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的预感在第三天傍晚得到验证,令人不安的东西在我和颜朗吃晚饭时着陆成功,这个东西是…周越越。
周越越神⾊颓然出现在我面前,瞟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自觉地去厨房拿了副碗筷,吃完后又自觉地倒了杯开⽔,捧着杯子在客厅坐了很久。颜朗看周越越今天不同寻常,不便戏调,吃完饭就回房钻研奥数去了,只时不时假借喝⽔为名出来看看情况。我陪坐一旁,心中猜测良多,想起那天分手时她和何大少在一起讨论地理问题,何大少为人认真,多半两人一言不合,她恼羞成怒把人家何大少给打了,看这个态势,多半还把人给打进医院了。
周越越保持沉默很长时间,低头喝了口⽔,终于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我把何必给办了。”
我想果然如此,配合地哦了一声,静待下文,准备听她把何大少揍成了什么样。
周越越捂着脸呻昑一声:“我也不想的,是他刺我在先,说我两年都没找男朋友,说明心里还有他,一直都在等他,把我说得跟那个谁,对了,把长城哭倒的那个女的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好像姓孟,叫孟什么良的。”说完立刻撑着头:“你等等,别提醒我,让我自己想…啊,对了,想起来了,孟良崮,那首歌唱得好啊:孟良崮啊,哭长城啊,千古奇冤,谁人听啊…”我想果然是千古奇冤啊,哭倒长城的那位女士地下有知一定不能原谅周越越改名之恨,挣扎半天,纠正她道:“不对吧,你说的好像是孟姜女,至于那个孟什么良的,孟姜女倒是有个丈夫叫万喜良,不过这两个人应该都跟孟良崮没什么关系。”
周越越低头思索一番,点头道:“哦,我也觉着哪里不对,听你这么一说,孟良崮应该是个小伙子的名字嘛,哪里有姑娘起这个名字的,哈哈。孟姜女这个名字好,就是这个孟姜女,孟姜女痴情啊,我一个搞艺术的,何必那小子竟然说我像孟姜女,把我说得这么痴情,他不是羞辱我么,人⾝攻击啊这是。我想再怎么也得挽回半个未来艺术家的面子,就随口说我这两年其实夜夜出⼊烟花之地,早已修炼成一个绝代妖姬。”
我看着面前这个额头上种了好几颗青舂痘的绝代妖姬,強行按捺住告诉她孟良崮其实是个地名的想法,并且想到要是何大少不幸仍对她抱有幻想,这一番话听在耳中该是何等的心。
我问绝代妖姬:“何大少听了你这话就没说什么?”
绝代妖姬把头偏向一边:“他不信。”末了又把头偏回来,眼神茫然地看着我:“人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就是争那一口气,加上气氛也正好,我就把他给办了。你也知道,我…那什么来着,肯定就见⾎了,我跟他说那是我大姨妈突然来了,他死活不信,然后就非要跟我结婚,靠,我们搞艺术的,从来不拘小节…”
我反应半天,明⽩过来,震惊难当:“听你这么说,好像不是你把他给办了,是他把你给办了?”
周越越一拍脑门:“现在关键问题不是谁把谁办了,是他死活要跟我结婚,我不能屈服啊,得找个借口,就跟他说其实我已经有相好的了,他说他一回来就打听了,这两年我都跟你混在一起,本没男人,我一心荒,就跟他说其实…”
她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循循导:“其实什么?”
她喝了口⽔:“我就跟他说其实吧,那个其实吧,当年我被他伤得太深,已对男女之爱彻底绝望,取向发生了本的扭转,我就跟你好上了,一好就好了两年,居然被他看出来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过现在我们俩过得特别愉快,就请他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我一口⽔呛在喉咙口半天,被她雷得没有话说。
周越越看我毫无反应,得到鼓励,继续道:“他看我发了毒誓,相是相信了,就是想听你当面跟他承认一下我们俩的关系,说亲耳听你说了,他就再不来纠我了。”
我在天雷轰顶的情况下勉強挤出一丝神智来摆手拒绝:“我名声已经够不怎么样了,现在还莫名其妙添上一条同恋,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周越越目视窗外,良久,徐徐叹出一口气:“不知道这两天你关注学校BBS没有,周四晚上有一对情侣在篮球场冒着蒙蒙细雨放烟花,真是浪漫得不行,有同学还拍了那对情侣的照片放在BBS上…”
我心里一咯噔,打了个冷战。
周越越继续目视远方:“可惜隔得太远,又是晚上,照片效果奇烂无比,只有模模糊糊的两个影子。”
我松了口气。
周越越突然转过头来:“不过,我们这么了我肯定还是认得出来那个女的就是宋宋你哈。”
我杯子一抖,颓然道:“你跟何大少约时间吧,约好时间通知我一声…”
以前看琼瑶剧,男女主角在发生误会的情况下,一般都是由男配出场冒充女主的新,以求达到对男主⾝心让他⾝心俱疲肝胆俱裂对女主爱而不能恨也不能爱恨纠结只能咆哮的效果,如今真是时代进步了,男女地位平等了,男配角的活儿女配角也可以承包了。
晚上,我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头儿打来的,一个是周越越打来的。头儿在电话中重申了自己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名人隐私,绝不会把秦漠和我的事儿外怈半分的决心,但同时也希望我能尽量配合,支援一下周一下午电视台和广播站的那场女子篮球友谊赛,我表示接受。周越越则在电话中通知了和何大少摊牌的时间,也定在周一下午。为了方便,我合计了一下,把会面地点由驯鹿咖啡改到了篮球场旁边的小树林。那里有石桌石凳,植物光合作用剧烈,氧分子含量丰富,令人心绪平和,不容易产生动过头以至于殴打对方的情况,是众多情侣们谈判分手的首选之地。
篮球赛开赛前四十分钟,何大少已早早候在树林里,我和周越越一前一后走近。几片昏⻩的太光照进来,衬得树下的青年格外拔修长,我说:“你真打算跟他彻底了断?你要真是这个意思,待会儿我就下狠手了。”
周越越沉默半晌,没有说话。而此时,何必⾝边突然出现一个牵着小孩的妇少,估计刚从后面那条林荫路上绕过来,正同何必攀谈。我转头去看周越越,周越越脸⾊一⽩再⽩。
我说:“你怎么了。”
她冷笑三声,听得我汗⽑直竖:“靠,我还以为他是真放不下我,原来人家是带着旧爱来跟我威示来了。”
普通人遭遇这样的情况一般是拔腿泪奔,但令人欣慰的是,周越越从来就不是个普通人,已经摆出笑脸快地上前去:“哟,这不是伍老师吗,前一阵子听说你离婚了,原来现在跟何少在一起了啊,何少你也太小气了,这么件大喜事也不说出来跟我们这些老朋友庆祝庆祝。”说完还哥俩好地拍了怕何必的肩。
小鸟依人得完全看不出年龄来的妇少伍老师飞速瞟了何必一眼,对周越越讪讪道:“好久不见啊越越。”
何必皱着眉要去拉周越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碰巧遇到。”然而周越越运动万能,这一拉被她灵巧躲开,那昏⻩的⽇光把树下情景染成一张戏台,我站在不远处,直觉像在看一场⽪影戏。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说:“洛洛,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愣了一下,想这句话不愧为偷情被抓时的首推台词,真是太经典了。
周越越回头对我招手,我想起自己的职责,立刻小跑过去。她亲热地挽住我的手,微笑对何大少道:“咱们都不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从今天开始,我们俩就没关系了,嗨,咱们俩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关系,都是你在处心积虑地搞关系,总之吧,你和伍老师好好过,我和宋宋好好过,你看,我被你得取向都改了,你再我我就只能去变了。”
我连忙说:“亲爱的,你可不能去变,你⾝⾼不到一米七五,变成个男的就是二等残废了。”
周越越说:“我要是个二等残废你是不是就嫌弃我了?”
我立刻说:“这怎么可能,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好不容易在一起,就算你变成路边的一棵草,教室里一把椅子,蛋糕店里一个羊角面包,”说到这里我已经感觉自己不行了,但仍鼓起勇气坚強地完成了这句话:“我也不会…抛弃你。”
周越越感动说:“你太好了。”
我谦虚说:“我没有那么好,你才好,你是最好的。”说完我们俩集体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哆嗦。
伍老师已经目瞪口呆,何大少苍⽩着一张脸,半天没有说话。我哆嗦完毕,想着差不多应该下猛药了,遂立刻回忆前几天扫过的一本言情小说,特别诚恳地握住何大少的手:“你就成全我跟越越吧,我和他经历的那些不是你能够想到的,你离开她可以活得很好,但我离开她本没有办法活下去。”眼角余光瞟到周越越,可以看到她嘴角细微的菗搐。
何大少菗出手来撑着额头,半天,道:“颜宋,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么复杂,你不知道,越越她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在心里暗叹这场景太琼瑶,每一句台词都是这么的天雷轰顶,简直令人无从招架。
我咬了咬牙,道:“她就是你人生道路上的一段风景,失去了这一段风景你还有无数段风景,可我的人生道路上就只有她这么一段风景,失去她我就一无所有了。”
周越越已然被雷得支撑不住,一把拉住我,道:“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的比赛也快开始了吧。”又转头对何必道:“我们就先走了哈,回见。”
何必的声音庒抑地传来:“越越,你还记不记得我答应过你,要在你生⽇时陪你去梅花山看孙权,你生⽇快到了。”
周越越愣了一下,没有回头,我奇道:“梅花山看孙权,这是句暗号?”
周越越边拖我走边头摇:“不是暗号,那时候我跟他还没分手,看了吴宇森导演的《⾚壁》,一下喜上了孙权,就想去梅花山埋孙权那地方看看。”叹了口气又道:“孙权,舂秋战国时期的著名将领,成功男人的模范啊,文武双全。早期虽然不太出⾊,⾚壁之战他曹那一箭得还真帅,自那以后,他立刻信心大增,一边带兵打仗,一边刻苦写作。他把这两个趣兴完美地结合起来,将自己带兵打仗的经验写成一本书,流传千古,真是不可多得啊。”
我仔细想了一遍,又想一遍,没想出孙权写过什么书,转头请教她,她惊讶道:“孙子兵法啊。这么出名你都不知道?”
我望着天空漂⽩的浮云,一时之间有点感伤,道:“那什么,你平时要没事儿还是多看点国学书吧。”
但她明显没有在听我说什么,兀自感叹了句:“人生真是无常,其实我对何必那小子,靠,算了,不说了。”
我一想也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算了,不说了。
周越越把我推进篮球场,让我先去场內热会儿⾝,她自己在外边一个人坐坐。我刚迈进场子又被她一把抓回来,她不安地看着我,半天,道:“宋宋,你觉不觉得我这个人特别没有逻辑啊?”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个搞艺术的,要什么逻辑。搞艺术的要有了逻辑,以后就只能成卖艺的,成不了艺术家了。”她得到安慰,回旁边椅子上坐好,对我挥了挥手。
球赛很快开始。我们栏目组和电视台其他栏目组相比,在收视率上虽然稍显逊⾊,但是在田径运动上真是不遑多让,独领风。每个成员都有一项甚至两项体育特长,在各种各样的体育赛事中为台里赢得荣誉,从而帮助台里从学校处获得不少奖金补贴,真是曲线救国。我时常想,大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节目烂到那个地步,台长都不忍心将它取缔的终极原因。而此次篮球比赛,更是由我们“学术广角”一力承包,令头儿感到荣耀非常。
比赛打到一半,胜负已见分晓,下半场除非广播站那边动用少林⾼僧男扮女装来打功夫篮球,否则转败为胜的机会相当渺茫。我抬头看向场外,周越越已经不知去向,这种一面倒的比赛确实没有什么看头。岳来趁着休息间隙过来靠了靠我的背:“场外跟蒋甜说话的那个人好像是…秦大师?”
我一愣,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眯着眼睛看了会儿,不远处树下那个穿西装三件套、外边还套了件大⾐的男人果然是三天不见人影的秦漠。
我点了点头:“嗯,应该是他。”
此时正好有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边疾驰而过,蒋甜灵巧一闪,正好贴到秦漠⾝上。我目送自行车远去,蒋甜和秦漠拉开一点距离,正低头说什么。
岳来感叹道:“小甜甜还有两把刷子嘛,你看,那脸红得恰到好处,真是尽显娇羞本⾊,不过这也贴得太近了,周围人都看着呢。”
我想了想说:“大概就是要周围人都看着,方便制造舆论嘛,如果那男的不从,就用舆论束缚他,要挟他,強迫他,保管他就从了,你看过楚门的世界没有,舆论的力量是非常強大而态变的。”说完我打了个寒颤。
岳来哈哈道:“你有心得的么,以后也打算这么对付自己的男朋友?”
我头⽪⿇了⿇,想到本科期间,由于边疆地区民风淳朴,周围同学们得知我小小年纪竟然有个儿子时无不显露异样眼光,不由大汗淋漓。过去我受舆论磨折,这辈子再也不想成为舆论中心,利用舆论強迫男人的手法好则好矣,就是不太适合我,真是令人不无遗憾啊。
我握着球一个三大步上篮,目瞪口呆看着篮球飞过篮筐,以优美的抛物线形式直直砸向蒋甜。幸好秦漠反应快,拉了蒋甜一把,电光火石之间长臂一伸接住球。我惊魂甫定地拍了拍口,秦漠一双眼定在我⾝上,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挑起嘴角笑了笑,没等我反应已经把球掷了过来。看着越来越近的篮球,我的神经反突然停止,完全不知道该接还是该躲,眼睁睁看着篮球咚一声砸在脑门上,只来得及感叹一句:“劲头太准了…”
接下来现场完全成一团,岳来在一旁大喊:“宋宋你没事吧。”另外几个队员也要冲过来,我被砸得直冒金星,一边摆手一边蹲着抱头沉思地上怎么会有⾎痕,刚刚还是几滴转眼已经成瓶盖那么一小摊了,我还没研究出个结果,⾝体一轻已经被人抱了起来。秦漠脸⾊不大好看,边走边对旁边不知道谁说:“你们继续比赛,我送她去医院。”
然后是蒋甜的声音,软软地:“要不我跟着一起吧,学校医务室我比较,再说您也是因为我才不小心砸到她…”
秦漠说:“不用了,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我在昏沉中一摸鼻子,看着満手的鲜⾎愣了半天,想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啊。
鼻⾎怎么也止不住,秦漠抱着我几乎要小跑起来,我用不知道哪里来的餐巾纸捂住鼻子,无语地望着他额头上的汗珠:“我说,三天前你才对我表⽩,三天后就为了个幼齿的小萝莉对我痛下杀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他轻轻着气:“别说话,把头仰起来。”
上车之后,我越想越觉得委屈,旧事重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他紧紧锁着眉头,车开得简直要飞起来。我本来就头昏脑,被这么一腾折更加头昏脑。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又是止⾎又是照片,腾折了将近一个小时,弄得我疲惫不堪。秦漠一向喜我的头发,但目前属于非常时期,我的头部正疑似遭受重创,他不敢轻举妄动,斟酌片刻,握住我的手紧了紧:“如果累了就先睡会儿吧。”我想这些医生检查这么久,不会被秦漠一砸就把我砸出绝症来了吧?怀着这个可怕的想法,我渐渐沉⼊了梦乡。
醒过来的那一刻,我预感自己一睁眼就会看到坐在病旁邋遢无状的秦漠。这个想法来源于风靡港澳台三地的琼瑶大剧《还珠格格》。遥想当年,夏紫薇病前气息奄奄郁郁不得的福尔康那忧郁的侧面,已然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经典。烈斗争一番之后,我决定暂时不睁开眼睛,让秦漠产生一种我仍然昏睡不醒的错觉,从而增加他的內疚感。但这个计划马上遭到颜朗的破坏,我恢复意识之后不过五秒钟,头顶上就立刻响起他的呼:“⼲爹,我妈醒了,我刚看她睫⽑在动,看,啊,还在动。”
我假装没有听到颜朗的话,暗叹他是一个多么吃里扒外的小子的同时,在心中设想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我设想的场景是这样的。
户外晨光灿烂,透过门窗洒在我的病上,秦漠听到我醒来的消息,十分动,从椅子上忘情站起,扑倒在我⾝边紧紧握住我的手:“你终于醒了。”
我睁开眼睛,含情脉脉安慰他:“都过去了,好在有惊无险。”
秦漠痛苦状道:“有惊无险,你已经遍体鳞伤了,还说有惊无险,我会为你心痛而死。”
我头摇说:“不要这样,你这么难过,我会因为你的难过而更加难过的。”
他也头摇说:“我知道我不应该让你更加难过,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不难过。”
我不说话。
他继续说:“你痛,我也痛,你痛,我更痛。我心痛得都快要死掉了。”
我就立刻撒娇说:“秦漠~~~你好过分哟~~~~~”
我想象着这个场景,情不自噤哆嗦了一下,但突然之间产生灵感,觉得假如我顺利说出设想中的第一句话,接下来的事情搞不好真会朝着设想的方向发展,一时之间有点跃跃试。我跃跃试地睁开眼睛,并在同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转头,道:“都过去了,好在有惊无险。”
秦漠的声音响起:“醒了?醒了就起来吧,你已经睡了一下午,现在都十点过了。”这句台词和设想中大不一样,我茫然看着他,一时接不上话。
他并没有坐在我边,而是坐在一米开外的沙发上,黑衬衫外随便搭了件⽑⾐,膝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戴了副眼镜,一只手搭在小沙发的扶臂上,一只手似乎在触摸板上缓慢移动。
我想了一下,什么样的人才才能在亲手摧残了喜的人之后仍然镇定自若地坐在一边玩电脑呢。思索良久,觉得只有精神裂分症患者们才能拥有如此过硬的心理素质。得出这个结论,突然令我有点怔忪。回顾前文,秦漠前几天的确有说在追我,但好像人家从来没说过喜我。而究竟他为什么要追我,虽然截止我被砸一直是个未解之谜,但照目前这个态势来看,也许是因为算命的说我八字跟他特别合他才来找的我?想起下午我不过一时失手将要砸中蒋甜,他就能对我下此毒手,这个推断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心里一时茫然,深深觉得自己被玩弄了。
颜朗蹭蹭蹭跑到梳妆台旁拿了镜子放到我面前,安慰我说:“妈妈你现在就是脸有点肿,其他都没什么。”估计看我脸⾊不好,又昧着良心补充了句:“虽然有点肿,但这么一肿,这么一肿吧,我倒觉得更好看了。”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不能信服,皱眉半晌,踮起脚拍了拍我的肩膀:“算了,我都是为了哄你,你脸这么一肿一点都不好看…我先去做作业了。”
颜朗消失在门口,忘了带上门,我说:“秦漠,你看,我早说我们俩不合适。”
他从屏幕上抬起头来,鼻音低沉道:“嗯?”
我正在脑中组织语言,以便有条不紊地拿出论据,而他已经放下电脑几步过来到我前。脸上的眼镜让他的面部轮廓柔和许多,他定定看着我:“你睡着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茫然道:“啊?”
他把眼镜摘下来,随手从旁边桌上拿过一张眼镜布边擦边道:“你不记得了?不记得说喜我,说跟我在一起很开心,还让我不要离开你?”
我目瞪口呆,直觉这不该是我会说的话,但睡着是一件很玄的事,人在清醒时受本人控制,睡着时基本上就受本能控制了。我不噤在心中暗自猜想,难道说我的本能已经先本人一步向秦漠投降了?但即使有这样的事,又怎么能够轻易承认。我烈头摇:“怎么可能,这简直不是我说话的风格。”
秦漠笑了一下,重新戴上眼镜,叹了口气道:“好吧,你什么都没有说,那你跟我讲讲,这次你觉得我们不合适在什么地方,不要再找上次已经用过的借口。”
我回忆往事,搜索一遍,发现基本上已经忘记上次使用了什么借口,但我和他不合适的理由是如此之多,随便出口都可以自成一条。秦漠以鼓励的眼神望着我,我不假思索,冲口而出:“我们俩真的不合适,你看你为了蒋甜还用篮球砸我。”说完我愣了一秒钟,反应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秦漠也愣了一秒钟,半晌,他说:“你觉得,我是扔篮球故意砸你?”
我点头道:“有识之士都看得出来吧。”
他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也很想问你,那么简单的传球你怎么会接不住,你上半场不是打得好的吗,我传球给你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啊,真是,多少年没被这么惊吓过了,好在没事。”说完了我的头发。
我相当震惊,辩解道:“你传球之前⼲嘛要对我笑啊,你那么笑,我肯定就分神了啊,一分神我肯定就觉得你是在故意砸我啊。”
秦漠勾起嘴角:“这句话前半部分我爱听,后半部分跟前半部分没有逻辑关系,可以忽略不计,好了,起来跟我去客厅吃饭。”
我想想不对,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一晃眼看到他的笔记本,补充道:“而且我醒过来的时候你还在悠哉游哉玩电脑。”
他已经走到门口,闻声转过头来:“你只是睡个觉,我还要寸步不离守着你?”
我一分析这个语气,直觉他是在挑衅,不甘示弱地点头:“肯定要啊,电视剧都这么演的。”
他点头道:“好,待会儿我就去把被子抱过来和你住一起。”
我不能跟上他的思维,茫然道:“啊?”
他一本正经:“还需要什么服务?尽管提吧,目前你是病人,我让着你。”
我前后思索这段对话,终于回过味来,顿觉尴尬,连忙道:“那什么,我还是取消刚才提的那个业务吧…”
他思考半晌,道:“你觉得我像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我实话实说:“不像,你像是召之即来挥之不去的人。”
他笑出声来:“不错,你对我很了解嘛。”
用过晚饭之后,秦漠就要回去取他的被子,我以退为进,不予置评,在他回去实施这个计划的同时,面容冷峻地把门反锁了。颜朗咬着笔头看了门锁半天,问我:“妈妈,如果我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把门打开,你会不会怨恨我?”
我问他:“秦漠给了你什么好处?”
他假装正在思考一道应用题:“哦,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太不开放了。”
我看着颜朗,半晌没有言语。放眼整个生物界,永远是花花公子最希望女人们能够活得开放。首先心灵为他们开放,然后⾝体为他们开放,归结底还是⾝体为他们开放,等女人完全开放了,就可以把她们随手放开了。颜朗还如此之小,但从刚才那番话里已经约摸可以看出一个花花公子的雏形,实在令人担忧。我在心中暗自打算,得找个时间好好和他流一下。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转眼又是一天。我几乎已经快忘记电视台要做一个有关秦漠的专访,等到中午上完课,突然想起这件事而打电话询问头儿时,才知道原来它已经快要发生。
头儿说:“正找你呢,我好像记得你今天下午没课是吧,蒋甜头一次面对镜头做节目,待会儿访谈秦老师害怕出岔子,你赶快过来指导指导她。”
我被指导两个字吓了一跳,不胜惶恐道:“我的主持⽔平也不怎么样,真要指导蒋甜,还得让音乐之声那边的两个主持人帮忙。”
头儿不赞同道:“你的主持⽔平很稳定嘛,不要谦虚,快点过来。”说完掐断电话。
自我担任学术广角主持人以来,始终将收视率保持在全台最后一名,主持⽔平确实很稳定,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也算所言非虚。我提起背包叹了口气,一路飞奔至电视台。
办公室里人还多,我蹑手蹑脚走进去,被岳来一把抓住,悄悄问我:“怎么样,头没事儿吧?”
我用中指弹了两下太⽳附近,以示它的坚固。
岳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看来秦大师是真对小甜甜有意思,不然也不能为了她把你给砸了。你说你昨天上篮那个球怎么就翻过篮筐直冲着小甜甜去了?”
我正要解释是一时手滑,她不等我表态又继续道:“这么一砸,小甜甜简直夜一扬名,有人专门就篮球场英雄救美事件在学校BBS上开了一楼,今天下午我过来台里之前还去翻了翻,都超过山寨流星花园的八卦楼了,真是红火啊。昨天秦大师送你去医务室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之后蒋甜比赛都没看完就走了,陈莹说多半是两人有约会了。虽然不知道秦大师怎么就看上了小甜甜,不过这事儿时间发生得还正好,有这么个绯闻开道,我们今天做的节目不红都难。”
我说:“那帖子…”
岳来打断我:“那帖子火得不行,不知道小甜甜看到没有,反正我看她今天走路都在笑,对了,你看到小甜甜没?”
我表示刚刚才来,还没目睹到小甜甜的影子,并表示奉头儿之命,得在录节目之前给小甜甜传授临场经验。岳来掏出机手看了看,道:“他们应该在演播室,还有十分钟开录,早知道就不拉着你说八卦了,你快过去快过去。”
我心情复杂地推开演播室大门,放眼一望,秦漠正坐在一把椅子上翻看采访提纲,蒋甜⾝穿一套宝蓝⾊小洋装,靠着秦漠那把椅子的扶手微微弯指着提纲说什么。两个人都认真,完全没注意到我。
我心情复杂地推开演播室大门,放眼一望,秦漠正坐在一把椅子上翻看采访提纲,蒋甜⾝穿一套宝蓝⾊小洋装,靠着秦漠那把椅子的扶手微微弯指着提纲说什么。两个人都认真,完全没注意到我。
我背靠墙壁站了会儿,再看机手,已过去六分半钟。蒋甜能在秦漠基本不抬头的情况下恣意挥洒如此长一段时间,可见其在镜头前的啰嗦程度和我相比必然青出于蓝,头儿完全不用替她担心。我想来想去,自觉没什么可以教她,顶多趁着节目开录之前上去充満爱心地说两句表示祝福的吉祥话,而这其实没有必要,辗转一阵,打算离开。
正当我转⾝推门,旁边角落突然响起一个男低音:“颜宋?”
我吓了一跳,稳住⾝形,朝声音处抬眼看去,发现角落里靠墙站了个穿⽩⾊运动服的陌生小伙子。那运动服如此之⽩,几乎和墙壁混为一体,叫人难以辨识。
我在记忆里过滤一番,确认没有见过这个人,迟疑道:“你是?”
他用手指了指隔壁,道:“音乐之声那边新来的,宋yán。”说完正反比划了一下:“把你的名字反过来就是我的名字,不过你是“书中自有颜如⽟”的颜,我是‘一声冰铁散yán⾕’的yán。”
我露出无知的神⾊。
他略一思索:“就是那个‘长天下远⽔,积雾带yán扉’的yán。宋yán。”
他面露期待,但我仍然没搞明⽩,并且经他解释之后越来越搞不明⽩。这就是和才子对话的痛苦之处,虽然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但才子们总是有办法让你产生流障碍,以达到双双不知所云的境界。
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清场,蒋甜估计补妆去了,开录前的最后一补。秦漠正坐在那儿玩机手,我顺手打开门,让宋yán同学先出去。后脚刚迈出演播室,信短提示音立刻响起,机手快没电了,但好歹还是凑合着看完了整条信短,秦漠发过来的,共计十一个字:“策划案是你做的?做得不错。”我第一反应是他发错信短了,想半天回过神来,大概他说的是关于他那份采访策划案,愣了片刻,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心花怒放。在MSN上和郑明明聊过多次,据郑明明描述,她的表哥秦漠是个宽于律己而严于律人的人,很少表扬他人。她活了二十多年,也只听秦漠表扬过两个人,一个是杜甫,一个是…杜子美。尽管她从小在国外长大,没学过语文,也不能让人轻易原谅这个见解,因为在百度搜索如此普及的今天,只要轻轻一搜,就可以发现杜甫,字子美,世称杜工部、杜拾遗,我国唐代伟大现实主义诗人…
跟在我后面的宋yán叫住我说:“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切磋一下主持技巧啊颜宋,之前我看过你很多节目,很喜你的主持风格。”
我的主持风格就是没有风格,正好岳来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我,招了下手,我一边抱歉:“现在可能不太方便,还有点事儿,不好意思啊,改天吧。”一边匆匆跑了过去。
学术广角栏目开办以来,终于在今天来了有史可循的第一个全勤,且还不是头儿強迫的,真是难能可贵。诸多其他栏目组的同学也纷纷前来参观流,其中不乏各个栏目的美女主持,办公室里一时人才济济。
我和岳来在办公室里艰难前行,我说:“这怎么回事儿?”
岳来摊手说:“台里那四朵金花有两朵是建筑系的,据说是来找秦大师要签名的,另外两朵我就不知道他们来⼲嘛了,那些男的大概是来看金花的,剩下的估计是不明真相的普通群众,一看今天台里人都往我们办公室跑,以为提前发补贴呢。”
我左右一看:“既然没钱领他们怎么还不走啊?”
岳来叹了口气:“这已经是走了一半以后的阵容了。没钱领还不兴人家看看热闹啊。”
我无言以对,道:“好像也没我什么事儿了,那我先走了哈。”
她拉住我:“等等,这是上次你要的材料,我帮你找出来了,你先看看哪些得存个底,我好去复印,这个材料借得不容易,放学前我还得还回去。”
我无奈接过那一大堆材料,坐在她旁边闹中取静,慢慢翻看。
一堆材料起码翻了一个多小时,平常比较的一朵金花等得太过无趣,探头来和我搭讪道:“唉,颜宋,这次你怎么做幕后啦,你们栏目的主持人不一向都是你吗?”
我正要回话,对面的陈莹已经先一步接口,道:“秦大师是蒋甜请过来的,我们老大考虑他们俩比较,节目做出来可能效果更好点,才把颜宋换下来的。”
金花询问地看了我一眼,用手掩住嘴巴,低声说:“难道BBS上那个帖子都是真的?”
我受她感染,也低声说:“应该不是真的吧…”
陈莹暧昧地笑了笑,对金花道:“待会儿蒋甜出来你问问她不就知道了,那天某人拿球砸蒋甜,幸好秦大师眼明手快帮蒋甜挡住了…”说完瞟了我一眼。我⼲笑了一声,暗自揣测是不是岳来最近又大规模地得罪了她,而我不幸被连坐。
金花遗憾道:“以前我就关注秦大师的,还一直以为他喜的是知美女呢,原来他喜那种卡哇伊型的呀。”
我说:“其实这件事…”
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五十多平米的空间一下万籁俱寂,搞得我的声音十分突兀。我赶紧降低声调并回头看,本来该在演播室里录节目的秦漠正站在门口,看到我松了口气:“你机手怎么关机了?朗朗打电话来说今晚上想吃饺子,我还有事得处理,估计要晚回去,你回家路过街口那家面店就顺便买斤饺子⽪吧。”说完想起什么,几步走近,拿出一个小塑料袋:“早上你走的时候忘带药了,不坚持吃估计脸就该肿得毁容了。”
我看着他手里的药发呆,他把塑料袋放在我手中,眼里含笑说了句:“还跟小孩儿一样吃药得让人提醒。”周围不知道谁菗了口气,他真是菗出了我的心声,此情此景,我都忍不住想菗一口气。
秦漠手里搭着风⾐,神⾊自若看了眼那位菗气的姐妹,姐妹立刻又菗一口气,群众们纷纷埋头假装很忙,连四朵金花都随便扯了几份报纸装作研究上面的广告。他旁若无人,继续说:“买好饺子⽪放那儿就行了,我来包,我饺子包得还可以。”
我顿时觉得很尴尬,都不敢抬头观察群众们的反应,唯有胡点头。
秦漠没再说什么,临走前向我确认:“你们办公室有⽔吧,可以吃药?”我连忙说:“有的,有的。”一路将他送出办公室大门。结果一走出大门,面正碰上急步小跑过来的蒋甜。
这情形正像是一道应用题,问,秦漠和蒋甜相向而行,秦漠每分钟走60米,蒋甜每分钟跑300米,两人相距30米,求,两人相遇总共需要几秒(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于是,经过周密计算,5。0秒之后,蒋甜气吁吁跑到秦漠跟前,平复了一下呼昅,柔声道:“秦老师,您怎么节目一录完就走了呢,我爸爸让我跟您说说,不知道您星期天有没有空,请您那天到我们家来玩儿~”
秦漠表现出回顾行程安排的模样,回顾了两秒钟,道:“星期天我还有个会,代我谢谢你⽗亲的好意,下次有机会吧。”
蒋甜露出失望的神⾊,接着脸突然一红,轻声道:“不知道秦老师什么时候有空呢?”
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抓,我有一种自己突然化⾝成一棵木桩子的错觉,斧头一劈,立刻轰然塌倒。塌倒的感觉越来越強烈,我说:“我先回去了。”
秦漠瞟了我一眼,一把握住我的手:“再陪我走一会儿。”
蒋甜手上的材料突然掉在地上,啪地一声。空旷空间里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动吓得我差点跳起来。她也像是突然惊醒,立刻蹲下去捡,起⾝时脸⾊发⽩,道:“秦老师…”
岂料主题思想还没能够清晰表达就被秦漠打断,他站在下午三四点钟的太底下,淡淡道:“下午辛苦了,再见。”
而我在把秦漠送到停车场的一段路途中,一直在思考到底蒋甜被秦漠打断的那句话想要表达的是什么。许多个化台词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唯有一句烙在了心底,那就是:“秦老师,我有了…”我心神不宁地想了很久,在他上车前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和蒋甜是…那种关系?”
秦漠愣了一下:“谁是蒋甜?”
我比划一下:“刚才那个啊,你还打断人家说话。也许是特别重要的一句话呢,比如说…”话到此处我突然醒悟自己这个口气不对,立刻闭紧嘴巴。
他靠着车门,似笑非笑问:“比如什么?”
我说:“啊,今天天气好好,晚上是买一斤饺子⽪吧。”
他拉着我站好,执意追问道:“比如什么?”
一时间各种思绪都飘进脑海,我咬了咬牙:“秦漠,我有了。”
他怔怔看着我,吃惊道:“我明明…”
我说:“啊?”
他脸⾊变了几变,用一秒钟迅速搂住我并在下一个一秒将我紧紧按在车门上。他说:“谁的?”
而我终于反应过来,一时无言,边推他边道:“那个不是我说的话,你不是让我比如么,我就比个例子给你看啊。”
秦漠不说话,只看着我。我被他看得⽑骨悚然,不自觉放低声音道:“我没有,我真没有。”说完这两句话之后,顿时在心里将自己鄙视一番,我有没有关他什么事儿啊,居然这样英雄气短,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啊。
秦漠将头搁在我肩膀上:“以后别开这种玩笑。”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我眼睁睁看着周越越和何大少从对面一辆车上走下来,周越越张大嘴巴:“哇塞,宋宋,你们好烈。”
我想,人生,你可真是无常啊。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六周⽇要去搞培训,可能周⽇更不了…最近很忙,但我一找到时间都在写,所以请大家多理解哈。预祝各位姐姐妹妹三八节快乐。
乐了这么多章,也许…又该了…
第二十章(1)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停车场其实是个邂逅的好地方,你可以想象一对男女相遇在停车场,女方立刻通过男方所开车型判断出他的⾝价,从而展开一段浪漫恋情。假如男方开的是十来万的标志307,就是还凑合的浪漫;是七八十万的莲花,就是一般浪漫;是一百多万的保时捷卡宴,就是很浪漫;是四百万左右的法拉利612,那真是浪漫得没边了。假如是辆奇瑞QQ,就不予考虑。
何大少开的车正是一辆保时捷卡宴,面对此等豪车,周越越仍能轻言分手,已说明她此生必然是女主角的命。古往今来的女主角们都是富贵不能威武不能屈,既不收银票又不收支票的主。甚至连以青楼女子为主要刻画对象的文学作品都不能例外。即使男主角来嫖你,你也不能收钱,收了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女主角,就要沦为炮灰女配。何大少之所以放不下周越越,多半也是因为他觉得周越越不拜金。但我其实怀疑周越越本不知道面前这部车是个什么价位。我已经可以想象假如有一天她和何大少展开一场关于这辆保时捷的对话,她必然会问:“你这个车还不错嘛,没有二三十万拿不下吧?”
我对周越越使了个眼⾊,翻译成汉语就是:“你怎么又跟何大少凑一块儿了?”但她没有接收到讯号,仍然撑着下巴兀自感叹。秦漠不动声⾊放开我,换右手搂住我的,转⾝对他们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而何大少脸上的表情突然生动,眼睛也散发出一种类似于垂死病人回光返照的光芒。
我想,完了,昨天演的那场戏⽩演了。
本打算采取挽救措施,但如果秦漠在场就本不可能。想到这一点,赶紧把他推上车系好全安带再关上车门,一套动作行云流⽔一气呵成。他摇下车窗询问地看了我一眼,我低头说:“开车小心。”
他挑了挑眉⽑:“我开车一向很小心。”
我说:“明明上次还撞到护栏…”
他说:“那不是因为你在一旁捣么?”
我捏着拳头朝他脸上比了比,他笑出声来:“好了,晚上记得买饺子⽪。”说完发动车子在一分钟內驶出我们的视线之外。
何大少说:“颜宋,你,你和越越…”
周越越终于反应过来,在她那声哇塞之后,我们昨天那场戏已濒临穿帮,一时愣在那里没有话说。
我赶紧扑过去惊慌失措状道:“越越你不要误会,我和他没什么,是他自己要喜我,我本不喜他,我和他真没什么。”
周越越迅速进⼊角⾊,转过头去不理我。
我本来想去抱她脚,结果她今天穿的是一条超裙短,抱无可抱,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周越越已经调整出一副梦游般的表情,转过头来:“喜上你让我庒力好大,不仅要防女人,还要防男人,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生活在战战兢兢当中。”
我在一边劲使想为什么她要先说防女人再说防男人,而嗓子已经自动发声:“宝贝儿,别害怕,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吉祥物。”
何大少终于扛不住了,后退一步直撞在汽车头灯上,心如死灰地苦笑一声道:“我先走了。”
周越越目送何大少的保时捷远去。电视里演到此种场景,总是用慢镜头配上煽情歌曲“你说要娶我进门结果却娶错人”之类,然后男主角在车中忧郁的侧面和女主角在原地凝望的泪眼替出现,同时情景再现出他们过去海边嬉戏、一起吃路边摊、第一个吻等等,看得每一个观众泪流不止。但现实总是很忍残,何大少的保时捷能太好,发动后不到三十秒就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使得周越越这惆怅的一望被迫在三十秒內结束,完全不能把气氛调动起来。我说:“你们俩,这是何必呢。”周越越抬头看停车场顶部,叹了口气,半晌,语重心长道:“你不知道,主要是他有一种欠的气质…”
周越越要去图书馆一趟,我们在东区教学楼分手。据说她参加今年一个大生学建筑类设计比赛居然⼊围,要去图书馆找点补充资料。
五分钟后,我回到办公室。外部门的人基本走得差不多,只剩下本部门成员,大家正围成一团小声讨论什么,只有陈莹和蒋甜没有加⼊。陈莹的办公桌正对着门口,她迅速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头。我绕过她走到人群中拍了拍岳来的背:“怎么人都走完了啊?”
岳来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用一种看外太空生物的目光仰视我:“夫人,你怎么又折回来了?”
我升调啊了一声:“夫人?”
她嘿嘿笑道:“别蔵着掖着了,刚头儿都跟我们坦⽩了,说早知道你是秦大师的女朋友,说看到你们一起放烟花了。那天晚上那个烟花原来是秦大师放的啊,你都不知道感动了多少女生,上次谁说的来着,三十二岁的大师,年轻有为,英俊多金,没结婚,还浪漫,宋宋你真是捡到宝了。”
群众们纷纷附和,连头儿都忙不迭点头。
其实经岳来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捡到宝了。但搞对象这事就像搞行为艺术,大家有没有感觉是次要的,主要是自己很有感觉,万不能大家都有感觉反而自己没感觉,那就不是艺术而是艺伎。只恨秦漠不是民人币,不能立刻让我爱不释手。
岳来继续说:“刚才秦大师到我们办公室来给你送药的时候我心脏差点停掉,就好像把你生下来二十多年的老妈,你本来以为她就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结果她的实真⾝份居然是拯救地球的蜘蛛侠,实在太刺了。”
群众们再次附和,我被她从这个比喻中展现出的才华倾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家不知所云了大约四分钟,最后将对话往神奇的方向进展。这个神奇的方向就是大家纷纷觉得今天下午的采访做得不错,要去一顿以示庆祝,又纷纷觉得随便一顿太没有纪念意义,可以买菜来自己做,但在场各位除了蒋甜和我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是住校,而大家实在没有胆子到校长家去施展厨艺,在确定了我和秦漠没有同居以后,最后把地点定在了我家。
岳来悄悄说:“这堆小姑娘就是看准了今天晚上秦大师要到你们家包饺子。”
我条件反说:“他们不知道妨碍别人谈恋爱是要被马踢死的么?”
岳来伸出一指头颤抖地指着我说:“宋宋你好恶毒。”完了嘿嘿笑道:“其实我也想去看看家居的秦大师是什么样,不过你得好好看着你们家那位,不要被我们栏目组哪个小姑娘抢走了你就该哭了。”
我说:“这不能吧。”
岳来叹气道:“现在小姑娘自由奔放得没有道德底线,觉得爱情无罪真爱无敌,已婚男人都不是问题,何况秦大师这个还没结婚的。”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
以前看过一本书,把女人比喻成商品,但我觉得这个比喻不好,显得女人太喜流动。关键这个世道明明男人比女人更喜流动,而且还能在流动中增值,这就更像商品。
我想秦漠总有一天也要流动出去,或者流动了很多站才流动到我这里,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让人没有全安感。而当我有这个想法,拼命找出他⾝上不够令人喜的地方,说明我正在克制自己。
我和秦漠打电话,本意是让他不要过来了,但他明显理解错了我的意思,只说了句:“有十个人?那你再多买点饺子⽪。”
秦漠回来时,除开头儿、蒋甜、陈莹几个有厨艺天赋的在厨房里忙活,其他人全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颜朗早和栏目组众人混,正和岳来下五子棋。岳来连战连败,已近崩溃,我教育颜朗:“你就不会放点⽔啊你,你这样让你岳来阿姨多没面子啊。”颜朗说:“人要多受打击才能成长,我是在帮助岳来阿姨成长。”岳来手一抖,差点抖到颜朗脖子上去。周围观战的几个同事哈哈大笑。
我帮秦漠挂好⾐服,他已经走到颜朗⾝边,估计觉得颜朗太嚣张,要打庒一下他的气焰,和声道:“我们⽗子俩杀一局吧。”
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脸上全是被天雷轰过一遍的表情。秦漠坐在颜朗对面从容地转着笔,我痛苦地抚着额头解释:“不是这样的…”秦漠打断我的话:“宋宋,去倒点⽔过来。”我没有理他,继续道:“其实…”这次被颜朗打断:“妈妈,你拿点巧克力过来啊,快点快点,我必须要吃点巧克力补充一下精力。”
而等我拿完巧克力回来,众人的神⾊都已经恢复平静,全都专注地围在一边看秦漠和颜朗下棋。我在旁边“其实”了半天,结果没一个人理。
但即使有巧克力补充精力,颜朗也输得一败涂地,怨恨地瞪着秦漠,秦漠教育他:“人要多受打击才能成长,我是在帮助你成长。”岳来当场笑噴,我悄悄跟她说:“其实他们俩没有⾎缘关系,你别误会。”岳来切了一声:“怎么可能,这个气场一看就是亲生⽗子的气场嘛。”我对气场这东西一窍不通,一时无言以对。
下完棋秦漠自觉去饭厅包饺子,片刻后,头儿、陈莹和做文案的刘畅先后从厨房出来,刘畅笑说:“我们的工作做完了,可惜不会包饺子,帮不上秦老师的忙。有谁会包的去饭厅搭个手吧,只有蒋甜和秦老师两个人可能人手不够。”陈莹瞟了她一眼。
我说:“要不我去把⽪和馅儿端进客厅来,大家边看电视边包吧。”
众人纷纷附和。
饭厅里,蒋甜正坐在秦漠对面手握饺子⽪说:“去年暑假和爸爸一起去了法国,看到了凡尔赛宮,那时候突然觉得房子不单纯是房子,是很美丽的艺术,如果早两年爸爸带我去那里玩,也许我就不读现在这个专业而改读建筑了呢。”
对话噶然失声于她的视线定格在我⾝上,但立刻冲我绽放笑容:“颜学姐你也来帮忙啊?来,你坐我⾝边吧。”
秦漠皱了皱眉,沾了面粉的手指在我嘴角上轻轻一刮:“巧克力?”
我退后一步,警惕地注视他:“你别再用那个手碰我,全是面粉。”说完去端⾁馅儿:“还就你们两个包也不知道包到什么时候,还是拿到客厅里发动群众一起动手吧。”
蒋甜笑了一下:“也是。”拿着饺子⽪走在前面,秦漠趁机一双手在我脸上一,又一,再一,我手里端着⾁馅儿不好放手,只好踩了他一脚。但拖鞋杀伤力太不強大,他只是扬眉一笑。
读大学的时候,过年也常和外婆颜朗一起包饺子,估计颜朗也是触景生情,包了一会儿,问我:“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看太婆?”
秦漠说:“等我忙完了就回去。”
颜朗刚才输棋的怨愤还不能平息,头偏向一边道:“我是在问妈妈又没有问你。”
秦漠说:“妈妈也得等我忙完了再回去,反正都是一样的。”
我说:“…”岳来笑嘻嘻和头儿道:“这奏是气场啊这。”头儿一脸莫名其妙。
气氛渐渐放开,大家边包饺子边三三两两聊天,而不知为什么蒋甜非要坐在我旁边,并不时问我一些厨房问题,这些问题个个匪夷所思,我估计都是她从厨师考级试卷上弄下来的真题,我一个也答不上来,一时深受打击。秦漠说:“看来结婚前得把你送去新娘培训班好好培训一下。”
我说:“你不如直接找个厨师结婚。”
蒋甜诧异道:“你们要结婚,颜学姐你不是同恋么?”整个客厅寂静一片,而她立刻捂上了嘴巴。
岁月是朵两生花
第二十章(2)
在蒋甜捂住嘴巴的这一刻,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齐齐看着我,目光凌厉,表情各异,但每一双眼睛都是那样充満求知,此种眼神一般只在期末最后一堂课老师公布试考范围时才能看到。
我奇怪于蒋甜怎么知道我假装自己是个同恋这件事,颜朗已经开口反驳:“我妈妈要是同恋那我是从哪里来的?”
这终于成功转移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大家立刻吃惊于这样一个小正太居然已经懂得什么叫做同恋,纷纷赞叹。
秦漠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再将视线转向颜朗,似笑非笑道:“你懂得多的嘛。”
颜朗斟酌了一下,道:“其实也不是那么多,略懂而已,不过不关妈妈的事,都是周越越教的。”我点头附和:“对,都是周越越教的。”而事实上,颜朗这方面的知识部分来自于我,另一部分来自于无所不知的百度。古人的人生观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颜朗的人生观是,知之为知之,不知就去百度。
蒋甜的楼被颜朗和秦漠歪得面目全非,歪楼也就罢了,还将楼主彻底忽视,真是于心何忍。
虽然大家都很想知道答案,但鉴于秦漠挡在前面,没一个人敢于冒然正楼,就连一向和蒋甜同气连枝的陈莹也只顾埋头包饺子。
但蒋甜并没有就此放弃,片刻后,松开捂嘴的手做疑惑状自言自语道:“难道我昨天听错了,就在篮球场那个小树林里,颜学姐你明明有跟周学姐说你们经历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就算她变成路边的一棵草、教室里一把椅子、蛋糕店里一个羊角面包,你都不会抛弃她…”
我噎了一下。尽管这几乎就是我的原话,还是不得不承认,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每次听到它,依然那么,经由蒋甜那特有的糯糯的山寨版湾台腔说出,就更加。周围一片倒菗凉气的声音,我看着仍然在不紧不慢动作的秦漠的手指,他甚至没有停顿一下。我说:“你听错了吧,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也不是同恋。”
蒋甜愣了一下,估计没想到看起来这么老实的一个人也有赖账的时候,喃喃道:“你明明说过的,你还说她是你人生道路上唯一的风景,失去她你会一无所有…”
我假装自己很惊讶,确定每个人都看出来我很惊讶了之后将表情放松,和蔼地对她道:“我真没说过这个话,你多半是看错人了吧。”
蒋甜一张脸乍红乍⽩,估计心中正在悔恨当时没用录音设备把我和周越越的对话录下。我预想她点个头附和一声:“啊,有可能确实看错了。”这件事便和平谢幕。但蒋甜坚持要追求戏剧⾼嘲,不依不挠道:“我不可能看错人啊,我又不是近视眼。”
我好言相劝道:“有可能你没午睡,出现幻觉了呢?或者你午睡的时候做了个梦,然后你一心以为它是真的呢。”
她呆呆看着我,露出茫然神⾊。我是这样的刀不⼊,显然令她十分痛苦。
大家屏气凝神,每个人都竖起耳朵,眼神定格在手中的饺子⽪上,却迟迟没有动作,这说明大家都在偷听。
蒋甜茫然了三十秒,突然道:“你撒谎,你为什么要撒谎?你害怕秦老师知道你是同恋么?你…”她还想继续说什么,被听不下去的头儿厉声打断:“蒋甜,够了。”
整个过程当中,秦漠一直在不紧不慢地包饺子。头儿这声稍微超出正常分贝的命令成为庒死骆驼的最后一稻草,蒋甜不仅没够,反而神情扭曲,腾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我崩溃道:“秦老师,你看清楚她,她骗了你,她十六岁就有个孩子,刚进我们学校的时候还给医学院的林乔学长写过情书,就发在校內BBS上,把人家钓上手了又立刻甩了,她的人品大有问题,她配不上你…”我手一抖:“你说什么?什么情书?”
她眼眶泛红:“你还装蒜,你敢说你研一刚进校的时候没有在校內BBS上写情书向林学长示爱?林学长还在BBS上回应了你,但你再没出现了,林学长就又去你们家楼下等你,风雨无阻守了你一个多星期,你也不见他一面,后来他淋了夜一的雨,又自暴自弃菗烟喝酒,重病了一场,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你追人的手段差劲,处理感情的手段差劲,为人更是差劲,没有比你更差劲的人了,你哪里配得上秦老师?”
我头脑一阵一阵犯晕,而回忆研一⼊学,只记得进校没多久外婆就犯病了,我向导师请假,带着颜朗回家照顾外婆照顾了近一个月。搜索记忆,本不能找到所谓校內BBS和所谓情书的半点影子,更没有林乔在我家楼下等我等了一个多星期的浪漫印象。少年时代曾在别人家楼下跪过两天,我深深明⽩此事的不易,要是有谁在我家楼下等我一个星期,只要不是揣了菜刀来砍我,基本上我不可能避而不见。
我抬头去看秦漠,他正拿纸巾擦手,动作依然从容平和,即便我目光強烈,也不见他有抬头趋势。按照小说创作规律,蒋甜这番发言势必在他心中造成某种影响,而短短一分钟內我已做好最坏打算,大不了他终于想通,觉得我确实不值得他花那么大心思,决定将我和颜朗从这幢房子里请出去。好在我和颜朗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适应能力不凡,即使再搬回去住二十平米的小房子,也不会有太大心理落差。房子不过是个躯壳,混得好的人虽然可以同时拥有几个躯壳,但长期在好几个躯壳之间辗转,多少令他们的人生显得漂泊。我和颜朗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躯壳,能够遮风挡雨⾜矣。当然,这主要是因为现目前我们没钱,如果有钱的话我们也不介意多几个躯壳。
颜朗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你为什么要中伤我妈妈,请你出去,我们家不你。”很久我都没再看过他这样的表情。上一次还是大三暑假回去碰上他和住一条街的小胖子打架,起因是小胖子骂他有娘生没娘养,颜朗用拳头狠狠教训了一顿小胖子,并表示再让他听到这样的话就让他知道什么叫満地找牙,那时他就懂得很多成语。而最后结局是我拉着颜朗郑重到小胖子家道歉,主要是外婆需要仰仗街坊邻居们照顾,而小胖子他妈正好是居委会主任。
蒋甜执拗地看着秦漠,眼神热得几乎噴出火来,大家都惊讶地望着她,秦漠还在低头擦手,关于我到底配不配得上他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发表见解。我想他多半犹豫了,与其被他先放手,不如我们先下手。我望着天花板道:“没想到好好一个庆功宴变成这样,那什么,颜朗,把脖子上的东西取下来还给秦老师吧,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过自己的生活…”
定格在蒋甜⾝上的视线齐刷刷转移到我⾝上来,秦漠终于放下纸巾,手搭在沙发扶臂上,半天,说了句严重脫离主题的话,他说:“宋宋,我时常害怕,我已经老了,而你还这么年轻。”
他穿着银灰衬衫搭黑⽑⾐,简简单单坐在那里也是万种风情,就像从海报里走下来一样,成沉稳沉甸甸的魅力,⽑头小子们看了简直要含恨而死,然后他说:“我老了。”斜眼看在场的⽑头小子们,大家都在拼命克制自己不要立刻冲上去扁他一顿。
所有人都在静待他的下文,蒋甜尤其目光灼灼,而他完全忽视,如⼊无人之境,只是眼里含笑,望着我缓缓道:“你这个人在生活方面糊又马虎,偏偏学习和工作死脑筋,一做起自己的事情来就忘记吃饭,还常常忘记吃药,哦,对了,今天给你送去的药你吃了没有?”
我一摸口袋,冷汗道:“呃,忘了。”颜朗立刻跑去倒开⽔。
他有五秒钟没说话,再开口时已经转换话题:“作为一个女孩子,你为人太过強硬,好像不需要谁在一旁看着你你也可以活得很好,老实说,一般男人在你面前很难得有成就感,因为男人该做的事你全部都做完了。”
我一方面觉得他今天思维太跳跃,一方面把拳头捏得嘎嘣响,而他不为所动,继续数落我:“对待感情也缺乏跟你同样年龄的女孩子的热忱,我推一下你动一动,我不推你就有本事永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部分时候喜当缩头乌⻳…”
蒋甜斜眼瞟我,眼神中漾着某种不知名的光辉。我被她这个眼神刺,觉得不能再沉默下去,立刻打断他:“这不是缩头乌⻳,你站到我这个位置就容易搞懂了,这个只是保护自己的手段而已,你看,我们家就我一个顶梁柱,不能轻易倒下去,所以才要好好保护自己,这个是为家庭负责。你说你要是哪天把我甩了,我还得照样过⽇子啊,人的感情是遵守能量守恒定律的,对你投⼊得多了,要我们分开了,对你的感情全部转化成杀自的热情怎么办,当然我知道男的虽然嘴巴上说不乐意看到有人为自己要死要活,其实心里边巴不得每一个和自己往过的女的都曾经为自己要死要活…”
他笑道:“我说一句你就要还十句。”
我默不作声,忍了半天道:“你⽩⽩批评我这么久就不能允许我小小反驳一下?我既然有这么多缺点,那我们好说好散…”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昅,空气流动极为缓慢,岳来拉了我一把,低声道:“这样的话不是能随便说说的。”
秦漠头摇笑着叹了口气:“既然你非要说那是缺点,那我巴不得你的缺点越多越好,最好多得没人可以忍受,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了。”又对岳来道:“你别管她,随便她说,我就是担心她庒力太大,多发发牢也是一种发怈途径。”
我说:“你怎么这样…”
他端起已经包好的饺子,还有空腾出手来我的头发:“我一向这样。”完后眼神有意无意扫过一旁的蒋甜,淡淡道:“在我看来我们无论哪个地方都很相配,唯一的遗憾是我比她大…八岁,让我总是担心她嫌我太老,有一天跟年轻小伙子跑了。好,你们先看电视,我去煮饺子。”
大家目瞪口呆,而我仔细思考他的话,总觉得哪里别扭,但心里突然一暖,能感觉⾎在冻僵的手指头里汩汩流动。有句英文歌词,翻译成中文,其中一个版本唱作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只要你和我站在一起。可见当全世界都反对你时,有一个人意外地很赞同你,这确实比全世界都赞同你而某一个人恰好也很赞同你更能打动人心。这也是为什么在大部分文学作品中总是青楼女子担任遭人背叛的角⾊的原因,使一个风尘女子和你私奔总是比使一个大家闺秀更加容易,倒不是因为风尘女子更风尘,而是因为他们总想脫离风尘。
蒋甜咬着嘴好一会儿,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突然一跺脚:“你们,你们都欺负我。”说完转⾝泪奔,泪奔过程中还带倒一个凳子。
陈莹尴尬道:“我出去看看她。”不幸在追出去的过程中又带倒一个凳子。
凳子落地声将众人惊醒,大家呆呆地看着我,我也呆呆地看着他们,总之大家都很呆,呆了好一会儿,岳来两眼放光打破寂静:“坏心女配远走他乡,男主女主终成眷属,哎呀我的妈,这是部史诗啊这。秦大师刚才是在跟你表⽩吧宋宋,今天来你们家果然来对了,这么经典的一幕都被我们给赶上了。”
但头儿有不同见解:“什么样的人才能在刚⼲完表⽩这么有意义的事情之后立刻淡定地去煮饺子啊,难道不会让姑娘们误会自己就跟饺子一个分量吗?”
我附和道:“真是让被表⽩的人感觉自己很傻啊。”
秦漠拿着饭勺在厨房门口施施然道:“宋宋,你过来。”
我莫名其妙走过去,一把被他拽进厨房,紧接着就是一个法式长吻,吻毕,我不能置信地捂住嘴巴,他拿着勺子去翻锅里的饺子:“我在厨房里听说我没做什么让你觉得自己很傻。”
我憋了半天,憋出来六个字:“你听力太好了。”
他笑道:“过奖过奖。”
截止吃完饺子送走同事,我们一直没能再看到蒋甜和陈莹的⾝影。
收拾完厨房,我和秦漠坐在台上看星星。在C市,想要看到星星是实属困难的一件事,所以我们只是创造了一个类似于看星星的氛围。台上装了个台灯,他坐在台灯下翻一本探侦小说,我的目光则绕过他停留在茫茫夜⾊中。我思考很久,终于开口:“你是真心的么?”他头也没抬:“嗯,真心。”
我无言地看着他:“你知道我说的什么真心?”
他合上书,握住我的手道:“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的。”顿了顿又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没有全安感,我让你感觉不可靠?宋宋,假如你明天想要结婚,我马上定机票,明天就带你回国美。”
我往后缩了缩,⼲笑道:“不用不用,主要是习惯了没有全安感,一时改不过来,况且我们这也进展得太快了点儿,你前几天不是还让我慢慢适应么,不能这么快就谈婚论嫁吧。”
他玩着我的手指,微微一笑:“假如只有婚姻才能让你有全安感,我认为我们可以适当调整一下恋爱步骤。”
我说:“关键是…”
他说:“关键什么?”
我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出现思维断层,忘词了。我说:“还是等我爱上你再说吧,也许我还没爱上你的时候你就不喜我了。”
他皱眉道:“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我说:“什么?”
他将我从地上拉起来,估计本意是想让我坐在他腿上,结果不小心踩到脚下的香蕉⽪,以⾼难度的势姿跌进他怀里,他闷哼一声,就势搂住我的,伏在我耳边低低道:“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你,伤害到你,就把全部财产都给你。”
我说:“啊?”
他说:“所以,放心爱上我吧宋宋。”
我半天不能有所言语,一时间充満了感慨,最大的感慨是,现实真是不假辞⾊地梦幻。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莫过于和钞票联系在一起的情话,何况是和秦漠的全部钞票,我觉得自己被深深感动了。
气氛正好,终于达到看星星时应有的浪漫,我觉得我们俩都有点动,此时,房间里响起颜朗悠长的呼唤:“⼲爹,你过来帮我看看这道数学题。”秦漠僵了一下,我推了推他,他抬头看我:“你说我们要不要把他送去读个晚间培训班什么的?”
我说:“…”秦漠离开后我给周越越打了个电话,大意是告诉她我准备放下心结,重新恋爱了。
周越越道:“你真爱上秦漠了?”
我想了想:“截止目前为止,我觉着自己喜他的。”
她顿了一会儿,道:“这件事你先不忙和他说。”
我说:“啊?为什么。”
她沧桑道:“即使他是我偶像,我也得说,越是其他方面顺利的男人,越是希望在感情上遭遇坎坷,你不给他坎坷,让他轻易得手,他就找其他女人坎坷去了,这样,你的命运就会变得很坎坷,现在让他坎坷,主要是为了将来你能不坎坷。”
我说:“这样不太好吧,明明对人家有好感,还不跟人说,这不是玩儿人么?”
周越越叹气道:“你不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该其他女人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我沉默半晌,不得不赞叹:“你实在太⾼段了。”
她再叹气道:“人先被人玩儿,尔后能玩儿人,尔后玩儿死人啊,我也是一路被玩儿过来的么。”
我们心有戚戚焉地共同叹了口气。
我问她:“你知道研一刚⼊学的时候校內BBS上有一封以我的名义写给林乔的情书么?”
她说:“啊?你给林乔写过情书,我怎么不知道?你快说说快说说。”
我说:“算了,没事儿,我去看看颜朗作业写得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甜,你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他们俩修成正果,辛苦了辛苦了,可以去领盒饭了。
另外,俺已经不想再说啥了,这个就是个小⽩文,都市童话来的,颜宋这个女主角觉得不能理解的同学就把她当傻子看吧,当她是游离于精神病院,没被逮回去的精神病人也好。这个文我不追求深度和广度,只追求乐娱笑果啊阿门…
PS:关于表⽩完就立刻去做其他事这件事,其实是以我自己为原型,汗,我自己就是经常和人家说了好听的话,人家还在感动的时候我就跑去洗碗打扫卫生,后来被人数落一次,才发现有这么个缺点,一时也觉着好玩儿,就写进去了。
第二十一章(1)
早上起,我的眼⽪跳得厉害。有一种古老的说法,认为左眼跳财右眼祸来。但因为我的一双眼⽪同时在跳,很难搞清今天究竟是会闯祸多一点还是发财多一点。
走在学校不时有人回头,起先我还跟着回头,后来发现他们是在看我。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无法令人想明⽩。一般来说,一个人要拥有回头率昅引眼球,要么美得出众要么丑得出众,这两样都不具备的话那他必须是个人妖,但明显我的外在条件很难符合以上要求。
所幸上午一直平安,并无忐忑,没有捡到一笔意外之财,也没有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到,如果下午能够顺利回家,就可以用实际行动打破封建信。
帮导师改完最后一份本科生的古代汉语卷子,仍有昏⻩⽇光从窗户透进来,可以推断不超过下午四点。刚走出教研室,面碰上从楼梯口拐上来的韩梅梅。我一愣,想起她好像是法律系的。
这幢文科楼齐聚了全T大几个最穷学院的教研室,这些学院出去的生学基本无法发财,最令人期待的外国语学院,在近四十年的历史中也没有一位女校友能成功嫁一个特别大的大款,以至于校庆时捐款数额普遍偏低,文科楼各学院至今无法筹集经费自立门户,像工商管理学院那样拥有自己立独的教研楼,大家都深以为憾。
我回头锁好门一转⾝,原以为要进旁边法律系教研室的韩梅梅定定站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不动声⾊后退一步。她抿着嘴,神⾊肃然,以探究的目光注视了我一会儿,眼圈突然一红,一把握住我的手:“你跟我走。”
我莫名其妙:“跟你去哪儿?”边问边走,主要是本来就得下楼,正好顺其自然。
韩梅梅头也没回:“见林乔。”
窗外几株常绿乔木遮盖住天的一角,导致楼道光线暗淡。
我无言地停下脚步,从她手里菗出胳膊,这是最后一段楼梯,直通大厅,厅里立了一面大镜子,照出我们两个的⾝影。
她回头来看我,眼圈仍是红的,而我简直无法理解她的行为,从一旁绕过:“你们这一对到底怎么回事?脑袋被门夹了?半个月前你不是还给我钱让我别出现在他面前?这下不用你花钱我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你倒是主动找上门来了。消停消停吧,要腾折自己回家腾折去,我跟你们完全没关系了,彻底没关系了。”
背后一阵沉默,我自顾自往外走,走到大门口,韩梅梅带着哭腔道:“你以为我想来找你,今天你不跟我走,你一定会后悔,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心里咯噔一声:“林乔他怎么了?”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脑海里不断浮现曾在报纸上看到的各类车祸现场,还浮现出电视剧里肿瘤病人临死的空洞眼神。我想林乔不会就这样没了,但不到生离死别,韩梅梅又怎会来找我,除非真是脑袋被门夹了。我觉得自己很清醒,又好像很恍惚。张了几次嘴,想问林乔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终于没能问出口。
两人一路无话,十分钟后,来到工科图书馆背后的小明湖畔。T大的小明湖得名于资助人张大明。为了感谢慈善家张大明先生捐资助教,最初本来是想给这个湖起名叫大明湖,但不幸和家国4A级风景区撞名,当家国利益和个人利益发生冲突时,家国利益必须⾼于个人利益,再加上张大明的小名就叫小明,经过数次商榷,最终将它命名为小明湖。小明湖随着琼瑶清宮大戏《还珠格格》的走红而走红,一男一女搞对象后,女方总会将男方拉过来坐一坐,体会一下乾隆和夏雨荷当年大明湖畔雨中做乐的罗曼蒂克,哪怕只是山寨一把。并且当天降小雨时,总会发现在小明湖畔游着一对又一对不打伞的情侣,此等奇景,除开T大,就只有在精神病院才能有幸看到。林乔正倚在湖畔一张石椅上边晒太边看书,那是和从前记忆相去无几的一个侧面。大约是察觉我们的目光,他抬起头来,真是漂亮的一张脸。
我靠在湖畔一个小石墩上,等着韩梅梅给个说法,拦人的铁链坏了,锈迹斑斑躺在地上。林乔面无表情,从容地看了我一眼,却像本没有看到,随之将目光定格在韩梅梅⾝上,皱眉道:“今天气温虽然回升了,也还是冷,你穿得太少了。”
言情小说中常说的相见不相识,相遇两不知,大抵如此。我转头去看韩梅梅,耝线⽑⾐搭牛仔,果然穿得很少。林乔实在要算一个体贴的男朋友,当年对于苏祈,也总是照顾得无微不至,让以我为代表的众多暗恋他的女生夜午梦回时,嫉妒得不能自已。
韩梅梅紧了紧⾝上的⽑⾐,沉默了十秒钟,林乔合上书本温柔地看着她。我了额角,转⾝走。韩梅梅的手再次伸过来,牢牢拦住我:“你别走。”又转⾝去看林乔:“我把她带过来了,有什么误会,有什么误会你们都说清楚,我知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你不会生病,不会到…”未说完的一句话被林乔沉声打断:“我和颜宋没什么误会,你别想太多。”韩梅梅头摇道:“BBS上那封情书是我写给你的,不是颜宋写给你的,我看到她考进我们大学,我只是想帮一下你们,你们这么多年的事,我都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会这样。后来我承认我是趁虚而⼊,但我只是想证明,不论你怎么样,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从⾼中到大学,我…”
从眼角望出去,正好看到湖中心孤零零的小岛,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的:“你是说研一刚开学你冒充我在BBS上给林乔写了一封情书?”
韩梅梅没有接话,我点头道:“说起来,我是给林乔写过一封情书来着,⾼一的时候,还是中英文双语的。”
半晌没有人说话,能将这个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和当事人分享,顿觉轻松不少。
我撑着⾝后的石墩转眼看林乔:“听说BBS的事情之后,你还到我租住的楼底下等了我一个多礼拜,那时候我回老家照顾外婆了,完全不知道这事儿。我搞不懂的是,就算情书是我写的,你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要等我呢,你不是说从来没有喜过我?”
这件事必须要弄明⽩,否则真是死不瞑目。虽然我们不到一个星期之前才互相发誓再不见面,但誓言这个东西,其存在的本价值就是让人们来将其打破,况且当初发誓时也没有许下违约责任,完全不用担心报应。
长时间的沉默,两只⽔鸟从湖上掠过,发出噼啪的拍⽔声。林乔终于开口,冷淡道:“你不是说我们都要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吗?以前的事都过去了。”顿了顿又道:“现在我和梅梅在一起,我会好好对她的。”
韩梅梅抬起已然肿红的双眼,呆呆看着他。
林乔笑了一声,轻声道:“你说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没有怪你,也不关你的事,我和颜宋已经彻底结束了,你以后不要小题大做杯弓蛇影。”
韩梅梅了眼睛,继续呆呆看着他,道:“你明明…”
林乔握住她的手:“你明天不是要试考么,差不多应该回去温书了,我送你回去。”
眼前如此谐和的一幕恍然让我想起⾼二那年,我被孤零零丢在电影院门口,和虎背熊的学弟对着一地爆米花相顾两无言。时间就此走了一个回环。有些刺扎在心里一辈子无法子套,你以为已经不疼了,其实是因为深深长在了⾁里,等闲的刺本刺不到,但一旦被刺,就是牵一发而动全⾝的大事。而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已经脫口而出:“林乔,你是不是觉着我这个人特别好欺负。⾼中也是,看你刚才那个反应,我⾼中喜你其实你早就知道吧,就这样你还能在风花雪月的时候把我拉着一起,你们在一边亲热,我就在另一边给你们站岗放哨。大学也是,出了那样的事你不闻不问,什么事儿都是我一个人担着。这会儿又是,明明已经说好再没纠葛了,还专门把我请到这儿看你们夫情深。人心也是⾁长的,你还真觉着我的心是金刚石做的经得起你们反复摧残,你们不要这么看得起我行不行?”他晃了一晃,脸上的表情依然冰冷梳离,估计是太光照得我眼晕,人家也许本就没晃,一直站得很稳当。
他缓缓叹了口气:“你哭什么呢?”
我惊讶地抹了抹眼角,摊开手愣愣看着指头上的⽔泽,一时心慌意,退后一步道:“…”什么也没道出来,我掉湖里去了。
昨天中午有事打电话给朋友,结果快挂电话时朋友说:“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恭喜你啊小七,恭喜你孕怀了。”我疑惑问她:“谁说的我孕怀了啊?”她说你两生花那个文下有留言说你孕怀了呀。我真是不能有所言语,深深感叹生病和孕怀终于变成了难以区分的一件事。我确实是生病了,但令人欣慰的是暂时还没生到孕怀的程度。是从前的旧症复发,医生建议多休息多锻炼保证睡眠。况且孕怀也不像怀旧,只要气氛合适就怀得出来的,哈哈。关于我是不是孕怀了这件事,不用再讨论了哈,谢谢大家的祝福,但我暂时还没那个福气。
再啰嗦两句,有朋友问我说怎么两生花和三生分都少了那么多,呃,那是因为我不幸被红牌了囧,不过大家不用补分了,两生花我不会坑的。⾝体好了之后我就在争分夺秒地写两生花,中午午睡个十来分钟,都是构思着细节⼊睡的,所以请大家多多包涵,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坑圆満填完,握拳,是对支持我的读者们负责也是对我自己负责吧。今天分量不多,大家先将就着哈~~
第二十一章(2)
当年我觉得人世艰难,没有勇气活下去,跑到镇外的大河跳⽔,主要是肯定自己不会游泳,跳下去必死无疑,一定能杀自成功。而假如我会游泳,按照本能,必然要在杀自之后立刻自救,从河里自发地游上岸来,从而杀自不遂。当年我不会游⽔,现在也不会。
我对⽔的恐惧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到底有多远已无从考证,多半是十六岁前失去的记忆,也许还牵扯什么令人神伤的童年影,但这已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冰凉湖⽔面扑来,我本能张嘴呼救,狠狠呛了几口⽔,咳又咳不出来,痛苦无比。
岸上景物模糊不清,耳边是一阵急似一阵的鼓鸣,⾝体越扑腾越沉得厉害,不扑腾沉得更厉害,让人很难决定到底是继续扑腾还是不再扑腾。
湖⽔也冷,直冷进骨头里。
有人急切呼唤我的名字,来不及分辨是谁。我伸手想抓住什么,就在那一瞬间,突然听到秦漠的声音,就响在湖⽔深处或是脑海深处,他说:“别怕,我握着你的,不会沉下去,别怕,洛洛。”
我想,怎么可能不害怕,我还没有买意外险保。
大二时看过一篇论文,说人临死前,会走马灯般把生前过往在脑中全部回放一遍,并提出种种科学依据试图证明这个观点,尽管大多依据和结论毫无逻辑关系。不过从这个角度看,也算是一篇合格的具有国中特⾊的学院派论文…那时候看了这篇论文,唯一想法就是:太好了,至少我在死之前弄得清颜朗的爹是谁,自己又是谁,不会顶着颜宋的名字懵懂离开人世。但是,在我自认为会被淹死的这个下午,却没有能够想起从前,反而想起一直告诫自己要忘记的东西,那些和林乔相关的唯一让人觉得甜藌的东西,⾼一时,我们一辈子的友情。一辈子这么短,友情也这么短。
我看见那个小姑娘穿着粉⾊的蓝精灵短T恤齐膝的牛仔裙,梳着⾼⾼的马尾,相对于十六岁的年纪来说,个子明显超出一般⽔平,虽然如此,脸上的表情却完全辜负了她的⾼个子,真是单蠢得让人于心不忍。而⾝边的男孩黑衬衫米⾊长,可以和世纪末最后一个美少年柏原崇媲美的一张脸上,低调地架着一副如今看来价格昂贵的金丝眼镜。两人肩并肩走在一条灯光昏⻩的走廊上,单从现象分析,其实也算女才郞貌,不敢说般配,起码不突兀。那是十六岁的我和十六岁的林乔。那时我还没有喜上他,而苏祈也没有加⼊我们的学习小组,对了,那天我们正在赌气。
⾼一的林乔虽然被众人觊觎,但大家都不敢贸然下手,一方面是害怕暴露之后又没有被他接受,九成九会被他的粉丝团打死,另一方面也慑于他本人的毒⾆和比冰岛还冰岛的气场。江湖传说苏祈成功上位后,虽然颇得舆论袒护,但刚开始也忍辱负重地频繁收到匿名恐吓信,甚至还收到过一只用鞋盒装起来的死老鼠,而我和林乔走得那么近,却连恐吓信的边角都没看到过,实属不易,至今仍是一个千古之谜。
最初他来给我补课,其实是一段很惨痛的经历,这个人看似无话,开口却句句伤人,而且直接伤到点子上,让人翻⾝不能。诸如“能够把这么简单的题解得这么复杂你也不容易,关键是绕了这么大一圈你居然还解错了,一般人很难有这么大本事。”诸如:“今天你是把左脑放在家里没带来还是右脑?该不是我一直误会你了吧,你其实是没长脑子的?”每一句都是这么的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但给我讲题时却总是很认真,即使在他讲解之后我立刻重复相同错误,他也不会撂笔走人,顶多叹一句:“你是专门做错来报复我的是吧?”叹完后埋头再讲,从这一点来看,其实是相当有职业道德的一个人。
后来混得很,在他要笑不笑撑着额头训我时,我也会大着胆子开口反驳两句,但总是立刻被他拿下,没有丝毫商量余地。样样都不如他本来就让人伤感,连吵架都吵不赢就更加伤感,这时候他会带我去看他打篮球,转移我的注意力。
总有碧蓝的天,太好像永远挂在头顶上,和这所百年老校年龄差不多大的百年老树们集体将枝桠张牙舞爪地刺向天空,绿得像油漆刷过一样的树叶下,夏蝉问心无愧地嘶声鸣叫。林乔的每一次投篮都会引得场外驻⾜观看的姑娘们奋兴尖叫,而这些姑娘们多半连篮球的基本规则都搞不懂,也就是说,即使他发神经突然把球投进自家的篮筐,她们依然会奋兴尖叫,这就是明星效应和粉丝的品牌忠诚度。我拿着⽑巾和矿泉⽔候在场外,看他在人群里闪闪发光,姿态敏捷攻势凌厉,眼神却冷淡随意,拥有所有校园风云人物的特质。那时他有一个⽑病,中场休息补充⽔分时,必须喝我喝过的矿泉⽔,就像古时候皇帝吃饭前要找太监试菜,一看太监没有死于非命才动筷子。我曾问过他这是什么道理,他总是立刻转移话题。我是唯一和他接触频繁的女生,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传出任何绯闻。
我和林乔并排走在走廊上那个夜晚,我还记得,难得有很多星星,是一个漫天星光的仲夏夜。这样的夜晚适合邂逅、占卜、幽会、偷情等各种浪漫事件发生,但我们奉命前往生物教研室取那尊被称为镇室之宝的人体骨架,供生物老师在晚自习后半段帮同学们复习人体骨骼结构使用,使命既严肃又正派,沾不上半点浪漫气息。他英语课代表兼任生物科代表,帮生物老师做事是命中注定,而我主要是溜出去买雪糕不幸被逮住,不得不以此将功赎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命中注定…
生物教研室位于全校最古老的一幢行政大楼的顶层,而这幢行政大楼破旧得连文物看了都要自自惭形秽,一⼊夜,气森森,除了生物老师本人以外,基本不敢有人随意出⼊。
林乔在前一天知道了颜朗的存在,脸⾊青了紫了半天,目光沉得几乎结出一层冰,并自此不再理我。我并不觉得自己在十六岁生了颜朗天理难容,连上天都容忍了,他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这样一想,也就没有理他。
走在这样一条地板咯吱作响的木质走廊上,头顶的灯光暗淡得可以,每一个回声都清晰可闻,两边黑乎乎的屋子也似乎孕育了神秘事物,我充分放飞自己的想象力,越想越恐怖,每走一步都心惊⾁跳。如果我们不是在冷战,我一定会立刻打退堂鼓,让林乔一个人去搬那副骨架,我就在楼下等着,可目前这样的情况,真是退无可退。一阵穿堂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林乔突然停下来,唤了我一声:“颜宋。”我回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嗯?”他皱眉道:“你背后一直跟着的那人是谁?”我愣了愣,⽪疙瘩沿着脚后跟迅速往脊背上攀爬,两秒后惨叫一声,猛地扑到他⾝上。他的声音从容得不行,就响在我耳边:“长头发,⽩裙子,是你认识的人么?”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恨不得穿过他蔵进背后的墙壁,产生这个想法时随之又想到前几天刚看的一部探侦片里的壁橱蔵尸案,恐怖得头发都要直竖,终于抱着他哇地一声哭出来:“你别吓我,林乔,你别吓我。”
估计没想到我反应会这么大,他僵了好半天,由着我哭了起码两分钟,才抬起手臂轻拍我的后背,柔声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别哭了,嗯?”但我本不为所动,他顿了会儿,缓缓补充:“再哭搞不好真有什么东西被你一路给哭过来。”他不说还好,这句话一说完,立刻将恐怖气氛拔到最⾼点,我脊背直发⿇,哭又不敢哭出声,又被吓得不行,只能趴在他肩头一阵一阵菗气。他拍着我的后背辅助我换过几回气,好笑道:“你怎么这么不经吓啊。”而我已经被吓得没了脾气也没了志气,死活不敢再到生物办公室取骨架,也不敢一个人留在原地,更不敢独自沿路返回,林乔被我腾折得几抓狂,反复保证,这是一个唯物世界,世界的本原是物质,他刚才只是吓吓我。但我立刻想出方法来反驳他,说我信的是佛教不信马克思主义…最后林乔终于发飚,伸手一把捉住我,硬是把我给拖去了生物教研室…
他蔵在金丝眼镜背后的一双眼睛隐露笑意,此前的龃龉似乎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他伸出手来,从小弹钢琴弹出来的修长手指,掌心温暖⼲燥,他说:“颜宋,我拉着你,这下你不害怕了吧,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拉着你。”
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拉着你。
人生最凄惨的那几年,觉得快活不下去时,多么希望有谁能和我说这句话。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拉着你。可那时候⾝边没有任何人。年迈的外婆和年幼的颜朗都得靠我拉着他们。而如今我已明⽩,每个人的人生都得靠自己来活,寄望他人本⾝就是不健康的心态。不是有句话么,有人帮你是你的幸运,没人帮你是公正的命运。老天爷对我其实还算公平,实在不应该计较太多。只是难以想象,十六岁那样无忧无虑的青舂少年和少女,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真是匪夷所思。
太⽳一阵一阵紧,我觉得自己没再下沉,笔地躺在某个地方,很多人叫我的名字,宋宋,宋宋。又好像由始至终只是那一个声音,但那个声音唤的是洛洛,蕾蕾,还是乐乐来着?
恍惚里有女声说:“国中移动怎么搞的,老接不到信号。”男声说:“你拿着机手到处走走,试试边走边打?万一你站的这一块儿刚好是人家信号没覆盖到的呢?”女声说:“哇,有了。”男声说:“是吧,要不怎么叫国中移动,就是告诉你在国中要好好打电话就得边打边移动。”女声说:“哥哥你太损了。”接着是来回踱步,女声再说:“木头,喂喂,木头,今天中午哥哥亲自下厨,我就不来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吃麦当劳…别过来,就做了两个人的饭,你要过来我吃什么,我下午再去找你。”男声很像秦漠,只是明朗得多。
我其实很烦类似“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这样的表达,总觉得不吉利,但那确实是我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虽然这个场景在黑暗深处不见人影,只是一幕单纯的广播剧,结尾是女孩哼着歌:“看当时的月亮,回头看当时的月亮。”
照理说我当着林乔和韩梅梅的面掉下湖,尽管这两个人要么对我视若无睹要么对我恨之⼊骨,但本着同学之情,也不至于等到溺⽔者眼看就要挂了才跳下去救人。很久以后才知道我把人家想得太恶毒,听说林乔在我落⽔后立刻跳下来救我,游到我⾝边却被我像⽔草一样牢牢住,差点陪着我一起葬⾝小明湖。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好不容易逃脫我的魔爪拖着我要游回岸边,又难得遇到他脚菗筋,最后大家能平安无事完全是命不该绝。而一个星期之內我能连进两次医院,也实在太不容易,有这样的经历,估计任何一个病弱的言情女主在我面前都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是病弱女主。
恢复意识时,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睁眼,看到林乔像是被烫了一下,快速放开我的手,指尖划过,没有什么温度。他浑⾝透,头发凌散在额间,⽑⾐仍在滴⽔,光挨着也能感觉阵阵寒气。我没什么话说,仰头望着天花板。窗外已无光,四周万籁俱寂,双双沉默了五分钟,他突然道:“我一直以为,这样才是对你最好。”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他表情平静,声音却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的,他说:“你没醒过来之前,我其实一直在想,假如你死了…”
我打断他道:“你才死了。”
他被我扰思路,却没有反驳,只是牢牢看着我,就像飞翔的鹰看中一只猎物,半晌,继续道:“我不敢想象你会在我眼前死去。你呢,颜宋,假如我死在你面前,你会不会难受?”
我想象那个场景,完全想象不能,道:“你爹妈会为你难受,你女朋友会为你难受,加我一个算是怎么回事儿,你也不缺我这点儿难受。”
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所畏惧地说出这些话,他的目光隐在眼镜后方,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人人都喜他,⾼中时他伤个风都有大把女生排队送力克舒,他要是死了估计全T大有一半女生要哭着和他同归于尽…仔细想想,我难受不难受还真是无伤大雅。
他轻轻扶了扶眼镜,嘴有些发紫,短短两个音节却像很艰难才发出,他说:“颜宋…”话没说完,门砰一声被推开,我转头一看,韩梅梅提着个⾐服袋子杀气腾腾站在门口,每个字都是从齿中蹦出:“颜宋,你何必那么刻薄?”接着眼圈一红:“你被恨蒙蔽了眼睛,你不知道林乔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他已经…”被林乔提声喝住。林乔这一声音量并不大,韩梅梅却受惊吓地看着他:“我只是为你…”林乔淡淡抬手:“你先回去吧。”
天花板上有难以察觉的纹路,我前天刚被砸破头,被他们一闹,脑袋里翻江倒海得厉害,不由想要是这楼突然塌倒世界就清净了。韩梅梅估计最近韩剧看得有点多,⼊戏较深,还⼊的是天使女主角的戏,难以走出,尽管被林乔喝了一声,安静了两秒,却立刻转移话题方向,仍然对我嘶吼:“你没有心,颜宋,你没有心,你本看不到林乔的痛苦…”我已经忍耐很久,终于忍受不住决定暴走,一把扯掉正在输的针头,将输瓶“啪”一声摜地上,房间里顿时安静,方便我的声音在一个相对微弱的分贝下大家也能清楚听到,而他们则双双被镇住。
我好笑地看着韩梅梅:“被恨蒙蔽了眼睛?看不到林乔的痛苦?恨这种东西是物质生活満⾜之后拿来打发时间的消遣,只有你们这些不愁吃穿的人才有那个时间那个精力。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我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害怕了。害怕我妈在牢里过得不好,害怕外婆年纪大了动不动就生病,害怕颜朗不在我⾝边被人欺负,害怕下一年支助我的那个企业反悔不支助我了我该到哪里去筹学费,害怕打零工的老板不能按时发工资,害怕…”林乔的手抚上我的眼睛,颤声道:“颜宋…”
我一把推开他,那些年每一个⽩天黑夜的恐惧面扑来,忘了这么久的东西,忘了这么久的东西,我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你们让我理解你们,我不理解就是我没有心,你还问我你死了我会不会为你难受,我死了又有谁来为我难受?你们不知道牢里是什么样的⽇子吧,我妈妈在牢里,逢年过节都要靠人去打点,我哪来的钱送去给她打点。颜朗被人说没爹的孩子不是宝,没妈的孩子像草,跑回来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在大学里除了上课一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三顿饭怎么吃才能既保证营养又能节省钱,你们哪一个过过这样的⽇子?既然没过过这样的⽇子,又有哪一个有资格来指责我?”
太⽳一阵一阵发疼,我觉得今天是过了,其实我并不想说这些话,但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唯一解释是人已完全失控。林乔和韩梅梅的脸在一片⽔雾中晃动,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人突然被谁抱住,那个声音对我说:“冷静一点,宋宋,冷静一点。”
是秦漠。
第二十一章(3)
人和人之间会有一个磁场,我知道那就是秦漠。
只是不明⽩他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时刻到来,就像我从来搞不清国中移动变幻莫测的资费标准。我记得他今天下午在学校礼堂有一个讲座,实在不该出现在病房,但他将我搂在怀中,小心翼翼得像搂着一个遭人暗算了一百遍、已经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他的呼昅就在我耳边,我本来已经要慢慢平复,开始冷静,但这样靠着他的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委屈,顿时失去刚才掼输瓶的气势,两只手一路摸索上去,攀着他就像在湍急的河流里攀了块不动如山的岩石。他更紧地搂住我,安抚地拍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轻声道:“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事了。”而我酝酿了三十秒,终于以比刚才那一场痛哭还要痛的姿态,哇一声大哭出来。
这一哭真是气呑万里、河山变⾊。在孤立无援的时刻,一个人撑一撑其实也撑得过去,但出于占便宜的侥幸心理,总还是希望谁能拉自己一把,而当我有这个愿望的时候,真的也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了,五年来,还是头一回。
我一边在秦漠的大⾐上蹭眼泪,一边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紧紧挨着病的林乔。少年时代,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他曾是流川枫一般的存在,加上学习成绩又好,到试考时就是⾚木刚宪一般的存在,况且还会弹钢琴,这时候又是工藤新一一般的存在。他有这样多的存在,每一种都耀眼又可靠,已经不能用单纯的骄子来形容,是骄子中的瑰宝,而那是我记忆中的少年林乔,记忆中从未退⾊的十七岁的林乔。如今面前这个二十四岁的林乔,却让我看到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苍⽩的脸⾊,空洞的眼神,冻得发紫的嘴,韩梅梅手忙脚地拿⼲⽑巾帮他擦头发,被他轻轻推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整个病房只能听见我的哭声,一阵缓一阵急,假如是在夜午,在这样空旷的医院,必然别有一番惊魂滋味。手背好像有点疼,随着心里莫名其妙的委屈之感呈倍数放大,越来越辣火辣地疼。我边哭边倒菗凉气,秦漠将我拉开一点,轻声道:“怎么了?”
我哭得一菗一菗的说不出话来,他视线在病房里淡淡扫了一圈,停留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僵了僵,立刻回头执起我的手皱眉打量,严肃道:“怎么回事?”
我昅着鼻子看他握住我的右手,不知道该作何回答。我本不想打击他,但他黑⾊的眼睛牢牢锁住我,仿佛我不解释他就要把我看出个洞来,得人除了打击他别无选择。
我收回被他握住的手,一菗一菗道:“不是这只。”又把另一只拿给他看,凑过去指着肿起来的手背:“是这只。”找了半天:“你看,这儿还有⾎,孔针也在这儿,确实是这只。”
说完抬头观察他的反应。他挑着眉⽑,面无表情看着我。我和他两两相望,半晌,他道:“针头是你自己拔掉的?”
我犹豫一阵,点了点头。
“瓶子也是你自己摔的?”
我再点了点头。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我,我的手放在他面前,他也没有握住,无论是琼瑶剧还是韩剧都没有这么演过,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总不能主动去握他的手,正准备收回来,就在此时,他突然伸出手指在我⾼⾼肿起来的手背上重重一庒:“不疼?”
我疼得哇一声叫出来。
林乔道:“你别碰她的伤口。”
秦漠没有理他,仍是挑眉看着我。
我从没见过秦漠生气,不知道他生气会是什么模样,可此情此景却本能觉得他是生气了,只是不明⽩什么地方惹到了他。世事多变,前一刻我还庆幸这一次终于有一个同盟者,可不超过三分钟,这个同盟者就要叛变了。大家都没有动,在令人无法形容的氛围中,秦漠几步走过去按了病铃再回来将我一把抱到上躺好,掖被子时他的手指擦过我的脸颊,我惴惴道:“秦漠…”
他终于开口:“既然知道疼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
我愣了半晌,反应他是在说什么,赶紧辩解:“这个因果关系不对,那都是伤害了之后才知道疼的嘛。”话说完陡然明⽩不合时宜,赶紧补救:“况且这又不是伤害,这只是…”只是了半天,本能地觉得必须用一个可以推卸责任的句子,想来想去,答道:“只是…情不自噤…”
他垂眼看了我一会儿,目光费解,什么话也没说,反而转⾝对病房中另外两位下逐客令:“宋宋一向马虎,听说今天她落⽔是林先生救了她,实在很感。但现在她需要好好休息,两位就请先回吧,改天我再带她登门感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病房里一时寂静,半晌没有别的声音。
我偏头看了林乔一眼,正和他目光相,他动了动嘴,沙哑道:“那你好好休息。”随即转⾝离开。韩梅梅尾随离开,走到病房门口突然回头:“你们果然在一起了?”秦漠淡淡扫了她一眼。
韩梅梅冷笑道:“我真不明⽩,她还有一个孩子,她连孩子的⽗亲是谁都不知道,她有什么好?”
这句话再一次精准刺到我的痛点,却让人无法反驳。秦漠淡淡道:“你这样想很正常,你要也像我这样看她你就该是我情敌了。”
林乔伸手扶住门框顿了顿,没有回头。我隐约觉得秦漠那句话大有深意,却来不及分辨。偏头目送林乔透的摇摇坠的背影,记忆里某个角落刹那霾,就像某张构图很好的照片一不小心曝光过度。这真是一件忍残的事,本来曾经寻找到那样好的一个角度,却因技术原因拍出残次品,而因这着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才找出的完美角度,基本上就注定了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类似际遇,能为青舂留下一副正常剪影,只留下了一副剪刀,将过去剪得七八糟。
护士在五分钟之內将残局收拾完毕,又把我另一只手拉出来准备扎针。这事纯属我自找罪受,即使年轻的小护士手脚重点,也不好抱怨。本想默默忍了,可小姑娘的手艺实在叫人无法忍受,连扎三针也没找准⾎管。秦漠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我疼得呲牙裂嘴朝护士陪笑脸:“您能不能试准了再扎下去,这么扎我的手都快成莲蓬了。”
秦漠的声音凉悠悠响起:“你别管她,尽管试,也让她长长记。”
小护士得到鼓励,第四针扎得特别狠,我抖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陡然流进心里,想说点什么,又无从说起。就像和人打架打输,找来帮手,结果找来的帮手却垂涎对方的美⾊,临阵倒戈,面对这种情况,除了大义灭亲还能再做什么?
但和气头上的秦漠一比,毕竟在气势上略输一筹,不被他灭了已属难得。
我本来以为找到了一个人,可以把⾝上庒了五年的担子全部移给他,就可以像和我同龄的姑娘一样轻轻松松了,这样多好,可到头来不过是个梦想,只能没事儿的时候想想,让人空喜一场。
病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灯火通明,显得四周空空,我看着秦漠,心灰意冷道:“你在生气?你在生什么气?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并不是存心瞒你。你走吧,我心里难受,你不要在我跟前生气,看得我更加难受。我输好就自己回去,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他明明知道,却偏要假装不知道,非要我说出:“你瞒了我什么?”
我伸手计算瞒了他哪些事,却不能看着他说出这些话,只能偏头望向窗外:“我和林乔,我和你说过他是我初恋,却没告诉你我们之间的事情远远超过初恋这个范畴,你没问过我,我本来想过应该主动告诉你,我只是不想想起。还有韩梅梅刚也说得没错,我十六岁生了颜朗,却连他⽗亲是谁都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你喜我什么,是不是觉得我看上去特别单纯,跟你见过的那些时尚姑娘都不一样?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单纯,搞不好比她们还时尚,也许曾经跟多个男人同时往,还嗑药昅毒打群架什么的。我只是记不起来,我十六岁那年出了车祸,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听见秦漠拉开椅子,椅子腿擦摩地板,发出刺耳的呲喇声。我想等我说完这一切秦漠一定会讨厌我,但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好比一颗定时炸弹,不是不爆,时辰未到,而与其让它不明不⽩地爆,不如由我亲手引爆。
窗外树影摇曳,魅影重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在这广阔的空间响起:“你说什么样的姑娘能在十六岁就为一个男人生了孩子呢?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那个男人又是什么样的男人啊?很多事连我自己都不能认同,可醒过来的时候,过去一片空⽩,这些都是发生在我⾝上的事实,我十六岁,我有一个儿子,我其实很害怕啊。可总要走下去,不能因为害怕就停在原地,不能因为做了错事就停在原地,大家都在走,我也要走下去。你看,我是不是走得很好?”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刹那,时间表现出一种文学上才能创造出的強大弹力,秦漠的声音低低响起:“对,宋宋,你走得很好。”
我喉头一哽,半晌,头摇道:“都是骗你的,我走得一点都不好。有太多的东西让人害怕,只是我把他们人为屏蔽了而已。时不时地晚上还是会做噩梦,你一定会觉得我很莫名其妙,毕竟噩梦又不是生活,没有什么可怕,可这些梦总提醒我颜朗还有一个⽗亲,颜朗的⽗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常常想。”今天真是令人感伤,眼泪又有要留下来的趋向,我赶紧抬头望天花板,却有⾼大的影俯⾝下来。秦漠一手撑在我的耳边,脸上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严肃,他的手指从我眼角划过,憋了半天的眼泪瞬间功亏一篑。我其实是很爱哭的。他轻声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继续帮我抹眼泪:“你不知道周越越打电话和我讲你落⽔了时我是什么心情,打一个比方,宋宋,你觉得有谁能忍受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珍贵东西再被自己弄丢掉?你从不知道该怎么来爱惜自己,最让我生气的是这一点。”
我不是很明⽩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你想对林乔他们发脾气,大可以按铃请护士把他们赶出去。再看看你做了什么?宋宋,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能伤害自己,唯有⾝体上的疼痛没有人能帮你承受,虽然我很想,可就连我也不能。”
虽然我很想,可就连我也不能。
这真是一辈子也没有听过的好听话。我怔怔看着他,我说:“你不讨厌我,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你怎么还不讨厌我?”
他把我脸上的头发拨开:“我一直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你以为我是像⽑头小子一样和你玩玩儿么?或者你刚才那么说只是想我放开你,宋宋,我不会放开你的。”
我直视着他:“可万一颜朗的⽗亲是个流氓,总有一天要把我带走呢?”说完抖了抖:“不仅带走我,还要带走颜朗呢?”
秦漠僵了僵,半晌,道:“朗朗的亲生⽗亲不会是流氓。你怎么会觉得他一定是个流氓?也许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小说家。”顿了顿又道:“不管他是什么,我不会让他带你走的。”
他着我的头发,灯光下恍惚听到千里之外的海涛,风吹过来撩起纱帘,露出一小片红⾊的裙角,脑海里突然出现这样的幻象,我摇了头摇,他的手仍放在我头上。
我撇了撇嘴:“你老把我当小孩儿。”
他手滑下来捏住我的脸颊往外拉:“你不是小孩儿是什么?”
我挣扎着拽他的手:“好歹我也二十四岁了。”
他突然笑了笑,俯⾝下来吻上我的额头,他说:“对,你是女人了。”
第二十二章(1)
周越越和岳来一前一后地来参观我,我刚刚睡醒,⽔将挂完,而秦漠不知所终。
周越越手上打着绷带,披头散发,牛仔也破了个大洞,瘸到我跟前坐下,半天没说话。此等震撼人心的视觉效果,必须是被许多人同时躏蹂才有机会达到。
我问岳来:“她这是怎么了?”
岳来挠头:“我也不知道,我听完讲座过来附院开点儿感冒药,正好碰到她,说你落⽔了在这儿住院,我就过来看看你,你怎么落⽔了啊?”
我想这事儿真是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地简单表达了下中心思想,在我们对话期间,周越越一反常态,依然保持沉默,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我试探着问:“你这是在表演行为艺术啊?主题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她终于回神,呲牙道:“半路上没注意摔了一跤。”看着病房门发了两秒钟呆,又道:“不是说保时捷速度快吗?你说何必那也是辆保时捷吧,怎么我从楼道上摔下来给他打电话他就半天不见人影呢?妈的还不如辆奇瑞QQ呢。”
我和岳来双双被吓了一跳,我躺在上不方便,只能用目光表示担忧,岳来赶紧跳起来去查看她被摔的地方,奈何已经被绷带扎得严严实实,难以看到全貌。周越越一边摆手:“没事儿没事儿。”一边纠结:“我靠在楼梯口等了他二十分钟,妈的,保时捷,二十分钟,从他们家到学校,他居然开了二十分钟还没开到…”
我奇道:“原来你认识保时捷这个牌子啊?”
周越越也奇道:“我们家从小就用他们公司的产品啊,我肯定认识。”
我和岳来惊悚地看向她,那一定是两双受惊吓的目光。没想到⾝边竟然潜伏了一个活的豪门,而且潜伏了两年都没有被我们发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周越越在我们的注视下艰难地挠了挠头发:“宝洁啊,你们也用的吧。”两秒后不确定道:“难道宝洁和保时捷不是同一家公司的?”
周越越的伤确实没有大碍,而何必至始至终没有出现,谁都搞不清楚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儿,周越越一直表现得很消沉。在我们都以为她今天晚上会潜到何必他们家把他车轮胎爆了以消心头之恨时,她却突然想通:“我是神经短路了才会给何必那小子打电话吧,我⼲嘛给他打电话啊,我应该打110啊。”
岳来悲天悯人地看着她,半天,道:“110那是匪警,你这个情况得拨救急中心120。”
我想岳来其实不应该对周越越寄予太⾼希望,她没去拨114就已经很可以了。而周越越受伤之后立刻给何大少打电话这个行为,本质上分析其实是向何大少撒娇。不良妇女和良家妇女的区别就在于,不良妇女习惯向多个男人撒娇,良家妇女一般向某个男人撒娇。周越越很明显是个良家妇女,不轻易向人撒娇,从这个角度来看,何大少其实还有戏。
大瓶里的⽔挂完,护士又过来换了个小瓶,百无聊赖之间,岳来在一旁说起下午秦漠的讲座,因我和周越越没有亲临现场,很难了解其间盛况,不由得侧耳倾听。
岳来道:“幸亏你们俩没去,人那个多啊,简直排山倒海,礼堂里里外外尽看到脑袋了。秦大师平时就够帅了吧,讲课的时候那个帅劲儿平时没法比,一举手一投⾜,那个优雅,那个冷幽默,把全场的小姑娘老姑娘们得神神道道的。最后半小时自由提问,还有胆儿大的小姑娘直接站起来问他喜什么样的姑娘,曾经拿谁当梦中情人什么什么的,真是胆儿大啊,坐在下面的校长脸都绿了。”
周越越恨声道:“要不是教授突然菗风把我叫过去我也不能错过了这个讲座。”恨完很感趣兴地凑过去:“那秦大师是怎么回答的啊?”
岳来露出追忆的神⾊:“大师就是大师,半个字也没透露,就说了句‘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得先看看今天我女朋友有没有来听这个讲座’,四两拨千斤啊,一拨完下面就炸锅了,又不敢明着炸,一个个忍得甭提多辛苦,大礼堂碎了一屋子的芳心,都在打听大师的女朋友是谁,之后倒是再没人提类似问题了。然后没多久,大师接了个急的电话,规定时间还没到就提前结束讲座离开了。”说完特别遗憾地感叹道:“也不知道谁打的电话,真是个不懂事的电话,怎么就那个点儿打过来了呢,实在太不懂事了,就不能让大师再跟我们面对面多接触会儿吗,用心险恶啊,喝凉⽔呛死他丫的…”
周越越言又止了半天,终于止不住截住话头:“那个不懂事的电话,可能…是我打的…”说完估计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手一指转向我:“不过不关我的事,是她不小心掉⽔里了,我也没不懂事,我是着急啊,才打的电话,你那个诅咒说什么也不能应在我⾝上。”
我赶紧表明立场:“这和我没关系吧,我都来不及不懂事,那个报应也不能应到我⾝上,我觉着…”话没说完,被一个声音打断:“和你没关系那和谁有关系?”
我转头去看,秦漠正立在门口,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岳来愣了愣,理清楚事情原委,了然一笑。
秦漠边放保温桶边道:“刚好像听你们在说什么报应,要报应到宋宋⾝上?”
空气静止了五秒,周越越苦着一张脸道:“没有,我是说那个报应报到我⾝上就正好。”
秦漠挑了挑眉。
我看向周越越:“那就辛苦你了哈。”
秦漠笑出声来,俯⾝帮我掖被子:“你还得寸进尺了。”
岳来在一旁捂着嘴乐,我觉得脸有点热,看着秦漠修长的手指拨弄被子,就更热了,正想再说点儿什么,却被周越越打断,周越越说:“林乔?”我心里一咯噔,这可真是魂不散啊。
我其实庒没看到他,秦漠挡在我面前,我也不能为了看他一眼把秦漠拨开,只听见他的声音在门口空落落响起:“今天晚上我值夜班,顺道过来看看颜宋好些没有。”
秦漠握着我的手,转⾝颔首道:“劳林医生费心了。”
林乔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从门口到走廊,渐渐响起空洞的脚步声,秦漠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半晌转头道:“你这手怎么长的,这么小?”
经过落⽔这一出,哭一场又睡一觉,蓦然觉得轻松很多,而且一看到秦漠,心中就立刻有暖流涌过,虽然和⾼中那场暗恋的酸涩滋味大不相同,但研究了这么多古往今来的爱情小说,无师自通地被我推测出这样的感觉也是爱的一种,也许还在萌芽阶段,但假以时⽇必然长成参天大树。我觉得自己还有重重疑虑,但秦漠说他不会放开我。他在我最狼狈的时刻抛下手上的工作现⾝救场,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已经不只是感动。喜到爱是量变到质变,我本来就喜他,可能我对他已经有很多喜,被韩梅梅这么一闹终于发生质变。我想,我和秦漠这样,就算是正式开始谈恋爱了吧。但在这天晚上,想好这些之后,我并不打算立刻和他坦⽩,主要在于四天后就是他的生⽇,我买不起太贵重的生⽇礼物,只好留一句最贵重的话,在生⽇当天好亲口告诉他。这就是平民的哲学。
眼看小区里的树普遍掉光叶子,冬天一步一步深⼊,气温也越来越低。
在我琢磨着该怎么给秦漠庆祝生⽇的当口,生学会去山区义务支教的选拔活动低调结束。我们完全不知情,却在一个午后接到上面通知,说我和周越越双双以⾼分通过选拔,从两百多名报名者当中脫颖而出,成为两名光荣的支教人员。此次支教活动为期一周,组织上安排的我教语文,周越越教历史。我得知消息后莫名其妙很久,周越越得知消息后感叹说:“没办法,竞争是残酷的,这是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时代。”秦漠对此的看法是:“你去教语文也就算了,周越越去教历史…你们其实是去戕害山区少年儿童的吧?”周越越辗转听到秦漠这句评价,在广场上的⽑主席塑像底下忧伤地坐了很久。
支教的出发⽇期就定在秦漠生⽇的第二天,生⽇当天他陪我买⽇用品,完全没有提到那天是自己的生⽇。
我将颜朗遣去了周越越家,自以为是个英明决定,但炒菜时痛苦地发现没酱油了,才深深意识到颜朗存在的重要。本想打电话让秦漠带一瓶回来,机手掏出来才想起这顿饭是做给他的生⽇礼物,要给他一个惊喜,考虑半晌,默默地又把机手揣了回去,换了⾐服亲自出马。临近七点半,终于把一桌子饭菜捣鼓完毕。
我坐立难安地等待着秦漠,心情忐忑,就像钉子户面对房管所。等了半天没把他等回来,肚子倒有点饿了,⼲脆跑下楼去买了碗冒菜回来边吃边平复心情。冒菜吃到一半,听到隔壁好像有开门声,想着大概是秦漠回他家了,赶紧开门。台词已经在我脑中盘旋很久,眼看就要说出,却在和面前的金发美女目光相接时生生顿住。这是个金发碧眼的洋妞。
秦漠正要往屋里迈,看到我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一番,又抬手看了看表:“都九点了,这么晚你还要出去?”
我傻了半天,愣愣道:“嗯,吃得有点撑,出去散个步。”说完面容冷峻地转⾝进屋关上门,背着门板再次傻了半天,不知该先洗碗好还是先澡洗好,发了一会儿愣,突然想起刚才好像说的是要出去散个步?颜朗不在,一百三十多平米的房子顿时显得冷清,九点其实也不算晚,我收拾收拾准备出门,正四处找钱包和钥匙,门锁嗒地一声响,秦漠闲庭信步地走进来,随手关上门,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今天晚上脑子里好像总有一筋接不上,良久我才反应过来,震惊道:“我明明是关了门的…”
他掂了掂手里的钥匙,似笑非笑:“你忘了我是房东?房东怎么可能没钥匙。”
我一想也是,但刚才遇到突发状况,第一句台词没能顺利说出来,极大地影响了后续思路,我想了五秒钟,问他:“你还没吃饭吧,饭厅桌上有东西可以吃,要不你吃一点儿?”
秦漠没说话,仍然保持着那个表情:“刚刚那个是我秘书vanshirlely,跟我过来拿两份重要文件…”
我脸一红,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吃醋,我没吃醋,没误会你,真没有,我一直很相信你的。我就是有点惊讶,主要是我有话跟你说,看到陌生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思路被打了,有点紧张。”
他笑着摇了头摇,绕过我前去饭厅,边走边道:“确实饿了,还好你留了饭,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我们边吃边…”话没说完,嘎然而止,半晌,低声道:“这么多菜。”
我磨蹭了半天,尴尬道:“今天不是你生⽇么。”话毕想起来,跟着到饭厅,把几个凉菜指给他看:“你先吃这几个,其他的我先去热一热,这个早做好了,现在都冷得差不多了。”
他没搭理我后半句话,轻声道:“你怎么知道今天我生⽇?”
我一边收拾那几个原本是热菜的凉菜一边回他:“我不是看过你⾝份证么,有心就能记住你生⽇啊,这又不是多难记的东西。”
话刚说完,人一下子被他拽进怀里,他一向和煦如舂风,此次力气却前所未有的大,箍得我动弹不得。为了节约电费,我只留了一盏小灯,使得饭厅里光线昏⻩暗淡,特别适合作奷犯科。他一双眼睛微微弯起来,亮晶晶地看着我:“宋宋,你还敢说你心里没我。”
我巨有气势地本能反驳:“谁说我心里没你啊。”说完觉得不对,解释道:“我是说我没说过我心里没你啊。”想想还是不对,继续解释道:“我就是想说我庒没说过我心里没你这个话。”
秦漠的头埋在我肩膀上,闷闷笑道:“好了好了,你不用強调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我思考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被他下套了,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或者把他从我怀里拽出来。他了我脑袋:“别动,要不想发生点什么意外事故的话,就乖乖站好让我抱一会儿。”
我咽了口唾沫乖乖站好让他抱。犹豫着什么时候把那句珍重很久的话说出口。
我们贴得紧紧的,我说:“秦漠。”
他嗯了一声。
我再喊一次他的名字。
他依旧懒懒应着。
今天晚上的事态发展虽然差不多完全超出我的预料,导致大部分预先想好的台词都说不出口,但这一句台词一定得说出口,这是我送给他的生⽇礼物。
我慢慢抬起手搂住他的,幸好看不到他的表情,好歹没那么尴尬,我说:“秦漠,我…你…还有…生⽇快乐。”
上蓦然一紧,人一下子被他抱起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放在了旁边摆小饰品的柜子上。他站在我腿两之间,眼睛里有笑意,微微偏头,柔声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不太自在地往后靠了靠:“生⽇快乐。”
他头摇:“不对,前面那句。你什么我?”
我左顾右盼:“我没什么你,没听到拉倒。”他的表情明明都听懂了,非要我再说一遍,实在太无聇了。
他没说话,笑了一声,静静注视着我,漆黑的眼睛里波光流转。我假装自己很镇定,用手推了推他:“你退后一点儿,我下来。”
他非但没往后退,反而像是觉得我这样很有趣,更紧密地贴过来。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庒下,目的地却不是我的嘴,而是滚烫地落在颈项上。停顿了两秒钟,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是,本没有温柔的过渡,立刻就是恶狠狠的昅连带噬咬,我仰着头难耐地哼了一声,⾝上一把火腾地烧了起来。
他的手探进我的⽑⾐,肌肤相触,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已顺着颈项咬到下巴,再到角,一寸一寸吻,我觉得心里发慌,很想正面碰触,却总不能如愿。他咬住我的下,声音低哑:“要我吗?”
我脑子里一片浆糊,本能地攀着他的肩膀:“要…”直到他双手开解我背后的扣子,人突然清醒了大半,急忙头摇:“不要。”
他没理我,手依然在动作。我急了:“都说了不要了,你怎么不尊重我啊。”他安抚地吻我耳垂:“别怕。”双手配合地轻我背部。
我都快哭了:“我是不怕啊,关键是我大姨妈来了,你不是想浴⾎奋战吧…”
秦漠停住动作,顿了半晌,幽幽道:“真是不懂事的大姨妈啊。”
第二十三章(1)
第二天一大早,半空云密布,秦漠拉开窗帘驻⾜观赏半天,往我行李箱里添了两把雨伞。我半夜踢被子,早上起来鼻子有点堵,被他发现这个情况,又皱着眉头往我行李箱里添了一大包药。这些药瓶上有且仅有英文说明,让人很难搞懂用法用量和功能。我吃饭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拿纸和笔将说明全部翻译成中文,临出门前又从头到尾给我讲了遍它们各自的吃法,并且让我复述一遍,才点头出门拿车送我去车站。
坐上车扣好全安带,秦漠发动车子,突然停下转头问我:“带隐形眼镜的护理没?”
我急忙跳下车回头去拿护理。
匆匆回来,秦漠抱着手靠在车门边:“洗面带了?”我想想点头,他转⾝去开车门,不经意道:“乡下应该冷的,手套也带了?”
我揣着护理再折回去拿手套。
手套拿回来,大家坐在车上,秦漠沉默半晌:“你确定东西都拿完了?”
我点头:“完了。”
他转⾝下车:“算了,我再检查一下你行李箱,统计一下看是不是还有东西没带。”
我着急道:“昨晚上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真的,就差一个手套差点忘可也没忘不是,你别磨蹭了,火车要开走就来不及了…”
他已经打开行李箱,随口道:“你们九点半的火车吧,现在几点了?”
我摸摸口袋找机手看时间,心里一咯噔:“啊,那个什么,机手忘带了,哈哈,你等我一会儿,我再回头去拿个机手…”
他抬头似笑非笑:“昨天买的那套旅行用洗漱套装你也没带,对了,”低头又随手翻了翻:“卫生巾呢?”
“…”寒风阵阵。我们跨越大半个城区,终于在九点之前赶到火车站。
周越越缩着脖子领了颜朗在候车大厅里等我。颜朗病假没休完,不用立刻回学校上课,自从知道我要去山区支教,就吵着要跟我一起去体验生活。秦漠找了医生来给他检查,医生认为他如此生龙活虎,已能胜任各种或短或长距离的旅途,并且少年儿童多开点眼界其实有利于心智成长,跟着我去支教也有好处。秦漠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生学会的意思是跟个小孩更能体现这个活动的人文关怀精神,不仅没反对还免了颜朗的来回通费用。周越越认为这个便宜不占⽩不占,不占就将被生学会的进步青年们拿去公款吃喝,这样的事情坚决不能让他发生,我和她英雄所见略同。颜朗的执念不花半⽑钱就得逞了,他感到很⾼兴,我和周越越也很⾼兴,大家基本上怀着喜悦的心情上了火车。只有秦漠一个人微微皱着眉头,车开动时,他冲我扬了扬机手,我琢磨好一阵,领会他的意思,掏出包里机手一看,新收了一条信短:“记住充电,别让我找不到你。”
火车缓慢移动,回头看,即使这样不动声⾊的速度,也已开出老远,C城的上空始终霾,秦漠站在月台上,只能看到模糊的一个影子。记忆中似乎也有此种离别场景,但我想象很久,只觉得这样文艺的桥段,一个人一生碰到一次已属难得,碰到两次真是好难得。多半是以前看台剧或者韩剧,有类似场景让人印象深刻,只是看的时间太久,印象还在,影像全没了。
火车迅速驶离C城,窗外,一溜烟黑乎乎的厂房从我们眼前呼啸而过。
颜朗坐在我旁边,已经昏昏睡。昨天送他去周越越家,忘了给他拿围巾,在车站时秦漠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系在他脖子上,但因实在太长,不得不重复绕了好几圈,乍一望脖子包得像个倒置的陀螺。颜朗缩在陀螺里渐渐沉⼊了梦乡。
周越越坐在我对面,完全无视了我和颜朗,眼睛勾直勾地注视某个地方。
我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带扑克牌了吧,咱们玩会儿牌。”
她将我的手从容拨开,继续注视某个地方。我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看到两排之遥的斜后座坐了一个塞着耳机专心听音乐的、头发长的…我转头问周越越:“那是个姑娘还是个小伙子?”
周越越讶然看我一眼,竖起手指嘘了声:“你没看出来他是谁?先锋派小说家程嘉木啊,亏你还是个学文的。”
我忍住了问周越越到底知不知道先锋派是什么东西的冲动,转过头去偷偷打量侧头看向窗外的青年。火车正要过隧道,那是个剪影般的侧面,无论是角度还是清晰度都剪影得不行。瞬间,火车进⼊隧道,我在黑暗中悄声问周越越:“你怎么知道那是程嘉木,不是说程嘉木低调么,深居简出,不搞签售不座谈也不在博客上发自己的照片…”
周越越打断我说:“你可以不相信媒体的智慧和力量,但不能不相信天涯民人的智慧和力量啊。上次天涯上有个楼在炒美男作家,不知道哪个油菜花爆出来程嘉木的照片,因为实在太惊了,就记住了,真是帅啊,有点儿像年轻时候的藤木直人。”
周越越继续感叹美男美男。其实就刚才那个剪影得不行的剪影来看,程嘉木长得未必多么出⾊,只是在经历了一批又一批美女作家的摧残之后,老百姓已普遍对作家的长相抱持比较宽容的心态。
我回忆起去年看过程嘉木的一本书,写一个才华横溢的酷爱画画的小姑娘。小姑娘有个青梅竹马的小男友,两人在一个滨海小城过着⽩天上课晚上做作业周末去补习班补习的悲惨求生学活。大家都望渴素质教育的减负舂风能吹拂到这个小城,可在一片望眼穿中,等来的只是⾼考3+大综合+1的噩耗。小姑娘的爹妈仔细研究近两年⾼考的模式,再研究小姑娘的成绩,觉得只有让她考S美院,于是专门请了家庭教师来辅导她画画。家庭教师是她娘的朋友的儿子,一个年轻的画家。小姑娘跟着老师学画,和小男友分开,男友和另外一个姑娘越走越近,甚至约定要同上一所大学。小姑娘不能容忍,深受打击,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拼命画画,就在拼命跟着老师学画的过程中,对自己的老师产生了暧昧感情。但这注定是不能有好下场的一件事,小姑娘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对老师有不道德的想法,始终庒抑自己。男朋友在不久后却意识到想上同一所大学的绝不是那另外的一个姑娘,重新回到小姑娘⾝边来,希望得到她的谅解。为了让自己别在不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小姑娘试着重新接受男友,可总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两人分分合合。老师始终是老师,却也是梗在两人之间的一刺。终于有一天,做老师的离开了这个小城,小姑娘目送他离开,心里犹豫不舍,却没有说出任何挽留的话。酷爱画画的小姑娘和她的小男友又重新回复了从前的平静⽇子,甚至偷尝噤果,有了一个小孩,两人担忧又奋兴,似乎那年轻画家的影已从他们之间消失殆尽。就在此时,大洋彼岸传来了那个人死于一场意外的消息,第二天,小姑娘也失踪了。小男友以为这是有预谋的失踪,她依然忘不了那从未开口表达过爱意的老师,但三天后,察警来到了他们家,带来小姑娘死于一场凶杀的消息。故事至此嘎然而止,谁也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小姑娘到底爱的是她的小男友,还是她曾经的老师。
书的名字叫《红裙子姑娘》,是他去年的新书,出得相当低调,基本没什么造势宣传,文风也一改过去的冷淡尖锐,笔锋深情款款,扉页上还印了两句亲笔题词“给我死去的、在天堂的姑娘”很长时间我都不能忘记这个故事,没想明⽩⾼中生也能这么轰轰烈烈,但回想起我的⾼中,好像比人家还要轰烈,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周越越和我同期看的这本书,她主要纠结于女主角为什么会觉得对老师的爱不伦,她的看法是:“只是家教而已,有什么伦不伦的,要两个人都有意思,不伦也伦了,真爱无敌嘛。要一段婚姻两个人都没意思,你包二我养小⽩脸,伦也不伦了,真爱…无敌嘛。”
第二十三章(2)
火车已开过隧道,车厢一片敞亮,我问周越越:“要不要找他签个名?”
周越越思索半晌道:“我兜里带了个⽩的⽑背心,你说我让他把名签在这个⽑背心上,按照市场规律,转手卖给他粉丝大概能卖多少钱?”
我一方面觉得周越越很有经济头脑,一方面觉得这实在难以估摸,为难道:“明星的衍生产品价格就跟明星的养包价格一样,基本上都不遵循市场规律的,我觉着这个主要得看买你这⽑背心的人能傻到什么程度吧,一般傻能卖个一两百,要是特别傻,搞不好能卖个一两千。”
周越越的双眼顿时明亮起来。两秒后寻思道:“不过程嘉木是个小说家,文人啊,文人和艺人还是有区别的,卖不到那么⾼吧?”
我一边帮她取旅行包一边安慰她:“现在这个社会,文人出了名都当艺人去了,艺人出了名都当文人去了,没什么大区别,你放宽心。”
我们找出那件⽑背心,转头观察程嘉木的动向,企图寻找一个合适时机上前请他赐字。他仍然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势姿,右手抬起庒了庒耳塞。
我目不转睛对周越越说:“少女,勇敢地上吧。”
周越越说:“好,我这就…”话没说完,程嘉木忽然转过头来。恍然看到他的正面,我按住了周越越蠢蠢动的上半⾝。
周越越说:“你⼲嘛?”
我说:“会⽇语不?”
周越越说:“哈那⾊~~~呀咩得~~~一他一~~~”
我说:“有没有正常点的?”
周越越思忖两秒钟:“八格庒路。”
我抚头说:“你还是别去丢人现眼了,人明明就是藤木直人,你连正经⽇本话都不会说两句,去问人要什么签名啊。”
周越越震惊道:“不会吧,你看看他,明明就跟天涯上贴的那张照片长一样啊。天涯上都说了,那就是程嘉木。”
我挥了挥手:“天涯上还说韩寒跟郭敬明是一对呢,尽信天涯不如没有天涯,你不要太天真,指不定是谁恶搞呢,把藤木直人照片搬上去糊弄你们说那是程嘉木,天底下能有长那么像的人么,还不是同一国籍的?”
话刚说完,五秒钟前还坐得和我们有一段距离的、自顾自听着音乐看风景的藤木直人转瞬已坐到周越越⾝边。
周越越张大了嘴巴,我也张大了嘴巴。
周越越紧张地说:“空,空你七哇。”
藤木直人没有反应。
周越越继续紧张地说:“哦爸,空你七哇。”
藤木直人依然没有反应。
周越越破釜沉舟地说:“Can,canyouspeakEnglish?”
藤木直人终于动容,却没看周越越,一把握住我的右手,快速瞟一眼,手指划过掌心的黑痣。
周越越失声道:“Youwantdowhat?”
藤木直人用纯正的、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赵忠祥听了都得含恨而死的、标准的普通话同我打招呼:“蛋挞,八年不见了。”
周越越惊悚地看我,我也惊悚地看她。大家瞬间失语,半天,我说:“你原来不是藤木直人啊?”周越越也配合地补充:“真是程嘉木?先锋小说家程嘉木?”
程嘉木没搭理我们,只定定看着我,除了眉头紧皱,表情基本波澜不惊,半晌,低头把玩一个火柴盒,喃喃道:“八年了,我都不相信,你居然还活着,那时候事情闹得多大,察警拿了戒指来找我们辨认,你妈妈当场晕了过去,你爸爸怎么也不能接受你是那件碎尸案的被害者,Stephen回国后…”
我完全没搞懂他在说什么,颜朗悠悠醒转,着眼睛叫我:“妈妈。”
我模糊应了一声,程嘉木手中的火柴盒“啪”一声掉桌子上:“你儿子?”
我推了把颜朗:“快叫叔叔。”
颜朗叫了声叔叔,程嘉木没有回答。颜朗觉得被扫了面子,气鼓鼓地看向窗外。
大约过了四十秒,程嘉木道:“你还活着,孩子也生下来了。”说完捡起火柴盒转了两下,突然抬头:“不对,我没听说Stephen结婚,你还活着,还生下了他的孩子,他,他怎么…”
我说:“啊?”
他看着我:“他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对不对?”我一头雾⽔,觉得按他这个说法,他认识十六岁以前的我,但他陈述的信息含量太大,一时让人措手不及,我说:“那个…”
他忧伤一笑:“你失踪以后,大家都在拼命找你。那时候我对你爸爸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希望找到你后能让你顺利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大学毕业就立刻结婚。”
我嘴巴张成了0型。
他继续说:“后来Stephen回国,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说你带着我的孩子,死于…那场凶杀,Stephen没说什么。”
我仍然満头雾⽔,他抿住了嘴没再说话,气氛一时冰冷,周越越在一旁用离的眼神望着我们。
我觉得不能冷场,又说了个“啊?”字。
他看了我一眼:“我只是觉得,你那么喜他,他却只是把你当作责任,你是这么好強的一个人,当初能够和他说分就分,就是不愿意在他面前没有自尊,假如你地下有灵,也一定不愿意让他知道你想要把他的孩子生下来。”顿了顿又道:“如果因为我的原因造成了你们之间的误会,让你不幸福,蛋挞,我…”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闭了闭眼睛,窗外又是一溜厂房呼呼飞过,转瞬消失在视线尽头。周越越终于找回声音,颤抖着说:“你们这是…”
我咳了一声,无辜地望着她。
程嘉木扯出一抹笑来,连我这么不会看人眼⾊的也看出他笑得很勉強,他说:“可你也未免太狠心,既然还活着,八年也不联系我。”他目光如炬地看着我,我一边被他伤感的口吻⿇得打了个哆嗦一边想,那也得我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存在啊…没等我回话,他苦笑一声:“也是,我们现在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你联不联系我都无所谓。”
我说:“其实话也不是这么说…”
他调整了下坐姿,轻描淡写打断我:“怎么突然回国了?伯⽗伯⺟⾝体怎么样?自从你失踪后他们移民,我也再没见过他们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茫然把他望着,他笑容一僵:“别告诉我你没和他们在一起。”
我没有说话。
他收起笑容皱紧眉头:“我知道你当年离家出走,除了因为孩子,还有无法接受伯⽗伯⺟不是你亲生⽗⺟的事实,可就算他们不是你的亲⾝⽗⺟,也把你养到了十八岁,你知道你的死讯对他们打击多大吗?”
我脑袋里轰地一声,瞬间不知作何感想。
从前也想象过失忆前我的人生必然复杂曲折,就是没想到有这么复杂曲折,爱情是琼瑶式的爱情,亲情是蓝⾊生死恋的亲情,难怪冯小刚说生活远比艺术深刻。但此情此景,明明程嘉木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逻辑错误,感觉非常靠谱,我却没有半点实真感。回首望不过八年而已,但这八年已经活到了骨子里,八年之前的那些年,听他说起来,已经像是听上辈子的事。当然也有可能是在他的阐述中,我那被遗忘了若⼲年的人生里戏剧冲突太多太烈,无法让人产生平易近人之感,更像是一本⾼⾼在上的夸张小说。
我说:“你别担心,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我也会和…Stephen结婚,我过得很好。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啊,对了,听说你也结婚了。”
他认真看了我一会儿,估计在研究我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但我表现得如此正直,真是让他无法不相信我。
他低低嗯了一声:“那就好。”沉默了两秒钟,想起什么似的道:“你还没见过我子,什么时候带她出来见见你。
我点头道:“啊,好。”
此后两相无话,程嘉木一直蹙眉沉思,如⼊无人之境,周越越几次把⽑背心拿出来,又默默收了回去。他丝毫没有要回自己座位的意思,我和周越越不好说话,只能通过眼神流。
周越越用眼神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用眼神回答他:“没事儿没事儿,等他人走了我再跟你解释。”
颜朗从兜里摸啊摸啊摸出一副扑克牌来,昅了昅鼻子道:“我们来玩会儿扑克牌吧。”
周越越艰难地推开颜朗的扑克牌,斜眼觑了觑程嘉木,佯装正直道:“玩牌多低级趣味啊,我们来聊聊人生啊人啊什么的吧。”
颜朗头也没抬:“这年头都聊生人呢,谁聊人生啊。倒是可以聊聊人,先聊聊人,再聊聊。”
周越越指着颜朗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看着颜朗只觉得头⽪发⿇,忍耐半天道:“谁教你的。”
颜朗无辜道:“爸爸。”
我说:“你不是一直喊⼲爹么?爸爸也是可以随便叫的?”
颜朗不耐烦道:“称呼而已嘛。”
程嘉木瞟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格倒像Stephen的。”
程嘉木半路在一个小站下了车,临下车前和我换了机手号。
周越越说:“宋宋,你们刚刚是在说你从前的那些事儿吧?你都弄明⽩了?”
我茫然看着火车顶头摇:“哪弄明⽩了啊?听得半懂不懂的,搞不好是他认错人了也说不准。”
周越越吃惊地指着我:“那你还装得你就是那个蛋挞似的,说什么过得很好,还会和,和那叫啥的结婚来着?”
窗外一棵不知名的枯树上挂了只残破的风筝,我目送那棵老树越退越远,短暂地组织了遍语言之后表达自己的看法:“这样他就不会来打扰我的生活了,就算我是那个蛋挞,也没人会来打扰我的生活了。我们娘俩好不容易才平顺下来,经不起什么升华了。”
周越越从颜朗手里接过扑克牌,看了我半晌:“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
颜朗嗤了声:“你搞不懂的人多了去了。”又转过头来问我:“妈妈,玩儿什么?跑得快还是⼲瞪眼?”
我想了想:“就跑得快吧。”
我很理解周越越为什么不能搞懂我,一来她本人不是个失忆人士,不能感同⾝受,二来她这个人没什么逻辑,不适合搞研究。我从前也像其他罹患失忆症的病友一样,对恢复记忆有一种狂热的执着,不搞懂自己到底是谁就不能安心。但对失去的记忆本⾝又有一种畏惧和惶惑,人们对于未知总是惶惑。从前是执着大于惶惑,如今却是惶惑大于执着。并且随着秦漠的到来越来越惶惑。现在我庒儿就不想想起从前了。生活好不容易这么顺,老天爷最近这么厚待我,再怎么也等我先尝够甜头。就算要想起过去也不应该是现在,况且我本就想不起,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我想,我只是随缘…罢了。
火车到达终点站。安顿好后,我给秦漠打电话报平安,他不知在⼲什么,声音庒得很低,问我乡下的温度、临时住处有没有烤火设施之类。我和他说起路上见闻,提到先锋小说家程嘉木和我们一个车厢,周越越一直策划让人给他⽑背心上签名,结果人都下车了她也没成功。
秦漠说:“程嘉木?”
我说:“对啊,长得跟藤木直人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我都吓了一跳。你认识?”
秦漠低声道:“不认识。”又道:“你⾐服多穿点儿,看后天我有没有空过来一趟。”
以下为出版书手打部分。
第十九章这个恐怖的雨夜
时间已经把妲己弄成知己,把知己弄成知彼,你不再了解这个人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考到了驾驶执照——
我们一行九人前来支教的这个村子名叫鲁花村。
周越越一度怀疑此地是民人大会堂专用油―鲁花花生油的故乡,但很快就被她自我否定,因鲁花村实在太穷,完全看不出具有滋生大型民营企业集团的土壤,再说此地也不产花生。
我妈从前做镇长的时候,每年舂节都要到治下特别贫困的乡村慰问,给贫困户送米送油,以确保镇上的电视台在连小偷都休假的新舂佳节里还有新闻可播。我因时常尾随,对远离城市喧嚣的贫困深有体察,在这方面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第二天看到鲁花村村小的孩子们时便没有多么大惊失⾊。但周越越自小长在都市,没有见识,一走进这所摇摇坠的村小,看到这些摇摇坠的祖国花朵,立刻便说不出话来,连颜朗都比她镇定许多。
尘土飞扬的场上,祖国的花朵们个个骨瘦如柴,穿着磨损严重、款式古老且明显不合寸尺的脏⾐服,三五成群地怯生生望着我们,脚上清一⾊套一双军绿⾊的解放牌胶鞋。这样的打扮让我想起四五岁时候的颜朗,那时他的⾐服鞋子大多是街坊周济,寸尺不合是常态,但总是⼲净整洁。外婆对颜朗在卫生习惯上的要求一直很⾼,⾼得连我都于心不忍,且丝毫不随我们生活环境的改变动摇。颜朗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孩子们脚上的胶鞋,观察良久,对我说:“妈妈,这么冷的天气他们穿这个鞋冷不冷?”
我说:“嗯,但你看他们都很珍惜自己的新鞋子,每一双鞋子都很⼲净,你也要向他们学习,珍惜自己的东西。”
周越越没说话,大大叹了口气。
听接待我们的老师提起,这些鞋子来源枝运动会前夕,校长去相隔八十里地的镇上赶集,买了一张体育彩票,中了五百块钱,想起运动会上大多数孩子没运动鞋穿,回来就拎了两⿇袋。平时孩子们都很宝贝新鞋子,只有在重要场合才穿出来。显然,他们认为今天是一个像开运动会一样重要的大场合。
听完接待老师讲述的这段传闻,大家纷纷感叹,一方面觉得校长运气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另一方面猜测校长还没有娶老婆,显然他要是娶了老婆,大抵不敢随便把私有财产拿出来充公,老婆不让他把公有财产拿出来充私已经很难得。
我们适应了会儿环境,看接待老师将散落在场各处的小生学们召集起来,向他们宣布我们这些支教的新老师的到来,并勒令他们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以示。阵阵掌声中,我⾝后一个服装设计系的时髦姑娘后知后觉地说:“你们看,他们脚上穿的那个鞋子,就是那个解放牌胶鞋啊,其实好看。分析流行趋势,眼下正流行回力鞋配铅笔,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流行解放牌胶鞋配铅笔,看那个形状,再看那个线条,多Cool。”
我和周越越构思了下解放牌胶鞋配铅笔的立体形象,觉得那已不只是Cool,简直是Cold,双双打了个哆嗦后达成共识,觉得流行这东西真是难以理解,比甲型HINI流感还要不可琢磨。虽然对于穷人来说,流不流行不重要,流不流感才重要,但对于嘲人来说,流不流感其实不重要,流不流行才重要。双方的区别是…怕死和不怕死的区别。
站在场的正央中,可以看到四周巍峨的⾼山。山上覆盖的林木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依然郁郁葱葱,树冠参差纠,紧紧挨在一起,远看构成一道谱系不清的私家菜——清炒西蓝花,可想当积雪落下,那就是蒜茸西蓝花。
短暂而朴实的仪式结束之后,通过接待老少半个小时词不达意的冗长介绍,我们去耝取精,了解到鲁花村小分六个年级,加起来一共一百二十来人,其中四十多个生学因家离学校太远至少要翻越一座大山,不得不住校。
接待老师介绍完毕后,我们酌情分配,各就各位,很快进⼊教学状态,颜朗也跟着三年级的生学们旁听去了。
上午四堂课,我打算挨着给三四五六年级讲诗歌,从“锄禾⽇当午,汗滴禾下上”讲到“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讲完收工。结果才上完第一堂,就遇到周越越过来和我换科目。据说她勉为其难上了一堂历史,讲到司马迁时非说他有个儿子叫司马光,当场和有一个认为司马迁没有后嗣的五年级小生学发生烈的冲突,令偶然经过他们教室上厕所的支教队队长大跌眼镜,果断的安排她过来和我换科。
周越越问我:“你没有准备讲稿吗?”
我鄙视地看着她:“给一帮小生学讲讲诗歌还需要讲稿?”
她言又止了半天,说:“哦,那确实不需要。”又说“诗歌,诗歌,我还是不错的,我小时候特别喜诗歌。”
和周越越换科后,我的教学任务陡然减少大半,就是说当语文算数外语老师都还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时,我们叫历史政治地理的已经能够功成⾝退四处溜达了。我将机手打开,从教师里走出,耳边是周越越声情并茂的朗诵“…兴尽晚回舟,误⼊藕花深处,两情若是久长时,惊起一滩鸥鹭”…
我走出二三十米远,已经不能再远,再远就超出了这个玲珑别致鲁花村小的势力范畴。我靠在校门口着手拨通秦漠机手,拨通时竟然没有考虑到目前机手状态是长途加漫游。这一刻,终于能能解为什么全国中除了通运输部门以外,最支持远距离恋爱的就是国中移动。
四百多公里以外,秦漠接起电话,没有立刻出声,耳边传来均匀呼昅,就像他的气息穿透话筒.直接摸抚在我接听电话的半张脸上。纯学术地说,这其实属于意的一种,由此产生种种联想,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度,不能自拔地立刻脸红了。我红着脸尴尬地咳了一声:“你在⼲什么?”
电话那头道:“画设计图,怎么这个时候打给我,不上课吗?”声音沉沉的带点儿鼻音,真是一副磁的好嗓子。
我立刻从他的鼻音中辨出不正常来,呆了一下问他:“你感冒了?”
他嗯了一声,补充道:“你传染给我的。”
我一边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一边觉得內疚,正要嘱咐他吃两片力克舒,突然想起来:“我前天晚上虽然踢被子了,但昨天早上刚有点感冒的征兆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我一个没感冒的人,怎么可能把感冒传染给你?”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不痛不庠地淡淡道:“你可不只踢被子了还踢我了。”
我愣了半晌,没说话。
前天晚上我和他情不自噤,差点发生婚前不正当行为,幸好被大姨妈即使制止,之后气氛一直很好,吃过饭后他落地生,赶都赶不走,我经过剧烈思想斗争,觉得大姨妈在,没什么好怕的,略有迟疑疑地让了半张给他。
躺在上熄了灯,他抱着我说:“你别紧张,刚才是我太动,这样对你不尊重,我道歉,婚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自动忽略了婚前两个字问他:“但是你不会睡不着吗?”
他说:“为什么我要睡不着?”
我说:“你看我就躺在你旁边,你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的。”
他说:“…”几秒钟后更紧地抱住我,让我的头紧贴在他的.声音为难道“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要是我说睡得着,显得你太没有魅力,回答睡不着,又显得我不够沉稳。”
我被他逗乐,笑出声来,也忘了紧张。
借着窗外的某种非自然光线,他轻抚我的眉⽑,声音柔得好比舂时节一股和煦舂风,他说:“宋宋,你在我怀里,我觉得很安心,可以睡个好觉。”
回忆就此打住,我觉得脸上辣火辣的,红着脸假装很愤怒,对电话那边的秦漠嚷:“是你非要住我这边的,我都跟你说了我睡相有点不太好。”
他在那边低低地笑:“把被子踢下去好几次不说还差点把我也给踢下去,原来这个只是叫睡相有点不太好,不知道很不太好的睡相又该是个什么样。”
我哑口无言,想说点什么来反驳,在脑海里检索半天,什么也没检索出来。
他也不像是非等着我说一个答案,不等我开口,已经声音庒得沉沉的继续道:“其实,除了踢我那几下子外,其他的小动作都可爱的。明明睡得人事不省了还非得拽着我的睡⾐,我下去喝⽔,一指头一指头掰开你还不肯,非要再拽上来。
我沉默了,脸热得厉害。
电话里起码有两分钟只能听到彼此的呼昅,眼看着民人币在沉默中从机手账户里义无反顾地流出去,不噤让人想起一个四字成语…沉默是金。一个生学从我眼前飞驰而过奔往厕所,中途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目送那个生学进人男厕所,秦漠已经点到即止地转移话题:“课上得怎么样?”
我拍了拍脸,镇定下来:“这些孩子都聪明,我教他们念诗,都念得很好,比城里的孩子一点不差,只是念书的条件差太多,不过这里的校长和老师人都很好,对生学也好,真正的为人师表。”
他又一一问了颜朗,顺便问了周越越,临挂电话前,我思忖着问他:“你明天是不是要过来?”
他笑道:“怎么?想我了。”
给他打这个电话,确实是因为突然想听他的声音。我觉得做人要诚实,斟酌了一下,回答他:“嗯,有点想。”
他顿了一下,轻声道:“我一个人在家里画设计图,你和朗朗都不在,家里突然就冷清下来。从前我都是一个人,倒从来没感觉到冷清”又说“我明天下午过来。”
我说:“你…其实不用过来,你过来也没什么事儿,我又要上课,周边的旅游景区也还没开发出来,你过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你。”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想我了吗?我过来让你看看。”
我咳了一声:“你的脸⽪还可以再厚一点。”
鲁花村小有一个小锅炉,方便生学中午带米蒸饭,我们住的招待所离学校不远,支教队队长体恤下情,每个人都发了个铝制饭盒,跟生学们一道在学校蒸饭吃。我和周越越在午饭时间梭巡几间教室,发现这些孩子带来的下饭菜要不是黑漆漆的⾖豉要不就是黏糊糊的腌萝卜⼲,有点心酸,把我们俩带的菜全分给他们了。颜朗自告奋勇地要把自己小饭盒里的菜也分出去,被周越越制止:“我们是大人,一两顿不吃⾁没什么,你现在正在长⾝体,凑什么热闹。”颜朗边把青椒⾁丝往一个小妹妹饭盒里刨边说:“哦,我最近也正好要减肥。”小妹妹茫然地看着他,半天,怯生生道:“哥哥,老师讲的,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颜朗把对方装菜的罐头瓶子拿过来,往自己饭盒里扒拉了两勺子⾖豉,道:“看,你不是随便要我的东西,是我想用青椒⾁丝换你的⾖豉。”我了颜朗的头发。
背后突然有人道:“你把颜朗教得很好。”
我手一紧,颜朗僵着脖子龇声道:“颜女士,别紧张,放轻松,先把你手从我头⽪上挪开,放轻松,啊,别扯我头发。”
我放手在颜朗脑门上弹一个栗暴,警告他不要没大没小随便挑战我这个当妈的威信,随后转⾝,极为镇定地和站在教室门口的林乔打招呼:“没想到还能在这儿碰上,真是巧得很。”
他扶了扶眼镜:“也不算巧,院里组织送医疗下乡活动,为了方便,和你们那边生学会的支教活动都联系的一个地方,今天下午刚好过来给这个小学的孩子们做体检。”
我一看他⾝后,果然还跟了几个扛器材的小伙子。
周越越松了口气:“这么说今天下午全校体检不用上课了?"我奇道:“不用上课你这么⾼兴,这种事不一般都是生学比较⾼兴吗?”
她扭捏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踌躇道:“我…可能还是要先备一下课…”
林乔⾝旁一个卷发姑娘笑道:“课还是要照上的,我们是一个班级一个班级体检,项目也不多,轮到哪个班的老师停一会就好了。”
周越越立刻倾⾝向前和卷发姑娘商量:“你看你们能不能把体检的顺序这么排一下,第一堂课先查五年级,第二堂课查二年级…”
周越越和卷发姑娘讨论得热火朝天,而此间我和林乔再没说一句话。仿佛正因上个星期在他和韩梅梅面前歇斯底里发怈一场,多年积郁得以纾解,以至襟豁达许多,看到他也不再有什么特别情怀,还能菗空观察观察他的脸⾊。也许是光线原因,他的脸⾊比上一次医院里所见还要⽩上几分,人好像也瘦了一圈。但如今这个世道男生也开始流行骨感美,说不定人家是在减肥,想到此处,也就不再深思。
很快,接待老师匆匆到来,寒暄了几句之后将他们领往另外一个教室。他本已转⾝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我:“⾝体好了?”他穿着驼⾊大⾐,系着很厚的用巾,立在教室外霾的天空下,像一株长在北极的棕搁,当然北极没有棕搁,假如有,一定又拔又脆弱,就像他现在这个样子。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有劳你费心。”他们走出很远,我忍不住叹气:“真是见鬼了,在哪里都能偶遇。”
周越越看着我言又止。
我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庒抑自己。
周越越拍拍我的肩膀:“你真相信这是偶遇?人一辈子,外遇容易,偶遇可不易,还要短时间偶遇这么多次。”
我抱着纯学术的心态和她辩论:“也许,这就是人家说的缘分呢?"
周越越吓一跳:“妈呀,偶遇这么多次,这得要多大的缘分啊,有这样的缘分,你们早到政民局登记结婚了,还偶遇个什么劲啊。”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
临上课前,我一直在思考,这个地方方圆五十里只有一间招待所,而秦漠来后,我势必不能让他住得太远,也势必不能让他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时候,除了再打个电话劝他不要过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行。可没等我电话过去,他已经电话过来。电话里带来了不好的消息,说他⺟亲急症,在家中晕倒,他得立刻回国美一趟,没有办法过来看我了,定了下午的机票,到洛杉矶再给我电话。电话里听不出他的声音有什么波动,但可以想象他和他⺟亲一向感情好此次生病,竟然还晕倒了,他一定很着急。我这么一想,挂断电话后又对自己的想法疑惑,他什么时候和我说过他和⺟亲感情好来着?
自从挂断秦漠的电话,我就一直心神不宁,想起老人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觉得今天下午还会再发生点别的事,并且大有不发生就不能心安之势。可直到下午放学,也没有大事发生,只是天空淅沥下起了小雨,雨势逐渐变成不大雨伞就不能回去的架势。周越越第二堂课上完就先回住处忙着备明天的课了,没有赶上这场难得的大雨。我从住校的生学那里借到一把破旧雨伞,前去三年级教室带颜朗回招待所,还想着这样大的雨,山路不好走。
推开教室门,几近腐朽的木头发出超市的味道,木所能及之处却一个人也没有,挨着其他教室一间一间找,仍然没有发现颜朗的⾝影,我想也许是跟着住校生们回宿舍了,打着伞赶紧朝对面的宿舍跑。住院的孩子们正抱着饭盒坐在各自边吃晚饭,看到我时,不约而同显示一副茫然神态,其中一个小男生听我打听颜朗的下落鼓了半天勇气,怯怯地说:“我们班刘強的妈妈病了,颇朗跟着刘強一起去山里给他妈妈采草药了,第二节课就走了,他们和校长请了假…”我心里一紧,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你们有谁知道刘強家住在什么地方?”下面有稍微大点的孩子答了一句:“齐老师知道,齐老师今天值班,我刚刚还在办公室看到她了。”
在办公室找到生学口中的齐老师,我和她一起冒雨赶向刘強的家。齐老师一路安慰我:“山里人靠山吃山,得点病都习惯弄点花花草草煮汤吃,我们这儿的孩子从小就去山里采药,都是很有经验的,你不用担心,说不定他们现在正在刘強家里,雨太大才没及时回来。”我勉強嗯了一声,想开口却不能说出别的话,冷雨打在路旁不知名的老树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紧紧敲在心坎上。我只知道不停往前奏。齐老师在后面嘱咐我:“颜老师你慢点,小心路滑。”在她的嘱咐声中,我一分心就摔了一跤,幸好被一棵卧倒的枯树住,才月没有滑下山坡,机手却从⽇袋里掉了出去,眨眼隐没在坡下的草丛中。
齐老师惊魂甫定地把我拉上来,再次保证:“颜朗不会有事的,多半就在刘強的家里等着你,颜老师你走路小心些。”
半小时后,我们赶到刘強家门口,天已擦黑,推开院子里的篱笆门,正屋的门窗透出一点如⾖火光,有人正从屋里出来,我脫口而出:“林乔。”
他走近几步,目光似在辨认,但半路上那跤摔得太狠,全⾝上下都是稀泥,让他很难辨认出我是谁。
我又喊了他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他愣了愣,终于据声音认出我是颜宋,右手抬起:“你脸上⾝上都是怎么回事?”我本能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在半空顿了十来秒,被雨⽔打,泛着冰冷的⽩光。
我抬起袖子边擦脸边客套:“没什么,刚才不小心绊了一跤,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顺势将手收回大⾐口袋,看了我半晌,别开视线:““我过来给这家人看病,他们家只有⺟子俩,⺟亲卧病在,这么晚儿子还没回来,她担心,我就出来帮她找找,正要去你们学校。”
我心底一沉,两条腿像被⽩蚁蛀空的朽柱子,风一吹,以能应声而断。屋里传来咳嗽声,持续了好一阵,林乔望着我,神⾊模糊不清,內屋里的女声微弱道:“是強強回来了吗?”
我提⾼音量:“屋里的是刘強妈妈吧?我们是刘強的老师,今天雨大,他和其他几个同学晚上都住学校里,免得家长们担心,我挨个儿来通知你们一声。”
刘強的⺟亲在屋里道谢。
一旁的齐老师低声道:“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个下文,看样子是要安慰我两句,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这样黑的夜,这样冻人的天气。我想起从前老家有个人开夜车出了车祸,晚上,又是冬天,找不到人求救,结果活活冻死在野地里。手冷脚也冷,心里空得厉害,⾝上的擦伤也在一瞬间疼痛鲜明了起来。
走出篱笆门,除非刘強的⺟亲在房子四周装満听窃器,否则绝无可能听到我们对话。我问齐老师:“你知不知道孩子们平常都去哪里采药?”
尾随着我们一路出来的林乔皱眉:“采药?”齐老师向他解释:“颜老师的儿子和刘強下午就去山里采药了,人一直没回学校,我们就来刘強家里看看,以为他跟着刘強回家了。”话没说完,他转头对我道“你别担心啊颜老师,千万别担心,现在是冬天,蛇啊虫子啊都冬眠了,我们这儿的孩子又有经验,虽然雨下得大也不至于走着走着着摔下山,今天晚上没什么光亮,他们多半路被困在山里了,人肯定还是平平安安的…”我心中其实也这样安慰自己,但此种安慰好比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不仅不能缓解心中恐惧还使人越想越恐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齐老师还要再说点儿什么,被林乔不客气地打断:“⿇烦您在前面带一下路,虽然没什么危险,但两个孩子在山里也难免害怕。”
我们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唯一的一支手电筒握在最前面的齐老师手中,悠长而昏⻩的光线照亮脚下的蔽类植物。暴雨渐渐停息,只在空中飞舞可有可无的雨丝,像下了漫天的暴雨梨花针。我想,颜朗正被困在这黑黢黢的大山的某一处,等着我前去营救,那是我的子,和我相依为命八年的儿子。路上差点儿又被绊倒两次,林乔扶住我,但这种前进方式太过不便,最终改成手握着手。我挣扎了两下,被他镇庒,他皱眉解释:“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怕你摔倒。”我们边走边呼唤颜朗的名字,这一辈子都没有叫过他这么多次,声音回在大山之间,,有一种让人⽑骨悚然的凄厉。嗓子都快喊哑,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馈,估计他们都以为我要哭出来,齐老师一直给我打气:”没关系,这一片找不着没关系,我还知道一片,我们到那边去看看。”林乔甚至把随⾝携带的手绢拿出来给我使用,但我已过了最害怕的阶段,已经相当淡定,反而安慰他们:“不急,慢慢来。”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假如颜朗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去陪他,他一个人一定害怕,外婆在养老院过得很好,天天和同龄的老头老太太们下棋打太极,不用我担心,妈妈再过五年出狱,她在牢狱里学会了做塑料花,而且在做塑料花的比赛中次次第一,出来后可以开一个卖塑料花的的花店聊以为生,也不用我担心;秦漠…秦漠什么都不缺,以后他会找到更好的,更不用我担心。
我已经做好了找不到颜朗的心理准备,脑海中充斥了种种可怕的后果,连追随他杀自时遗书该怎么写都构思得差不多。
怀着这样视死如归的心情,我们一路辗转到第二个山坡。无心揷柳柳成荫的是,还没放开嗓子号颜朗的名字,就成功地把他和刘強找到。
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歪打正着地照进他蔵⾝的树洞,他正坐在洞里打盹,头上顶着几片树叶,半闭着眼睛,小小的⾝子被冻得瑟瑟发抖,腿上枕着另一个小男生的脑袋,估计就是带他采药的刘強小朋友。我火速地冲过去要抱起颜朗,动作太大,他腿上的小朋友嘤咛一声,颜朗一下子醒过来,眨了眨眼睛,看到是我,嘴巴动了两下,眼泪啪嗒掉下来:“妈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天这么黑,刘強又受伤了,我很害怕。”
这是四年来颜朗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他一直是个酷小子。我着他的头发,按捺住和他抱头痛哭一场的动心情,连声音都没有颤抖一分,我说:“儿子,妈妈很担心你。”
在这个恐怖的雨夜里,我们找到颜朗和刘強,幸远的是两人均没有生命危险,不幸的是刘強的脚严重扭伤,且两人淋了不少雨,裹着透的⾐服在冬夜里冻了很久,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热发烧。林乔把大⾐脫下来给颜朗穿上,我把外套脫下来给刘強穿上,但他们的脸⾊并没有因此而好上多少,可能寒气已经浸⼊肌理。
雨已彻底停下,月亮从乌云背后露出一个光圈,只是这不能自然发光的球体借给地球的光少之又少,也就是说,即便有月光照耀,离开手电筒我们依然不能看清前路的方向。我和林乔一人抱一个孩子,深一脚浅一脚朝鲁花村小前进,学校的场上停着他们医疗队那辆拉风的随队越野车,可以把颜朗和刘強立刻送去八十里以外的镇医院救治。齐老师边走边向林乔道谢:“今天晚上真是多亏林医生了,不然我和颜老师两个女流之辈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一想待会儿还得⿇烦他开车送颜朗和刘強去镇医院,也赶紧随着齐老师附和道:“今天晚上确实太感谢你了。”他没有说话,半天,道:“颜宋,你非要跟我这么客气吗?”我不知该说什么,他已抱着刘強走到前方,齐老师不明就里,在一边打圆场:“礼多人不怪,哈哈,礼多人不怪嘛。”
从鲁花村小到鲁花镇,只最初一段是弯曲的山路,比较考验司机的⽔平和越野车的能,剩下六十多里地基本都很好走,和柏油路比起来也不显得过分逊⾊,除了颠簸点儿并且泥巴多点儿。林乔一句话也没有说,眼镜在模糊月⾊下映出冰冷光泽,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却稳稳掌控着三菱帕杰罗v77一路风驰电掣。我抬头看窗外黑⾊的山峦,想,时间把妲己弄成知己,把知己弄成知彼,你不再了解这个人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考到了驾驶执照。
一个小时后,我们顺利到达镇医院帮颜朗和刘強挂好急诊。刘強得去打个CT看有没有骨折,被齐老师抱去了CT室。颜朗经医生诊断是由淋雨引发的普通感冒,⽑病不大,只开了两瓶体退烧。林乔拿过方子检查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带着我和颜朗去住院部输领药,我多次示意他可以回去休息了,不用再跟着我们忙前忙后了,但他执意假装没有听到。
颜朗换了⾐服平静地躺在病上,今天晚上腾折太久,扎针时他就进人半睡眠状态,针扎完不到两分钟,已经进⼊深度睡眠状态。颜朗的规矩是,睡时千万不能把他吵醒,否则他会像你挖了他们家祖坟一样仇视你,不管你是不是他妈或者他妈的朋友。我本想把他扶起来喝点儿热开⽔,看他睡得这么陶醉,于心不忍,转⾝把杯子递给了林乔。他愣愣接过杯子,沉默着深深看了我一眼,杯子握在手中很久,骨节都发⽩。房中突然有信短提示音响起,是林乔的,我一拍脑袋,想起秦漠说到了纽约要给我电话,火速将全⾝上下的口袋从里到外搜一遍,猛然想到机手早在三四个小时前就已遗失在鲁花村的崇山峻岭之中。秦漠说,别让我找不到你。只恨他不在我⾝上安一个GPRS全球定位仪。
林乔读完刚收到的信短,没什么表情,看我在一边手忙脚,柔声道:“你在⼲什么?”
我头也没抬:“找机手打电话。”
他将手中的黑⾊IPHONE2递到我眼前:“先用这个吧。”
我一时没有动作。
他伸出的手顿了顿,慢慢收回去,半晌,低声道:“号码。”
我说:“啊?”
他自顾自埋头解锁:“你要打过去的那个人的机手号码。”
我本能哦了一声,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帮我拨号,不知道该说什么,斟酌半天开口:“不用了,我是要打个际国长途,不好用你的机手,再说你今天晚上已经帮了我这么多。”
他手上的动作和我的话音同时停止,头缓缓抬起,就像文艺电影里的慢镜头,他说:“颜宋,你不用客气成这样。”
我呵呵笑了两声:“我没客气。”
房间里陡然穿过一道冷风,他几步走到窗前,关好一扇半开的玻璃窗,就着背对我的势姿,突然道:“我还记得你总习惯开着窗户觉睡,冬夭也不例外,常常被风吹得感冒。”
我说:“啊?有这回事儿吗?”
他僵了两秒钟,淡淡道:“啊,你都忘了。”
我说:“嗯,忘了。”
他猛地转过头,眉目间満是隐忍和庒抑,却在转瞬间恢复平静。他扶着额头,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颜宋,你总是让我方寸大。最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些事,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
他说话做事越来越哲学,已不是我的智商能够理解。他深深望着我,眼睛里有丰富內容。这些內容过于丰富,令人完全无法解读,我搞不懂他想要表达什么。正好走廊上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轰响,颜朗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我说:“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还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出口,只抬手将我拦住,淡淡道:“你坐一会儿,我去。”
门打开,他的⾝体狠狠一晃“小心”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重重倒在地上。我以为他不小心摔倒,赶紧过去要把他扶起来,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他却毫无反应,我茫然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昏倒。从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我只觉得心惊⾁跳,心里明⽩应该立刻去找医生,却临时思维断层忘记值班室在什么方向。走廊上一片空旷,一种令人发⽑的恐怖感蔓延过脊梁,林乔的机手突然歇斯底里叫起来。我慌之间不小心按下免提接听键,那边传来韩梅梅的声音:“林乔,你听我说,虽然做了手术也不会康复,但至少可以减少你的痛苦,我…”
我打断她的话:“你说什么?林乔他得了什么病需要动手术?什么病动了手术也不会康复?”
我能听到听筒那边陡然加重的呼昅,韩梅梅说:“颜宋?你是颜宋?你和林乔在一起?你为什么和林乔在一起?你让林乔听电话。”
我看了林乔一眼:“他昏倒了。”
电话里沉默了两秒,突然传来尖叫:“他是肺癌,肺癌晚期,你还跟我讲什么电话,快叫救护车啊,颜宋,林乔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你,绝不会原谅你!”
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林乔他得了,肺癌?
电话从我手中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