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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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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吴奉华出的主意就是,此时山中还有不少避暑的人,不如在别墅里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将邻近别墅的人朋友统统都请来。然后借口招待人手不够,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来担任招待。

  “这招待嘛,因为舞会上女客众多,所以以女招待为宜,年纪不要过大,最好是女‮生学‬,因为女太太们都是有知识懂风雅的人,所以要请些女‮生学‬来当临时的招待员,才比较适宜。”

  ⾼绍轩听了他这个主意,一想还真的不错,于是问:“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来当招待员怎么办?”

  吴奉华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场舞会,难道你作这样的小东,也觉得为难吗?”

  ⾼绍轩一听,也觉得没什么为难的地方,而且现在抱着一种死马当作活马医,左右是碰碰运气的心态。立刻便叫了管家来,告诉他自己要大请客。

  山里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则贵,三⽇一小宴,五⽇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处处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平⽇自己家的这位少爷,总是安静为宜,非常厌恶应酬。没想到这次忽然提出要举办舞会,大约是这几个月在山里呆得实在觉得闷了。

  ⾼绍轩又叮嘱聘请临时招待员的事,管家甚是不解:“人手不够,派人去城里叫些佣人上山来就好了,为什么要在山里找?这山里都是轿夫农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贩,只怕笨手笨脚,到时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话来。”

  ⾼绍轩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么好罗嗦的?”

  他难得发一次脾气,所以管家唯唯诺诺,立刻派人四处打听,山里人家可有合适的女‮生学‬,愿意来充当临时的招待员。

  这样大肆宣扬了好几天,工作既简单,给的赏钱又多,倒还真有几个山里人家的女孩子乐意来。绍轩一一看过,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个,不由得深深失望。这样一直到舞会当天,仍旧没把人找到,也只得无可奈何,意兴阑珊。

  吴奉华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会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士,都看在⾼督军的面子上,纷纷都来赏光。吴奉华本来担任了总招待,见绍轩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寻了个空,低声对他说:“今天来的人,可都是相着令尊的面子。何况易巡阅使的公子也要来,你这个当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脸。”

  ⾼绍轩勉強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乐一起,好多人都纷纷下了舞池,开始跳舞。⾼绍轩见酒如池歌如林,繁华奢靡不堪,只是佳人音讯渺茫,更觉得怅然若失。这时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

  他与易连恺并不相,只晓得这位公子爷是个风月场中的常客。今⽇赴宴来,带的却是一位娇丽的佳人。有人识得是符远名伶闵红⽟,吴奉华又是个最爱多嘴饶⾆的,早就悄悄指给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宠,听说易家三少为了她,亲自寻上山来,结果讨了好大一场没趣。”

  ⾼绍轩听过就当是耳边风,此时见易连恺微带笑意,问他:“好阵子没看到你了,上次见着还是在府上。”

  ⾼绍轩笑着道:“是。”

  易连恺却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托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令尊开口。”勾着⾼绍轩的肩,放低了声音对他说:“我老子这阵子正恼我,此事若是让他晓得了,只怕有大大的⿇烦。所以我想请托⾼公子,不晓得是否方便。”

  ⾼绍轩听他这样说,便道:“公子爷这话就太见外了,有什么吩咐,绍轩定当效劳。”

  易连恺笑道:“吩咐不敢当…”仍旧庒低了声音,对他说:“说来惭愧,我的一位旧同学,姓潘,叫潘健迟。被押在符远牢里。家里哭哭啼啼托人求到我名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这种事我实在不方便出面,我想着如果令尊能跟符远那边打个招呼,作个取保,家⽗必然疑心不到我⾝上。”

  他的语气虽然是商量的语气,⾼绍轩却晓得,此事并无商量的余地。只因易连恺自己⾝处尴尬,需要避嫌。所以不过是借自己⽗子之手,捞个人出来。于是答道:“请公子爷放心,此事绍轩当竭力而为,务必替公子爷办得周全。”

  易连恺笑着拍拍他的肩:“多谢多谢。”

  ⾼绍轩受了易连恺的嘱咐,并不敢怠慢,当天晚上就给城中挂了一个电话。⾼佩德听儿子在电话里讲述了来龙去脉,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乐得卖易连恺一个人情。所以马上给符远的方镇守使拍了一个密电,只声称是自己的內侄被误捕。方镇守使素来久承⾼佩德的人情,接到了这封密电,当即就命令监狱将那潘健迟放了。不仅放了,而且因为听说是⾼督军的內侄,于是方镇守使还特意遣了两个人,一路护送到昌邺,好在符远到昌邺有铁路的符昌通车,‮夜一‬即至,极是便利。

  符远这边放了人,拍了密电回复⾼佩德,⾼佩德叫秘书派人到车站接站,立刻用车将那潘健迟送到芝山上,好让⾼绍轩去向易连恺复命。那⾼绍轩本来甚为好奇,心想这位潘少爷被关在牢里,能劳动堂堂阅巡使的公子出面关说,来头一定是非富则贵。谁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过是个⾐饰寻常的年轻人。只不过相貌清秀,文质彬彬,倒仿佛是个‮生学‬模样。⾼绍轩素来对此等人物颇有亲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气,按西式的礼节与他握手,道:“潘少爷受委屈了,我这就带你去见易公子。”

  那人极为沉默寡言,听到“易公子”三个字,却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绍轩一眼。⾼绍轩只觉得他眼神锐利,似乎隐隐有一种英气,但不过一瞬间,便又微垂了眼角,说道:“多谢。”

  这还是他进门之后,首次说话。⾼绍轩只觉得他声音暗哑,又见他虽然穿着一⾝西服,颈中却没有系领带,敞开着两颗扣子,颈下隐隐露出黑紫⾊的伤痕来。想必在狱中曾经受过酷刑。⾼绍轩知道⾰命被抓后,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人⾝上有这样可怕的伤痕,所以不噤不寒而栗。

  潘健迟见他的样子,仿佛猜到些什么,于是伸手慢慢将领口的扣子扣起来,也不知道是否触到伤口,只见他两道眉都皱起来,低声说:“我这幅样子只怕会吓着易公子,还是过些⽇子再去拜望吧。”

  ⾼绍轩道:“此事是易公子亲自嘱托了我,我不便擅专。咱们还是先去见见易公子吧,他见你平安无事,一定才会放心。”

  那潘健迟见他执意如此,便也罢了。于是⾼绍轩便带着他到易连恺的别墅去拜访。

  ⾼家别墅距易家别墅并不远,但山路曲折,开车也要好一会儿的功夫。到了门上,门房认识⾼家的汽车牌号,所以老早笑着上来,替⾼绍轩开了车门,说道:“⾼少爷来的真不巧,我们家公子爷一早就出去了。”

  ⾼绍轩怔了一下,恰好此时山道上隐约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的汽车回来了。

  这一声不啻于晴天霹雳,把⾼绍轩整个人都震在了那里,动弹不得,就像傻了一般。那秦桑听到这声招呼,回头看到⾼绍轩站在那里,也不由得怔住了。门房便道:“这位⾼督军家的大少爷,是来拜访公子爷的,公子爷还没回来呢。”

  秦桑并不答话,眼睛看着⾼绍轩⾝后,脸上却连一点⾎⾊都没有。⾼绍轩只当她认出了自己,只是自己也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人,竟然会是易连恺的夫人。他心如⿇,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见秦桑一只手紧紧攥着斗蓬的细碎⽔钻花辫,竟似在微微发抖似的。

  他心中愈发觉得混,突兀却想到,她见到我如此失态,难道对我也有另一重意思…一个念头并没有转完,理智却命令他,不能再这样胡思想。⾝边站了如许多下人,如果叫人看出什么来,岂不是一场弥天大祸?自己倒也罢了,她是个女子,万一清誉有碍,这般连累了她,自己岂不是死不⾜惜?所以当即立断,躬⾝行礼:“少夫人!”

  秦桑整个人本来都魂飞魄散,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听到这一声,才好似慢慢的回过神来,勉強笑了笑:“⾼少爷客气。”

  ⾼绍轩便对她道:“不知道公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秦桑心里一瞬间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只不明⽩眼前这一切是梦是幻,是真是假,又是该从何收场。勉強对⾼绍轩微笑:“要不请⾼少爷先到家里坐一会儿吧,兰坡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绍轩见她站在那里,整个人似乎仍在微微发抖,说不出一种可怜。心想她定然是觉得我的⾝份可疑,但那⽇与她在山间,不过闲谈数语,于礼法上并无可碍之处。为何她见了自己,却是这般惊恐?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一见之下,自己就觉得倾心相许,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她会已经出嫁,而且还是易连恺的夫人。平⽇听闻易连恺那种种风流韵事,完全是个花花公子。要不是易家家规严谨,噤止纳妾,说不定易连恺已经不知娶了多少位如夫人。有了这样美丽温婉的子,却丝毫不珍惜,一想到这些,⾼绍轩便不噤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和可惜。见到她这样怕到了极处,更猜测是因为担心易连恺知晓她与自己曾经说过话的缘故,可见平⽇易连恺多么霸道无礼。

  他心里这样想着,秦桑既已经发话,仆人早已经引着他们往前:“⾼少爷这边请。”

  易家这别墅⾼绍轩也来过几次,但一次也没像今天这样忐忑不安。女佣倒了茶就退下去,秦桑倒仿佛镇定了一些,说道:“⾼少爷请喝茶。”顿了顿,又说:“上次不知道是⾼少爷,多有冒昧。”

  ⾼绍轩不料她会主动提起上次的偶遇,意外之余心头不噤一阵狂跳,可是仍旧不敢胡猜测她的用意,只答:“彼时绍轩也不知少夫人您的⾝份,请夫人多多原谅。”

  秦桑道:“平⽇⾼督军对我们多有照拂,请⾼少爷不要这样见外。”

  她说得这样客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声音还在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冷的缘故。她进了屋子就有仆人上来,替她解了斗蓬去。现下她端然坐在沙发中,那姜汁⻩织锦旗袍做得极为俏巧,⾼绍轩本来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下垂看着茶几上,搁着一只冰纹的花瓶,里面揷着数支秋兰,配着蕙草,斜欹淡然似疏墨写意。可是隔着这花瓶,隐隐绰绰就是她的⾝影,尤其⾝不过纤纤一握。心中愈发觉得混,也只得嘴里客气地答话,可是自己说了些什么,却是丝毫也不晓得。两个人坐在那里,秦桑倒是很周到,问了督军好,督军夫人好,又说了几句闲话。⾼绍轩这才觉得心里稍稍‮定安‬了一些,他这么一走神的功夫,秦桑已经又说了好几句话了,见他并不回答,只得叫了声:“⾼少爷。”

  ⾼绍轩这才如梦方醒,连忙道:“夫人有话请讲。”

  秦桑那⽇见他,不过觉得他除了几分书卷气,为人却是很慡利。今天却不知为何他整个人都呆呆的,竟然好似书呆子一般。她満腹心事,本顾不上多作它想。只得道:“不知道⾼少爷此番来,所为是公务还是私事。如果不便说与我知道,要不就在这里吃过饭再走吧,因为兰坡他恐怕要到下午才会回来。”

  她话说的虽然客气,可是却透着婉转逐客的意思。⾼绍轩道:“我一介‮生学‬,哪里有什么公事?只是公子爷嘱托我办一件小事,眼下已经有了结果,所以特意过来。”顿了顿,又道:“如果方便,就请夫人转告公子爷,就说潘少爷已经被释放,请公子爷放心吧。”

  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未替秦桑介绍潘健迟,于是对秦桑道:“这位便是潘少爷,是公子爷的中学同学。”又回头对潘健迟道:“这位就是易公子的夫人,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那潘健迟自从进门以来,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抬眼看了秦桑一眼,然后鞠了一躬,声音很轻:“谢谢夫人。”

  秦桑眼眶一热,几乎就要流出眼泪来。易连恺数⽇来对她不理不睬,她本以为此事没了指望,没想到会有如此意外的结果,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救出来的这个潘健迟竟然不是别人。她几要失声痛哭,只是拼命強忍,手里捏的一方手绢,却都要攥得碎了。此时更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绍轩见她神⾊有异,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双颊通红,额头却有细密的汗珠。以为她⾝体不适,于是起⾝道:“打扰夫人多时,绍轩该回去了。”

  秦桑不知他这一走,到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不由得了方寸,抬起眼来,看着他⾝后的人,他却轻轻的对她摇了‮头摇‬。她心中一恸,眼泪却已经生生要涌出,连忙装作咳嗽一声,对着⾼绍轩勉強一笑:“⾼少爷辛苦了,刚刚有山农刚送来的时鲜,山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如果⾼少爷不嫌弃,还是在这里用过饭再走吧。不然让兰坡知道,一定会怪我招呼不周。”

  她此时提到易连恺,心中却似针扎一般,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惊恐涌上来。她想到如果易连恺万一回来,见着这个潘健迟,说不定会看出什么破绽来。眼下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易连恺见着。这次见不着易连恺,⾼绍轩说不定还要带着他来。要怎么样避开易连恺,自己却又想不出来,只能相机行事,因为易连恺晚上才会回来,说不定自己可以想出法子来。但到底有什么法子呢,只急得又出了一⾝汗。⾼绍轩见她默然无语,尤其提到易连恺,温婉之中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姿态,心中一软,担心她真的无法差,不由道:“那么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吧。”

  秦桑便叫:“韩妈。”

  她起⾝去吩咐女仆,从沙发前走过,虽然穿的是⾼跟鞋,可是踩在地毯上,绵软无声。仿佛只是一刹那,已经从面前走过去了。只有一种幽幽淡淡的香气,仿佛向人暗暗袭来,却又渐渐淡去。⾼绍轩心中说不出怅然若失,只是看着潘健迟,只盼他不要瞧出什么端倪来。幸好那潘健迟却也似在出神,眼睛只是望着茶几上的花瓶。

  他们两个默然坐在那里也不过片刻功夫,秦桑已经回来了。她似乎镇定了一些,连笑容都自然了许多,向⾼绍轩道:“⾼少爷是一直在外国留洋?不知道是去的哪个‮家国‬?”

  “‮国美‬。”

  “‮国美‬的音乐和美术都是非常好的。”秦桑道:“一直听说风景也是不错。”

  ⾼绍轩趁机问:“夫人为什么不出洋去走走呢,哪怕是旅游也是极为有趣的。”

  秦桑道:“⽗⺟在,不远游…总不过为着长辈的老人…”

  说到这里,她似乎又难过起来,倒是笑了笑:“瞧我们这种守旧的思想,只怕让⾼少爷笑话了。”

  ⾼绍轩道:“少夫人只怕比绍轩还要年轻,何来守旧之说呢?”

  这样闲闲地谈话,没过一会儿,韩妈就来报告,说厨房已经准备妥当了,于是秦桑便请⾼绍轩到餐厅。她因为是主人的缘故,格外的客气:“⾼少爷请,潘先生请…”

  ⾼绍轩便起⾝往餐厅走,那潘健迟跟他⾝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果然秦桑默不作声,错⾝而过之际,突然就将一样东西塞进他的手里。然后一直走进了餐厅去。

  他们别墅虽然是西式的,却有‮中一‬一西两个餐厅。因为易连恺平常请客,都是在那间西式餐厅里,所以厨房也将菜送到西式餐厅。⾼绍轩刚刚坐下来,女仆便上前来,替他打开餐巾。秦桑便道:“今天吃‮国中‬菜,却是用西式的餐具,也请⾼少爷随意一些,⼊乡随俗吧。”

  ⾼绍轩听她只是客客气气的对自己讲话,便如最称职的主妇一般,心中不知为什么说不出的难受。便淡淡笑道:“早就听闻公子爷这里的厨子好,今天也开开眼界。”

  易家的厨子乃是江左有名的名厨,做的清蒸黑骨鱼,只浇上一勺清汤,热腾腾端上来,鲜美无比。更有石耳等等山珍,虽然菜式简单,却极为美味。秦桑虽然不喝酒,却让仆人开了一瓶香槟,笑着对⾼绍轩道:“兰坡不在家,亦没有别的陪客,就请⾼少爷和潘先生两人自饮吧。”

  这顿饭三个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好在很快就吃完了,厨子还是按西式的规矩上了咖啡。⾼绍轩见秦桑一直似乎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便带着潘健迟告辞。秦桑道:“等兰坡回来,我告诉他你们来过,看他什么时候去府上回拜吧。”

  ⾼绍轩于是连声道“不敢。”

  秦桑也不再客套,略送了一送,就进去了。

  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只是心神不宁。伏在上,只觉得昏昏沉沉。糊糊像是又回到学校里,大株的梧桐树,掩映着西式的旧楼。幽深暗的树影,一片一片小巴掌似的梧桐叶,细细密密的遮住天影云光。细细的光从树叶的隙里落下来,郦望平的眼睛却是光洁明亮,如同那光一般灼人。他牵着她的手,低声对她说:“秦桑,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到外洋去。”

  而自己只是一味的摇着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她哭着哭着,终于哭醒过来,原来只是南柯一梦,可是枕头已经哭了一片。她慢慢坐起来,原来天⾊已经暗下来,外头却响起沙沙的声音,仿佛是下雨了。

  她起⾝推开窗子看,果然是下雨了。细密的雨丝将⻩昏一点一点织进夜⾊里,四面都是暗沉沉的雨,打在楼下的芭蕉树上,噼噼叭叭作响,倒像是更添了一层凉意。山里的风本来是很大的,这时候却似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雨如同⽩茫茫的雾气,将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全都笼罩起来,远远近近只是一片苍凉的雨。

  她觉得浑⾝发冷,正待要关上窗子,却看到汽车的车灯一闪,照得⽩茫茫的雨像是雪亮的两簇,如同无数雪⽩蛾子飞在那灯柱中,滚成一团团,飞舞撞,这两簇光很快就滚过窗角消失不见,汽车引擎的声音低沉由远及近,她回过神来,这么晚了不会有旁人,一定是易连恺回来了。

  她只发了几秒钟的呆,立刻就跑到浴室去,急匆匆打开⽔龙头洗去脸上的泪痕。看镜子里自己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一望就知道哭过。⾝上的⾐服也睡得皱皱巴巴,于是连忙换了套睡⾐,这样一‮腾折‬,已经听见易连恺上楼的脚步声。她一时急中生智,⼲脆把浴缸的龙头打开,正放⽔放得哗哗响,房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只听易连恺叫:“秦桑?”

  她手忙脚,匆忙道:“你别进来,我在‮澡洗‬。”

  那天在山顶凉亭,易连恺跟她狠怄了一场气。无奈秦桑自打结婚,就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无论吵也好,闹也好,她只是不理他。他气得没有法子,虽然老大不情愿,却还是叫⾼绍轩把潘健迟给弄出来了。这件事他认为实在大大的失了面子,所以还不曾在秦桑面前提过。今天回来也不过是因为下雨了,山中无甚去处。不想一回来,韩妈却告诉他说秦桑大约是不舒服,一直睡了半天,连晚饭都没有吃。他本不想理睬,谁知走上楼来见秦桑房里亮着灯,不知不觉就走进来了。走进来了没看见人,于是叫了一声。没想秦桑就说了这样一句话。所以他先是一怔,听着浴室中⽔声哗哗,有淡淡的热气蒸腾,从门间弥漫开来,更有一种幽幽的香气,不知从何而来,缭绕袭人,说不出的旑旎香,叫人怦然心动。

  秦桑背倚着门,听着外头静悄悄的,不知道易连恺走了没有。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门钮忽然转动,她吓了一大跳,易连恺却笑道:“你把门开开,我也正想洗个澡,咱们一块儿吧。”

  “不行!”

  易连恺便笑道:“那好罢,我先去拿⾐服,等你洗完出来,我再洗。”

  秦桑刚刚松了口气,没想到易连恺嘴上这么说,却突然用力将门一撞。她猝不及防,门已经被他撞开了。易连恺见她发鬓微松,只穿着极薄的⽩绸小⾐,手⾜无措立在那里,说不出一种可怜可爱。不由得哈哈大笑,不由分说便将她打横抱起,秦桑不及挣扎,已经被他扔⼊浴缸⽔中。瞬间全⾝的⾐服都已经浸得透了,她只差没被⽔呛到,正是又惊又怒,易连恺却已经搂着她,笑嘻嘻道:“咱们还是一块儿洗吧。”

  这个澡却洗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秦桑本来担心易连恺瞧出什么破绽来,结果两个人这么一纠,他倒什么旁的话都没说,洗完澡出来往上一倒,几乎立时就睡着了。秦桑睁大着眼睛,丝毫没有睡意,易连恺的一条胳膊横在她间,沉甸甸地教人透不过气来。本来她把他的手拨开了,可是没一会儿,他翻了个⾝,又重新将胳膊横过来了。

  秦桑想起很久之前,刚刚新婚的时候。她总是晚上做噩梦,那会儿她和易连恺还能相敬如宾,有时候她从梦里哭着醒过来,他也会问她,她只说是想妈妈了,他总是起来给她倒杯热茶,让她喝了定定神再睡。可是没过了几个月,易连恺喜新厌旧的⽑病就原形毕露,对着她也越来越怪气,她又不耐容忍,⽇子到底是过不下去。

  过不下去也得过,拖拖拉拉也有两年了,只是没想到今生还能见着郦望平——她背心里出了薄薄一层冷汗,邓毓琳什么都知道,却托自己去救潘健迟。邓毓琳定然也明明知道潘健迟就是郦望平。可是为什么不对自己明言?难道怕自己会视死不救么?还是另有别的图谋?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心底里几乎有一种绝望的寒意。仿佛自己已经一脚踏进机关重重的陷阱,四周八方十面埋伏,都正在等着她。她只在心里安慰自己,郦望平一定会走的,他一定会一走了之,见着自己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之后。如果他真的是⾰命,难道还会傻乎乎地在这里等死么?只要他走脫了,那么余下的事自己总可以应付得来。

  万一真的应付不了,大不了也就是个死罢了。这样活着,还怕死么?`

  她心里暗暗的给自己鼓着勇气,慢慢的盘算着,如果明天易连恺问起来,自己应该怎么答话。人是她托他救的,现在潘健迟一出狱就失踪了,他说不定会起了疑心。幸而没有什么证据,只要她死咬着不认,易连恺总不至于拿她当同谋来审…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渐渐的就睡着了。

  这一睡却睡得很沉,仿佛只是睡了没一会儿,就又在做梦。因为听到易连恺在讲电话,模模糊糊的,因为隔得远,他的声音却像是格外清楚,断断续续:“…不行…看好了…别弄死了…”

  一听到“死”字,她忽然就坐起来,天早已经亮了,只是窗帘没有拉起来,外头起居室里很明亮,太一直照进来,大半个起居室都是光。易连恺穿着睡袍,就站在那浅金⾊的光里讲电话。他⾝形魁梧,从⾝后看去,让秦桑只觉得陌生——易连恺却突然回过头来,看她怔怔坐在上,于是对她笑了笑。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就这样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她心惊⾁跳,只怕他已经起疑,或者已经布置下什么机关,那么自己就是万劫不复。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外头光线明亮,他的整个人逆着光,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神⾊,只觉得他一步步走近,语气却难得的温和,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秦桑本能的仰着脸看他:“你在跟谁打电话?”

  易连恺笑了笑:“跟一个朋友,说做股票的事,怎么了?”

  秦桑转过脸去:“没事。”

  “好好地,怎么又不⾼兴了?”易连恺就在边坐下,弹簧极是松软,整个都往下一沉。秦桑本来还想往后躲,他却就势揽住她的:“今天晴了,想上哪儿逛逛去?”

  “我不太舒服,不想出去。”

  “你怎么总闹不舒服?”易连恺却低声笑了笑,在她耳边问:“是不是昨晚把你累着了?”

  秦桑又羞又怒,将他一推,自顾自睡下去,将被子连头都蒙住了。易连恺却笑着,来拉她的被子:“闺房之乐,甚于画眉,你没听说过么?”

  秦桑心中恼怒,攥着被子不肯松手,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却听到外边似乎是宋副官的声音,轻轻敲着门,叫了两声:“公子爷”

  易连恺不由得大怒,问:“⼲什么?”

  宋副官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似的,战战兢兢答:“是…是⾼督军的少爷来了…”

  易连恺听说是⾼绍轩,只得強庒怒火起⾝洗漱,然后换了⾐服下楼去见客。秦桑心中担忧,于是过了一会儿,也悄悄下楼来。刚刚下了楼梯,远远就听到笑声,那笑声却是从偏厅里传出来的。秦桑本来穿着一双软缎鞋,更兼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落⾜无声,一直走到偏厅。这间偏厅被布置成昅烟室的样子,原来易连恺招待⾼绍轩在这里菗雪茄烟,秦桑从侧开的门扇里望了一眼,只见烟雾弥漫,易连恺与⾼绍轩各据沙发一端,正在谈笑,而另一侧单人沙发上坐着个人,正是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

  秦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昨天自己冒险传了纸条给他,他为什么还不趁夜⾊走脫?竟然还敢这样大摇大摆的上门来,万一叫易连恺看出什么,该如何是好?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后有人叫:“少!”将她唬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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