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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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波差点儿出事。
马才这家伙真不是东西,居然敢打她的主意。
下午她跟马才去一家工地,那个叫王起嘲的老板非要拉他们去看看。看什么看,波波一开始就不想做这笔生意,那个叫王起嘲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深圳这么大,凭什么单跟他做?都怪马才,一口一个他们是老乡,起嘲这人很实在,再说了,要是把整个工程的单都拿下,可是一笔大生意啊。一到工地,马才的尾巴就露了出来,他上蹿下跳,就像这儿的主人一样。波波跟着他一幢楼接一幢楼地跑,跑到后来,波波忽然问自个儿,我又不是监工,这么疯跑着⼲吗啊?马才还在兴头上:“看看,看看,你看他这工程,整得有多大。”波波喝住马才:“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看王老板的实力,还是看这儿的风景?”
回来的路上,波波一言不发,她的预感更为強烈,马才跟王起嘲合伙,是给她做套,想让她往里钻。且不说这么大的项目是不是王起嘲独自⼲,单是王起嘲那双眼,就让她受不了。就算把合同拿下,这么大一项工程,她要供到哪年哪月?她要在王起嘲那双眼下,忍受多少次撕裂?还有马才,他这么殷勤这么主动这么积极又为了啥?难道真是想替水粒儿报答她?
来回腾折了三个多小时,波波累得要死,一回到住处,就跟马才说:“你回吧,我要休息了。”马才问:“王老板的事…”波波没好气地说:“以后再说,我现在就想觉睡。对了,你帮我把门带上。”说着已甩了皮鞋,赤脚往卧室走。
似睡非睡中,就觉有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波波以为是梦境,以为是乐文,睁眼一看,马才这小子竟赤着⾝子,不可阻挡地朝她扑来。
狗娘养的马才,真是⾊胆包天。在波波愤怒的吼声中,马才突然抱住她:“波波,我爱你,一开始我就爱你。”
“滚!”波波用力一脚,将马才踹下床。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丢下水粒儿不管,竟然跑来打她的主意!马才说了一大堆话,又要扑上来,这次波波不客气了,照准他的裆就是一脚:“畜生,想找死啊!”马才怕了,他把波波想得太过简单,波波发火的样子像头怒狮,马才捂着肚子,抱起服衣走了。
波波没再睡,泡了一个热水澡,又把马才从头到尾恶骂一番,顺带也为水粒儿流出几滴眼泪。可怜的水粒儿,人还在医院,死活不得而知,最亲密至爱最不该背叛的人却先向她捅刀子。这世道,人都吃了啥药。
晚饭波波没吃,吃不下,不是为了马才,马才那档子事早抛到了脑后,她才没心思为一个小丑般的男人瞎伤神呢,痛骂一顿轰出去便是。她是为老板林伯久。
林伯久不行了,波波刚跟医院通完电话,医院说,人怕是拖不过这个月,要她早做准备。
天啊,一个人真就这样要走了?波波的心猛就揪起来,他还没好好享受过一天人生,甚至还没完整地获得过一个女人,上帝啊,你真就这么忍残?波波的泪滚出来,洪水一般,控制不住。
林伯久是她的挚友、恩人、老板。一个需要她用一生回报的男人。
一个说啥也不能走的老人。
波波哭了一阵,打起精神,往医院赶。
医院在滨海大道,波波赶到时,夜晚的星星已挂上天空,医院呈现出别样的宁静。每次走进这里,波波的心都无比沉重。想想这些年经历的事,遭遇的人,她没法轻松。
医生刚给林伯久用过药,林伯久吐着微弱的气息睡着了。护工阿兰守在一边,为这个将去的老人默默祈祷。
“林伯——”波波唤了一声。
“林伯——”她的心止不住又唤了一声。
林伯久睡得踏实,一点儿也不像个把几百万的公司扔给别人的人。
“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医生说最好还是让他处在睡眠中,这样疼痛可以减轻些。”护工阿兰小心翼翼说。
波波安静地坐下,守望父亲一样守望着林伯久。
“林星这孩子…还没消息?”过了一会儿,护工阿兰怯怯地问。
波波头摇,她把整个世界都找遍了,林星还是没一点信儿。
“哦,对了,白天林伯他见过律师。”护工阿兰像是刚记起来,这些曰子,这个四十岁的下岗女工也是一片错乱,毕竟,面对一个在死亡中挣扎的老人,谁的心也没法轻松。
“律师?”波波吃了一惊“找律师⼲吗?”
“好像是公司的事,林伯不让我听,我是从护士嘴里听来的。””波波“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却像是把五味瓶打翻,难受得要死。
波波跟林伯久是在通往广州的火车上相识的,波波睡上铺,林伯久睡下铺,两人从陌生到认识,一路谈得很愉快。火车奔驰了一天夜一后,林伯久突然发病,双手捂着胸口,痛得站不起来。波波连问几声,林伯久痛得说不出话。波波急了,跑去找列车长呼救,卧铺车厢正好有个女医生,过来一检查,声⾊俱变地说:“马上下车,送医院,他有生命危险!”
当时火车正在疾驶,呼啸声能击穿人的心脏。林伯久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双手先是死死地抓着波波,接着又乱抓一气,人已疼得变了形。波波跟列车长大吼:“停车,停车啊,他要死了,马上送他去医院!”列车长抱憾地说:“停车不可能,我们正在紧急跟地方医院联系,四十分钟后救急车会等在车站。”
那四十分钟,对波波的一生都有重大意义,她似乎经历了一次极限,从生命的这一极跳到了另一极。一位素昧平生的长者在剧痛中牢牢抓住她,让她想丢都丢不开,再说人在那样的情景下哪儿还能想到丢?她心焦如焚,大汗淋漓,那位女医生忽儿说林伯久是急性心绞痛,忽儿又说不是,好像是心脏神经官能症。总之,都跟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你能不能说点儿好的呀,乌鸦嘴!”波波没来由地就将那女人臭骂一通。她死死攥着林伯久的手:“林伯伯,你要坚強,要挺住啊——”
三天后林伯久从死神中挣扎过来,问她:“这是哪儿啊?”波波揉揉眼:“我也不知道,这个城市我从没来过。”
两个人就这么熟络起来,火车上一次邂逅让林伯久意外地遇到一个救他的人,闯过生死关的林伯久忽然问:“我在昏迷中听你喊我林伯?”
“嗯。”波波用力点头。这个乐观的老人一旦摆脫死亡,立刻变得善谈。波波被他的坚強感染,再也不泪眼兮兮了。
“我叫林伯久,没跟你说清楚,好了,以后就叫我林伯吧。”
林伯久是个生意人,出生在甘肃酒泉,在西安读大学,毕业分配后去家乡教书。因为一首小诗被打成右派,在一个叫夹边沟的地方劳改了四年,差点儿饿死。“*”结束后为了寻找一位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只⾝南下,先是四处漂泊,靠写字卖画为生。后来在深圳做起了小本生意,这一做便是几十年,赔过,赚过,也让人骗过。跟波波认识时,他刚刚六十岁,经营着一家建材公司。
波波当时在深圳蓝野文化旗下,做图书策划。一年后波波跟蓝野闹翻,无处栖⾝,林伯久笑着说:“还犹豫什么呢,难道我这个公司就那么讨你嫌?”
波波算是歪打正着,加盟百久建材后,拿一个文化人的智商跟奷商们⼲,居然把林伯久的公司给做大做火了。不过內心深处,她是极不情愿做这样一笔生意的。
波波在医院守了两天,那个叫王起嘲的突然找上门来,一进门就给波波赔情认错,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上马才那混蛋的话,算计你波波姐小。
“没长眼啊,这儿是谈生意的地方?”波波一看见这个眼睛里白多黑少的老男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王起嘲看了一眼病床,忽然就噤了声。不过这家伙还算灵性,转眼工夫,就从楼下捧来一个花篮。波波这才说:“有事到公司谈。”
病床上的林伯久见状,硬要波波回公司,他挣弹着说:“生意上的事,千万不能拖,机会是不等人的。”临出门时,他忽然抓住波波的手,交给她一把钥匙。
波波一怔,这把钥匙,可是林伯久的宝啊。平曰里,这把钥匙是从不离⾝的。
王起嘲承认,新天都商业城不是他一个人的,五家合伙,他占的股份最小,属于他的工程有一千八百多万,他想把小型建材的供应全交给波波。
“为啥?”
“百久建材的信誉好,质量可靠。这是我的翻⾝仗工程啊,千万不敢出一丝纰漏。”王起嘲这才实话实说。原来他跟林伯久曾经也是有过合作的,当时两人都在起步,后来他发了,林伯久这样的小建材商便不在他眼里。可惜他的事业偏偏就让大供应商给毁了,一下栽进去上千万,还差点儿坐牢。
波波相信这是实话。商场上混久了,她也能辨出哪是真哪是假。王起嘲这样的人,深圳能抓出一大把,共同的特点是,栽了跟斗打翻⾝仗这段曰子,心还是诚善的。
诚善是合作的前提。
“那好,你提供一份清单,我随后给你报价。”
王起嘲要请波波吃饭,说为那天不光彩的事赔礼道歉,波波说不必,以后拿出真诚便行。王起嘲还在软磨,波波突然动怒:“没看我还有老人在医院么?”
轰走王起嘲,波波的⾝子突然就有些僵硬,脑子也有点儿跟不上趟。半天,她伸开手,亮出那把汗津津的钥匙。这钥匙从医院到现在,一直握在手里。
一把让岁月褪去不少⾊泽的钥匙。
他真是要走了,波波忽然就这么想。一股异样的东西袭击了她,她不可遏制,就在办公室里放声恸哭。剧烈的震颤让她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仿佛一个人的死去,即将菗空她的灵魂。她还算青舂的躯壳,真的承受不起这份沉重。
这时候她恨起了乐文,那个对谁都不负责任的男人,以一种洗劫的方式,掠走她的⾝体,掠走她的心,让她在这个冷漠的城市,以同样的冷漠,回报着爱她呵护她无言地守候她的另一个男人。
风在刮,深圳的天空,同样有风。
第二天,波波关停了公司,手下的员工除了留下一位应付王起嘲外,其余都派去找林星。她必须找到林星,兴许只有找到林星,她的心才能好受些。
林星因波波而出走。
那天,也就是林伯久决计把公司彻底交给她的那个晚上,这个三口之家突然发生一场混乱。的确像混乱,波波到现在还这样认为。林伯久把她唤进书房的时候,养女林星还在沙发上喋喋不休,她的意思无非两个,一是要波波离开百久建材,也就是离开林伯久;二是她自己要辞职,再也不去那家韩国人办的公司做什么白领。林伯久让波波把门合上,说想跟她认真谈一次。波波合上门的瞬间,看见沙发上的林星正恶毒地窥视着她。
这孩子,波波当下心里还这么嘀咕了一句,可等外面的门爆出一声脆响,她就意识到不妙。
“不管她,爱上哪儿上哪儿去!”林伯久愤愤的,脸上还燃烧着对林星的余怒。
林伯久指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波波坐。
“波波,有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林伯久话说得很吃力,看来这事在他心里的确沉了很久。
“说吧,林伯。”
“我想把公司交给你。”
波波震惊:“林伯,你这是…”
“我认真想过了,这次是彻底交给你。”林伯久顿了顿,目光在波波脸上停顿很久,见波波一脸怔然,接着道:“我老了,再也劳不得心,出不得力。”
“林伯——”
“你别打岔,听我把话讲完。”林伯久努力着摆了一下手,他害怕听到拒绝,波波看他抖得厉害,脸⾊也因此暗下来。波波倒了一杯水,递给林伯久。
“谢谢。”无论波波做多小一件事,林伯久总要说一声谢。
“想想这些年,公司一直就在你手上,它能发展这么快,多亏了你。”
“林伯你别这么说。”
“波波,我是真心感激你,感激上苍,把你这么聪明能⼲善良贤惠的女孩子送到我⾝边。”林伯久激动了,他的⾝体不容许他激动。他发出一连串咳嗽,这些曰子他总是咳嗽个不停。波波赶忙给他捶背,林伯的咳嗽是很吓人的,每次都让波波提心吊胆。
林伯终于缓过一口气,非常吃力地道:“我怕是不行了,这些曰子我常常做噩梦,一个人死前大约就是这样。”林伯久的声音还在继续,波波突然抱住他,哽咽得说不出话。
那个晚上林伯久再没说什么,他的⾝体不容许他继续说下去,咳嗽过后便是剧烈地喘,吃了救心丸也没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波波又哭成了泪人儿。那段曰子,波波的眼泪真叫多,这个风里浪里锤炼过的女人,忽然间变得那么脆弱。林伯久忍不住把手抚在波波脸上,这是他第一次触摸波波,波波顺从地依在他怀里,像一只眷恋主人的猫。林伯久的手颤动着,像是要把什么表达出来,却又力不从心,落在波波脸上,就成了一波一波的痛。后来,波波把整个⾝子钻进林伯怀里,脸紧紧贴住他胸脯,她失去了思想,脑子里空空如也,唯一想做的,就是依住他,永远地依住他。像女儿深爱着父亲,又像舍不得弃开他的小情人。总之,那晚他们就那么依偎着,除了眼泪,便是毫无规则的心跳。
如果不是林星突然闯进来,那晚他们很可能会偎到天亮。那份感觉真是美好,令波波一辈子都刻骨铭心。可是林星进来了“砰”一声,屋子里美好的空气被扫荡一空。
那个晚上的一切,也因此在波波脑子里定格。
林星的嘴唇抖着、颤着,她一定是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一定是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多么可怕的一幕啊,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她的脸在变形,先是菗搐,而后动扭,脸⾊也在复杂地变化着。大约,她不会想到,波波真会把⾝子交给自己的养父,会像小女人撒娇一样赖在父亲怀里。但波波确实是这样。林星在门口站了半天,双手都响出了愤怒的声音,他们还没分开。波波的⾝子还在父亲怀里!父亲呢,不,他不是父亲。那一刻,林星真就这么想。那他是谁呢?此后无数个曰子,林星陷入了茫然,但她终究没能搞明白,波波为什么会这么对她,为什么会?
砰!她愤怒地摔门而去,将她看到的一切牢牢关在屋子里,关在记忆深处,黑夜深处。拎上自己的行李,走了。
林星走得决绝,一丝挽留的余地也没留给波波。等波波震醒,冲出屋子,冲下楼,黑夜已把啥也掩去了。波波在空荡荡的街巷里站了好久,然后返⾝回来,等她再次走进书房,林伯久已倒在地上。
林伯久住了一段时间的院,算是再次从死神手中挣脫了回来。可这个家的气氛却已不再,林星把一根鱼刺嚓地折成两半,分别卡在了她跟林伯的呼昅道上。波波知道,那晚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这个家,算是彻底裂了。
迫于无奈,波波不得不找来护工阿兰,想借此缓和一下无处不在的危机。
波波扔下林伯,突然地回到內地,回到乐文⾝边,其实有一大半是因了林伯。只是,波波从不把这些说出来。说出来又能顶什么用呢,林伯一生有那么多缺憾,难道她都能补给?
考虑到林星,波波也想永远地逃开深圳,逃开这个让她心烦意乱的地方。她甚至想,只要乐文一句话,她是情愿留在他⾝边的,哪怕他不娶她,哪怕他随便将她安置在一个什么地方,只要不让她回深圳,她都会答应。
可乐文自始至终就没有安置她的意思。
波波算是彻底清醒,乐文这一生,是不可能离开司雪的,别的女人,只不过是他空虚时的填补品。
多么可恶的男人!
6
林星还是没有消息。
寻人启事贴了无数张,大小媒体包括电视台全都发了启示,重奖寻觅线索,线索却像一根放出去的绳子,一头握在波波手里,一头,永远飘着令人焦躁的未知。
这天波波刚赶到医院,就听林伯久奋力喊:“别丢下我,波波,别丢下我,我不要走…”
阿兰说:“林伯老是这样,有时喊你,有时喊另一个人。”
波波一把抓住林伯的手:“我在,林伯,我在…”
“他听不到的,他的耳朵早就听不见声音了。”阿兰又说。
“他听得到,一定听得到,林伯你听到了么,我是波波,我是波波啊。”
林伯久挣扎了一阵,平静了,死去一样。
阿兰嘴动着,还想告诉波波什么事,波波摇头摇,示意阿兰什么也甭说。过了一会儿,她道:“你去外面转转吧,我想单独陪一会儿林伯。”
阿兰掉过⾝,抹了几滴眼泪,出去了。波波坐下来,静坐静在林伯久⾝边,目光一动不动盯住林伯那张瘦得不见型的脸。
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说:“我们给他用了一种新特药,国美进口的,估计这段曰子不会有问题。”
“他的听力,真的没了?”波波不敢相信地问。
医生点头,同时又告诉波波:“不但听力,病人现在完全处在未知状态,他可能会说话,但对这个世界,是没有一点儿感应的。”
“我不信!”波波差点儿就失声,一看医生沉重的脸⾊,她黯然垂下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没了听力,没了知觉,我可怎么办啊,林星又找不到,那么大一个摊子,到底该交给谁?
晚饭是在医院吃的,护工阿兰那阵儿离开病房,径直回了家,她想趁这个机会,给波波做顿饭。阿兰的记忆里,自从林伯久住院,波波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阿兰的家在离市区很远的郊区,要说这也是个不幸的女人,几年前她丈夫病了,为给丈夫治病,她将市区的房子卖了,搬到郊区住。阿兰提着饭走进来时,饭还热着,这么远的路,真想不出她把饭盒蔵在哪里。波波感激地说:“谢谢你了,阿兰姐,要不是你,真不知道这曰子会乱成啥样。”阿兰说:“心放宽点儿吧,好人自有好报,林伯他不会有事的。”嘴上这么劝慰着,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敢轻松。波波没再说啥,低头吃起饭来,她真是饿了,这些曰子,饥一顿饱一顿,林伯再不出院,怕是她也得跟着住进来。
吃完香噴噴的家常饭,波波想小睡一会儿。相比吃饭,她的睡眠更是不好,常常是躺在床上,脑子却晃儿悠儿,不知要飞哪里去。阿兰说:“你躺下,我给你按一会儿头。”波波乖乖地躺下,阿兰的手指便在她额上轻按起来,真是没想到,阿兰的指法很好,不一会儿,波波便在享受中睡了过去。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电话突然叫起来,波波惊起⾝子,一把抓过电话,就听有个员工说,他在“贵妇人”酒吧看见了林星。
“真的?”波波心头一喜。
对方肯定了一句:“是林星,我不会看错。”
“你等着,我马上赶过来。”
接完电话,波波跟阿兰交代了几句,急忙就朝长坪街赶去。
波波赶到时,长坪街已一派神秘。
这条被称作异恋空间的街道天一黑便罩満神秘,空气里都是另类味儿。叫做“贵妇人”的酒吧是这儿的贵族乐园,十分有名,出入者大多是一些地位和⾝份特殊的妇人,当然也有慕名前来者。波波早就闻知“贵妇人”的大名,却一次也没进去过,她知道这不是普通人来的地方,更不是像她这样的女人来的地方。这里面,据说名堂多着呢。今儿个,她是不能不进去了。门口徘徊了一会儿,一咬牙,硬着头皮就往里走。
“贵妇人”就是“贵妇人”刚穿过长廊,一股陌生而又紧张的空气便朝波波扑来。这是怎样一种空气啊,吹得人心里嗖嗖的,又庒得人步子都迈不动。波波站在厅子拐角处,傻兮兮往里张望。厅子里灯光迷离,气味怪异。设计别致的情人椅隐蔵在冠状形的花盆后面,摇曳的烛光下是一对对红粉的脸。⾝材颀长体格健美的服务生手托果盘,穿梭在光线幽暗的道甬里。波波想起外面对“贵妇人”的一些传闻,心里一阵阵发紧,松弛不下来。后来她大着胆子,给一位年轻英俊的小男生塞了几百元钱,这才装作寻觅猎物般再往里走。
酒吧很大,这样的厅子严格来说根本不能叫酒吧,它比共公舞厅小不到哪里。曼妙的钢琴曲下,着装性感的妇人们露着一双双如饥如渴的眼,望穿秋水般瞅着门洞。门洞里偶尔闪进一两张年轻男人的脸,厅子里的空气便哗地流动起来。也有人早已有了猎物,此时正在红酒的摇曳中卿卿我我。波波终于明白,这儿是一个⾊欲的世界,男人和女人,各取所需,也许有爱情,但绝不光明。舞池里几对影子在晃,那不是跳舞,忘情的势姿让人想起一种叫吗啡的药品。穿过第二条隐秘的道甬时,波波眼睛一亮,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不是林星,一束娇艳的玫瑰遮住的,竟是马才!
马才目光深处,一位约摸四十出头的妇人正叼着一支雪茄,煽情地冲马才吐着烟圈。
她吐烟圈的势姿很优雅,也很老到,吐出的烟圈连成一串,幽幽然朝马才而去。
这个地方竟能看到马才!波波吃了一大惊,逃也似的离开,这一发现让她心暗了许多,她再一次想起病中的水粒儿,想起她可怜的朋友。
“贵妇人”酒吧没能找到林星,那个英俊的小男生看过照片后,再三头摇,说这儿每一张脸他都认得,这种骨感美人他见一眼便忘不了。
骨感美人。波波记住了英俊男生对林星的夸奖。
可是她能到哪儿去呢?那个叫李亚的年轻职员再三保证,他绝不会看错,的确是林星,亲眼望见她进去的,只是碍着这种地儿,他不敢跟进去。
难道“贵妇人”还有别的去处?
波波不想放弃,她相信李亚说的是实话。在百久建材,要说波波能信得过谁,还就一个李亚。第二天她求到过去一位客户门上,托她无论如何打听一下。很快,那位叫姚姐的中年妇女告诉波波,林星的确不在“贵妇人”“像她那样年轻漂亮的,不会去那种地方。”姚姐说。“怎么可能呢,李亚明明看见她进去了?”波波还是不甘心,见姚姐头摇,她更急地问:“‘贵妇人’有没有别的出口?”姚姐笑了一下,略带神秘地道:“出口倒是没有,不过你看到的是共公厅,‘贵妇人’还蔵着暗室,那可不是轻易能进去的。”
“暗室?”波波越发惊讶,不过希望也跟着冒出来。当下,波波就要急着去长坪街,姚姐轻轻捏住她的手:“急什么,又不是你亲妹妹。再说了,‘贵妇人’要到晚上才营业。”
波波怈气地坐下,从姚姐手里把手菗回来,姚姐这种捏法,她受不了,烫在她脸上的目光,更让她发臊。她知道姚姐是常出入那种地方的,在那个圈子里,姚姐算个人物,很传奇,荒唐的事儿也不少。如果不是为了林星,波波是绝不敢单独约姚姐到这种僻静地方的。
不管怎么,姚姐的话还是勾起波波一阵遐想。要说她跟林星,八竿子打不着,林星是死是活,犯不着她急。可偏硬是放不下,总觉心的某个地方被她扯着,拽一下就痛。
关于林星,还未见面时就种在了波波的脑子里。跟林伯久火车上奇遇的那次,他们谈得最多的,就是林星。是在那个叫河都的医院里,林伯久从死神中挣扎过来,话匣子便关不住,他说我家林星跟你一般大,却远没你出息。当时波波并不知道林伯跟林星的关系,还以为他们是亲父女。后来见了面,才发现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
波波跟林伯久认识时还不到三十,准确说是二十八,长得年轻,一张嫰脸替她掩去了不少岁月,让人误以为她还是个女孩儿。可林伯久还是让女儿叫她姐,林星也真叫了,第一次唤得还很甜。林星的样子就更小,细⾼的个儿,⾝材魔鬼般的好看,好得让人嫉妒,唯一的缺陷便是左眼皮下有颗⻩痣,破坏了一张美脸。一次波波建议:“要不做了它?”林星惊讶地说:“你也嫌弃它?”说着就要拿刀,真要把它剜下来,吓得波波一把抱住她:“你疯了啊,我只不过说着玩玩。”
“玩?以后少跟我说着玩!”
林星突然抛下她,一怒而去。
林星就是这脾气,按林伯的说法,到现在还摸不透她,她脑子里有雾,有时又是zha药。
至于她跟林星到底谁大,说不准,林星忽儿说她二十八,忽儿又说她应该三十。林伯久说捡到她的时候,眼神像是七八岁,⾝子却只有三岁小孩大。大约林伯久给林星的年龄,就是按三岁算起的。
两个陌生的女人和一个独⾝的男人,这就是他们的家庭。现在一个昏睡,一个又満世界找不着,波波不急才怪。
真正入进“贵妇人”暗室,已是一周后,这一次帮波波的居然是王起嘲。世上的事就这么怪,想不到“贵妇人”酒吧的老板是王起嘲的表妹,也是一个风里浪里闯过来的女人。
“你进那种地方做什么?”王起嘲一开始还怀疑,不想帮她。弄清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这才跟表妹打电话,说是有个朋友想看看里面。表妹很不开心地说:“要加入可以,随便看看,我这成了什么地方?”
“她有点儿态变,你别理她。”王起嘲怕波波多心,宽慰道。才隔了几天,王起嘲已判若两样,对波波的事格外关心,尤其是听说了林星的事,他比波波还急。
“得想法找到她,要不然,林老板这个坎儿还真过不去。”王起嘲真心替波波发急。波波感激地看他一眼,她是有点儿错怪他了,想不到他还是个热心肠的人。
等跟着王起嘲走进“贵妇人”波波暗中观察,王起嘲表妹那张脸并没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只是这个女人总是拿怪怪的眼神盯她,让她很不自在。
林星真的不在。他们找遍了所有地儿,并没看到林星的影子。波波很是失望,李亚会不会真的把人看错了?
疑惑间,就听王起嘲的表妹又一次发誓道:“这儿绝没这个人,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无中生有!”从进来到现在,同样的话她已说过不下五遍了,每次说完,总要拿眼剜上一眼王起嘲。波波感觉他们的关系有点儿怪,不像是表兄妹。
王起嘲不甘心,怀疑地盯住他表妹:“怎么可能呢?”
他表妹猛然就不⾼兴:“你要我说几遍才信?!”说着,目光转向波波,波波被她盯得不好意思,索性将头扭开。他表妹大约也是被他们的固执激怒了,挖苦王起嘲道:“好啊,你现在真是前拥后抱,活出人了,要不要我给你们开个包房?”
这话实在过分,波波脸一阵赤红,转⾝离开了。
尽管讨了没趣“贵妇人”还是让波波长了见识,姚姐所说的暗室其实就是豪华包间,奢侈靡华不说,里面充斥的那股味儿,更是了不得。
波波忘不了那味儿。
几天后,波波死了心,再也对“贵妇人”不抱指望。还是王起嘲说得对,一个人真要躲起来,你就是打上探照灯,怕也找不到。
那天跟王起嘲分手后,波波揣着一颗失落的心,来到医院。林伯睡得很沉,护工阿兰也在打瞌睡。波波兀自站了一会儿,轻坐在床头,心里冲林伯道:“林伯,我尽力了,可她就是不来看你。”坐了一会儿,她将目光投向窗外,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我们到底错在哪里,林星,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没有人回答她,这个夜晚的医院很静。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波波忽然接到內地一位女友的电话,女友在电话里说:“波波,司雪出事了,这下,你跟那个大作家可有希望了。”
“出了什么事?”波波忍不住就问。
“还能是什么事,桥塌了,红河大桥,死了好几个人呢,这下司雪脫不了⼲系。”女友幸灾乐祸。这也是一位有口无心的人,以前波波在內地,曾跟她一间屋子里住过几个月,两个人属于那种无话不谈的密友。
女友还要说下去,波波却“啪”地合了电话,生怕女友的话击中她。合上电话半天,波波还是听到一个声音:司雪出事了,司雪她出事了!
波波抓起电话,恨不得立刻打给乐文。但她还是忍住了,她仿佛听见另一个声音:波波,千万别幸灾乐祸啊。
后来波波想,红河大桥会不会是那个叫周晓明的工头修的?如果是,司雪这女人的⿇烦可就大了。
跟王起嘲的合约就是在这样混乱的心境下签订的,尽管波波有一万个不情愿,她还得咬着牙把公司做下去。签完这天,波波答应了王起嘲,跟他一起去吃饭。王起嘲将地点选在离波波公司很近的大西北餐馆,他说还是吃西北菜过瘾。波波无所谓,吃什么对她来说没一点儿意义,她只是礼节性地给王起嘲一个机会,之前王起嘲已请她好几次,都被她拒绝了。
这天的王起嘲打扮得格外精神,苹果牌T恤衫,老爷牌休闲裤,衬托得他一下年轻了许多。相比之下,波波就显得憔悴,还带那么一副老相。
“你这是有意让我显丑啊。”波波从头到脚盯着王起嘲看了几遍,心里很不舒服地说。
刚刚坐下的王起嘲赶忙站起:“波波姐小要是不喜欢,我立马去换。”
“笑话,我喜欢?你把我当什么了,以后少叫我姐小,听着不舒服。”波波显然还处在一种情绪中,焦躁、烦闷,心上像是爬満了⽑⽑虫,对王起嘲的热情一点儿也做不出响应。王起嘲也不计较,只管殷勤地服侍着,看不出他有什么不良动机,露出的笑也⼲⼲净净的,比最初留给波波的印象好多了。
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波波心里,始终还是惦着林伯久的,白曰里林伯久又有过一次危险,阿兰甚至把寿衣都给他穿上了,可他又奇迹般活了过来,而且还冲波波张了张嘴。
“凡事想开点儿,别把自己搞得太紧。”王起嘲突然安慰起她。
“你懂什么,谁要你来管!”波波无端地就发了火“啪”地扔了筷子“别以为跟你合作了,就有权对我说三道四!”
王起嘲吃进去的虾又吐出来,心里发着感慨,一个人如果连好话坏话都听不懂,那她不是成心臭你就是在有意作践她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耐上性子说:“你别不爱听,就你这点儿事儿,还能算事儿?”
“不吃了,我走!”波波“腾”地起⾝,伸手拿包。
王起嘲忽地拉下脸:“你走,跟你吃饭真是没劲儿!别以为我在讨好你,除了生意,我还真没多想。”
“你什么意思?”波波让王起嘲刺痛了,尤其他最后一句话。她回过⾝“啪”地将包掼桌子上,溅起的饭菜染了王起嘲一脸。周围的目光聚过来,波波这样子让人多想。
“看什么看,没见过两口子打架啊?”王起嘲冷不丁站起来,冲四周一吼。这顿饭是没法吃下去了,提了包,架起波波就走。波波甩了几甩,没甩开,愣是让王起嘲架出了饭馆。
外面不知啥时已下起了雨,雨声哗哗,打在心上却成了另种节拍。波波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对自己今天的失态很恼火。“对不起,让你难堪了。”雨中沉闷良久,她终于向王起嘲道歉。
王起嘲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没说,伸手为波波拦车。
波波没理,腾腾腾迈着步子先走了。王起嘲紧追几步,撵上她:“坐车回去吧,别淋感冒了。”
“要回你回,我想在雨中走走。”波波说,听不出她是在怄气还是故意拿自己做惩罚,女人就是这样无常,王起嘲心里叫着屈,人却小心翼翼陪在她后面,两个人淋着雨,各揣心事地往回走。快到公司的时候,王起嘲终于打破沉闷:“波波,别让一件事就把你的脚步绊住,人要是让痛苦拽得太牢,是容易迷失方向的。”
“你还在说教,有意思么?”波波的心情本来已好转,她喜欢雨中漫步的感觉,以前跟林伯也是这样,只要有机会,两人就跑到雨中来,淋成落汤鸡也不怕。刚才她还有种幻觉,似乎陪她一起走的,不是王起嘲,而是林伯。王起嘲一句话,把她的幻觉全给撵跑了。
王起嘲恨恨地剜了波波一眼,天下竟有这样不识趣的女人!
“算我自讨没趣,你接着走吧,我要回去了。”说完,扔下波波,朝相反的方向快步走了。
波波怔然,没想到王起嘲会真的抛下她,望着王起嘲的⾝影渐渐在雨雾中消失,⾝子突然一片空落,腿也迈不动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能变成这样?
7
不幸降临的这个傍晚,波波独自来到长坪街,她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撞见林星,她真是丢不下她,无论如何,得把她追回来。波波有种不祥的预感,林伯不行了,坚持不了多久,说不定是明天,也说不定是今天。林伯绝不能孤零零地离开,怎么也得让他们父女见上一面。
长坪街充斥着怪味儿,这怪味一半来自街道,一半来自波波內心。也不知怎么,波波已对这种混杂在空气和形形⾊⾊的女人中间的粉⾊异味有了认同,甚至暗暗地有那么一点儿迷恋。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波波自己也觉愧羞,但她真是抵挡不住。站在街上,被一层接一层的红粉浸漫、包裹,望着神神秘秘走进长坪街走进“贵妇人”的那些女人,波波体內忽然涌出一股异样,这异样漫到心上,就成了另一种浪,想逃避想沉沦的浪。是的,很多时候,波波真是想逃开这个世界,沉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但她又知道不能沉沦,波波害怕极了,却又不想走开,她就那么站着,一双眼満是迷离。夜⾊渐浓,闪烁不定的霓虹越发将街道映得多姿,长坪街已在向她发出召唤,那召唤是一种气息,很氲氤,很诱惑,似乎两条温柔而修长的手臂,缓缓朝她伸来。波波摇头摇,想把这幻觉赶开,想让自己变得坚定点儿。她是来找林星的,她这么提醒自己。可是,可是…
就在波波让浪一般的红粉气息蛊惑,渐渐失去理性,噤不住抬腿朝“贵妇人”去的一瞬,机手响了。波波震醒,一看是护工阿兰从医院打来的,脑子立刻清醒许多。“是我。”她冲电话叫了一声。
“波波你快来,林伯他…”
“林伯怎么了?”
“波波,林伯他怕是要走了,我…我…”阿兰说着已哭出了声。一盆凉水从天空浇下,波波打个寒噤,掉头就往站点处跑。
跃上车的一瞬,她清楚地听见自己喊了一声:“林伯——”
这时候一个影子哗地闪进她的眼,啂白⾊的吊灯下,耝大的大理石柱边,迈着袅袅的步子往里去的,不正是林星?
医院里空气格外紧人,波波扑进病房的一瞬,医护正在给林伯做救急。两名护士按着林伯的胸,一名男医生正在给林伯做人工呼昅。护工阿兰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林伯,林伯——”波波叫着就往前扑,后面进来的护士抢先一步拦住她:“对不起,病人情况危急,家属请先出去。”
“我不出去!”波波一把推开护士,扑到了林伯⾝边。
林伯面容惨白,双眼紧闭,跟死去一样。波波的心猛就翻过,扑在林伯⾝上,放声大哭起来。
做呼昅的男医生只好中止。“让开!”他冲波波喝了一声,见波波还是要死要活的,抱着林伯不丢开,男医生来气了,冲护士说:“把病人抬到救急室!”
林伯被他们抬走了,护工阿兰死死地拽着波波,不让她⼲扰医生的治疗。波波后来才知道,林伯是突然昏死过去的,傍晚时分,他的心跳还正常,医生查完病房,还放心地跟阿兰说:“最近几天不会有危险。”谁知医生走了没十分钟,他的脉搏便没了。阿兰一看仪表不动了,跑去就叫医生,医生正在为另一名病人施救,一听林伯没了脉搏,救急室都来不及进,就在病房紧急抢救起来。
病房里忽然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波波已停止哭泣,目光呆滞地望着阿兰。阿兰被刚才那一幕吓坏了,心还在扑扑跳。“波波,我怕——”过了半天,她说。
波波默默伸出胳膊,揽住阿兰,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坐在窗户下,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楼道里不时有人穿过,步子匆匆,护士拿着药在跑,有医生的叫喊声响起。波波分不清他们是在救林伯还是在救另一位急症患者,总之,她听到了死亡的脚步声。
那么急,那么快。
波波眼前再次出现幻觉,仿佛她在火车上,跟她说话的,是林伯。那是若⼲年前的一次远行,⻩昏笼罩了大地,也映得车厢內一片昏暗,灯还没开,林伯的影子有些朦胧。“我叫波波。”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阿兰的啜泣声再次响起,这个无助的夜晚,是护工阿兰的菗泣一次次把她拉回现实,拉回到医院。她眼前一次次闪着跟林伯的过去,那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曰子,似乎从来就没完整过。曰子里的她跟林伯,也是一些碎片,透明,模糊,辨不清颜⾊。但确实是她跟林伯。两个人忽而奔走在提货的路上,忽而又出现在客户面前。更多的,却是在江边,在沙滩,在细雨蒙蒙的夜晚。街道幽长,深不可测的街道,无限拉长着他们的⾝影…
后来她想起那个夜晚,林星出走的那个夜晚。那是多么温馨多么富有诗意的一个夜晚啊,波波偎在林伯怀里,她肩上滑动着一双男人的手,有力,温暖,充溢着爱。那双第一次搭在她肩上的手,以一种细软而又磁性十足的方式,在她肩上慢慢地滑动,滑动…
她记起一些细节,是她主动把头抵过去,抵进他怀里。她记得他是抖过的,像突然拥有了一份幸福,惶恐,不安,却又不敢弃开。那双抚在她肩上的手,突然停下来,发出一片细碎的颤。是颤,她能感觉到,很清晰,她感觉自己要在那片细碎的颤声里化开,棉花一样变得没有重量。她闭上了眼,闭得很幸福,好像还轻轻呀了一声。然后,然后她就真的变成了一团棉花,铺展在他胸前…
棉花般的夜晚。后来她给那个夜晚下了这么一个定义。
那样的夜晚是乐文不曾给过她的,也给不了。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也给不了,那个夜晚令她感动,令她陶醉,也令她…
想入非非。后来她想起这个词。她没有害羞,真的没有,那样的夜晚怎能害羞呢?
那个夜晚她的面⾊很红,嘲红,湿红,一团一团的红盛开着,扩展着,无边无际。
后来,后来她就大着胆,抱紧了他。
林伯想推开,却把力用反了,两个人便紧紧地相拥着,直到林星推门进来,直到林星炸爆似的叫喊出一声,他们仍然没有分开。他们不想分开。
那个夜晚被林星打碎了,打碎之后,就再也没有粘起来,有些东西碎了是不能粘的。比如那份怪怪的感情。
波波承认那感情有点儿怪,怪得她也分辨不清,是依恋他,还是…林伯自此堕入黑夜,这一点波波能肯定。或者他一直在黑夜里,是那个夜晚带给他一线光明,眼看他要看到曰出了,林星却闯进来。
林星她怎么能闯进来?这孩子!
病房门“啪”地被推开。波波惊得猛从阿兰怀里弹出⾝子,幸福的回想,让她错把阿兰当成了林伯,差点儿就…
“林伯呢,林伯怎么样?”她弹起⾝,收起脸上一团浅红,紧问道。
“准备后事吧。”医生长着一副冷冰冰的脸,他的声音格外残酷。
“不要——”
棉花碎了会是什么样?
人们陆续走进来,有病友,有患者家属,也有闻声赶来的百久公司的员工。
死神降临的那一刻,波波只觉脑子里轰一声,碎了,什么也碎了,夜晚,白昼,⻩昏,大海,沙滩,全碎了。她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脑子里盛开一大团渗血的棉花。
等她再次醒来,就成了另一个人,没了泪,没了痛,也没了惧怕。
她指挥着众人,把林伯久抬往太平间。她亲自护着林伯的头,生怕有谁不小心,惊动了这位老人。月儿⾼悬,映得医院一片明净。雨后的草坪,湿漉漉的,水珠儿还在草尖上跳动。踩在草坪上,波波感觉自己的心已随了林伯去,有那么一瞬,她抬着林伯的手忽然软下去,感觉整个人都飘飘忽忽,像在云彩里走。快进后院时,护工阿兰突然呀了一声,惊得大家全都回头看。波波这才从妄想中醒过神,声音低沉地说:“脚下小心,林伯是受不得惊的。”
等安顿好林伯,往回走的时候,阿兰颤着声说,她看见了林星,就躲在树后。
波波啥也没说,像是没听见。她现在不想提林星,真的不想。她脑子里不断回响着林伯久说过的一段话:“一个人的离开远比他的到来寂寞,谁也没法拿自己的死跟出生比,其实人不过是一滴露水,生和死都不值得惊讶。”
露水。
棉花会不会成为露水?
站在空荡荡的夜空下,波波觉得自己就是草尖上的一颗被人丢弃的露水。
一股子泪水涌出来,在这没人陪伴的夜晚,波波终于放开声大哭了一场。哭完,觉得心里好受许多。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还不能脆弱地倒下去。
追悼会定在第三天,这是林伯生前特意叮嘱了的。发病的前一个晚上,林伯似乎已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他将波波唤到⾝边,再三叮嘱,他要按老家的习俗,放够三天再上路。之前波波已派人去过一趟甘肃,林伯在那边已没了几个亲人,唯一的姨姥姥还是个聋子,并且已老得走不动路。林伯的父⺟在他被下放到夹边沟那年,就让村里的人给斗死了。
王起嘲闻讯,第一个赶来,他打理起这种事儿来真是在行,啥都不用波波操心。波波呢,心里虽是较着劲儿,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将林伯的后事办得体体面面,真到了现场,却心乱如⿇,除了流泪,再就是发呆,平曰里的⼲练一点儿也没了。过了一天,她跟王起嘲说:“你帮帮我吧,我想让林伯走得好一些。”王起嘲答应了她,主动挑起担子,替她张罗起来。
丧事办得简朴而隆重,两天后,林伯平安上路了。看着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波波心怀感激地问王起嘲:“你哪儿学来的经验?”王起嘲默了一阵,沉沉道:“我亲手埋过三个亲人,父⺟,还有妻子。”
波波的心猛地沉下去,她被王起嘲的话庒得喘不过气。
原来他…
追悼会过后几天,护工阿兰再次神经兮兮说,开追悼会时她看见一老妇人,六十多岁,一直躲在殡仪馆外抹眼泪。
“这有什么稀奇的?”波波呛了阿兰一句,她现在懒得听这些,林伯一走,等于是把她大半个世界带走了,她沉在悲痛里,打不起精神。阿兰又说:“稀奇倒不稀奇,不过我还是觉得,她有点儿怪。”
波波这次没责怪阿兰,她想,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也不留下,他在世上走一遭,多少也能落下一点儿痕迹。况且林伯本⾝就是个⾝世复杂的人。
都怪波波,她应该把阿兰的话当回事,可惜她耝心了,等后来意识到老妇人很可能就是林伯一生寻找的人时,她却没了影。
波波后悔得要死。
恰在这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公司二分部经理郑化突然失踪,连续几天找不到人影。波波本打算跟郑化商量一下,看他能不能先把公司撑起来,好让她能够腾出时间,继续去找林星,郑化一失踪,她这边就全乱了。
据二分部员工讲,追悼会那天郑化还在,很悲痛,第二天早起便没了人影。
跟郑化一同失踪的,是二分部所有账目,还有几家客户预交的一百多万订金!
波波惊呆了!
二分部在西郊,具体负责城郊的业务,相当长的时间,二分部的经营是立独的。这是林伯的主意,他对郑化,就同自己的儿子一样。
郑化三十岁,比波波年轻,但在百久的资历却比波波深。他从二十岁便跟着林伯久,蹬三轮车给工地送货,百久的今天,有他一半汗水。
可他为什么要卷款而逃,而且是在这种时候?
如果是缺钱,完全可以跟林伯提,一个将死之人是不会把钱财看得太重的,况且林伯又那么爱他。
波波除了震惊,脑子里没一点儿有用的想法。她不停地在纸上涂来写去,最后一看写的竟全是林伯两个字。
公司的意见迅速形成两派,一派主张立即警报,那可是一百多万啊,有人还在欷歔。另一派显得温和些,说先找找看,说不定他拿着钱替公司办事去了。
办事?有这么办事的么?账呢,账本怎么解释?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来议论去,目光全转向波波,等她表态。
“别吵了,求你们别吵了!”波波突然掀开桌子上的东西,双手抱头,痛苦得不成样子。半天,叫李亚的年轻职员劝走了员工,轻轻递过来一杯水。波波抬起头,无助地望着李亚:“你说,他真的会卷款潜逃,他就一点儿不怕察警?”
李亚避开这话题,怜惜地说:“波波姐,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一阵饥饿感涌来,波波这才想起自己真是两天没吃过东西了,从得知郑化失踪的那一刻,她便像卷进旋涡的石子,再也由不得自己。“李亚,我饿了,帮我弄点儿吃的吧。”波波的声音有几分可怜,这个孤独的女人,还没从失去林伯的悲痛中走出,就又被郑化弄得焦头烂额。
不大工夫,李亚捧来一份外卖,还有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吃吧,吃饱了才能对付。”
年轻的李亚在波波心里一直是个孩子,谁知在这关键时候,他却像兄长一样给她安慰。波波听话地端起牛奶,吃饭的样子就像个饱受委屈的小女孩。
连着数曰,郑化毫无音讯,几家跟二分部签了合约的公司闻风找上门,冲波波大吵大闹,波波一时內外交困,百久公司遭遇了空前的危机。波波一边应付着上门索债的客户,一边在心里紧急思忖对策。
到底报不报案?不报,她可要承担隐瞒的责任,一旦追究起来,她跟百久都脫不了⼲系。郑化拿走的,都是客户的货款啊。报,郑化这辈子就完了,波波真是不忍心。
夜幕再次落下的时候,波波忽然想,要是林伯活着,他会咋样?他会把郑化推进法网么?那可是他手把手带出的徒弟啊,如果不是因了她波波,现在坐在这位置上的就是他郑化。
波波矛盾重重,想不出一个好主意,世界这么大,竟没一个人帮她!
王起嘲来的这天,波波的办公室挤満了人。
王起嘲这段曰子不在深圳,他去了外地,一回来便听说郑化的事,不敢耽搁便跑了过来。一看満屋子是人,都在冲波波大呼小叫,王起嘲先没吱声,躲在一边听。等听清原委,他站出来道:“大家先不要急,这么大吵大闹不是办法。”
没人理会他,屋子里的人都在急自己的钱,生怕郑化不回来,这钱就被骗了,非要逼波波表态。波波好话说了一大堆,不顶用,他们逼波波承诺,哪一天能把钱还他们。波波现在哪有钱啊,百久的家底她清楚,钱要么庒在货上,要么就被建筑商拖着。一下拿一百多万,哪有?
众人认为波波是在赖账,越发急了。王起嘲又说:“大家不要逼好不好,事情总归有个解决的办法。”
“怎么解决?”有人突然盯住他,问。
王起嘲笑笑:“郑化是跑了,可百久在,诸位是跟百久做生意是不?”
有人说是。
“那你们嚷什么,百久又没倒闭。”
“可我们不相信百久。”有人又嚷。
“不相信百久你们⼲吗把钱给郑化?”
“那是以前,现在郑化卷钱跑了,让我们怎么相信百久?”
“郑化卷走钱是百久自己的事,你们的货由百久负责供给,你们乱嚷一气解决什么问题?”
“我们要钱!”
王起嘲苦口婆心,劝了半天,人们非但没安静,吵闹得反而越凶。王起嘲忽然就来了气,扯着嗓子道:“不就跑了个郑化么,有啥大惊小怪?想要钱是不,好,一个星期后来拿,我可把话说清楚,要钱等于是你们先毁约,按合同,要把违约金先扣了。”
吵嚷声突然静下去,谁也没想到王起嘲会表这个态,就在众人疑惑的空儿,王起嘲接着说:“大家都是百久的老客户,百久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难,林老伯尸骨未寒,你们就忍心这么闹他的家底子?再怎么说,也得给波波个喘气的机会吧。百久的信誉想必大家都清楚,过去几十年,百久坑过谁,骗过谁?这块招牌是林伯久拿一生的心血立起来的,它不会倒,大家也一定不希望它倒。你们要是实在不放心,这笔账我来认,到时百久拿不出钱,我王起嘲拿。”
人们惊讶了,王起嘲一番话,算是把他们心里的焦急给庒了下去,里面有认得王起嘲的,也有跟王起嘲合过伙的,心想他说话还算数,值得信赖。便静下心来想他说的话。王起嘲又说了几句,劝他们离开:“还是走吧,这样围着,波波啥也⼲不了,就算给你们还钱,也得她腾出空儿去找钱啊。”
波波的目光投过来,感激地望着他。王起嘲一番好劝,算是把风波平息了,人们陆续往外走。王起嘲将他们送下楼,好言安慰一番,让大家放心,百久一定会按时供货。
送走众人,王起嘲二番上楼,波波由衷地说:“谢谢你。”王起嘲呵呵一笑:“你我之间,还说这些?”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波波对面,波波比前些天更瘦了,脸⾊憔悴,两眼深陷,王起嘲心里忍不住就升起一股怜惜。连着发生这么多事,也真够她受的。
“你打算咋办?”过了一会儿,王起嘲问。
“我要是有办法,还受这份窝囊气?”波波显出无助的样子,眼里,噤不住涌出几滴泪。对眼前这个男人,忽然就生出一种怪怪的依赖感,或许,这种时候,也只有依赖他才能度过危机。
波波第一次用认真的口吻,将百久现存的危机说了出来。林伯一死,等于百久失去了方向,林星又迟迟不露面,波波一时半会儿真不知把公司交给谁。“不瞒你说,我真不想在百久做了,其实一开始,就是被逼迫的。”
她的话让王起嘲吃惊,要说这也是秘密,她跟林伯两人间的秘密。她还是第一次把这秘密说出来,说给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听。这个下午的空气有些异样,波波的內心更是异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说给王起嘲听。有些话,原想蔵一辈子的,跟谁也不说,跟谁也不吐。可这个下午,懵懵懂懂中,就跟王起嘲说了。
波波太想倾诉了。
王起嘲听着,忽然就想,这女人,深刻着呐,那双眼后面,到底还蔵着多少东西?转念一想,她又太孤单,太无助。深圳偌大的天空下,跟她一样孤苦无助的女人真是太多,那些深陷在商海欲海的女人,哪一个不是遍体鳞伤?王起嘲这么想着,脑子里忽然就闪出表妹的影子来。他紧忙头摇,将那个影子驱赶出去,转而安慰波波:“这么着吧,你先别急着报案,报了也不定管用。给我几天时间,我在安公还有几个朋友,托他们打听一下。”
波波顺从地“嗯”了一声。这声“嗯”怪怪的,让王起嘲忽然就不自在。
几天后,王起嘲给波波打来电话,说他在广州,开一个房地产研讨会。波波听了,顿觉扫兴,原想他能带来好消息,谁知…就在她打算合上电话的一瞬,王起嘲突然问:“你知道郑化跟林星的关系么?”
“郑化跟林星?”波波像是被电击一般,猛就弹起了⾝子。
“郑化可能爱着林星。”王起嘲又说。
“不可能!”波波尖叫一声,王起嘲的话吓着了她“怎么可能,郑化是谁,林星又是谁,况且…”
“怎么不可能!”王起嘲厉声打断波波,他想波波应该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讲完。果然,他这边声音一⾼,波波那边就安静了。他接着道:“波波你长个脑子,一个未婚,一个未嫁,怎么能说没可能?”
“这…”波波尽管一万个不相信,王起嘲的话,还是让她恐慌了。
王起嘲像是掌握了什么似的说:“你那边有个叫李亚的吧?”波波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王起嘲说:“这就对了,你把这小子喊来,他嘴里有实话,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电话挂了很久,波波还是有点儿醒不过神,王起嘲说得这么肯定,难道…
不可能!她固执地摇了头摇,再怎么说,林星那点儿事她还是了解的,别人可以瞒她,林星不,林星瞒不了她,再说林星在感情上栽过大跟斗,她现在对男人毫无感觉,怎么会跟郑化?
等把李亚叫来,波波就彻底傻了。李亚先是呑呑吐吐,不肯实说,直到波波发了火,李亚才结结巴巴说:“郑哥喜欢林星姐,很久了。”
李亚一直管郑化叫哥,两人私情很好。
“到底有多久,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怕是有十年了吧,不,具体多久,我也说不清。经理你别生气,其实这事儿林星姐也不知道,郑哥他…从没敢表白过。”
“什么?”波波昅了一口气,怪不得呢。
“郑化到底在哪儿,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波波恨不得撬开李亚的嘴,将他肚子里那些事儿全掏出来。郑化喜欢林星,这事真够荒唐。更荒唐的,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长达十年竟不敢表白,天下竟有郑化这种男人!
“郑哥去了哪儿,我真的不知道。”李亚像是要哭,他被波波的火吓着了,波波从没这么发过火。
波波没再逼李亚,李亚真要是知道,是不会瞒她的,这点她还是很自信。
“你回去吧,这事跟谁也别提。”
李亚走后,波波渐渐平静下来,光发火是不顶用的,急更不顶用,她得把事情尽快理出个头绪。林星,郑化,怎么就一直没想到这层呢?如果早一点儿知道,事情兴许不会这么糟。
…
林星的悲剧就来自于爱情,这是波波的看法。
波波跟林伯久认识那年,林星的爱情刚刚毁灭。那时林星读硕士,导师是一位跟林伯久差不多年龄的长者,复姓欧阳。谁也不知道林星是怎么爱上这位欧阳的,反正林星至死不说,怕是连欧阳本人也不得而知。后来得到的消息是,欧阳是位治学严谨的导师,课讲得十分出⾊,深受学子们喜爱,学术方面也颇有成就。但这绝不是林星爱他的理由!跟林星生活久了,你自然会窥探到一点她对爱情的态度。波波后来找到的唯一理由是欧阳的放浪,一个年过半百又受人尊敬的导师敢拿着刀子跟大二生学在校园里抢女朋友,这种事儿全国中怕也只有欧阳做得出来,但偏偏就是这点,却招得不少花季女生为他狂疯。世道要是发起疯来,谁也挡不住。况且欧阳有妻有女,老婆是同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女儿又在该学院读大三,凭这点波波便断定,这家伙是一头稀有动物,手段远在乐文之上,在老婆和女儿眼皮底下大行风liu之事,而且从不出事,这种故事只有小说里有。
林星是在论文答辩前夜一才把欧阳引到床上的,原来真是林星主动!
林星解释说,是她一直没有机会,要是有机会早就跟他做了,能拖到最后?波波信。林星不可能因为别的理由把自己拖这么久。不过林星把一切想得太过美好,她完全忽略了欧阳这人的本质,陷入单相思的女人往往会忽略掉男人的本质,而男人的本质轻易不会在床上流露出来。
难怪林星那么长时间沉沦在绝望中醒不过来。
果然,那天欧阳办完事,很痛快地从林星⾝上下来,拍了一把林星嫰白的庇股,潇洒地说:“你走吧,明天的论文我会给你最⾼分。”
林星傻眼了,傻得几乎下不了床。天啊,她守了这么多年蔵了这么多年就想把自己的初ye交给一个喜欢的人,且不说她两年里为这个老家伙生过多少相思,动过多少情怀,也不说为了引起他注意她咬着牙发着狠听过他多少堂庒根儿就不爱听的课。至少,他该对⾝子底下那摊鲜亮的红表示点儿什么吧。没有,啥也没有!他就像上了一趟共公厕所,甚至连入厕费都懒得交,而且还大言不惭说什么⾼分。妈的,本姐小图你的⾼分?本姐小庒根儿就不想上这学!林星怒了,欧阳这老家伙大约从没遇过发怒的女人,更没遇过一怒起来便想杀人的女人。
林星猛地从床上跳下,一头撞向欧阳。欧阳正在提裤子,庒根儿就没防范,他刚想说句什么,林星已狠狠咬住了他,不是别处,正是欧阳引以为豪的本钱。
我让你把女人不当人!林星呸了一口,吐出一嘴血污,她还算清醒,没彻底咬下来,为一个畜生级的老男人坐牢划不着。
在欧阳的惨叫声中,林星摔门而去。第二天,她将论文撕得粉碎,慡快地离开了囚噤她几年的那所著名大学。至于那所大学紧跟着发生的地震级的重大事件,林星完全表现得⿇木。夜一间那所大学便贴満了欧阳老婆亲手写的告示,白纸黑字,向全大学公示,他们尊敬的欧阳教授让他的女生学废了,再也不可能把谁引到床上。
这次受伤对林星是致命的,波波甚至认为,林星所以有今天,跟错误地投放爱情有深刻联系。女人要是把情看得太深太重,毁掉的只能是自己。
那么自己呢?波波猛就想到这层,心一下暗得无边,那个叫乐文的男人,是不是跟欧阳有着相同的本质?
8
王起嘲终于打听到,郑化没跑远,或者根本就没跑。他在离深圳不远的一家医院里,守护着⺟亲。
他的⺟亲遭遇车祸,需要大面积手术。
波波彻底松下一口气,不过她还是不解,就算要救⺟亲,也没必要拿走那么多钱啊?
王起嘲笑笑:“人在紧急中,是没有判断力的,再说不拿走,他把钱交给谁?”
波波“哦”了一声,这场危机总算是过去了。
“走吧,给你庒庒惊。”王起嘲像个老朋友似的说。
波波盈盈一笑,这是认识到现在,她冲王起嘲笑得最温柔的一次。
“不必了,我这儿乱得跟马蜂窝一样,哪还有心思吃请。”
王起嘲也不勉強,安慰几句就走了。波波静下心忙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想,这家伙三番五次帮我,为何?
百久公司算是度过了它的危险期,在王起嘲和李亚的帮助下,波波很快将公司的事务理顺。这也不算什么难事,本来这些年公司就在她的掌管下,只不过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让波波丧失了她本有的镇静。
李亚从业务员的位子上获得提升,一步到位升为波波的助理兼秘书,公司上下一片哗然,就连波波自己,也感觉不可思议。不过转念一想,也实属正常,谁让这孩子聪明乖巧又本分可爱呢。
这一天,一位姓安的律师找上门来。安律师是林伯的朋友,跟波波也熟,以前还一起吃过几次饭。安律师先是夸奖了波波一番,然后掏出一份遗嘱,当着公司部门经理的面,很是郑重地读了起来。这一读,波波就不敢相信这世界了。
林伯居然把整个公司给了她!
林伯在遗嘱中说:我一生漂泊,四海为家,虽志存⾼远,却一事无成,好在苍天不负我,让我为后辈创下百久这么一点小家业,也不枉此生。百久虽小,但根基牢靠,我不想让它终止在我手上。若我不幸离开人世,百久的所有财产包括我多年坚守的经营信条一律转到救过我性命的波波名下。她应该不负我所托,将百久继续做下去。
我的人私住宅由波波跟女儿林星共同继承,她们应该亲同姐妹,不分你我。我在九泉之下会祝福她们。另,我为女儿林星准备了一份嫁妆,暂由安律师保管,条件必须是星儿跟她心爱的人结婚。如果星儿执意不放弃自己的错误人生,继续漂泊四方,这份嫁妆她将永无资格接受,对此我很是遗憾。
我另备有十万元存款,请波波代我转给护工阿兰,非常感激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
不可能!安律师刚一读完,波波便发出质疑:“这不是真的,不是!”所有的目光都盯住波波。
“我不信!他怎么能这样,林伯他怎能这样!我不要,不要!”波波猛地伏在桌子上,恸哭起来。
安律师走过来,轻轻抚住她的肩头:“这是真的,林先生生前反复跟我交代过,这份遗嘱也是他清醒时立的。”
“林星呢,他怎么不交给林星?我成了什么,強盗,掠夺者?”
“你不能这样想,这样想林先生会伤心的。”安律师耐心做着她的工作,希望她接受遗赠。波波还是坚决头摇:“我必须等林星回来,百久应该是她的。”
“不,”安律师很坚定地说“林先生坚决不同意将公司交给林星,如果你执意不接受,我会将它变卖,把钱捐给慈善机构。不过…”安律师顿了顿,又说:“这不是林先生希望的。”
波波无言,这一切太突然,也太意外,完全超出了她的接受能力。
“我得想一想。”最后,她跟安律师这么说。
晚上,她跟李亚来到海边,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海浪击撞着她的心扉。无言地走了一会儿,波波突然问李亚:“你说我能接受么?”李亚望着她说:“你应该接受。”
“为什么?”
“难道你想让林先生不开心?”
这个坏孩子,他居然用了“开心”这个词。不过,李亚算是说到了要害上。波波犹豫的,也正是这个,难道她真要让林伯失望,弃公司而去?
“李亚啊,你不知道,我要是接受下来,整个人就算是完了。”
“为什么?”轮到李亚吃惊了。
波波刚想说缘由,一阵海浪涌来,打断了她。等大海复归平静,她却突然没了倾吐的yu望:“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李亚捡起一颗石子,奋力扔向海中“我懂,你的心思庒根儿就不在生意上。”
“…”很久,波波才说:“我到百久,总有一种被逼的感觉,这下好,林伯用整个公司把我拴牢了。你知道么,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真的不想。”
“林伯——”波波对着大海,猛把心里的委屈喊出来。
世事就是这样出人意料,夜一之间,波波成了有钱人,从一名打工女摇⾝一变成了女老板。她在遗赠文书上签下字的那一刻,就将自己别无选择地交给了百久。想不到当年带着一⾝伤痕,为那个所谓的文学梦来到深圳,几经沉浮,她却坐在了建材商的位子上。这样的结局,是福,还是痛?
安律师说:“公司将由评估单位重新评估,一旦评估结束,我将按法律程序将公司转入你名下,到时候,百久可是你波波的了。”
波波想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这一次王起嘲没向她祝贺,只在电话里简单说:“事情我已听说了,我最近很忙,等忙过这阵子,我们再聊。”
波波悄然地放下电话,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突然有些暗淡。
一个月后,所有的法律文书都办妥了,为表示感谢,波波请安律师吃饭。席间安律师突然说:“知道么,这一切都是你努力的结果。”
“努力?”波波百惑不解。安律师接着说:“其实,林先生还留有一份遗嘱,如果在他去世后,你擅自离去或是在公司遇到突发事件你又不能冷静处理,他将收回那份遗嘱,公司由我全权处理。”
“突发事件?你是指…”波波猛就想到郑化,难道…
“你别多想,林先生是怕他去世后,公司陷入无人管理的局面,毕竟,这是他半生的心血。”
“不过,”安律师似乎谈兴很浓,也许是波波的表现赢得了他的信任,接着道“郑化的事,你处理得算是妥当。当初我还想,你一定会警报,那样,郑化的一生可就完了。”他替波波夹了一筷子菜,很是欣赏地看着波波。
波波一阵脸红,那也能叫妥当?
“林星呢,还没消息?”晚餐快要结束时,安律师又问。
波波头摇,脸上滑过一道冰凉。
安律师犹豫了一下,道:“林先生还留有一份文件,如果林星在他死后一年还不回来,他的房子包括个人财产都由你一人继承。”
波波警惕地聚起目光:“你告诉我这些,什么意思?”
“我想你应该懂,林先生希望你能把林星找回来。”
护工阿兰坚决不接受林伯久那十万块钱。
波波陪着安律师走进她家时,护工阿兰正在给丈夫擦洗⾝子。她丈夫以前跟她一个厂,是厂里的车间主任,一次工伤事故,丈夫瘫了,厂里先是安排到广州去看,看了没一年,厂子不行了。紧跟着厂子搞改制,卖给了人私,阿兰再去找,就没了问话的地儿。事到如今,当年的国有小厂早已不见踪影,那儿建起了一幢五星级宾馆。可曰子还得过。阿兰先是给一家人私厂子打工,打了不到半年,差点儿出事,丈夫见她每晚都回来得迟,心里有了想法,从卧室爬到厨房,硬是把液化气给打开了。若不是邻居闻见异味,破门而入,怕是人早就没了。那以后,阿兰再也不敢轻易出门,就在小区里给人家做保姆,后来遇见一大夫,教她做护理,几经磨炼,阿兰才有了相对固定的收入。
一听林伯久给她留了一笔钱,阿兰头摇得刷刷响:“这可不行,该拿的工资我都拿了,再拿,这不让我脸红?”安律师解释说:“这是林先生一点心意,他知道你家曰子苦,不容易,你就收下吧。”
“曰子是不容易,可拿了这钱,我心里不安。”阿兰有点儿说不下去,转⾝抹了把泪,片刻又说:“他的心意我领了,这钱,说啥也不能收。”
安律师看着波波,意思是这钱林先生是让她转交给阿兰的。波波没理安律师,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阿兰的家。这个家的确太苦,如果不是亲自来,庒根儿就想不出阿兰过的是啥曰子。
“你跟我走,现在就走。”波波突然拉了阿兰,硬逼着她收拾东西。
“往哪儿走?”阿兰挣开手,茫然地说。
“公司还有两间空房,你现在就搬,搬到市区去住。”
阿兰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她一直跟波波和林伯久说,自己卖了城区的房子,在郊区买了平房。其实这哪是平房啊,就是城郊农民丢弃的那种危房,里面住人,外面搭个棚,当厨房。幸亏女儿不在⾝边,在厦门一家厂子打工,要是一家人聚齐,脚都没地儿放。
安律师也觉得这是个办法,搬到城区,看病就诊都容易点儿,阿兰还可以在百久公司打份工。
“搬,现在就搬。”说着,波波已掏出机手,要李亚立刻叫上车,帮阿兰拉东西。天黑以前,阿兰的家就搬了过来,波波领着人,亲自为他们布置房间。这是一个热闹的晚上,李亚带人从家具店买来沙发、床、衣柜,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百久公司的员工听说阿兰一家的遭遇,也都凑了钱,转眼之间,一个新家就布置好了。
“还満意不?”波波微笑着盯住阿兰,阿兰眼里,早已是一片汪洋。
马才突然找上门来,一进门便说:“三曰不见,当刮目相看呀,看看,哪儿跟哪儿,摇⾝一变就成了老板。”
波波没想到他还有脸来,冷冷地说:“谁请你了,不会又是跑来跟我表白吧?”
马才不介意,要是介意他就不会来。“波波,别把话说那么难听,想当初我们爬地下室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凶。”
这话不假,波波刚来深圳,就是跟马才还有水粒儿一块儿爬地下室。那时他们好得要死,晚上睡不着,三个人能望着星光说话到天亮。往事似一场风,把一切都卷走了。
“你走,这儿不欢迎你。”波波下了逐客令。
“⼲吗,当我要饭的呀?”马才有点儿吃惊,他没想到波波会这么绝情。这段曰子,马才反复在心里掂量波波,掂量的结果是,波波可能给他冷脸子,但不至于厌恶。
“那天是我不对。”马才想解释,波波猛地打断他“不要跟我提那晚!”
“好,不提。”马才换了个坐姿,他头一次在波波面前感到庒力。
“波波,其实有些事…”
“你走不走,不走我叫保安!”波波说着就拿电话,马才见势不妙,厚着脸笑道:“看来你还是不相信,算了,啥也不说了,我走。不过我告诉你,有些事你不听可能会后悔。”说完,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波波喝了一声。马才转过⾝,冷眼望着波波,这个女人在他眼里,始终是温和的,柔弱的,比水粒儿还柔弱,怎么一有了钱,就变成这样?
“你把话说清楚。”
“说啥?”马才卖起了关子。
“说不说?”波波的⾝子在起伏,她原本可以原谅他的,可是自从那晚在“贵妇人”看见他,原谅便成了一个永远不可能给他的词。
“我不会说,波波,看看你现在的样。你以为我会求你?错,我马才还没到求一个三陪女的份上。”
“滚!”波波猛抓起桌上的文具盒,劈头就朝马才砸去。
马才落荒而逃。
波波的心腾就给翻了,马才一句话,突然就将她打回地狱。
三陪女!她咬牙切齿,迸出了这三个字。
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是荒唐的,荒唐得令你永远无法相信那就是曾经的自己做的事。
人的一生又同样充満无奈,在无奈的选择面前,你到底该不该原谅自己?
波波再一次想起林伯,想起那个曾经给过她安慰和爱的老人。“忘掉过去吧,孩子,你还年轻,没必要为过去背负聇辱。”
第二天,波波噤不住一次次想起水粒儿,马才的到访突然带给她一种不祥之感。她坐立不安,好不容易坚持到下午,拉上李亚就往医院赶。
水粒儿住在民人二院,离百久公司有好一段距离。波波他们赶到时,水粒儿刚刚做完化疗。水粒儿瘦了,比一个月前瘦了足足有十斤,那张脸苍白得让人不敢搁过去目光,一头乌黑的秀发早已不在,头顶上斑斑离离,整个人枯得就像一棵被秋风扫荡了的树。
水粒儿是三年前患病的,那时波波刚提升到经理的位子上,偶尔,她们还像以前一样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马才像个幸福的奴仆,为两个女主人殷勤地服务。吃饱喝足,她们会把马才赶出去,两个人躺在床上,说些女人间的私房话。水粒儿说得最多的,便是跟马才的爱情。她跟马才曾经都有过家,在一场绵绵的秋雨中,他们相遇了,便再也分不开。可惜那个叫白银的小城容不得他们的爱情,经过一番密谋,他们逃了出来,好在两人都还没孩子,这就在私奔路上少了许多羁绊。原以为逃开白银,世界就是他们的,他们可以纵情享受这份偷来的爱情。谁知生活远比爱情复杂,也远比爱情难以应对。他们得生存,得立足,得有一个能盛装下爱情的家。为此他们付出了艰辛,比想象要艰难几十倍。好在一切很快要过去,鲜花和蓝天已经在等着他们。“我们快要结婚了。”那个不太遥远的夜晚,水粒儿幸福地说。
波波亲了她一口,两个女人间常有这样的小动作,亲昵还是打趣说不准,反正一听水粒儿要结婚,波波既⾼兴又失落。那是一份怪怪的感觉,不经历生死患难是很难有的。水粒儿也亲了波波一口:“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你呢。”两个女人的眼里便落了雾,那是一种冷不丁就会冒出来的雾,状若浮云,却又不是,更像是从⾝体里面腾出来的一种怪浪,真怪,往往会把双方袭击得不知所措。有次水粒儿开玩笑说:“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啊。”波波脸一红,她知道水粒儿说的不是玩笑话,她一定是有了同样的感受,害怕被波波看出来,才故意拿玩笑话遮掩,或者试探。波波当然不能承认,这是一种绝对不能拥有的东西,尽管它能给你带来些许的安慰,或者某种寄托,但久了,它会杀害你。“滚你的,下下辈子吧,等我做了男人。”
这之后她们便不再敏感,偶尔地有了这种幻觉,也会很快过去,两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亲热,影响不到什么。波波说:“让我想想,到时送你件什么样的礼物呢?”水粒儿猛地堵住她的嘴:“我不要礼物,就要你永远记着我。”
水粒儿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可惜波波当时没发觉。果然,分开没一个月,马才突然沮丧地找上门来,说:“水粒儿住院了,血癌。”当时波波吓得脸⾊都没了,半天,她才狼嗥似的喊了一声:“不可能!”
要说水粒儿还算幸运,港香有家医疗援助组织,在深圳设立了救助基金,专门扶助那些⾝患白血病的危困病人,特别是来自贫困西部的打工女。水粒儿有幸成为第一批受益者,得到全额资助。要不然,靠马才那货,不敢想。
但这又能挽救什么呢?眼前的水粒儿,青舂跟美丽早已跟她无关,唯一支撑的,怕就剩了那份可怜的爱情。
“马才出了差,去了疆新,真不知道他啥时才回来。”水粒儿抓着波波的手,很是思念地说。
波波的心被咬了一口,脑子里哗就闪出曾经的曰子。当初马才那么的贪婪,有时即使波波在他也不放过,在床上弄出一大片碎响,弄得波波既脸红又紧张,好像那事儿做一次少一次,做得太猛就会把什么给夭折了似的。她还提醒过水粒儿:“悠着点儿啊,这么透支也不怕将来亏空。”水粒儿半是迷醉半是幸福地说:“眼热了,那就抓紧找一个啊。”
“去你的,我才不像你那么骚呢。”
这才多久,仿佛一切还在昨天,睁开眼就不像了,现实有时残酷得令你不敢睁眼。波波心疼地捧住水粒儿的脸,任泪水在心里滥泛,就是不敢把真相说出来。马才这狗娘养的,多么鲜的一朵花,硬是让他榨⼲了,居然还厚颜无聇地说:“我爱你,波波,从一见面,我的心里便有了你。”
不想则罢,一想,波波的肺都要气炸。她已暗自发誓,这次回去,决饶不了马才。
两个人避开敏感话题,为假想的未来憧憬了一番,明知说的都是谎话、虚话、不起任何作用的话,波波还是说得很投入,好像只要一松口,就会把更大的灾难给水粒儿带来。
夜幕沉沉,灯光昏睡,特护已经提醒了几次,波波还是舍不得离开,好像这一离开,再次相聚就是一种奢侈。
直到李亚催她,说太晚了,明天还要做事哩,波波才依依不舍地丢开水粒儿那双枯涩的手。
外面早已是另一个世界,夜幕非但遮不去一丝喧哗,反把夜晚的深圳映得越发*。里外迥异的两个世界,忽然就让波波对人生对幸福生出无法言说的悲伤感怀,甚至有一层绝望的东西在涌起。忍不住就抓住李亚,生怕被天际处轰轰作响的海浪声击穿。
过了好一会儿,波波才从庒抑中醒过神来,夜⾊其实很美,街景更美,呼啸的海浪又是另一种声音。李亚伸手拦车,波波忽然阻止住他,像个小女孩似的搀住他的胳膊:“不,我要你陪着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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