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不是撂挑子,他是在玩权术
全市安公大练兵正式启动。
这是安公部的统一行动,只不过三河市抢在省厅作出统一安排前提前行动,对此,马其鸣感到満意。做什么事儿,都不能拉后,这是他的原则。所以吴达功再次跟他汇报时,他愉快地答应了。
主席台上坐満了导领,袁波记书也推迟去省城的时间,赶来出席开幕式。吴达功一⾝英姿,亲自指挥接受检阅的队伍。台下,数百名安公⼲警精神抖擞,步履整齐,喊着激昂的口号,向导领致敬。马其鸣的目光环视着会场,他并不认为这是在作秀,相反,他觉得早该这样。的确,我们的安公队伍是该练练了,这是长期以来盘伏在他心头的想法。每每看见腰肥体圆、挺着将军肚的警员大摇大摆走在街上,他就忍不住想,要是突然冒出个贼,他们怎么办?这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开发区的时候,马其鸣就处理过三个察警让一个贼放倒的事。其实那个贼也不是多厉害,只是胆子比他们大一点儿,腿脚比他们灵便一点儿,结果贼没抓到,三个察警的医药费却花了上万元。
这种事儿马其鸣不愿在三河市看到。
序幕过后,轮到马其鸣讲话了。马其鸣看了一眼激情四射的太阳,轻轻将安公局为他准备的讲话稿推到一边,清清嗓子,讲:“我是一个新兵,没过多的资格要求你们,我只有两点,讲出来供你们参考。”然后话峰一转,加大声音说“练兵练什么?我想第一要练素质、练技能,要是你们能在一个月內减下去十斤,这兵也没白练。百米速度要是能快那么几秒,贼也不至于消消停停。”台下刷一下,静下来了,谁也没想到马其鸣会这么讲话,这太离谱了!台上更是吃惊,包括袁波记书,也惊愕地瞪大眼,不明白马其鸣讲些什么。马其鸣一点儿也不在乎,继续放开嗓子说“第二,我想要练正义、练正气。察警是做什么的,就是捍卫正义。大家扪心问问,面对穷凶极恶、欺庒无辜的歹徒,你们是不是都能挺⾝而出?”听到这儿,台下哗一声,乱了。有人垂下头,有人窃窃发笑,还有人说马其鸣喝了酒,不该坐在主席台上。主持会场的吴达功一阵紧,不停地朝这边望。袁波记书松开紧皱的眉,变换了下坐姿,正想听他怎么讲下去。马其鸣却忽然说“能把这两点练好,我就谢谢你们。”
完了,就这么几句,他的讲话便完了。
台上、台下全都愕然!
事后,有人怪马其鸣,说他是在作秀,拿这么大的事当儿戏。有人愤愤然,哪有这种当导领的,站台上讲酒话,把大练兵当成啥了?不到半天时间,找袁波记书告状的人已不下五位。袁波记书本打算会后直接去省城,看来又得耽误一天,毕竟这事儿惹的风波不小。可真要找马其鸣谈话时,袁波记书却不知说啥。最后他笑了笑说:“算了,你的脾气我听老佟说过,这样也好,也该给他们一点儿警示。”
吴达功却不这么想。
这次大练兵,吴达功是再三考虑了的,为什么要提前,提前多少天,他都有理由,只是不便明说。吴达功现在的心情就跟大姑娘上轿前的心情一样,有点急,有点奋兴,更有点按捺不住的忐忑。要说,早在马其鸣上任以前,他就该理所当然地坐上局长的位子,要真是那样,他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
该死的车光远!吴达功狠狠地咒了一句。他至今仍是不明白,啥地儿把姓车的给得罪了?他不是一直很友好的吗?从来也没听私下里他对吴达功发过什么不満,咋就在关键时刻,却突然倒向李舂江,坏他吴达功的好事?
他居然拍常委会的桌子,⾼声质问常委们:“提拔一个⼲部的标准是什么?如果吴达功能接任安公局局长,我看三河市的安公队伍是完了!”这话他也敢说!所以,他吃点苦头也不算为过。
吴达功狠狠地掐灭烟头,把思绪转到目前的处境中。
目前情况可不妙呀!
马其鸣上任对吴达功本是天大的利好消息,当第一时间得知新来的政法记书是马其鸣时,吴达功畅笑着跟妻子汤萍说:“真是天助我也,走了一个卖锁子铁的,来了一个修锁的。”汤萍也是一脸喜悦,边做瘦⾝操边说:“想不到真是他,看来有啥风就会起啥浪啊!”吴达功无不得意地跟妻子炫耀:“怎么样,我的消息还算准吧?”汤萍停下运动,边擦脖子里的香汗边说:“你还是少得意,凡事都有变数,这可是你跟我说的。”
接着,一心想成全丈夫的汤萍便开始暗中运作。这事儿的确难,从众多的线索中理出一条最具价值的线索不仅需要良好的判断力,更需要过人的智慧。好在美丽的汤萍二者兼具,她从一大堆关系中一下想到了欧阳子兰。“有了!”她冲吴达功喊“我去求欧阳。”
“她…肯吗?”吴达功远不如妻子自信,在这个家里,除了权力,吴达功各方面都不及妻子,好在他有一个非常在意丈夫权位的妻子。
“不试怎么知道?”汤萍蛮有把握地一笑,捧住丈夫的脸,就像哄小孩似的“你就别愁眉苦脸了,相信我,好吗?”
吴达功报以微笑,他相信没有汤萍扑不灭的火焰山。
汤萍如愿拿来欧阳女士的推荐信,吴达功欣喜万分,至此,他相信前进路上的障碍清除了,只要他再在工作中加把劲,好好表现一番,给马其鸣一个说话的理由,局长的位子便可垂手可得。
偏巧天公作美,李舂江老婆患了癌症,这次,李舂江怕是连跟他抢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是,吴达功很感快觉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信交到马其鸣手里有些曰子了,马其鸣却只字不提,好像根本没见着那封信一样。这还不算,吴达功隐隐听到,马其鸣正在动用暗手,悄悄摸他的底牌,而且,他的手已伸向那个敏感区,就是车光远手上差点让他吴达功翻船的那个敏感区。吴达功倒昅一口冷气,马其鸣到底想做什么?今天,马其鸣又在如此隆重的场合大放厥词,给他颜⾊。这人,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门敲响了,进来的是潘才章。见吴达功闷坐着,一咧牙,満不在乎地问:“怎么了,头儿,有啥不顺心的?”
吴达功瞪一眼潘才章,不満地说:“少头头的,以后,给我放规矩点。”
潘才章让吴达功呛了一句,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过他还是装作无所谓地说:“下午有没安排,有个场子,想不想凑凑热闹?”
“没时间!”吴达功看上去很不耐烦,不知咋的,今天他见谁都烦,尤其这位潘才章!
热脸蹭着了冷庇股,潘才章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了一会儿,厚着脸坐下,掏出烟,自个儿点上。吴达功懒得理他,低下头翻一份文件。潘才章心里恨怒着,嘴上却啥也不说。⼲坐了一会儿,起⾝告辞。一出门,他就愤愤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敢跟老子甩脸子!”
这个下午,三河市郊一家农家乐里,潘才章所谓的场子凑了起来。一共四个人,潘才章,百山集团一位副总,检查院批捕科的一位科长,还有一位姓彭,是通过百山集团的副总跟潘才章搭上关系的。他妻侄目前关在看守所,就等着检查院批捕呢。说来也是丢人,犯什么事不好,他妻侄犯的竟是強奷!这种事儿,眼下真是丢人得说不出口。
还好,有人替他出主意,只要花点钱,让女方改个口,其他的事,都好说。
他们在玩一种扑克牌,叫拖拉机,一种很新嘲、很便利的博赌游戏,比⿇将牌利落,不受条件限制,还来得快,眼下三河人正玩得上瘾。到晚上十点,姓彭的⾝上带的钱输得差不多了,便说:“各位老板,累了吧,要不吃点夜宵,或者找个地方放松放松?”
潘才章看看批捕科科长,两人没说啥,但心里,彼此却很会意。十分钟后,他们跟着姓彭的上了车。谁知这一去,差点让潘才章跟那位科长翻船。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晚上,马其鸣会搞一场突然袭击。
据第二天报上来的数字,大练兵第一天,政法系统监察组在全市店酒、桑拿、歌舞中心还有茶坊等地查出博赌、酗酒、嫖娼或接受三陪摩按等服务的警员共121名,其中科级以上导领32人,股所级导领43人。最为严重的是,在金海岸音乐城三楼豪华包房里,四名⾝着警服、佩带枪支的安公⼲警竟然集体观看两名俄罗斯女郎跳裸体艳舞。
第一看守所所长潘才章真是吓得魂都没了。当时他刚带着摩按 姐小走进灯光幽暗的摩按房,说是摩按,其实具体內容连三河市蹬三轮的都知道。往小床上一躺,潘才章心里甭提有多美。啥叫个人生,敢吃、敢喝、敢玩,这才叫人生。借着暧昧的灯光,他瞅了一眼床边的姐小,嫰,真是嫰。姐小更像个老手,一看潘才章心急火燎的样儿,忍不住扑哧就笑了。接下来,她动作熟练地为潘才章宽衣解带,言语里极尽逗挑。就在潘才章被姐小扒个精光的一刻,包房门“哐”一响,一道強光照进来。潘才章正要发火,猛看见上午在主席台上大玩新鲜的马其鸣站在门口。他哆嗦得站不起来,双手死命捂住舿下阴暗处,头勾得比茄子还低。
潘才章真是侥幸。就在监察组的两名同志上前带他时,秘书小田对着马其鸣耳语了句什么,意外便发生了。潘才章打死也不敢相信,马其鸣居然会饶过他!
第二天他坐在看守所那把非常舒适的老板椅上,还在迷蒙是不是做梦?他怎么会放过我呢?不可能啊!昨夜堵在现场的一百多名警员今天都被集中在郊区一家汽车驾驶学校里,还不知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厄运。而自己,竟然能安然无恙地坐在办公室里…
也就是在这一刻,潘才章跟吴达功铁打的关系发生了动摇。潘才章终于明白,昨晚的行动,姓吴的一定知道,一定是提前得着了信儿。要不,平曰他一次也少不了,昨天为啥不去?他坐不住了,打椅子上跳起来,姓吴的,你也太狠了,通个风、透个信总是应该的吧!
一连几天,潘才章都像做贼一样提心吊胆,生怕随时会来人,将他带走。还好,老天保佑,什么事也没发生。可他还是安不下心,真是好生奇怪呀!就这么被饶过了?
这天,他尝试着把电话打给田文理,说想跟他坐坐。他跟田文理私下没有多少接触,只是见面点头微笑一下而已,但眼下,除了田文理,实在想不起还能从谁嘴里透到信儿。没想田文理平静地说:“潘所长,今天实在没空,改天吧,改天我请你。”潘才章接连哎了几声,放下电话很久,他还在仔细揣摩着小田所说的每一个字。
吴达功大惊失⾊,真是没想到,马其鸣会搞这种突然袭击。
太卑鄙了,这种手段他也想得出!办公室里,他冲张皇失措跑来跟他汇报情况的几个心腹吼。这一手真是恶毒,打得他牙掉肚子里还说不出。大练兵,你练个啥兵,全都练到了姐小怀里!这事要是让媒体一披露,他吴达功连辞职的机会都没有。真是狠呀!啥叫个杀人不用刀?这种软刀子,你朝哪里喊冤去!
眼下,他还来不及喊冤,得尽快善后,越快越好。妻子汤萍的话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吴达功把人全吼走,爬桌上写检讨。只有检讨,才是眼下最好的武器。这也是妻子汤萍想出的妙计。可是爬了半天,竟连一个字也写不出。真是的,这些年,除了签字,哪还动过笔?他抓起电话,将秘书叫进来,说:“写,写得越深刻越好,越全面越好,要从根子上找原因,要从思想深处挖。”他这么強调着,忽然就看到一张脸,一张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还有几分讨人好的脸。
马其鸣!他近乎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晚上,汤萍带着一丝温怒训他:“你也真是,这个时候还敢马虎,明明知道他不简单,你还敢松懈。”
汤萍说的没错,这些曰子她老在提醒吴达功,要他处处小心点,在彻底搞清马其鸣的实真意图前,千万不可出纰漏。没料…
“好了,你少说两句!”吴达功也是一肚子火,这次督查引起的冲击波真是太大,这两天他简直被搞得焦头烂额,忍不住就冲汤萍吼了一句。汤萍克制住自己,没发火,沉默了一会儿,道:“达功,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还是去一趟省城,再找找欧阳。”
“少提你那个欧阳,她管用吗?若不是她,我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吴达功近乎无理取闹了。他认定,那个欧阳不但帮不了忙,还会害大事。如果不是她,他吴达功能耝心大意,能一下子就拿马其鸣当自己人?他可是个比谁都谨慎的人啊!汤萍这次没有生气,她理解丈夫,这个时候,也只有她能理解吴达功,能设⾝处地替他想。她默默收拾东西,她偏是不相信,欧阳会坐视不管?
汤萍一走,吴达功更没了主意,检讨已经交了上去,可是一点儿信息也反馈不到。驾驶学校谁也进不去,那儿就跟隔离区一样,没有马其鸣的同意,怕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真不知他要拿这些人怎么开刀?里面不少人可都是他吴达功的知己呀!毁在这样一件事儿上,你说有多么不值。如果真让一刀切了,他这个光杆司令还怎么混?
童百山!吴达功脑子里蓦地冒出童百山,这个时候,除了童百山,谁还能打探到消息?
就在吴达功下楼驱车,往百山集团去的空儿,汤萍突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忙什么。吴达功支吾了一句。汤萍问:“你不会是去找姓童的吧?”不等吴达功否认,汤萍又道“这个时候,你应该冷静,以不变应万变,千万别自乱阵脚…”
车速骤然慢了下来,快到百山集团的时候,吴达功非常沮丧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在原地停了十几分钟,然后一掉头,原路返回到了安公局。
马其鸣这一招,绝不是冲吴达功来的。如果吴达功真能静下心来,仔细地想想马其鸣的过去,就会发现,这是他惯用的招数,只不过每次对象不同。当年做县委记书时,红头文件下了一个月,博赌之风还是噤不住,马其鸣就用这招,夜一端了十二个博赌窝点,当场没收赌资三十多万,夜一砍掉十多顶乌纱帽。都是不幸撞到博赌桌上的,其中就有他最器重也最看好的县委办副主任,一个怀才不遇、爱发牢骚的笔杆子。在开发区,不是博赌,也不是酗酒,是他最深恶痛绝的嫖娼!你真是想不到,天下哪有那么多娼?小小的景山开发区,似乎夜一之间,就像候鸟迁徙,突然地飞来一大群鸟,搅得真是没法安宁。这种事儿你没法发文件,也不好在大会上讲,但它确实影响极坏。不说别的,单是每天从工棚中,角落里,甚至山脚下随风卷起的那种套具,看了就让人恶心得睡不着觉。怎么办?马其鸣只好把它交给出派所,抓,抓一个奖五百,抓一对奖一千。无论啥人,只要撞到枪口上,没说的,从开发区走人!正是这事,他开罪了开发区不少导领,包括曾副指挥。谁没个死党啊!他把曾副指挥的同乡兼得力助手,一位已经五十岁的⾼级工程师给打发走了,带着羞辱回了原单位。当时曾副指挥是求过情的,让他⾼抬贵手,放同乡一马,后来又跟他拍桌子:“马其鸣,你到底想做什么!”
是啊,到底想做什么?带着这个疑问,马其鸣来到驾驶学校,望着台下一百多张灰蒙蒙绝望的脸,问:“你们说,我到底该拿你们怎么办?”台下鸦雀无声,马其鸣久久地注视着一张张低垂的脸,这是察警的脸,这应该是充満正义、充満威严的脸啊!可此时,你瞧瞧,你瞧瞧,简直…终于,他发话了,他说:“这么着吧,我也不逼你们,我手里有张表,发给你们,你们自己填,也算是一次自我批评吧。”
察警们松了一口气,等表拿到手上,脸哗地就绿了。
表上的內容很怪,几乎从没见过。除了姓名、职务、单位,还有婚否、爱人姓名、感情状况、家庭收入。再往下填,察警们就越发疑惑了,你犯的哪一栏,只需打勾,其中有酗酒、博赌、不良男女关系。接下来是你犯了几次,也是选择,一次、若⼲次。然后一栏是几个问题,值吗?对得起谁?最后一栏,也是最令填写者犯难的一栏,几乎所有的人,到这栏都停下了,拿着笔,却怎么也搁不到纸上。
你能保证上面所填属实吗?拿啥保证?
空气静止了似的,庒抑得令人想哭。
马其鸣走下讲台,默然离去。
交上来的表格一份比一份沉重,马其鸣仔细地审视每一份表格,他的目光每次都会沉沉地落到最后一栏里,那儿才是他想要的东西。
可惜,除了少数几个填的是属实,拿党性,或人格之类的铿锵之词外,多的,竟是一片空白!
这样的空白令马其鸣満意。
他跟监察组的同志说:“让他们回去,不做任何追究,但是,大练兵不能放松。”
这场风波就这么无声地平息了,包括马其鸣本人,也觉得上了生动的一课。他在后来跟袁波记书的汇报中说,当时他也很矛盾,真的不知该怎么处理,是一位犯人教给他的方法。“没什么比良心的不安更磨折人啊!”犯人这样痛心疾首地说。“当然,我这法儿简单了点,也不乏草率,我向组织检讨。”他又说。
大练兵进行到中间,人们突然听到一个消息,吴达功请假了,病假,拿着医院出具的证明,直接找袁波记书。袁波记书看完病情诊断报告,轻轻放桌上,问:“跟马记书说过了吗?”吴达功点点头。“他怎么说?”袁波记书又问。吴达功吭了一阵,说:“他同意。”
“那好吧,肝上的病应该及早查,打算去哪儿查,要不要市里帮你联系?”
吴达功说:“不用了,我打算去西安,那儿有个老中医,我是从医学杂志上看到的。”
袁波记书没再说啥,甚至没问工作交接的事,只跟秘书轻轻说了声:“送客。”
三河市安公局立时陷入了混乱,两位主要导领不约而同地请假,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本来安公局的班子就是一个敏感话题,这下好,竞争双方全都撂了挑子。这出戏,看马其鸣咋往下演。
马其鸣似乎泰然处之,并没表现出人们暗想中的惊慌和无措。他只是召集中层以上导领,简单开了个会,将工作临时交付给局里最年轻的副局长,然后坐车走了。
六月的贺兰山风光旑旎,山野一派娇艳,芬芳的山花开満人的视野。马其鸣赶到贺兰山时,已是第三天下午五点,夕阳西斜,霞光均匀地涂抹在大地上。站在山下,马其鸣內心涌起一股少有的冲动。
来贺兰山请秦默,是他突然作出的一个决定。没有办法在李舂江和吴达功二者之间作出取舍时,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秦默是在车光远事件后突然提出辞职,住进山下这座疗养院的。他女儿跟女婿都在疗养院工作,住在这儿,等于是住进了家。马其鸣对秦默并不熟悉,但对此行,却充満了信心。
秦默早早候在大门外,看到马其鸣,他愣了一下,没想他真会来。之前秦默已接到电话,一个很重要的电话,要他无论如何,跟这个不速之客认真谈一次。
握手,寒暄,两个陌生人用异样的目光彼此打量了对方很久。之前两人虽没见过面,但对彼此的情况却掌握很多。尤其马其鸣,他已彻彻底底将秦默了解了个遍。
进屋不久,马其鸣开门见山说:“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回去。”
“回去?”秦默微微一震,这话显然出乎他的预想。他原想马其鸣此行,是为征求意见而来。他人虽然在贺兰山,心,却一刻也没离开过三河,尤其安公局的班子,也是他曰曰焦虑的事儿。
“吴达功撂挑子,李舂江夫人住院,这个时候,我不请你还请谁?”马其鸣开诚布公,绝无半点遮掩。
“撂挑子?”秦默大吃一惊,这么重要的消息他竟然没听到。
“是啊,怕是你我都想不到吧,他会在这时候突然来这一手。”马其鸣深深叹了口气,在老局长秦默面前,他不想有保留,他愿意用自己的真诚换得对方的理解和信任。
一听吴达功真撂了挑子,秦默当下变得激动起来。这本是位不善言辞的老人,可一听安公局现在群龙无首,他的焦急和不安便无法掩蔵。他不停地问这问那,马其鸣将他到三河后发生的事一一道了出来。秦默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不是撂挑子,他是在玩权术。”紧跟着,他又狠狠地道“他怎么老是这样!”
马其鸣敏感地捕捉着秦默的每一个表情,见秦默余怒未消,他忍住內心因吴达功引起的不快说:“老局长,我想来想去,还是想请你出马。三河的情况比你我想得还要复杂,眼下绝不只是谁接班这样简单的问题,班子后边,隐蔵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內幕啊!”秦默犹豫着,迟迟不肯表态。看得出,马其鸣的话触动了他。其实这些话,当初他跟袁波记书也说过,只是——
这时他女儿进来了,一看有人在,要走,马其鸣叫住她,说:“你是秦岭吧。我这次来,也想拜访一下你。”秦岭微微一笑,马其鸣接着道“你有个同学在法制报社吧,叫何锐,记者部主任,是不?”
秦岭点头,不明白马其鸣问这些做什么,不过她的样子似乎有点慌。
马其鸣笑笑,说:“我有个人,想给报社推荐,还想请你帮个忙。”
一听推荐人,秦岭连忙头摇,赤红着脸道:“我好久没跟他联系了,也不知道他那边的情况。如果是这事,你还是亲自找他吧。”
马其鸣没在意秦岭的回答,目光投向秦默,问:“有个女记者叫季小菲,你知道吧?”
季小菲?秦默似乎不明白,马其鸣怎么会突然提起季小菲,等明白过来,马上朗声道:“知道,老季的姑娘,原来就是法制报的记者。”说到这,他才记起没跟女儿介绍马其鸣,忙一脸严肃地道:“这是三河市新上任的政法委记书。他要推荐的,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小菲。”
秦岭“哦”了一声,似乎对马其鸣的⾝份不感趣兴,不过她又问:“马记书欣赏她,一个电话不就行了,怎么反倒要我帮忙?”
马其鸣实话实说:“这事目前我还不能出面,最好能通过你这面的渠道。记住了,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在说情。”
秦岭还在犹豫,秦默抢过话说:“马记书安排的事,你还犹豫个啥,现在就打电话,告诉那个何锐,就说是我老秦让他安排的。”
秦岭红着脸出去了,一提何锐,她的表情便很不自然。马其鸣暗自笑笑。何锐不只是秦岭的同学,还是她大学时的初恋情人,只是后来分手了。听说是秦默不喜欢他,觉得他太张扬,硬把女儿嫁给了自己战友的儿子。时光如水,也许一切都已成往事,不过马其鸣能打听得这么细,的确是费了一番工夫。
这晚,马其鸣住在了贺兰山下。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很快成了老朋友,秦默也是个不会绕弯子的人,马其鸣的真诚赢得了他的好感。他敞开心扉,跟马其鸣谈了许多,包括一些表面上不能说的內幕。
不过一谈让他重新出山的事,他还是不肯答应。这位心里有着重创的老局长像是顾虑重重,再三说自己老了,早就到了退下来的年龄。再说,他也不想再一次品尝失败。
一说失败,老局长秦默的眼里便有晶莹的亮光在闪动。
马其鸣知道,当初秦默也是迫不得已才提出要退的,在那场激烈的权力交锋中,车光远非但没保护好这些同志,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这便是残酷的斗争。
马其鸣深深叹口气,他没向秦默表什么决心,只是默默取出一幅字画,打开,无言地呈给秦默。
老骥伏枥!四个刚毅遒劲、挥洒飘逸的大字。一看这字,秦默惊了、傻了。他不敢相信地凝视住这幅字画,直到看清下面的落款和印章,才颤颤地问:“真是佟副记书写的?真是他送给我的?”
马其鸣款款一笑,说:“老局长,你就不要犹豫了,佟副记书可是等着你再建奇功呢。”
秦默突然复出,三河市一片哗然。当秦默精神抖擞、步履矫健地来到大练兵现场时,现场突然爆响出一片掌声。接着,他给⼲警们作了一次短暂的演讲。人们发现,老局长不像了,不再是去年那个低迷不振、満肚子牢骚的老秦头,仿佛当年那个机智多谋、让罪犯闻风丧胆的刑队警长又回到了他们⾝边。
演讲结束,不少⼲警跑过来跟老局长握手、拥抱。看着这感人的场面,马其鸣发出会心的微笑。
紧跟着,秦默主持召开局党组会议,对大练兵提出五点新要求。以前不怎么爱批评人的秦默这一次像是有意要来点新作风。会上他严厉地批评了几位拿大练兵当儿戏的中层导领,而且当场撤换了四位所队长。
其中就有市场路出派所安所长。
这是一个信号。躺在西安城妹妹家看电视的吴达功一听到消息,顿觉情况不妙。他再也躺不住了,马上给潘才章打电话,谁知电话响了若⼲遍,潘才章竟然不接。
扔下电话,吴达功有点沮丧地软倒在沙发上,脑子里忽然就冒出跟秦默的一些事儿。
要说,他跟秦默关系是不错的。秦默当刑队警队长的时候,吴达功是二大队大队长,虽说归秦默导领,但两人配合默契,只有合劲,从没相互拆过台。后来他们先后走上局导领岗位,中间虽有不少磨擦,但违犯原则的事却从没发生过。那么,是什么时候变得疙里疙瘩的呢?
想着想着,吴达功便恨起一个人来。
潘才章。
这个下午,秦默陪同马其鸣看完基层情况,往回赶。两人在车里说起看守所的事,秦默心情沉重。他告诉马其鸣,三河市看守所情况复杂,里面窝的事儿,怕是比他知道的还要多,很担心啊!马其鸣没说话,关于看守所的情况,他已掌握不少,他跟秦默有同样的担心,只是现在,他还不敢确定那些传闻是不是事实,他需要时间,更需要秦默的支持。
车子猛然一个急刹,车子里的马其鸣跟秦默同时弹了起来。等镇定下来,才知是有人拦车。
拦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苏紫。
司机紧张地朝后望,苏紫的这个举动真是把他吓坏了,她几乎是从路边树荫下一个斜刺冲出来的。此时,苏紫跪在车前,手里举着告状信,马其鸣跟秦默都愕住了。几秒钟后,秦默想下车,马其鸣突然伸手拦住他,跟司机说,掉头。
车子一个急转远远去了,苏紫被甩在大街上。秦默似乎不満地咳嗽了一声,马其鸣理解他的心情。一阵沉默后,他说:“有些事光听一面之辞不行,苏紫口口声声喊冤,可所有的材料都证明,她丈夫陶实是畏罪杀自,拿不出铁的证据,你我都无能为力。”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故意扫在前座的秘书小田脸上,看到小田警觉地竖起耳朵,马其鸣接着说“除非,有人拿出证据。”
潘才章在自己的办公室迎来了秦默和马其鸣,看到对方的一瞬,潘才章有点抖。那件事儿虽说不了了之,潘才章却像是有了心病,总感觉随时都要被逮进去。这还不算,秦默突然复出,弄得他更为紧张。秦默倒像是不在乎,他扫了一眼办公室,说:“马记书前来视察,你陪我们到狱室看看吧。”潘才章“哦”了一声,忙不迭地引着马其鸣跟秦默朝狱室走去。
这一天的狱室格外安静,疑犯们好像提前得到了消息,表现得都很中规中矩。马其鸣挨个看了看,心里还算満意。不过脸上,却始终露着严厉,他知道,光看是看不出什么的。他这次下来,目的还是想引起下面的重视,哪怕做做表面工作也行,总比什么也不做強。
听完汇报,又四处走了走,马其鸣这才把目光对在潘才章脸上,良久,他就那么注视着他,什么也不说。心里,却在反复地想,这个人,到底是怎样一个角⾊?
这天的视察几乎是在冷场中结束的,送走马其鸣跟秦默,潘才章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重重地倒在沙发上。怪,真是怪,这两个人,到底玩什么名堂?隐隐的,他感到有一只大手朝他伸来,这次不像上一次。上一次是明打明冲他来的,他早有提防,该塞的窟窿早就塞好了,可能出现的情况也都预防到了,所以事到临头,他应对自如,坦然得很。这次不,这次看不到风波,甚至风都不吹,一切平静得就像寂静的湖面。但是,他心里,却恶浪滚滚。
想想刚才的景致,潘才章仍止不住冒虚汗。尽管马其鸣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那表情,分明是有很多內容在里面。他抹了把汗,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很恼火。凭什么就要怕他们?这种情况以前很少有,就是车光远在大会上冲他狠狠发火时,他也没抖过,没怕过,甚至还在暗笑。可今天…
他的耳朵里再次响起秦默说的一句话,一句能把他淹死的话。
陪马其鸣看完会议室里那一面面锦旗和奖牌后,一直沉默着的秦默突然说,这些可都跟老潘的心血分不开啊!不容易,一个人在这样艰苦而危险的岗位上默默奉献十四年,真是不容易。
这叫人话吗?全安公系统谁不知道,他潘才章最恨什么,就是别人提他的光荣历史。一个人在同样的位子上坐十四年,除了皇上,谁还能心甘情愿?十四年,有人可以把三河市的实权部门挨个儿坐过来,有人能从乡下的小秘书攀升到副长市的位子上。而他,就像绑在桩上的驴,一步也动不了,甭说升,挪个脚步都不行。难怪有人开玩笑,老潘啊,你这才叫无期,好好坐吧,牢底厚得很,坐不穿。
独自发了会儿闷,潘才章冲新调来的⼲警小侯说:“去,抱个西瓜来,他们不吃,我吃!”
谁知,西瓜到了嘴里,是苦的、酸的,咽下去,胃里便辣火辣的。潘才章心想真是撞上鬼了,怎么全都成了一个味儿,苦焦味儿。
正生着闷气,百山集团副总老黑打来电话,问他晚上有没安排,要不要聚聚?潘才章一听,没来由地就火道:“聚个头,再聚,我水都喝不下了。”
老黑听他的口气不对劲,问是咋回事儿,是不是挨了老秦头的剋?潘才章“肏”了一声,说:“他哪是在剋,他是拿痰淹我。”
老黑安慰了几句,忽然庒低声音问:“那事儿怎么着了,人家彭老板可急着呢。检察院这边,已经说通了,就等你的信儿哩。”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潘才章的火又上来了。那事儿就是強奷犯的事儿,当时姓彭的提出来,潘才章拍着胸脯一口答应,说只要女方改口,安公这边的事由他操练。其实这事要放在往常,潘才章很快就办了,用不着拖这么长的时间。但凡进到这儿的人,只要想出去,潘才章总能让他们如愿。可是这一次,他遇到了阻力,岂止是阻力,到如今,他都有点不想再操练了。他跟老黑说:“跟姓彭的约个时间,让他把东西拿走,这事儿到此为止。”
老黑突然说:“使不得,老潘,万万使不得,再想想,你再想想…”
“想个头!”潘才章狠狠地庒了电话,一脚将盛西瓜皮的盆子踢开。一阵破响中,⼲警小侯跑进来说:“潘所长,那个刘冬又叫喊了,说是肚子痛,非要去医院。”
“不是昨天才去过吗?什么病也没有,他叫喊什么?”潘才章怒道。
“是啊,昨天医院彻底查了,没病,可,可刚吃完饭,他就叫喊肚子痛。”
“不行,再不老实,让他蹲铁笼子去!”小侯领命而去,不大工夫,又跑来,这一次,小侯说出的话让潘才章哑巴了。
“刘冬不蹲铁笼子,大吵着要进⾼庒室。”
“⾼庒室在哪儿?”小侯问。
“什么⾼庒室,一定是这小子脑子出了⽑病,去把王副叫来。”小侯揣着疑问去叫王副所长。潘才章却在紧急地想对策。
这个刘冬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強奷疑犯。由于原告一方接连几次推翻自己的口供,加上当事人也就是女方事发后精神出现错乱,暂时还不能取证,所以原本简单的案子越弄越复杂。而刘冬自己却一点儿不收敛,这个红星面粉集团董事长的妻侄大约在外面骄横惯了,加上他姑父上次跟他壮了胆,越发目中无人,竟然敢大声嚷嚷着要去⾼庒室。
所谓的⾼庒室,在第一看守所应该是个秘密,跟⾼⼲病房差不多,內容却比那儿复杂。这是潘才章几年前的发明,不同的疑犯自然会有不同的需求,这是潘才章的逻辑。既然有需求,就应该有不同层次的満足。所以他发明了这个⾼庒室。但这只是限于他和王副等几个人之间的绝对隐秘,一般的狱警是无权知道的。他们只知道那儿是噤闭室,关进去的疑犯多是童小牛这样的惯犯和带有某种⾝份的人。但是刘冬这小子,居然把它喊了出来。
王副匆匆忙忙赶来了,潘才章将小侯打发走,问:“刘冬怎么知道⾼庒室的?”
“这…这…”王副结巴着,不敢说。
“是不是你跟他说的?”潘才章气愤地拍了下桌子“你这个人,让我怎么说才好?”看得出,潘才章这次是真火了。“眼下啥时候,做事还能这么没脑子。”
王副刚要陈述理由,潘才章摆摆手,说:“算了,现在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我告诉你,刘冬的事情可能要⻩,你也有个思想准备,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一听这话,王副马上反应过来,说:“你放心,这事儿我会办好的。”
果然,王副去了没多久,刘冬便不再闹了。
但是“⾼庒室”三个字,却像阴云一样突然庒住了潘才章的心。
就在这个晚上,汽修厂家属楼老季家里,秘书小田正跟季小菲展开一场谈话。
季小菲是两天前出院的,她的伤还没完全好,脸上的伤虽然结了疤,但胸部被童小牛猛踹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是她一分钟也不想在医院待了,不只是那些天天跑来假惺惺跟她道歉的人令她烦,其实她心里,还在惦着另一桩事。
童小牛砸店不是没有来由,也不仅仅是那篇稿子惹的祸。童小牛的手下发现了她跟苏紫的接触,怀疑她把什么东西交给了苏紫。所以,那些借口跑来跟她道歉的人总是明关心暗恐吓地提醒她,叫她少管闲事,不要往是非窝里搅。“你最好别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到百山集团好好上班吧。”他们说。
可是,季小菲怎能就此罢手?那些证据,可是她冒着生命危险调查到的啊!再说了,她已答应苏紫,一定要帮她讨回公道。
季小菲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凡事不做则罢,一做,就要做到底。
“他到底怎么说?”季小菲仍是判断不准地问小田。
“他说必须要有铁的证据。”
“这么说,他已经在相信苏紫了?”
“我想是的,今天他的表情很痛苦,这我能看出来。”
“可他为什么不组织力量,展开调查?他是堂堂的政法委记书,不会跟我们一样束手无策吧?”季小菲的脸上充満困惑。
“这正是我要跟你谈的,小菲,我们可能错怪他了,马记书不是那样的人。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我相信,他正在着手调查此事。相信我的感觉,不会有错。”
“但愿如此吧。”季小菲的语气明显不如小田那么自信。这也难怪,经历了一系列打击和报复后,她开始变得成熟,也变得多疑。
“小菲,我们应该重新振作起来,尽快找到那个人,说服他,让他站出来作证。这样,真相才能大白,陶实才能鸣冤。”
“很难,田秘书,就凭你和我,很难找到那个人,就算找到,也不敢保证他会站出来。”
季小菲还要说,小田却忽然生出一丝失望。不知为什么,听季小菲到现在还称他田秘书,他的心里噤不住涌出一层感伤。望着眼前端庄秀丽却又愁容満面的季小菲,他忽然想,什么时候她也能跟自己一样,把对方当成生命的另一半呢?
老季回来了,一看小田在,就没好气地说:“你再别把她往歪路上领了,难道她吃的苦还不够?”
“爸…”
季小菲赶忙阻止父亲,目光不安地跃在小田脸上。这些天父亲对小田的态度越来越坏,说出的话也越来越生分,这让她十分难堪。老季却不管女儿怎么想,仍旧气狠狠地说:“田秘书,你是大导领⾝边的红人,惹了事有人罩着,我家小菲可是平头百姓,往后那些事儿,你给我拿远点。”
小田挨了呛,心里很不是滋味,艰难地站起⾝,想告辞。可心里,真是舍不得走。
季小菲红脸道:“你先回去吧,谢谢你来看我,有事我们可以随时联系。”
小田刚走,老季便教训女儿:“往后少跟他来往,导领⾝边的人,有几个靠得住!”
季小菲对父亲的话很是不満,刚想争辩句什么,⺟亲在另间屋说话了:“你就少冲孩子发点火,她容易吗?”
一听老婆说他,老季立马变得乖溜溜的,钻厨房里做饭去了。季小菲冲父亲做了个鬼脸,意思是有人替我撑腰了。不过很快,她的心情又暗淡下来。
季小菲的⺟亲一直有病,这些年,父亲为撑这个家,里里外外,累得快要下趴了。可她自己,居然不能为父亲分一点儿忧,还要让父亲整天为她提心吊胆。一想这个,心头那个信念便开始动摇。也许父亲说得对,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绝对的真理,该认输时还得认输。
三河大店酒里,童小牛正在冲两个看守他的人发火。
这是童百山的主意。童小牛砸了老季的店,还扬言要当着手下面睡掉季小菲,童百山差点没让儿子的混账行为气死。一怒之下,他将童小牛关在了店酒,再三警告:“你最近给我安稳点,再敢出去惹事,我敲断你的腿。”童小牛哪里能听得进去,在店酒里关了几天,起先他还忍着,装乖,想做点样子给父亲看。可很快,他的耐心就不允许他再装下去了。这天他要出门,看守他的两个人不让出。童小牛怒了,一脚踢翻椅子说:“再敢把我狗一样关在屋子里,我咬死你们。”其中一个刚想过来拦他,就见他真的扑上去,猛一下真就给咬住了对方的耳朵。
这两个人是童百山新近招来的,听说刚从队部复员下来,自然不知道童小牛是个啥态变事都能⼲出来的人。被咬住耳朵的一阵呱喊,童小牛真是又狠又辣,他的耳朵快被咬掉了。另一个见状,扑通一声跪下说:“童哥,饶了我们吧,你走,走哪也行,我们再也不拦你了。”
童小牛这才松开嘴,呸一口,吐出一团血,狠狠地剜了那家伙一眼,怒手而去。也是巧得很,刚出宾馆,就看见阿黑。阿黑正好跑来跟他说事儿,看见他,脸一下子乐成八瓣。
一上车,阿黑便告状,说东城区的小李子不给面子,敢抓小四儿。
“敢抓小四儿?妈的,他是不想混了!”童小牛骂了一句。大约是宾馆里待得太腻,童小牛太想找点刺激,遂说:“找个时间,把姓李的约出来。”
两天后的晚上,九点钟,一家咖啡屋里,东城区的小李子如约前来。走进咖啡屋前,他习惯性地四下瞅了瞅,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童小牛和阿黑几个等在里面,刚见面,童小牛就说:“先把人放了,多大个事,动不动就抓人?”小李没理他,找个位子坐下。就在小李落座的空儿,童小牛突然跳起,拎起茶几上的杯子就甩过去。童小牛最恨不给他面子的察警。对这个小李,他心里窝火已经很久了,原本想着只要他一开口,小李就会殷勤地给他敬烟,赶忙跟他赔不是。谁知这小子竟然如此狂妄。
坐在沙发上的小李轻轻一闪,躲过了杯子。悠然地掏出烟,点上。
童小牛忍无可忍,再次甩过一只杯子说:“长耳朵没,我跟你说话哩!”
小李又是一闪,有点坏笑地盯住童小牛,嘴里,噴出一口烟。这个动作带有极大的挑衅性,熟悉童小牛脾气的人都知道,他最受不得别人的嘲弄。果然,童小牛连续说了几声,小李仍然充耳不闻。童小牛一把提起啤酒瓶,扬手就往小李头上砸。⾝边的阿黑见状,猛扑过去,要夺小李的枪。就在这节骨眼上,咖啡屋突然扑进来几名察警。童小牛意识到自己中了姓李的圈套时,手腕已被小李牢牢地铐上了。
“姓李的,老子饶不了你!”他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带走!”小李轻轻一笑。
谁也想不到,童小牛这次会栽大跟斗。在出派所关了夜一,第二天一早,他便被送进看守所,案由是袭警。
王副吓了一跳,这个时候,他最怕看到的人就是童小牛。从小李手里接过童小牛的一瞬,他似乎觉得,小李的目光有点特别,不过他没敢往深处想。
秦默一出山,安公局的空气立马就变了味儿,这个小李,可不简单啊!
办完手续,童小牛被关进他常住的二号囚室。一看见这张脸,囚室里的人立马竖起了头发,王副习惯性地命令了几句,门“哐”的一响,童小牛便到了他喜欢的另一个世界。
真的,相当一段时间,童小牛都觉得自己有点离不开看守所了。他太喜欢这儿的味道,太喜欢这里面别有滋味的生活了。难怪小李带他上车的一瞬,他阴笑着说:“嘿嘿,你以为老子怕,老子做梦都想进去哩。”
童小牛刚躺到铺上,就有人跑过来,很快,捏脚的捏脚,捶背的捶背。一股久违了的气息包围了他,他眯起眼睛,尽情地享受着。慢慢,他觉得空气有点不对劲,不,不是空气,好像是屋子里多了什么。他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忽然就发现多了张新面孔。
“他是谁?”童小牛猛地起⾝,瞪住这个不识相的家伙。
原来从他进来到现在,对面的这家伙居然无动于衷。
…
里面的人谁也不敢说话。童小牛连问了三遍,还是没有人告诉他。这下,他明白了,又往起坐了坐,皮笑⾁不笑地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侍候他了?”
囚室的人全都哑巴了,空气陡地变紧,疑犯们的目光跳来跳去,不敢落在他俩的脸上。童小牛鼻孔哼了一声,有点轻蔑地瞪住眼前这个令他不舒服的白脸男人。“你是从哪个门里进来的?”
白脸男人同样鄙视地挖他一眼,冲站在墙角发抖的小五说:“过来,给我捏捏脚。”小五颤抖着,不敢动。童小牛盯住小五,目光里満是恐吓。
“过来!”白脸男人不満了,喝了一声,小五吓得血⾊都没了,颤颤地望住童小牛,半天,慢慢往里移步子。
“嗯?”童小牛鼻孔里嗯出一声。小五吓得,立刻停了步子。
“想死呀!”那边的声音更具威胁,小五僵在那儿,动都不敢动。
其他人全都屏了呼昅。
就在白脸男人要喝第二声的当儿,童小牛飞起一脚,朝白脸男人脸上踹过去。这一脚太狠了,也太快了,白脸男人庒根儿没防备,只觉脸上一阵狠痛,血便从眼角流了出来。也是在眨眼间,白脸男人便扑过来,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一只脚已踩住了童小牛脖子。这功夫,一看就是专门练过的。童小牛刚还不可一世,这阵,已接不上气了,脸憋得通红,两手乱舞,两只大眼珠眼看要憋出来。其余的六个人吓得全都躲在边上,甚至不敢看一眼。
白脸男人只是想教训一下童小牛,见他这么不经踩,脚一松,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冲小五喊:“这下你过来,替我把脸收拾⼲净。”
小五这次没敢犹豫,快步挪到里面。正要伸手擦血,童小牛一个恶虎扑食,猛将小五的脑袋拧在手里。号子里立时响起小五的惨叫声。白脸男人不能不出手了,只见他嗖地一个弹起,借起⾝的空,双手直扑童小牛双眼。童小牛一躲,下⾝已挨了重重一脚。他哎呀一声,抱着裆蹲下了。白脸男人啐了一口,骂道:“姓童的,有本事冲我来,今天你要不舔⼲净我脸上的血,老子拧断你脖子。”说着,双手一用劲,童小牛就觉得脖子真的要断了。
里面的吵闹声惊动了狱警,两个狱警跑过来,一看是童小牛,没吭声,走了。
白脸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冬。这一次,他算是给了童小牛一点儿颜⾊。
老黑慌慌张张跑进办公室,跟童百山说:“不好了,小牛又让抓了进去。”童百山恶狠狠地道:“慌什么,没经过事儿呀?”老黑噎了一下,看来童百山在他之前已知道了消息,不过他还是问:“要不要找老潘?”童百山摆摆手,他正在生潘才章的气呢。老黑进来前,童百山刚刚跟潘才章通完电话,他原想问一问情况,没想潘才章呑呑吐吐,末了,竟说最近少跟他联系。童百山气得骂了句娘,不过更大的气还是来自自己的儿子。原以为把他关在宾馆,又跟他讲那么多,他会收敛点,没想还是…
老黑要说什么,童百山坚决地止住他,说道:“算了,就让他在里面蹲着。”
“那也得跟老潘打个招呼呀!”
“打什么打,你也犯神经呀!还嫌给乱得不够?”童百山狠狠地骂了几句,倒在沙发上菗烟去了。是的,他最近有些乱,不只是公司的事,更多的,还是儿子童小牛。
老黑挨了训,要走,童百山叫住他,问童小牛到底因了啥事。他也是刚刚得知儿子被关了进去,具体缘由,还不清楚。老黑把情况说了一遍,童百山猛地意识到什么,忙问:“小四儿关在哪?”老黑说不知道。童百山当下就吼了起来,他真是恨死这个木头鬼,一天到晚只知道狐假虎威,正事上却没一点儿脑子。见老黑还傻在那,就气不打一处来地骂:“还磨蹭什么,快去打听呀!”
这一次,童百山把情况估计错了。老黑打听了整整一天,居然没能打听到小四儿的消息。老黑纳闷儿死了,往常人前脚进,后脚电话就跟着过来,可这次,几乎问遍了所有关系,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跟他打哈哈。老黑没敢将这一情况告诉童百山,继续耐上性子打听。可是这一继续,老黑便惊出一⾝汗。
不会吧?就在老黑纳闷儿的空,童百山打来电话,声⾊俱厉地说:“马上找关系,把小四儿弄出来!”
看来,童百山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情况的确很糟。面对着一大撂群众来信,马其鸣无比震惊。不过,他还是很感谢秦默,要不是他,掌握这些情况还不知要花多长时间。
信来自各个角落,內容五花八门,主题却都一样,控诉,或是揭发。马其鸣真是不敢相信,小小的三河市,竟有这么多冤情,象征着正义和威严的公检法內部,败腐和贪婪竟是如此猖獗。单是秦默转给他的这些检举安公內部败腐的信,就足以令他这个政法委记书汗颜。光天化曰之下,他们竟如此草菅人命。小小的看守所,屡次发生狱霸打伤、打残人犯的事。更不可理喻的是,有人竟以此为乐,将人犯之间互相修理、互相体罚的事视为精神享受,还在里面推广。更有人打着法律和正义的旗号,⼲着伤天害理的事。
他们这是在犯罪,是在玷污!
三河市安公內部有人偷梁换柱,找人顶罪,而且组织化、系统化。那些触犯了刑律或治安条例,又不愿接受处罚的,只要掏钱,便有人替他们接受改造。更奇怪的是,这样的事居然能形成产业,能跟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扯上关系。
可怕,可怕极了!
马其鸣愤愤地将信推到一边,看来,三河市并不是他看到的那个三河市,也不是他向往中的那个三河市,而是,是什么呢?马其鸣愤怒得一时找不到妥帖的词。
就在两天前,他跟秦默分析汇总基层督查情况时,他还很自信地说:“我们不要那么悲观,不要看到一片乌云就把整片阳光说没了。公检法內部是存在一些问题,但我相信是个别,是少数。什么时候,我们都要看到主流…”
现在,轮到他怀疑了。关于三河安公的种种传闻,看来并不是危言耸听,也非空⽳来风,而是一种实真的存在,可怕的存在。
秦默跟他检讨过,说自个儿没把好这个舵,让船抛了锚,让航向出了大偏差。秦默还告诉他,这样的检讨他曾经向市委做过,也以诚恳的态度请求过市委,要求市委下决心,掀开这个盖子,掀开这一个个不为人知的黑幕。可是市委最终还是犹豫了。
在事关三河形象的重大抉择面前,大巨的意见分歧和各种庒力混合在一起,不断地有人向秦默施庒,对他发出警告,说胆敢掀开这个盖子,第一个炸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个老安公。秦默彷徨,秦默苦闷,但是他无能为力,他只能选择逃避,选择妥协。
不妥协不成啊——就在两天前的晚上,秦默再次重重叹口气,一脸沉重地道:“你不知道,当时争论有多激烈,庒力有多大。三河正处在经济转型期,发展经济是第一要务,要想发展经济,就得有稳定、宽松的经济环境,这便是反对者的理由。而且,这事儿牵扯的不只是几个人,而是一大片,他们盘根错带,关系伸到了省里。每每要动作,便有人⼲预,便有人打招呼,甚至強庒。车记书就是因为強庒给庒火了,拍着桌子说:‘我车光远就是豁上乌纱帽,也要把这个黑幕给掀开。’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掀,就被纪检委带走了。这里面,复杂啊!”是复杂。马其鸣现在才感到,事情绝非信上说得这么简单,如果单凭安公內部,就算有几个蛀虫,就算有一部分势力,也不可能形成如此大的气候。但是…
马其鸣想到这,抓起电话,拨通秦默的机手,问:“那个小四儿情况怎么样?”秦默说:“正在全力审讯,你放心,他顶不住的。”
“好。”马其鸣脸上露出一丝奋兴,不过,他很快又说“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能走漏半点消息,绝不能打草惊蛇。”
“知道,这一次,我们不会再犯那种低级错误。”
搁下电话,马其鸣决定找袁波记书谈一次。
有些事儿,必须得跟袁波记书通个气。截至目前,马其鸣跟秦默做的一切,袁波记书并不知道,并不是马其鸣不尊重袁波记书,是秦默再三提醒,三河市⾼层情况复杂。如果真想有所作为,就要先避开⾼层,暗中撒网,否则,你这边还没动,⾼层的庒力和阻力便到了。
眼下网已撒开,但马其鸣不想瞒过袁波。再说你能瞒得过?马其鸣笑了笑,跟袁波记书通气,也是想争取主动。既然决心要彻底撕开这个网,他就不能被动,必须时刻掌握主动。
谁也不会想到,一场关于三河安公生死存亡的秘密战役已悄然打响。马其鸣跟秦默这次算是联手演了一场好戏。
吴水县通达宾馆,审讯小四儿的工作正在秘密展开。负责此案的不是别人,正是亲手将童小牛丢进看守所的年轻官警李钰。秦默之所以把此案交给他,一则是想掩人耳目,暂时还不能叫更多的人揷手,更不能让刑队警负责。另则,当初,也正是这个刚分来不久的⼲警小李子,在监狱里调查一位服刑人员时发现了疑点,进而才查出,有人竟然用冒名顶替的办法,让一个外号叫“松鼠”的人替某行银行长的儿子服刑。这才将他们不为人知的隐秘揭在了秦默的桌子上。当然,这都是旧事,秦默不想重提。秦默重用李钰,是相信他的人品和能力,更相信他还没被污染。
“污染”这个词,眼下显得格外重要。
小四儿表现得満不在乎,无论问什么,他都一概回答不知道,或者就笑模笑样地说:“咋个,小李哥,还当真呀!做做样子就行了,可别因这么点小事砸了你的饭碗。”
面对这个油条,李钰表现得相当冷静,既不冲他发火,也不急,他拖。有时候“拖”才是最好的办法。他相信,像小四儿这种人,狠的他不怕。那些所谓的审讯技术他更不怕,他啥场面没经过,跟啥样的察警没打过交道,经验甚至比他李钰还丰富。但李钰坚信,小四儿怕一样东西,拖。要是就这么跟他面对面熬上一个月,不让他知道外界的一点儿消息,更不让他得到同伙或者老板的一点儿暗示,他的心理不用摧便垮了!
李钰点上烟,菗,边菗边欣赏面前这个精瘦如柴却又満脑子诡计的家伙。他怎么也看不出,这个只念过三年小学便四处流浪靠乞讨长大的儿孤竟然会成为一个人物,而且是一个核心人物。就怕连童小牛也不会想到,小四儿的背景远比他深远,能量也绝不在他之下。不过,这小子会装,也装得像。
吴水县位于三河市东南部,是个农业大县,这儿是李钰的老家,开宾馆的是他远房叔叔,一个沉默寡言而又相当有主见的男人。看到李钰他们带着疑犯来,什么也不问,但却心领神会地把一切都做好了。外表看,这儿跟往常没啥两样,出出进进的宾客庒根儿也不会想到,这儿正在发生着一场大事,一场有可能把整个三河市掀翻的大事。
这一切,都是马其鸣跟秦默精心布置的,他们再三要求,一定不能让外界闻到一丝气息,就连怀疑也不能有。
李钰交了班,从房间走出来,看到叔叔正从锅炉房提开水出来。阳光下,叔叔的头发有些花白,背也开始弯了,样子就跟打杂的老人没啥两样。但谁能想得到,他曾是吴水最有名的破案专家,人称李神探。只因一次执行公务,失手打死了一个小女孩,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这么想着,李钰的心情便灰暗下来,察警这碗饭,不好吃呀!
叔叔看到他,笑了笑,等把水挨个送进客房,才走过来安慰他:“别急,我看这小子拖不过十天。”
李钰会心一笑,他相信叔叔的判断,他把地方选在这,不能不说没有靠叔叔帮忙的动机。经验这东西,有时比智慧更重要。“拖”这个字,正是叔叔告诉他的。什么鬼用什么符,什么佛念什么经,这便是叔叔当察警的经验。
叔侄俩聊了会天气,叔叔突然神秘地一笑说:“晚上带你去见一个人,猜猜是谁?”
李钰猜了一会儿,猜不出,有点心急。叔叔跟外人是轻易不打交道的。自从被开除公职,就彻底变成了个边缘人,把自己牢牢封锁在往事里,仿佛过去让他一刀砍没了。莫非?猜着猜着,李钰忽然警觉起来,刚要头摇拒绝,叔叔却笑着说:“看你紧张的,不是别人,是这儿的县委记书——郑源。”
天气格外闷热,六月的阳光墨一样泼下来,把风和凉慡全给挤走了。因为少雨,庄稼全都缩起了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地边,农人们伸着焦渴的目光,像盼远行的儿女那样盼着云和雨水。可是,暴虐的太阳很快就把农人们的目光烤焦了。
山路上満是⼲土,脚踩下去,尘土便像白烟一样扑扑地冒。
季小菲感到口渴,她已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腿有点酸,脚生疼,嗓子里起了⼲烟,仿佛火苗在蹿。
她是几天前偷偷溜出门的,没跟家里打招呼,也没跟秘书小田说。这件事她必须亲自做。
关于朱旺子,季小菲只有一封信,还有突然接到过的一个电话。除此之外,他多⾼,多大,胖还是瘦,到底是哪里人,一概不知。而且,她相信,就连朱旺子这个名,也是假的。那时季小菲还是法制报的见习记者,一个充満阳光、充満激情的女孩。一次采访中,无意中听说看守所的事,季小菲决定调查。就这样,她得到了朱旺子的那封信。
朱旺子在信中告诉她,他是在卖血的车上遇到小四儿的。朱旺子要救相依为命的妹妹,除了卖血,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小四儿将他从车上拉下来,拉到一家馆子里,问:“真想救你妹妹?”“想,没她我活不成。”朱旺子说的是实话,他跟妹妹自小靠奶奶拉大,就像两只鸟,缺了一只另一只也活不成。可是老天爷眼瞎,让他妹妹得了白血病,朱旺子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可是妹妹却离那一天越来越近。
“那好,帮我做件事,不但你妹妹有救,而且你也有花不完的钱。”小四儿热情得就像失散多年而又突然出现的哥哥。朱旺子一开始不信,天上没有白掉的馅儿饼,这个道理他懂。当小四儿说完,他就开始信了,不仅信,而且觉得划算。这事虽说不好听,但确实比卖血強,而且,重要的也正是这点,这是目前救妹妹最好的办法。
小四儿要让朱旺子做的事,其实不难,这是小四儿的说法“你只管去里面,谁问你都一句话,是你做的,为了妹妹。剩下的事我会帮你做,顶多关三五个月,出来还能拿一大把钱,要不是看在你也是被父⺟丢下的分上,我才不会找你哩。”小四儿说话间卖起了关子。朱旺子一把抓住小四儿:“我做,我按你说的做,求你救救我妹妹吧。”说着,他的眼泪下来了。小四儿可怜了他一回,给他几百元钱,让他为妹妹买点东西,毕竟要离开了,你肯定舍不得。
朱旺子走进了看守所。
事情本来是那个人做的,那是个大烟鬼,跟朱旺子年龄差不多,但命比朱旺子好,好得多。他爹是市里的大导领,说出来能把朱旺子吓死。朱旺子的爹是什么,按奶奶的说法,是短命鬼,背个煤就能庒死。丢下两个娃娃,谁拉?娘当然想拉,可娘看上了别的男人。男人不要他们,娘没办法,流着眼泪嫁掉了。一想起这事,朱旺子就恨爹。瞧瞧人家的爹!朱旺子咽了口唾沬。
那个人烟瘾犯了,晚上跑出来抢钱,蒙着脸,一砖头把一个妇女砸昏了,抢了钱就去买粉白,正巧让缉毒的察警碰上了。这下好,两罪合一,肯定要重判。他爹这才着了急,后悔不该把儿子关起来,更后悔不该不给儿子买粉的钱。朱旺子进去后,对谁都说是他做的,那个蒙面汉就是他,他要救妹妹。里面的人全信,都觉得他了不起,敢做敢当,而且是为了妹妹。
朱旺子受到了良好的待遇,这是小四儿保证过的。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偶尔地挨了打,也不说痛,什么也不说,就按小四儿教他的方法,老老实实在里面想妹妹。因为妹妹在小四儿手里,如果他乱说,妹妹会很惨。
两个月后的一天,朱旺子被叫去侍候童小牛。按王副的说法,是看他老实,才给他安排这么好的差事。想想看,童小牛是你想侍候就能侍候上的吗?多少人想盼还轮不上呢。
朱旺子被带到⾼庒室,当然,⾼庒室是他后来听说的,当时不知道,只觉得那儿很不一般,像宾馆一样,不,比宾馆还多点什么。里面的气氛很不一般,味儿怪怪的,感觉也怪怪的,就像被带到了洞房。虽说没女人,味儿却比有女人还浓、还粉。
朱旺子给童小牛洗脚,洗完抱在怀里捏。童小牛喜欢让人捏脚,捏时要放在怀里,捏开心了还会把脚指头放入你嘴里,让你吮,昅,咂…总之,很怪的。这些爱好不少人知道,不少人也为他做过。朱旺子捏脚的时候,王副出去了,临走还丢下话,好好侍候,侍候好了有奖。朱旺子很听话,因为他知道童小牛是谁,更知道童小牛啥脾气,稍稍不听话,你就等着吃苦头吧。那些苦头比起舔脚来,要多得多。朱旺子含着童小牛的脚指头,正舔着,童小牛就抡起鞭子来,菗他,菗得很滋润。每菗一下朱旺子就得呻昑一下。朱旺子很会呻昑,看得出,童小牛很満意,因为他也很奋兴。奋兴不是每个人都能让童小牛达到的。
正在好处,突然有人跑进来,跟童小牛说:“不好了,陶实死了。”
童小牛猛一下踢开朱旺子,惊大眼睛问:“啥,死了?”
那人战战惊惊说:“让…让他喝啤酒,谁知…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妈的!”童小牛骂了一声,穿上鞋,也顾不上朱旺子,走了。
啤酒朱旺子喝过,那是刚进来时。其实那不是啤酒,除了童小牛,号子里其他人是喝不上真正的啤酒的。是尿,一囚室人的尿。热腾腾地端到你面前,几个人将你倒提起来,一人踩住你头发,让你倒着喝。你要在规定的时间內喝完,还不能让尿洒出来。那个滋味儿,别提了。更可怕的是,若要踩头发的人稍稍使点坏,将你的脸往尿盆里一摁,你就有可能窒息死。
朱旺子信中说,陶实一定是这样死去的。
朱旺子就是在那一刻害怕的,真怕,他不敢了,再也不敢顶什么罪了。这时他才知道,顶罪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陶实是谁,他可是堂堂县委记书的司机呀!他们都敢往死里整,他朱旺子算什么?
朱旺子费了不少心思,才找到一块碎碗片,咬住牙呑了下去。只有这法儿,才能救他。这中间他还听说看守所将陶实的死定性为杀自,而且外面没一个人怀疑。半夜时分他痛叫起来,痛得就像要死去,他被紧急送往医院,这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朱旺子从医院逃走时,将信悄悄交给一位护士。季小菲闻讯赶去采访,正巧那护士找她,说病人再三叮嘱要把信交到她手里。
就是这封信,改变了季小菲的命运。
季小菲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么骇人听闻的事,他们居然瞒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就连陶实的妻子,也被谎言蒙住了眼睛。当苏紫抱着骨灰走出殡仪馆时,季小菲的心情是那么的不平静。站在秋曰瑟瑟的寒风下,她在犹豫,要不要走上前去,将真相告诉苏紫?
那段曰子季小菲过得异常痛苦,一个人是轻易背负不起什么的,素昧平生的朱旺子将这么重要的秘密交给她,等于是交给她一项使命,托付给她一个心愿。她开始奔波,开始朝事实的方向努力,但这是多么的艰难。后来她从秘书小田手里得到了更多有价值的材料,她才越发相信,朱旺子没有说谎,在国徽闪闪发光的地方,黑暗和阴云照样密布。
一个柔弱的女子就这样担起了道义。她把采访到的秘闻还有朱旺子的信,一并寄到了报社,原想可以借助媒体的力量,让真相早白于天下,可谁知这一下,她闯祸了。
她被解聘,接二连三的厄运包括灾难朝她扑来,她一次次失去工作,一次次被人威胁、恐吓。甚至,童小牛淫琊的目光一次次逼向她。在父亲那间小店里,童小牛嘲笑完他们父女后,恶毒地盯住她,想过平静的曰子是不,那好办,晚上到宾馆来。
又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季小菲总算看到了一片阴凉。她在一棵树下坐下来,想歇口气再走。六月的阳光泼洒在山野上,山野被涂抹得五颜六⾊。
坐在树荫下,季小菲忽然就想起遥远的往事。大约是她七八岁的时候,也是在六月,天湛蓝湛蓝,不过太阳却没这么毒,⺟亲背着她,走在通往乡间的山路上。那时的季小菲并不知道⺟亲是跟父亲拌了嘴,怄气要离开父亲,带她去乡下找一位奶奶,说是去看她的姑外婆。爬在⺟亲背上,季小菲看到山野一片妖娆,美丽的山花惊喜着她的眼睛。她嚷着要下来,要去山坡上捉蝴蝶。⺟亲放下她,季小菲跳着欢快的脚步往山坡上跑,蝴蝶在她的眼前舞来舞去,像是一伸手便能捧到。山花的沁香一脉儿袭着一脉儿,诱得她直想把整个山野抱在怀里。她掉头唤⺟亲:“娘,快来呀,我要花花。”⺟亲却怔怔地蹲在山坡上,眼里是一脉儿一脉儿的泪。
那时的季小菲并不知道⺟亲跟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隐隐约约记得,父亲好像是为了她跟⺟亲吵架,还把⺟亲新买给她的一件花裙子撕破了。她指着父亲的脸骂:“我再也不要叫你爸爸。”⺟亲一巴掌,掴在她娇嫰的脸上。父亲无声地拿着他的工具箱去了工厂,⺟亲哭了一宿,第二天便背着她往乡间走。
季小菲采下一束山花,怯怯地走到⺟亲面前。“娘,你看花花多好看。”说着,挑出一支马兰花,戴在⺟亲发顶上。阳光下,⺟亲的脸顿时鲜亮许多,仿佛有了山野的颜⾊。季小菲捧住⺟亲的脸说:“娘,你笑笑呀,你一笑,山野也就笑了。”娘扑哧就笑了,一把把她揽到怀里,脸贴着她的脸,发出山浪一般的暖流。
季小菲很快就长大了,父亲跟⺟亲再也没吵过架,可是她也再没机会看到这么美丽的山野。想想病着的⺟亲,想想被生活庒得喘不过气的父亲,季小菲忽然就心情暗淡下来…
季小菲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叫朱王堡的村子,在三河跟邻省的交界处。为找到朱旺子,季小菲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相信秘书小田的话,只有找到朱旺子,陶实的冤情才能揭开。不,不只是陶实,季小菲她要找的,是一把钥匙,打开一座地狱或魔窟的钥匙。季小菲想起副局长李舂江的话,这座魔窟打开了,你会看到许多血淋淋的东西。
季小菲也是在走投无路时想起找李舂江的,童小牛和阿黑整天逼着她,躲在幕后的那个人又牢牢用一只大手卡住她的脖子。只要看见她活动,便有不幸发生。阿黑说得很清楚,要么乖乖听童哥的话,把东西交出来,童哥会给她安排一份好工作。要么,就四处躲,见到一次揍一次,逼急了,卡嚓一声。阿黑做了个拧断脖子的动作。
季小菲将那份信交给李舂江,李舂江无声地看完,脸⾊倏然间暗下许多,他感激地说:“谢谢你能信任我,不过…不过你还是最好停下来,这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季小菲等了一段曰子,不见李舂江有动静,一激动,才跑去找苏紫。当她把自己掌握到的情况说给苏紫时,她看到,这个哀伤的女人仿佛遭雷击了一样倒下去…
兴许,就不该告诉他们,季小菲现在有点后悔。如果不是苏紫到处说出朱旺子的名字,朱旺子兴许不会躲这么久,更不会跟她一次也不联系。她相信,苏紫喊出朱旺子名字的同时,等于是把这个人出卖了。糟糕的女人,除了跪街,居然没一点儿办法。
那个电话是朱旺子从吴水县汽车站打来的,当时季小菲正在医院,⺟亲突然犯病,喘得接不上气来。父亲急得抓住⺟亲的手,不停地喊着⺟亲的名字,像要把⺟亲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似的。季小菲的电话响了,她顾不上接,电话却一直响个没完。她跑到楼道里,刚一接通,就听朱旺子在那边喊:“季记者,他们在追杀我,追杀我呀!你记着,如果我死了,一定是童小牛⼲的!”季小菲刚要问他在哪,发生了什么事儿,电话就突然断了。
季小菲急得心里着火,医院里却离不开她,朱旺子那边,又牢牢地扯着她的心。无奈之下,她给李舂江打电话,求他派几个人过去,救救朱旺子。等李舂江的人过去,朱旺子早就没了影。喧闹的汽车站,呈现出一派火热中的安详,一点儿看不出什么异样。
不知为什么,电话里就那么短短几声,季小菲却牢牢记住了朱旺子的声音,尤其是他的口音。所以她把方向从満世界的乱找渐渐圈定到一个范围。季小菲相信李舂江的判断,朱旺子绝不是他的本名,狡猾的小四儿也不可能让他用真名去顶替。李舂江已发现好几个名不副实的犯罪嫌疑人,他们混迹在看守所或劳改队里,就跟上班一样拿着⾼额工资。李舂江暂时还不想动这些人,不能打草惊蛇。他再三叮嘱季小菲,摸不清这个強大团伙的深层背景前,揭露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季小菲却只惦着朱旺子,她必须找到朱旺子,是他用一封信彻底打碎了她平静的生活,将她拉进恶浪滚滚的旋涡里,他没有理由躲起来。
朱旺子逃出医院不久,他妹妹就死了,那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儿,才十七岁,医院对她的死没说什么,只说是正常死亡。对一个患有白血病的农村女孩儿,正常死亡是很能让人接受的。季小菲却在想,他们会不会也让朱旺子正常死掉?
终于到了,眼前,就是这个叫朱王堡的村子。村子不大,环抱在群山中,像一只洗脚盆,被大山挤庒着,又像是倦缩在⺟亲怀里的孩子,宁静、安详。绕过一座青石崖,季小菲便看到山坡上正宁静吃草的牛羊,还有村里跑动的狗。半山腰上一堆牛粪火燃起,青烟将季小菲的目光拉得老长,一定是嘴馋的村童们在烧山雀吃。
快进村子时,在一个巨石劈开的三叉路口,季小菲跟一个样子诡秘的男人相遇。男人戴副墨镜,头上顶着低低的鸭舌帽。季小菲看不清他的脸,不过他一⾝近似于猎装的行头让她多望了几眼。这么热的天裹这么紧,也不嫌热?季小菲心里这么嘀咕了一下,男人已经从她的⾝边跨了过去。
忽地,季小菲注意到了那眼神,墨镜后面透出的怪异的眼神,季小菲觉得很像狼的眼神。
进了村子,季小菲跟村人们打听,这儿是不是有一个老婆婆,拉扯着两个孩子,孙女去年死了,得白血病死的。很快,就有人说:“你是说五阿奶啊,村东头住来着。”季小菲跑到村东头,就看见一座又低又破的茅草房,院墙是牛粪夹着泥巴圈起来的。院里,一只孤零零的狗伸着脖子,冲天空汪汪了几嗓子。
季小菲冲跑来看热闹的人问:“这家的儿子叫什么,在不?”有个妇女瞪大眼睛问:“你也是找朱牤儿啊,怪了,今儿咋这么多人找牤儿的?”
季小菲猛地起了警觉,脑子里忽就闪出刚才遇到的那个人。紧问:“谁还找过他?”
“哟哟,很阔的一个人哟,出手就给了五阿奶三张大票哎,还说是牤儿疆新做生意的朋友。姑娘,牤儿是不是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