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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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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话是这样说,没过多久秦桑就听见汽车喇叭响,正是易连恺回来了。他进门连⾐服都没有换,往沙发上一坐,遣了朱妈去倒茶,然后随手关上门,说:“你知道什么?”

  "昨天响的时候,陈培说是卫兵的走火。后来慕容沣告诉我说,那不是长的声音,是德国的一种驳壳符军里没有那种短,他还问我,陈培是不是李重年的人。”

  易连恺脸⾊沉,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只是食指轻轻地敲着沙发的扶手,似乎在想些什么。

  秦桑很少见到他这种样子,只觉得从前的他,虽然喜怒无常,可是不脫纨绔习。而现在的他,却像是深不可测,自己再难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秦桑道:“验伤不就得了,‮弹子‬是可以查出来的,既然不是卫士开的,总是可以解释清楚地。”

  易连恺脸⾊仍旧沉,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懂。”

  “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确实不懂,我不懂二哥好好地,为什么要把⽗亲给软噤起来,我也不懂,为什么要和李重年一起,出兵打二哥,我更不懂你们,到底争来争去,是争什么。地盘已经够大了,军队已经够多了,还要互相打来打去,战祸绵延民不聊生,怎么就不能好好过⽇子?”

  易连恺忽然笑了声:“妇人之见。”

  他说完便站起来,拿着帽子往外走,秦桑问:“怎么又要出去?”

  易连恺说:“人家设了圈套给我钻,我总不能辜负这一番美意,”他心情似乎渐渐好起来“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将计就计,请君⼊瓮才比较有趣。”

  到了晚间,秦桑才知道,因为误杀‮生学‬之事,陈培已经被撤职,而易连恺指定了自己的副官潘健迟去继续负责慕容沣的接待与‮全安‬。

  秦桑听到这样的变动,不由得吓了一跳,她知道潘健迟有意置慕容沣于死地,现在让他去负责慕容沣的‮全安‬,那何异于送羊⼊虎口,所以惴惴不安,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等到第二天,眼⽪微肿,精神不济,可是仍旧打起精神。

  原来此⽇的行程是由她陪慕容沣去游湖,吃早饭的时候秦桑看到报纸开了天窗,再寻了另几样的报纸来看,有的亦是开了天窗,有的却老实不客气,将易连恺大骂了一顿,称他是败家子,又说承州诸军不承认內阁,是为宪法之贼,与承军谈判便是与贼分赃。至于卫士走火误中游人,那更是军阀生活之‮败腐‬云云。

  秦桑见文辞犀利,行文之间极是厉害,所以不由看得极是认真。

  易连恺这⽇却不像往⽇总是很早出门,看她拿着报纸看得认真,便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说道:“吃早饭就吃早饭,什么文章值得这么认真。”

  秦桑便将报纸放到一边,易连恺却拿起来,秦桑原本以为他定然是然大怒,谁知易连恺竟然颇有兴致,一边看一边说:“不吝与虎谋⽪,反复无常小人,未被宪法及‮主民‬精神,实行军阀割据之实//依他这写法,我简直惭愧的没有脸面去见符州百姓,啧啧我得派人去打听下,看这个写文章的人,肯不肯来做我的秘书。”

  秦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易连恺笑了笑“你看我做什么?武则天尚且知道骆宾王之才,我难道连几千年前的一个女人都不如?

  秦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易连恺笑道:“我知道啦,我又瞧不起女人了,所以你很不以为然,你说你念的是西洋学校,动不动又跟我讲理义孝悌,遇上事情呢,又马上变成女权主义你们新派的女人就是⿇烦。”

  秦桑不与他争吵,所以并不理他。

  易连恺说道:“陈培被关起来了,其实委屈的,他是李帅的人,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回头你替我去看看他家里人,送点东西过去,问问他们还缺什么。”

  秦桑冷笑道:“亏你想的出来。你把陈培关起来,却叫我去送东西给他家里人,这样收买人心,又有何用。”

  易连恺道:“我不做事情,你说我是纨绔,我做事情,你又说我是收买人心。现在我挂着个司令的名义,你既然是司令夫人,有些事情我不便出面,只能劳烦你,你若是实在不情愿,那我叫副官去也就是了。”

  秦桑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尤其说道潘健迟,秦桑只觉得让他越少参与事情越好。

  在直觉里,他觉得潘健迟非常的危险,让他去办的事情越多,她就觉得这种危险越深。

  她私心里是非常不希望潘健迟继续留在这里,现在的易连恺她完全琢磨不透,从前她觉得自己是有把握能够知道易连恺的脾气格,现在看来,自己确实被他瞒过去了,他真正是什么样子,她是一点也猜不透。

  所以她说道:“罢了罢了,我去就是了。”

  她陪着慕容沣游完符湖,又去符远城里有名的饭店吃鱼羹。

  在半路上就遇见了‮生学‬
‮行游‬,幸而潘健迟早就安排好了人,将那些‮生学‬拦在了两条街口之外,饶是如此“打倒军阀”“还政內阁”“⾎债⾎偿”“出凶手”诸如此类的口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秦桑怕起了冲突,又会逮捕‮生学‬,所以过潘健迟,再三叮嘱他。

  潘健迟说道:“夫人请放心,属下绝不会为难‮生学‬。”

  秦桑转念一想,他当年亦是‮生学‬中的进分子,现在自然不会对‮生学‬怎么样,于是微微放了心。

  她将慕容沣送回西园饭店,这才另备了礼物去看陈培的家眷。

  等她从陈培家中出来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天黑时分,一路上只看到戒备森严,街上空的并没有行人,不由觉得十分纳闷,等到了城防司令部,下车一看整幢楼灯火通明,院子里停着好些汽车,乌黑的轿车一辆辆并排停在那里,齐齐整整,像是一盘锭子墨。

  秦桑于是问:“今天晚上是不是开会?”

  替她开车门的卫士答:“是。城防于司令与江长官都过来了。”

  秦桑心想,城防司令与行‮长省‬官都来了,必定是有大事,只不知道是什么大事,难道是真的打算与承军和谈?难道李重年真的改了主意?

  她沉昑着走上楼去,刚刚脫下大⾐,女仆拿去挂了起来,忽然听到楼下说话声、脚步声、卫兵上抢立正的声音响起来,想必是会议结束了。

  朱妈倒了杯茶给她,秦桑便说:“去看看,要是会议散了,就问问公子爷,要不要上来吃晚饭。”

  朱妈依言去了,没过一会儿回来对她说:“姑爷说还有事,叫‮姐小‬先吃吧。”

  “什么事忙得连饭都不吃了。”秦桑似乎是随口说“别管他了,叫厨房开饭吧。”

  “‮姐小‬你还不知道啊?城里出大事了,那些‮行游‬的‮生学‬把警卫队围起来给打了,潘副官受了重伤,治安公所的人开了,说是又打死了两个‮生学‬,还抓了好些人关在牢里头,现在外头街面上都戒严了。卫士们说,公子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事情越闹越大”

  潘健迟负了重伤,这句话乍⼊耳中,秦桑心里一沉,只不知道他伤势如何,会不会有命之忧?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竟然出了这么多事,她觉得心里都了,搁下茶杯,站到窗前去,只见一部接一部的汽车正开出城防司令部的大门,雪亮的车灯笔直的光柱,刺破岑寂的黑夜。

  无星无月,她想,今天晚上不会又要下雪吧?

  她不知在窗前站了有多久,厨房送了饭菜上来,朱妈请过她几次,她只是恍若未闻,朱妈知道她有时候是这样子,所以也不勉強。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背后有人伸出手,正搭在她肩头上,将她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原来是易连恺。

  她勉強笑了笑:“不是说你正忙着。

  易连恺却问:“怎么晚饭都没吃?饭菜都凉了。”

  “没什么胃口”秦桑随口敷衍“下午我去看了陈培的家里人,哭哭啼啼的,也可怜的。”

  易连恺说:“这些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秦桑心里正,又怕他看出什么来,于是走到房门口去叫朱妈,吧凉了的菜饭撤下去,另让厨房重新做了几道菜,陪着易连恺吃饭。

  易连恺见她拿着筷子,低头拨着碗中的米饭,却是夹起来的时候少,喂进嘴里的,就不知道能有几颗了。于是笑着敲了敲碗边,说道:“夫人,有什么咽不下的金颗⽟粒噎満喉?”

  秦桑倒不防他拿这句话来打趣,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易连恺却哈哈大笑。

  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

  因为秦桑在楼上住着,所以易连恺的下属每次上楼来,总会叫一声报告。

  秦桑听见这声,便对易连恺说:“别胡说了。”

  易连恺也知道必然是有正经事,于是说了一声“进来”来人正是易连恺的亲信秘书,先向秦桑颔首为礼:“夫人”然后脸上的神⾊,却仿佛颇费踌躇似的。

  秦桑便知道他们有什么事情要避开自己,于是站起来只做去洗脸,知趣走到里屋去了。

  她虽然人走到里屋去了,但是留了一个心眼儿,将门虚虚掩着,然后悄悄注意外边的动静。

  只见秘书低着头不断在跟易连恺窃窃私语,而门非常窄,她看不到易连恺的脸⾊,也猜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没过一会儿,却听易连恺说道“那么叫他们把汽车开出来,还有…给闵‮姐小‬打个电话…”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她听见了,秦桑心里一动,来不及多想,就推开屋门,几步走出来,问:“三更半夜的,你要往哪里去?”

  秘书看秦桑脸上板着,一丝笑意都没有,心想这下子如果吵嚷起来,自己夹在中间多有不便,这位少向来很厉害,而易连恺的脾气又很难说,于是找了个借口,慌忙就去了。

  易连恺却有些犹豫似的,似乎拿不定什么主意,过了片刻才说道“我有正事要办”

  “什么样的正事非要大晚上的赶着去办?”秦桑望着他的眼睛,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似乎是柔缓的。

  但是易连恺知道她的格,忽然地就笑了笑:“也罢,你要是不信,只管一起去就是”

  没一会儿工夫,卫士进来报告说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易连恺便站起来,对秦桑说道:“走吧,咱们出去逛逛”

  秦桑犹未会意,仍旧板着脸说:“都快半夜了,出去逛什么?”

  易连恺一边叫朱妈去拿秦桑的大⾐,一边笑着说:“得啦,太太,算我给你赔礼还不成吗?都快过年了,何必还跟我怄这样的闲气?你不是总说想吃袁记的馄饨,难得晚上有空,我陪你吃馄饨去。”

  秦桑这才悟到了一点儿什么,于是说:“大半夜的,少带些人吧,要是叫小报知道,又怕是排揎”

  朱妈早拿了大⾐来,易连恺亲自牵着⾐领,让秦桑穿上了大⾐,又替她扣上口子,说“外头只怕要下雪,穿得严实些”

  朱妈见姑爷对‮姐小‬这般‮存温‬体贴,不由得觉得甚是欣慰。走下楼来看见一帮卫士在那里闲话,一个说:“这大半夜的,街上又戒严了,怎么想起来还要出门?”

  另一个说:“少听见闵‮姐小‬的事情,哪有不生气的,所以公子爷不能不赔起小心来…公子爷还是这样的脾气,对谁好起来,那就是直管要好上十分。咱们这位少,眼见是熬出来了。从前虽然哄着那位闵‮姐小‬,却不曾这样尽心尽力过呢…”

  朱妈虽然很不乐意听见这些话,但是一想进来易连恺对秦桑的态度,果然是变了许多,所以也觉得⾼兴起来。

  却说易连恺和秦桑两个坐了一部汽车,然后另一部卫士的汽车相随,悄悄就从城防司令部出来。

  到了袁记的楼下,因为宵噤的缘故,早就已经打烊,连铺板都上齐了,至从那门里,漏出来一点晕⻩的灯光。

  易连恺命士兵上前去敲门,里面问起来是谁,卫士答了几句话,那些伙计一边连忙进去告诉了柜上,一边就连忙来开门。

  柜上的二掌柜出来,连声地赔着礼,将他们进去,赔笑道“真不知道司令与夫人光降,灶上的汤是不封火的,明⽇的鲜虾子也送来了,只是要叫他们重新面做面⽪,还要重新包馄饨。烦请司令和夫人略坐一坐。”

  易连恺说:“没事,既然来了,我们等着就是了,你去叫人做吧。”

  二掌柜答应着,将他们引上二楼的包房,又叫伙计送上几碟盐咸果脯藌饯之类,另外暖了一壶酒,亲自移了一个大火盆来,包房里顿时暖和起来。

  易连恺见他小意巴结,说道:“你也不用守在这里,馄饨好了端上来就是。”

  二掌柜知道这些有权有势的贵人,其实脾气都古怪得紧,这样半夜劳师动众前来,只为吃一碗馄饨,倒也是见怪不怪,所以连声答应着就去了。

  易连恺伸手烤了一会儿火,见火盆旁边竖着火钳,就拿起来拨着炭。

  红红的炭燃着正是厉害,一闪一闪像是宝石一般,他只管看着那炭火出神。

  这里虽然点着灯,但因为街面上宵噤的缘故,所以没敢用电灯,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盏古⾊古意的烛台,蜡烛的光亮被⽩纱罩子罩着,朦朦胧胧,泛着⽔一样的波纹。

  秦桑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烛灯了,所以觉得还有意思。

  因为易连恺坐在炭盆边,所以炭盆里德火光,隐隐约约映在他脸上,这炭火与烛火的光却又不一样,带着隐约的红光。

  他本来生得⽩净,让这炭火的光一映,倒像是喝过酒似的,双颊上泛起‮晕红‬来,漆黑的眉⽑,让光影映得突出眉骨,显得眼窝那里微微陷下去,越发轮廓分明,倒像是西洋画书里的石膏像似的。

  尤其他低头拨弄着火盆里的炭,有一绺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正遮在他那象牙⾊的额头上,更像是西洋画里德素描——秦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其实易家三个兄弟,所有人都夸易连恺长得最俊俏,因为他的生⺟,是江左出名才貌双全的美人。

  不仅仅是美人,来历也甚是传奇。

  易连恺的生⺟姓云,家中乃是逊清的封疆大吏,正儿八经的侯门千金。

  那时候易继培不过是个游击使,本来一个千金‮姐小‬,一个游击武夫,两人天壤之别,若不是世事多变,或许这辈子连见面的机缘都没有。

  但后来庚子之变,易继培世中倒成就了一番事业,而这位云‮姐小‬,却家道中落,后来经人说合,嫁给易继培为侧室。

  这位云‮姐小‬既出⾝侯门,自然知书达理,又能诗会画,待人接物更有她的所长之处,所以甚得易继培的宠爱。

  然而美人薄命,生下易连恺不就就一病不起。

  秦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婆⺟,但是见过她的照片,易家大宅中,亦还有她所作旧诗文手泽,知道“才貌双全”四个字并非虚文。而易继培号称是“儒将”旧文上的修学甚为不错,对于早逝的丽姬,颇有悼亡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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