼲的:“这同你却没什么⼲系,原本也不过是当年桑籍做错了事,令我们青丘失了脸面,天君为了让两家有个台阶下,才许了这么个不像样的约。此番便由我青丘来退婚罢,咱们各各退一场,这前尘往事的,便也再没了谁欠谁。”
他半晌没有动静,背对着我许久,才道:“今夜,你来我房中一趟吧,结魄灯不在天上,在我这里。”话毕,仍未转⾝看我一眼,只朝殿外走去,却差点撞上紧靠着殿门的另一⽔晶柱子。
我⼲巴巴道了声:“当心。”
他稳了稳⾝形,手抚着额角,淡淡道:“我一直都在妄想罢了,可我欠你多少,你欠我多少,命盘里怕早已成一团理不清了。”
他那一幅修长的背影,看着甚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