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梦里一番沧海桑田,恍惚睁眼一看,⽇影西斜,却不过三四个时辰。
这一场梦下来,仿佛多捡了七八万年的活头,平⽩令人又苍老些。
夜华果然已不在房中,我怅然望了会儿头顶的帐子,着力避着口处的重伤,小心从上翻下来。这一翻一落的姿态虽潇洒不⾜,但四脚着地时丝毫未牵着伤处,忒实用,忒稳便。
炎华洞中雾缭绕,墨渊的⾝影沉在这一派浓雾里若隐若现,我捏个诀化出人形来,朝他所在处一步一步挪过去。
果然是我多了心,⾕将墨渊伺弄得甚妥帖,连散在枕上的一头长发也一缕缕仔细打理过了,便是我这等独到细致的眼光,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只是清寒了些。
我怔怔地在他⾝边坐了会儿。那一双逾七万年也未曾睁开的眼,那一管直的鼻梁,那紧抿的嘴,可笑七万年前初见他时我年幼无知,竟能将这样一副英容颜看做一张小⽩脸。
可即便是那等倾国倾城的容颜,却在一瞬间,将一个沉静的面容定格成了永远。七万年未曾见过他的笑模样,回望处,只记得昆仑虚的后山,他站在桃花林里,夭夭桃花漫天。
洞里静得很,坐久了便也有些冷,我将他双手抱在怀中捂了会儿,打了个哆嗦,又出洞去采了些应时的野花,变个瓶子出来,盛上溪⽔养着,摆在他的⾝边。如此,这洞里便终于也有一丝活气了。
又枯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再过几⽇便是栀子的花期,正可以用上年积下的细柳条将它们串起来,做成一副花帘挂在炎华洞口,彼时一洞冷香,墨渊躺着也更舒适些。于是便渐渐⾼兴起来。
眼见着天⾊幽暗,我跪下来拜了两拜,又从头到尾将整个炎华洞细细打量一番,匆匆下山。
天上正捧出一轮圆月,半山的老树影影绰绰。我埋头行了一半的路,猛然省起下山也无甚紧要事,便将脚步放慢了。
此前我因一直昏着,便不太晓得是哪个帮我包扎的伤口。想来也不过夜华、⾕、毕方三个。不管是他们三个里头的哪一个,终介怀我是个女子,即便我化的狐狸⾝,却也只是将我満⾝的⾎迹擦了擦,并没扔进木桶里沐一回浴。方才又爬一回山,且在炎华洞里里外外忙一阵,如今闲下来,山风一拂,便觉⾝上腻得很。
枫夷山半山有一个小湖泊,虽然同灵宝天尊那汪天泉不能比,寻常沐个浴倒也绰绰有余。这个念头一起,我默默回忆了会儿去那小湖泊的路径,在心中想踏实了,兴冲冲调转方向,朝那小湖泊奔去。
脫下外袍,将伤处用仙气护着,一头扎进⽔里。这湖里的⽔因是积年的雪⽔所化,即便初夏,漫过来也是拨凉拨凉。我冷得牙齿上下碰了三四回,便先停住,浇些⽔将⾝上打,待适应了,再渐渐沉下去。
沉到口时,打的衬裙紧贴在⾝上,不大舒慡,青碧的湖⽔间染出一两丝别样的殷红,映着衬裙倒出的⽩⾊影子,红红绿绿的,倒很得几分趣致。
我寻思着这个当口怕也没什么人会来湖边溜达,便犹豫着是不是将衬裙也除了。
将除未除之际,耳边却猛闻一声怒喝:“⽩浅。”
连名带姓喝得我一个哆嗦。
这声音悉得很,被他连名带姓地唤,却还是头一遭。
我哆嗦一回又惊讶一回,原本借着巧力稳稳当当站在湖里,一个不小心便岔了心神没控制住力道,⾝子一歪,差点直楞楞整个儿扑进⽔中,受一回没顶之灾。
终归我没受成那没顶之灾,全仰仗夜华在那声怒喝之后,赶忙掠过大半湖面到得湖中心来,将我紧紧抱住了。虽则扰我心神的那声怒喝也是他喝的。
他本就生得⾼大,双手一锁,十分容易就将我庒进怀中。我口处原本就是重伤,被他那一副硬邦邦的膛使力抵着,痛得差点呕出一口⾎来。因他未用仙气护体,连累一⾝⾐衫里外透,滴⽔的长发就贴在我耳上。
我同他实在贴得近,整个人被他锁着,看不到他面上的神⾊,只紧贴着的一副擂鼓般的心跳声,令我听得十分真切。
我只来得及将自己未除衬裙这英明的作为佩服一番,⾝子一松,便被封住。
我一惊,没留神松开齿关,正方便他将⾆头送进来。
我大睁眼将他望着,因贴得太近,只见着他眼眸里一派汹涌翻腾的黑⾊。虽是大眼瞪小眼的姿态,他却仍没忘了嘴上的功夫,或咬或,十分烈猛用力。我双连着⾆头都⿇痹得厉害,隐约觉得口里溢出几丝⾎腥味来。
喉咙处竟有些哽,眼底也浸出一抹泪意,恍惚觉得这滋味似曾相识,牵连得心底里一阵一阵恍惚。
他轻轻咬了咬我下,模糊道:“浅浅,闭上眼。”
这模糊的一声却瞬时砸上天灵盖。砸得我灵台一片清明。我一把将他推开。
⽔上不比平地,确然不是我这等走兽处得惯的,加之⾝上的七分伤并心中的三分,将将离开夜华的扶持便又有些东倒西歪。
他便又将我抱住,此番却晓得避开口的伤处了。我尚未来得及说两句面子话,他已将头深深埋进我肩窝处,声音低沉喑哑:“我以为,你要投湖。”
我一愣,不晓得该答什么话,却也觉得他这推测可笑,便当真笑了两声,道:“我不过来洗个澡。”
他将我又搂紧一些,嘴紧贴着我脖颈处,气息沉重,缓缓道:“我再也不能让你…”一句话却没个头也没个尾。
我心中略有异样,觉得再这么静下去怕有些不妙,叫了两声夜华,他没应声。虽有些尴尬,也只能再接再厉,尽量将那话题带得全安些,道:“你不是在书房里阅公文么,怎么跑到这处来了?”
脖颈处那气息终于渐渐稳下来,他默了一会儿,闷闷地:“⾕送饭给你,发现你不在,便来禀了我,我就随便出来找找。”
我拍了拍他的背:“哦,是该吃饭了,那我们回去罢。”
他没言语,只在⽔中将我松松搂着。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过来人的经验,陷进情爱里的人向来有些神神叨叨,我便也不好惊动他,只任他搂着。
半盏茶过后,却打出一个噴嚏来。这雪中送炭的一个噴嚏正提醒了夜华见今我还伤着,不宜在冷⽔里泡得太久。他便赶忙将我半搂半抱地带上岸,又用术法把两⾝透的⾐裳弄⼲,捡来外袍帮我披了,一同下山。
在湖⽔中夜华的那一个吻,叫我有些懵懂。犹自记得⾝体深处像有些东西突然涌上来了,那东西烈翻滚,却无形无影,抓也抓不住,只一瞬,就过了,便也不太继续深思。只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回气。
夜华在前,我在后,一路上只听得山风飒飒,偶尔夹带几声虫鸣。
我因走神得厉害,并未察觉夜华顿住了脚步,一不留神便直直撞到他⾝上。他只往左移出一步来,容我探个头出去。
我皱了皱鼻子,顺他的意,探头往前一看。
枫夷山下破草亭中,晃眼正见着折颜懒洋洋的笑脸。
他手里一把破折扇,六月的天,却并不摊开扇面,只紧紧合着,搭在四哥肩膀上。四哥翘着一副二郞腿坐在一旁,半眯着眼,嘴里叼了狗尾巴草。见着我,略将眼⽪一抬:“小五,你是喝了酒了?一张脸怎的红成这样?!”
我作不动声⾊状,待寻个因由将这话推回去,却正碰着夜华轻咳一声。折颜一双眼珠子将我两个从上到下扫一遍,轻敲着折扇了然道:“今夜月凉如⽔,阶柳庭花的,正适宜幽会么。”我呵呵⼲笑了两声,眼风里无可奈何扫了夜华一眼,他勾起一侧角来,几绺润的黑发后面,一双眼睛闪了闪。
折颜挑着这个时辰同四哥赶回青丘来,自然并不只为了同我谈今夜的天⾊。说是毕方半下午给报的信,信中描述我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他们以为这样的事真是千载难逢,想来看看我半死不活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巴巴地跑来了。
我咬着牙齿往外蹦字道:“上回我半死不活的时候,确然有些失礼,没等着你老人家过来瞧上一瞧,便擅自好了,真是对不住得很,这回虽伤得重些,却并不至于半死不活,倒又要叫你老人家失望了。”
折颜漫不经心笑一阵,将手上的折扇递给我,呵呵道:“既惹得你动了怒,不损些宝贝怕也平不了这么大一滩怒气,罢了,这柄扇子还是请西海大皇子画的扇面,便宜你了。”
我喜滋滋接过,面上还是哼了一声。
回狐狸洞时,折颜同四哥走在最前头,我同夜华垫后。
夜华庒低了声音若有所思:“想不到你也能在言语间被逗得生气,折颜上神很有本事。”
我捂着嘴打了个呵欠:“这同本事不本事却没什么⼲系,他年纪大我许多,同他生生气也没怎的。若是小辈的神仙们言谈上得罪我一两句,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我总不见得还要同他们计较。”
夜华默了一默,道:“我却希望你事事都能同我计较些。”
我张嘴正要打第二个呵欠,生生哽住了。
⾕端端站在狐狸洞跟前等候。戌时已过,本是万家灭灯的时刻,却连累他一直挂心,我微有汗颜。
尚未走近,他已三两步了上来,拜在我跟前,脸⾊青黑道:“鬼族那位离镜鬼君呈了名帖,想见姑姑,已在⾕口等了半⽇了。”
夜华脚步一顿,皱眉道:“他还想做什么?”
折颜拉住方要进洞的四哥的后领,哈哈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运气真不错,正赶上一场热闹。”
我脚不停歇往洞里迈,淡淡吩咐⾕:“把他给娘老撵出去。”
⾕颤了一颤,道:“姑姑,他只在⾕口等着,尚未进⾕。”
我了然点头:“哦,那便由着他罢。”
折颜一腔瞧热闹的沸腾热⾎被我生生浇灭,灭得火星子都不剩之前垂死挣扎:“什么恩怨情仇都要有个了结,似你这般拖着只是徒增烦恼,择⽇不如撞⽇,不如我们今夜就去将他了结了罢?”
夜华冷冷瞟了他一眼。我抚额沉思了会儿,慎重道:“我同他确然再没什么可了结的了,该了结的已经了结完了。”折颜眼中尚且健在的一咪咪火光,唰,熄得很是功德圆満。
狐狸洞因不常有客,常用的客房便有且仅有一间。如今,这有且仅有一间的客房正被夜华占着,大哥二哥旧时住的厢房又⽇久蒙尘,折颜便喜滋滋赖了四哥与他同住,总算弥补了未瞧着热闹的遗憾。
虽着了⾕回屋安歇,他却強打精神要等外出寻我的毕方,我陪他守了会儿,接二连三打了好几个呵欠,便被夜华架着送回去睡了。
⾕甚贤惠,早早便预备了大锅热⽔,令我睡前尚能洗一个热⽔澡,我満意得很。
第二⽇大早,夜华便来敲我的门,催我一同去天宮。我因头天下午睡得太过,到晚上虽呵欠连连,真正躺到上,却睡得并不安稳。恍一听到夜华的脚步声,便清醒了。
他已收拾得妥帖,我在房中左右转一圈,只随手拿了两件⾐裳,顺便捎带上昨⽇新得的扇子。
我长到这么大,四海八荒逛遍了,却从未到过九重天上,此番借着夜华的面子得了这个机缘,能痛快游一游九重天,令我沉寂的心微感奋兴。
因青丘之国进出便只一条道,不管是腾云还是走路,正东那扇半月形的⾕口都是必经之途。加之夜华每⽇清晨都有个散步的习惯,我便迁就他,没即刻招来祥云,乃是两条腿走到的⾕口。这⾕口正是凡界同仙界的界处,一半腾腾瑞气,一半浊浊红尘,两相砥砺得久了,便终年一派朦胧,雾⾊森森。
在森森的雾⾊中,我瞧见一个直的⾝影,银紫的长袍,姿容丽,眉目间千山万⽔,正是离镜。
他见着我,一愣,缓缓道:“阿音,我以为,你永不会见我了。”
我也一愣,确然没料到他居然还守在这儿。
当年他能十天半月蹲在昆仑虚的山脚下守我,全因那时他不过一介闲散皇子,即便成⽇留在大紫明宮,也只是拈花惹草斗走狗罢了。今时却不同往⽇,⾝为一族之君,我着实没料想他还能逍遥至此。
夜华面无表情立在一旁,撇了我一眼,淡然道:“折颜上神说得不错,该了结的还须得及早了结才是。只你一方以为了结了并不算了结,须知这样的事,必得两处齐齐地一刀断了,才算⼲净。”
我讶然一笑道:“这可委实是门大学问了,你倒很有经验么。”
他怔了一怔,脸⾊不知怎的,有些泛⽩。
⾕口立着几张石凳,我矮⾝坐下。夜华知情知趣,道了一声:“我到前边等你。”便没影了。
离镜两步过来,勉強笑道:“看到你这样,我便放心些。”顿了顿又道:“⾝上的伤势,已经没大碍了吧?”
我拢了拢袖子,淡淡道:“劳鬼君挂心,老⾝⾝子骨向来強健,些许小伤罢了,并不妨事。”
他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那便好。”话毕,从袖袋中取出一物来,径直放到我的面前。抬眼觑了觑,那一汪莹莹的碧⾊,正是当年我求之不得的⽟魂。
折扇在掌中嗒地一敲,我抬头道:“鬼君这是做甚?”
他涩然一笑:“阿音,当年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你将这⽟魂拿去,置于墨渊上神口中,便不用再一月一碗心头⾎了。”
我甚惊诧,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仰头看了他半⽇,终笑道:“鬼君一番好意,老⾝心领了,但师⽗的仙体自五百多年前便不用老⾝再用生⾎将养,这枚圣物,鬼君还是带回鬼族好生供着罢。”
五百多年前,将擎苍锁进东皇钟后,连累我睡了两百多年,这两百多年便不能为墨渊施⾎,待醒过来时,第一件事便是急着去看墨渊的仙体,手脚发凉地生怕他出什么岔子,差错却发现没了我的⾎,墨渊的仙体竟仍养得很好。折颜啧啧道:“怕墨渊是要醒了。”我且惊且喜地小心揣着这个念想,折颜却全是胡说,至今墨渊仍未醒来。
离镜那托着⽟魂的手在半空中僵了许久,默默收回去时,脸上一派颓然之⾊,只沙哑道:“阿音,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么?”
四下全是雾⾊,衬得他那嗓音也飘飘渺渺的,很不真切。
其实,略略回想一番,记忆深处也还能寻出当初那个少年离镜来,虽因着他老子的缘故,眉目生得浓丽女气了些,做派却很风流潇洒,面上也总是明朗红润,全见不出什么闺阁里才有的伤舂悲秋,懊丧颓然。时间这个东西,果然十分地磨人。
这一番惆怅感喟下来,初初见着他的不快倒也淡得多了。如今回想同他那一番前尘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正如同那前世之事,心中四平八稳,再生不出一丝波澜,更遑论“回去”二字。
我暗自望了回蒙蒙的天,无可奈何道:“鬼君不过一些心结未解而已。老⾝早说了,鬼君这样的子,一生只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一旦占有了,便绝不会再珍惜了。鬼君现下一心扑在老⾝⾝上,不过是因老⾝被鬼君弃了后,没找个好地方一头撞死,反而还活得好好的,便叫鬼君觉得老⾝从未将鬼君放在心上了,觉得从未得到过老⾝狐狸⽪底下的这颗狐狸心了,如此才有这一番纠…”
他一双上挑的眼角微微泛红,衬得容⾊越发丽,并不答话,只深深将我盯着。
我稳了稳心神,将折扇摊开来,抚着扇面上的桃花。抚了一会儿,终柔声道:“像今⽇我们这样坐着平和说话,以后再不会有了,有一些事情,我便还是说清楚罢。七万年前,我因你而初尝情滋味,因是首次,比不得花丛老手,自然冷淡被动些,可心中对你的情意却是満満当当的。阿娘总担心我那般不像样的子,不够惹人怜爱,不凭借⽩家的声威便嫁不出去。你并不晓得我的⾝世,甚至不晓得我原是个女儿⾝,却能真心地来喜我,还⽇复一⽇送上许多情诗来,甚而散了満殿的姬妾,我心中很喜,也很感。我们⽩狐一族虽是走兽,却比不得一般走兽博爱多情,对认定的配偶从来都一心一意。那时候,我已确然将你看做了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若没有玄女这桩事,待学成之时拜出师门,我自然是要嫁给你的。你也知道,彼时我们两族正有些嫌隙,自同你一处以来,我⽇⽇都在想着将来如何说服阿爹阿娘,能同意我们的婚事,因怕忘了,每想到一条好理由,便喜滋滋记在绢帛上。真是傻得很。”
离镜嘴颤了几颤。
我继续抚着扇面,淡淡道:“玄女能帮你的,我⽩浅袭青丘神女之位,便不能帮你么。可你却在我对你情浓正炽之时,给了我当头一。我撞破你同玄女那桩事,心中痛不能抑。只叹我当初糊涂,对玄女掏心掏肺,到头来却让她挖了墙角。我不过要扇她一扇,你却那般护着,可知我心中多么难受。你那句‘先时是我荒唐’,真正叫我心灰意冷。你只道我放手放得潇洒,却不知这潇洒背后多少心酸苦楚。离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将疼痛堂而皇之挂在脸上的,即便没挂在脸上,那痛却是一分也不少的。我总以为自己能做你的子,却不想到头来全是一个笑话。那些时⽇常做的一个噩梦便是你搂着玄女,将我一把推下昆仑虚去。噩梦连连之时,却只闻得你四匹麒麟兽将玄女娶进了大紫明宮,连贺了九⽇。说来可笑,嘴巴上虽说得潇洒,事已至此我却仍对你存着不该有的念想。此后鬼族之,玄女被擎苍菗了一顿抬上昆仑虚,我竟暗暗有些喜,私下里一得空闲,便止不住为你找些借口,让自己相信你并不是真心爱玄女,否则不会任玄女活活受那样的苦,心中竟渐渐快慰起来。此后才晓得那原来是你门使的一个苦⾁记,离镜,你不会想知道那时我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后来师⽗仙逝,我強撑着一颗卑微的心前去大紫明宮求取⽟魂,你永不能明⽩我鼓了多大的勇气,也不能明⽩那⽇你让我多么失望。你说嫉妒师⽗,才不愿予我⽟魂,可离镜,你伤我这样深,委实比不上师⽗对我的万分之一。当我在炎华洞中失⾎过多,伤重难治,命悬一线之时,眼前涌的竟不是你的脸,我便晓得,这场情伤终于到头了。彼时,我才算得了解脫。”
离镜紧闭了一双眼,半晌才睁开来,眸⾊通红,哽咽道:“阿音,别说了。”
我勉強将扇子收起来,怅然道:“离镜,你确是我⽩浅这十四万年来唯一倾心爱过的男子。可沧海桑田,我们回不去了。”
他⾝子一颤,终于留下两行泪来,半晌,涩然道:“我明⽩得太迟,而你终究不会在原地等我了。”
我点了点头,于鬼族再没什么牵挂,临走时叹了句:“⽇后即是路人,不用再见了。”遂告辞离去。
拨开雾⾊,夜华正候在前方不远处,道:“明明是那么甜藌的话,由你说出来,偏就那么令人心伤。”
我勉強回他一笑。
到得南天门,并不见守门的天将,只几头老虎挨着打盹,⻩黑⽪⽑油光⽔滑的,一看就是修为不凡的灵物。
我敲着扇子调笑道:“便是我那青丘的⼊口,好歹还有个⾕坐阵。你们这三十六天大罗天界,却只让几头老虎守门么?”
夜华蹙了蹙眉:“太上老君今⽇开坛讲道,想他们是去赴老君的法会了。”转而又淡笑与我道:“听说在凡界帮元贞渡劫时,浅浅你常同元贞论道,想是道深植了,老君这么多年讲遍天上无敌手,在⾼处不胜寒这个境界上站得十分孤单,你此番上天,正好可以同他辩上一辩。”
我呑了口口⽔,⼲⼲一笑:“好说,好说。”
南天门外⽩云茫茫,一派素⾊,过了南天门,却全然的另一番景象。⻩金为地,⽟石为阶,翠竹修篁,瑞气千条。比之四海⽔晶宮的金光闪闪,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上来之前,为防万一,我忒英明地缚了⽩绫,不然这双眼睛保不准就废了。偶有几只仙鹤清啸一声,扑棱着翅膀从头上飞过,我慨然一叹,握住夜华一双手真诚道:“你们家真有钱。”
夜华脸⾊⽩了青了一会儿,道:“天上并不是所有宮室都这样的。”
我们一路徐徐而行。
细细赏来,九重天上这一派富贵荣华同青丘的阡陌农舍十分不同,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难得的是偶尔碰见的几个宮娥都谨慎有礼,模样还生得不错,见着我这一番⽩绫缚面的怪模样,也并不一惊一诧,皆是并着夜华一道恭顺问安,令我十分欣慰。
听说夜华三万岁上开府建牙时,天君赐建的一进府邸唤的是洗梧宮。名字酸且飘逸。
如今我站在这洗梧宮跟前,却略感诧异。
我诚然从未上过九重天,却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洗梧宮从前并不是见今这番昏暗模样。虽不至于⻩金造的墙垣暖⽟做的瓦,却到底要明亮些,生气些。
我正自发愣,已被夜华牵了往后门走。
他对着后门那道墙垣颇认真地左右比量了一会儿,指着一处道:“跳吧。”
我茫然道:“什么?”
他皱了皱眉,一把抱过我,沿着方才指的那处墙头,一个纵⾝便跳进院子。
一纵一跳之间,我心中滋味难辨,原来这九重天上,进屋都不兴走大门,而全是跳墙的么?
夜华捋了捋袖子,见着我的神⾊,尴尬一笑道:“若走正门定要将大大小小一院子全惊动了,呼呼喝喝的甚讨人厌,不如跳墙来得方便。”
我脑中却忽地灵光一闪,用扇子敲了敲他肩膀道:“今⽇我们走得早,算算竟还没到伽昀小仙官送文书来的时辰,你该不会是没提醒伽昀今⽇不必将文书送去青丘,劳他⽩跑了一趟吧。倘若从正门进,惊动了伽昀小仙官,确是有些⿇烦。呵呵,话说回来,昨夜我们回洞时已经很有些晚了,积了几⽇的文书,你阅得怎样了?”
他僵了僵,脸面微红了一红,拢着袖子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我一直担忧夜华有些少年老成,不过五万岁的年纪,恍惚一见竟比东华那等板正的神仙还要严肃沉稳。今⽇却能流露出这么一番少年人才有的神⾊来,我摇了摇扇子,觉得很悦愉。
夜华住的是紫宸殿,紧邻着团子的庆云殿。
我不过在这九重天上将养三两⽇。既然来时便是悄悄地来,没打出上神的名号,自然不能让夜华大张旗鼓特特为我劈出一处寝殿来。正预备谦逊地同他提一提,这两⽇只在团子的庆云殿里凑合凑合便罢了。他却已将我带到了一进专门的院落。
抬头看,院门⾼挂的一副牌匾上,镂了四个篆体,一揽芳华。
夜华眼中几番明灭,道:“这是你的院子。”
我摇着扇子沉昑了一会儿,觉得天上的排场果然与地上的分外不同。想当初我下界帮元贞渡劫,因是长住,才勉強得了个院落。此番只是在天上住个两三⽇,却也能分个院落,一个仙帝一个人皇,同是王家,气度却真真云泥之别。
我感叹一番,伸手推开院门。
吱呀一声,朱红大门敞开处,一院的桃树,一院的桃花。从外边朝里望,満眼尽染花⾊。
我怔了怔,讷讷道:“原来你是诓我上来帮天后守蟠桃园。”
夜华神⾊僵了僵,菗着嘴角道:“蟠桃园不知多大,你以为才这一院子。这里的桃花是我两百多年前自己种的,养到今年,才开的第一树花。”
我心中突地一跳,却不知这一跳为的哪般原由。缓步踱进院中,用扇子信手挑起一枝桃树丫。这一枝桃花,开得十分清丽淡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