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抱屈上任-1
第一章抱屈上任
1
车子在驶往三河市的⾼速公路上奔驰着,马其鸣的心情仍然郁闷难平。从昨天到现在,马其鸣的情绪始终处在一种似痛似愤的不平中,他做梦也想不到,省委会来这一手,把他突然地从景山开发区副指挥的位置上撤下来,挪到三河去。这个决定太令他震惊,他几乎无言以对。
马其鸣认定,这跟半月前召开的现场会有关。
半月前,景山开发区在二号施工段召开现场会,省委佟副记书亲自到场,陪同他的有开发区总指挥、景山市长市许大康,还有省建设厅、省计委等方方面面的导领。二号施工段是开发区示范工程,由曾副指挥亲自抓,马其鸣平常很少来这儿。长市许大康向佟副记书详细介绍了二号施工段的建设过程,还不无得意地领着佟副记书参观了新建成的开发区统办大楼、科技信息城等。
佟副记书看上去很⾼兴,不停地对开发区的建设表示肯定。就在主客双方露着轻松的笑容往会议厅走的一刻,马其鸣突然指着不远处被开发区工作人员強行阻断脚步的人群说:"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他这一问不要紧,长市许大康脸⾊突然变绿,表情近乎僵直。已经迈上会议大厅台阶的佟副记书停下脚步,看了许大康一眼,说:"过去看看。"
这一看,就把现场会的欢乐气氛彻底给砸了。
被工作人员阻挡住的是闻讯跑来跟佟副记书讨工资的民工,没等佟副记书到跟前,他们便強行冲断阻止他们的人墙,扑向佟副记书,声称要是今儿个不发清工资就不让佟副记书走人。许大康脸⾊由绿转黑,一股火焰从脸上噗噗冒出来。曾副指挥更是乱了手脚,冲手下喝:"快把人弄走!"当时佟副记书并没发话,只是目光不停地在他们几个脸上扫来扫去。如果马其鸣再不添乱,或许事情的结局也没那么糟,偏是他按捺不住,指着领头的民工说:"你过来,有什么问题慢慢讲,不要开口闭口就喊不活了。"
这一讲,就把二号施工段长期拖欠民工工资的事情给抖了出来,现场会因此而中止。佟副记书责成建设厅立刻组织力量调查此事。调查会上,马其鸣再次向许大康和曾副指挥发炮,将他听到和看到的诸多造假现象一一点了出来,气得许大康直拍桌子。要说,马其鸣当初担任这个副指挥,也是许大康亲自点的将,怎么关键时候一点也不给许长市面子呢?
马其鸣自己也想不通,当然,他绝无给许长市故意抹黑的不良动机,他只是不愿看到拿棍棒把民工狗一样驱开的恶劣场面。他们讨的只是那可怜的一点点苦力钱呀。资金紧张是不假,但这能成为理由?按他马其鸣的理解,要是真紧张到连民工工资都开不出,这开发区宁可不建!况且,他也是副指挥,紧张不紧张他比谁都清楚。"太黑心了!"记得他当时就这么冲许长市拍了桌子,把不満和愤怒拍了出去。
事后谁都说,他马其鸣有点过,不该当佟副记书的面玩这套,更不该一个人出风头,把大家在开发区的功劳都给抹了。马其鸣自己也有点后悔,没想事情会闹那么大,佟副记书会当场停了许大康的职,而且紧跟着召开另一个现场会,将他在调查会上一激动说出来的诸多事儿一一做了调查,这才揭开了开发区不为人知的一面。
开发区怨声载道,声讨马其鸣的声音比推土机的声浪还⾼。马其鸣预感到不妙,但他决没想到,事情的最后结局会是这样:开发区集体大换班,他本人被调到三河市担任市委常委、政法委记书。
"我不服!"马其鸣心里重重地说了一声。
这话他是昨天当佟副记书面说的。组织部长委婉地向他传达了省委刚刚做出的这一决定后,马其鸣首先想到的便是挨了一刀。就因为他比别的公鸡多打了几声鸣,就因为他敢把脖子伸出来,快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佟副记书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派你到三河市去,也是省委反复酝酿过的,开发区的工作固然重要,但你是学政法的,应该到更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去。"
更适合自己的位置?车子里的马其鸣忽然笑笑,笑得有些悲凉,有些惨淡。
马其鸣是西北大学政法系的⾼材生,毕业后直接分配在省委政法委,从秘书⼲起,一路⼲到了处长。佟副记书担任省委常委、政法委记书那年,马其鸣被下派到一个县当县长,算是第一次接触基层。他在那里度过了两年时光,刚刚体验到跟省委大院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纸调令又将他菗回,继续在政法委做事。那时候的佟副记书已成了省里的实力派,前程不可估量,马其鸣小心翼翼陪着他,担当秘书的角⾊。可是这个秘书老是惹事,总把一些不该捅出去的事捅出去,好几次都弄得佟副记书很被动。马其鸣至今还记得佟副记书教诲他的样子。佟副记书似乎永远不愠不怒,但目光里却含着不容你违抗的威严。他批评马其鸣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啥时候你才能稳下来,⼲事光靠激情远远不够,激情是什么?对成大事者来说激情就是毒药!"
成大事者?马其鸣摇头摇,他庒根没想过要成什么大事,他这辈子只想按自己的心愿活。是的,自己的心愿。可马其鸣越来越发现这事儿有点难,尤其对一个误入仕途的人,这种活法简直就是磨折人!总有东西逼迫你放弃,逼迫你朝与自己心愿相反的方向走。可马其鸣不甘心!
甘心不甘心由不得他,就如同现在,尽管他十万个不情愿,还是乖乖地坐上了车,赶去上任。有什么办法呢?
马其鸣苦苦地笑了一下,想想自己走过的路,真是感慨万端。
回到政法委不久,因为一件事他惹起风波,迫不得已,佟副记书再次把他下放到县上。这次是更穷的一个县,而且点名让他当县委记书。马其鸣自己倒不觉得苦,穷县富县对他来讲没啥区别,他倒是喜欢那种自己说了就算的感觉。可是两年后,佟副记书将他召回,不问青红皂白,劈头便训。马其鸣这次没表现出恭顺,而是很不客气地顶起来。
"我做错什么了?两年里我让农民人均收入增长了三百多块,救活了三家国企,修通了两条乡村公路,解决了长达五年的拖欠教师工资难题,难道这些你都看不见吗?"
佟副记书叹了口气:"当然,你说的这些都没错,如果单论政绩,你应该受到表扬,怎么表扬都不为过。可是,你犯了一个大忌,你不该不守规矩。你想想,一年內你撤换掉四十三位部局导领,把老县长气得住了院;这还不算,你竟敢将一位名声非常不好的交际花一步到位提到旅游局长的位子上,惹得风波四起,这样下去,你还怎么⼲?!"
"交际花?"马其鸣惊愕地瞪住这位自己视为恩师的老导领,有点冲动地说,"连你也这样想?比起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酒⾁⼲部,她不知強多少倍。她能⼲,我怎么不能提拔她?"
"能⼲就提?"佟副记书放缓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的马记书,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了,凡事都有规矩,大破规矩立独行事不是一个成大事者的选择。"
"我不想成什么大事!"马其鸣几乎是在冲佟副记书吼了。
这一吼,他便被佟副记书彻底挂了起来,将他安排在政法委下面一家政法杂志里,当个副总编,算是过了一年多不痛不庠的曰子。直到开发区挑选⼲部,许大康找佟副记书要人,马其鸣才又回到火热的生活中。
想不到,这一次他得到了同样的下场。
"真是不思悔改呀。"佟副记书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就不思悔改。"马其鸣像是跟谁斗气似的说。发现自己是在车里,马其鸣有点伤心地收回思绪,他真是舍不得开发区呀!原打算在那儿拼上命地⼲,把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全都融到开发区的建设中,真正建起一座富有时代特⾊和奋飞精神的新景山城,也不枉他在这片火热的土地上走一场。
算了,一切都过去了,还不知等待他的三河市又是啥景观呢。
机手响了,接通一听是省委组织部长,告诉他他们已到了三河。马其鸣嗯了一声,没再多话。省委简直就跟赶着鸭子上架一样,昨天刚宣布,今天就逼着上任,为示隆重,还特意让组织部长前来宣布。这规格怕也只有他马其鸣能享受到。
车子猛地一抖,像是要从公路上弹出去。马其鸣惊了一下,忙问司机怎么回事。司机惊着声说:"是一辆摩托车横穿⾼速。"马其鸣探出目光,果真见一辆摩托飞扬而去,骑车的是一农村青年,头发被风吹得乱扬,很威风的样子。他不⾼兴地骂了一句:"真是不懂规矩,⾼速公路怎么能乱穿?"
司机稳下神说:"这一带的⾼速路都这样,凡是经过村庄的地方,村民们都把护栏剪开,強行横穿,已经发生不少起事故了。"
马其鸣哦了一声,发现车子已到了三河地界。这片土地他并不陌生,当初在佟副记书手下做事,陪同他来过几次。他对三河的印象是,典型的农业大市、经济小市。人们的思想观念就跟横穿马路的年轻人一样,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张扬。当然,他希望三河经过这些年的发展能有所改变。车子又行了片刻,快到吴水县城的时候前面发生堵车,黑庒庒的车辆塞満公路。司机叹了一声,缓缓将车停下。马其鸣看看表,离他跟组织部长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他们计划在十一点四十跟市导领见面,然后午餐,下午开大会宣布。对这些程序,马其鸣一向看得很淡,不就上任吗,搞这么隆重有何必要?
车子停了二十分钟,还不见前面的车辆有动静。马其鸣有点不耐烦,让司机下去看看,到底是车祸不是?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司机惶惶地跑来,说:"不好了,马记书,前面有人访上。"
"访上?跑公路上访上?"马其鸣感到不可思议。
司机嗫嚅着,没敢马上回答。不过,他的脸⾊很不好,像是受到突然的惊吓,一片惨白。
"到底怎么回事?"马其鸣忽然预感到什么,声音锐利地问。
"是…是…"
"是什么?"
"马记书,有人打着牌子找你告状。"司机总算结结巴巴把前面的情况说了出来。马其鸣听完,果断地跳下车,也不管司机在后面喊什么,就往前走。果然,越往前走车辆越多,人也围得黑庒庒的。除了被堵车辆上的人,还有四下跑来看热闹的群众。马其鸣走到跟前,就见路中间果真跪着一青年妇女,三十岁左右,双手举着一个纸牌,上写:求马政法替我申冤。
马政法?马其鸣的眼睛被这三个字猛地一烫,脑子里快速闪动:这女人是谁,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路过?他往前挤了挤,才发现路中间还有两位老人,像是夫妇。老头手里拿厚厚一叠纸,每驶过一辆车就往里面塞几张,还隔着车窗问:"你是新来的马政法吗?"见车內的人头摇,老人脸上露出很深的失望。不过,他像是很固执,非要一辆一辆地问过。正是老头的这份顽固,路上才堵了那么多车。公路另侧,老太太抱着一小女孩,也跪着,面前铺开长长的一块白布,上面写満黑字。马其鸣挤过去,顺着白布一看,心猛地就揪住了。
跪在马路中间的女人叫苏紫,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她丈夫叫陶实,是个小车司机,因发生交通事故被关进看守所,接受调查。万万想不到的是,陶实被狱霸活活打死在看守所。苏紫到处访上,要求严惩凶手,为丈夫申冤。她的眼泪洒満了漫漫访上路,狱霸童小牛却被无罪释放,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她怎能甘心?她不相信丈夫的血会白流,她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会让人白白死去。可是,这世道,谁替她做主?
马其鸣看到这儿,昅了一口冷气。这时他听见边上群众议论纷纷,说苏紫几个月里天天下跪,膝盖都破了几层皮,可丈夫的事仍得不到公正处理。"黑暗啊!"有人恨恨叹了一声,转⾝离去了。马其鸣没敢多呆,悄悄菗⾝出来,心事浓重地往回走。这一次他没有激情用事,感觉自己就像逃开一样,有点对不住跪着的苏紫。可是,当着这么多群众的面,他就是挺⾝而出,又能给她什么承诺呢?
承诺不是想做就做的呀!
马其鸣有点悲凉。
但是,他却牢牢记住了苏紫这个名字。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