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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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家,程一路给简韵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工作调动了。他说的时候,尽量语气平静。说完,他问简韵在干什么,简韵说:“我正在和几个同学喝茶。”
本来,程一路觉得给简韵打个电话,应该有很多的话可说的。可是,这一会儿,却没话了。简韵也不说,两个人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生活上的琐事。程一路也没告诉他,前不久自己生病住院了。简韵问:“什么时候到省城?”
“下周吧。本来我想…”程一路顿了顿。
“想什么啊?不会是想来看我吧?”简韵继续道:“我们下周要到新疆去。等我从新疆回来,再到江城去看你吧。”
“啊,也好。我只是说说。”程一路问:“经济上还行吧?”
“这…”简韵迟疑了下。
程一路就知道了,便道:“我明天打一点钱过去。”
“不用了,这里有一个企业的老总好,也是江南省人。他已经给我打了些钱。够花了。”简韵说得很自然,程一路心里却嘀咕了“企业老总?”但是,他嘴上没有说,只叹道:“那好。你忙吧。”
程一路的心里,突然像沉入了一块巨大的铅石,想搬,却搬不动;不搬,又在心上,异样的沉闷。打开门,一个人下了楼,沿着宿舍外的小路,慢慢地走。路两旁的木槿花,在夜中的灯光里,蒙蒙胧胧地闪烁着。在树丛稍密一些的地方,时不时有一对男女,在亲热依偎。程一路边走边抬头看天。这是历的五月初一,没有月亮。但是,星星却有,而且多。他看着,星星就在幻化。有的幻化成了张晓玉,有的幻化成了吴兰兰,还有的幻化成了简韵。在最朝近北方的那些星星中,有的幻化成了温雅…
“有两种东西,我们愈是时常愈加反覆地思索,它们就愈是给人的心灵灌注了时时翻新,有加无已的赞叹和敬畏———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程一路突然想起康德这句墓志铭。
多好啊!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
每一个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有着外在的许多的约束和纪律,但是,最终能让一个人纯洁并且高尚的,只有这两样。面对头顶的星空,我们感到了时光的匆促,从而摒弃了一已之念;而面对内心中的道德律,我们成为了自觉的遵循者,和道德的实践者。
可是,这个纷纭复杂的世界,有多少人能抬头看看头顶的星空,低首亲近内心的道德?太少了,就是程一路,也是很少能看到星空的模样。对自我的反省,更是难得。一个人,成了社会机器的一个部件,整台机器都在飞速运转,谁能停得下来?谁又能在头顶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间,完成一个人自己的涅槃?
想着,走着,从木槿叶上落下的珠,打在程一路的眉额上。有点沁凉,也有点寂寞…
第二天上午,程一路没有到办公室,而是让叶开送他到南州禅寺。
六月刚到,山上到处是葱茏到了极致的繁盛。程一路坐在车子里,边看山景边问叶开:了车,寺门紧闭。叶开要上前敲门,却被程一路制止了。他自己走上前,扣动门环。不一会儿,就有人在里面问道:“何方施主?本寺今有法事,例行闭门。”
“啊”程一路道。
叶开急了,大声喊:“这是市领导,快开门。”
程一路瞪了叶开一眼“不要喊,这是佛门。”
里面没有了动静。再细听,好像有梵呗的声音,间或有木鱼声,还有隐隐约约的诵经声。而抬头,一株老松,正从寺墙上伸出虬劲的一支来,上面却有新的松针,也仿佛凝着几分香火味。
程一路看了会,正要离开,寺门“咿呀”一声开了,出个小和尚来。
小和尚向程一路作了个揖,道:“施主,方丈大师有请。”
“方丈大师?明心大和尚?”程一路急着问道。
“正是。请!”小和尚在前面带路,程一路和叶开进了寺门,里面的声音更大了,悠扬虔敬,而香火味,也更加的浓郁了。
叶开问:“这里在做什么法事吧?”
小和尚没有回答。三个人穿过前进的殿堂,再往里,又穿过一进,到了第三进边上,小和尚挡住了叶开,说:“施主,方丈大师只是请这位施主进去,而你,请到寮房歇息,我就上茶。”
叶开面有愠,悻悻地跟着小和尚走了。
程一路正犹疑间,一间僧寮的门开了。明心大和尚作揖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进吧。”
“明心大师好。”程一路也作了个揖,跟着进了门。僧寮里正燃着檀香,明心大和尚看了看程一路,手捻佛珠,慢慢道:“施主近来心火旺盛,不清净哪!”
“正是。所以出来走走。想起大师,就到这儿来了。”程一路接了茶杯,用杯盖在茶杯里绕了一圈,闻了下,一股子清香。
“我知你会来。不过,施主虽在红尘,悟性却高。也没有老衲能指点的地方。且喝茶吧。”明心又添了点水“譬如这人生,在红尘里,便有尘埃。因之,便得时时‘掸一掸’。不过,禅宗又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若使勤拂拭,何处惹尘埃。’施主浸红尘久矣,唯有时时拂拭,方能证悟菩提,以得开明。”
程一路听着,点点头。却不言语,在这样的大师面前,他是只愿做个倾听者了。
两个人坐着,慢慢地品茶,慢慢地说话。明心大和尚说不久他将到岭南去,那里有一座寺,等着他去打理。然后,将云游四方。“出家人身在物外,心在尘外。唯有天地,可与之参。”
四年前,程一路第一次到南州禅寺,是和当时的政协主席迟浩然一道过来的。仅仅才四年,迟浩然已经作古了。南州也发生了许多根本不曾预料到的变化,连自己,也感觉渐地老了。再看明心大和尚,虽然清瘦,依然神定气闲,犹如闲云野鹤,自在而为。明心大和尚曾两次送程一路檀香,可惜那些香中仅有一小部分,他用了。而更多的,则被简韵给清扫了。她说:“这样寺中的物件,放在家中了无生气,不好!”说着话,喝着茶,快近中午了。程一路起身告辞,明心大和尚也没有留,只送他们到门口,然后作揖而别。
这回,明心送了程一路一把上好的檀香,说是从南普陀带回来的。
“香仅是香,心则是心。心生虚妄,香亦不香;心生善,其香自香。”明心大和尚如是道。
回城的路上,叶开一直嘀咕着“这个大和尚,还看人高下。佛门也有这个规矩?就像官场差不多了。”
程一路没有做声,叶开又道:“程书记等公示完一走,就是省领导了。其实我们跟着程书记,还是很快乐的。这么多年,能把我们这些小司机当作人模人样的看着的,只有程书记了。昨天晚上,我还跟陈说,要不,请程书记把我也带到江城去吧。”
“这个…想法很好,可是不行!”程一路说:“感谢叶开啊,这些年一直跟着我,辛苦你了。下次到江城,我再请你喝酒。”
“那哪敢当?不过,程书记,我和陈他们都商量了下,还真的想请程书记给我们点面子,我们也想在一块送一下程书记。”
程一路马上道:“这个暂时就不要搞了吧,等以后再说。何况我家还在南州,会经常回来的。”
车快到城里时,程一路接到毕天成的电话,说:“省委宣传部的任怀航副部长过来了,齐鸣同志请一路书记,啊,不,一路秘书长也过来一道坐坐。”
程一路迟疑了下,还是道:“那好,怀航同志来了,我自然要去。”
车子就直接转到了湖海山庄,一进别墅,就看到任怀航和齐鸣站在门前的林荫道上,正说着什么。程一路下了车,喊道:“怀航部长,来南州也不跟我说了?”
任怀航也上来,握着程一路的手“一路啊,我不敢打扰你啊。你现在可是省委的副秘书长了。恭喜你啊!”又望着齐鸣:“一路走了,可是下了你的胳膊啊!齐鸣同志舍不得吧?”
“那当然。不过得服从组织安排嘛,一路同志,也是舍不得南州的,是不是啊,一路?”齐鸣向程一路望了眼,程一路笑着,说:“都是组织上的人,舍不得也得舍啊。不过,我可说了,过几年再回南州,干个人大政协什么的,齐鸣同志可不能不要我啊。哈哈!”
任怀航接着道:“那时候可不是齐鸣书记了,得叫齐鸣省长哪!”说着,又用手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永远都是光净的,大概也与不断地用手摸有关吧?
齐鸣立即道:“怀航部长也来笑话我了。好了,不说了,进去吧。”
三个人边说边笑着进了餐厅,不一会儿,钱如海和张宜学也过来了。张宜学说王进市长因为另外有公务,所以中午就不能来陪怀航部长了,他请我代向怀航部长解释下。任怀航一笑,说:“没必要解释的。市长都忙!这我清楚。”
菜上来后,齐鸣请任怀航坐在主宾位置上,又请程一路坐在自己边上。程一路推辞了下,就这应该是如海同志坐的。我一个马上要离开的人,今天是来陪怀航部长的,就坐在下首吧。齐鸣说这哪行?你可不是南州的程一路副书记了,你是江南省的省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了。你不坐这谁坐?
钱如海也在边上说应该一路同志坐的。程一路也只好坐下来。齐鸣问任怀航:“老书记过来了,今天中午我们破例,来一点酒吧?”
“这个可不行。最好别…”任怀航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点点头,道:“就来一点吧。特殊情况嘛。今天,我也得好好地敬怀航部长一杯。”
酒上来后,先是共同喝了一杯。然后,大家开始敬任怀航喝酒。程一路也敬了一杯,边敬边说:“怀航部长在南州,贡献很大啊!一转眼,对于南州,我们都将成为故人了。”
“哈哈,一路同志也学会感伤了?记得我在南州时,有一年正月初四,我们陪着下派干部在南州老街转悠,其中文化厅的老胡就说过,要在南州老街建一座纪念馆,专门纪念曾经为南州建设作出贡献的人们。我看一路同志最有资格。齐鸣同志啊,老胡这个提议很好的,可以考虑考虑。”任怀航说着,把杯子里的酒喝了。
齐鸣笑道:“那次我也在。是个很好的建议嘛,留着以后谁来建吧。怀航同志,我敬你一杯。”
任怀航喝了,齐鸣又将杯子加,端着对程一路说:“一路啊,你离开南州,我是最舍不得的。可是省委要你,我不能不放哪。我一直以为我们能更好的合作下去的。不说了吧,先敬你喝了这杯,感谢你这么长时间对我工作的支持。”
程一路也端起杯子,可是并没有喝,而是道:“这个是应该的。跟着班长干工作嘛!我也得感谢齐鸣同志对我这些年的关心与支持啊,咱们喝了。”说着,一仰脖子。齐鸣也喝了,其它人开始轮番敬酒了。
先是敬任怀航,接着是敬程一路。都是省里的领导嘛,能不一样?
张宜学也举了杯酒“打的”走到程一路边上“一路书记啊,你在政府的时候,我就跟着你后面干。今天,我无论如何也得敬你一杯,感谢一路书记的关怀,当然更希望一路书记今后对我对南州的宣传工作更加关怀。”
“这么一说,酒是得喝了。宜学啊,咱们都是秘书长出身,这酒喝了。”程一路喝尽了杯子里的酒,对齐鸣道:“我准备下周二过去报到。”
“这么快?不过,是得快啊。省里那边等着你去上任哪。周二是吧,我亲自送你。”齐鸣正说着,任怀航话了“齐鸣同志是应该送,一路同志在南州,可是劳苦功高啊!是得送!”
程一路没说什么,他知道,作为一个副书记调动,原则上一把手是不需要送你。但是,现在这个副书记是调到了省委当副秘书长还兼着办公厅主任,这一把手就必须送了。省委的副秘书长,跟底下地市的副秘书长,就不可比了。底下的副秘书长,大多是在一些领导拍板的事情中,充当协调和督促的作用,主要是联系、筹备。而省委的副秘书长,就大不同了。他能代表省委领导,对一些问题进行决策。同时,一些下面要向省委领导反映的问题,首先就得经过副秘书长这一关。副秘书长不乐意了,卡住了,领导就看不着。副秘书长乐意了,快一点送上去,或者在领导面前再详细地介绍一下,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在省委,秘书长是对书记负责;副秘书长就对应地对副书记负责。一个省委副书记多忙,解决一些日常工作上的问题,其实就是交给副秘书长了。
这么一个微妙的位子,这样一个微妙的人,齐鸣能不送么?
钱如海以前在省直工委工作,因此与底下的人打交道少,加上这人看起来就有些内向,所以在酒桌上,也不太放得开来。好在他是新来的,大家也不强求,只是礼节地喝了酒。钱如海端了杯酒,要敬程一路。
程一路道:“如海同志初到南州,哪有敬我的道理?还是我敬你吧。”
钱如海赶紧道:“我得敬你。在省里,我就早闻一路同志大名。说老实话,到南州来工作,我压力很大。因此,以后呢,当然希望一路同志能继续地给我以支持。”
“哈哈,都是一样,一样。来,咱们喝了。”程一路从部队转业回来,几乎所有的话音都改回来了,只有两个字没改掉,那就是“咱们”特别是在喝酒时,这两个字,就更明显了。
“好,喝了。”钱如海说着,把酒干了。这人内向,可是喝酒却豪。
任怀航让人给斟了杯酒,对程一路道:“一路啊,我再敬你一杯。祝贺的话就不说了,到了省里,我们联系更多了。为这,干了。”
“这个…当然得干。谢谢怀航部长。还是我敬你吧。”程一路先干了,道:“先喝为敬了。”
齐鸣也在边上笑,说:“怀航部长到底是老南州,对一路同志格外关心哪!”
任怀航用手摸了下头发“哪当然。一路同志乃股肱之才也!”
程一路赶紧笑着,解释说:“怀航同志偏爱。不过这股肱之才,说得就是很准。我这人,从秘书长干到副秘书长,看来是适宜于辅佐啊!”“你现在可不是辅佐,你还是办公厅的一把手呢。”张宜学提醒道。
正说笑着,外面就听见声音了“任部长过来了,我再忙也得过来敬一杯。”随着声音,王进端着杯子进来了。走到任怀航边上,道:“请任部长原谅,那边还有一个摊子,我这就先来敬你一杯!”
任怀航把杯子动了动,然后又朝王进的杯子看了看,却并没有说话。
王进也朝自己的杯子看了眼,突然道:“服务员,加酒。跟怀航部长喝酒,怎么能半杯呢?”
程一路看着,觉得任怀航这一招还真是于无声处见功力了。不言语,只让你猜。好在王进也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悟过来了。悟过来了,这酒就喝顺了。任怀航嘴动了下,酒已经下去了。王进也喝了,喝完道:“任部长是南州的老领导,南州有今天,跟任部长的工作分为开啊!我代表南州人民,再敬任部长一杯。”
王进这话一出,连齐鸣也感到惊讶了。按理说,一个市长,代表南州人民,也是说得过去的。可是今天的场合不同。一来,齐鸣是市委一把手,正坐在上面;二来王进也刚刚才宣布代理市长,人大都还没来得及通过;三来程一路又坐在席上,毕竟是无声地博弈了一场。王进这样一说,就犯了忌讳。至少有三个人不痛快。一个是齐鸣,一个是程一路,再一个就是一直支持程一路的任怀航。
但是,大家都不说。王进继续道:“任部长不会不给我面子吧?不给我没关系,南州可是四百多万人民啊!”任怀航一笑,手又在头发上转了圈,才道:“南州人民的面子我自然要给,可是王市长的面子,我不更得给?来,喝了!”也不等王进开口,任怀航自己倒先喝了。
这一下,王进有点尴尬了。端着杯子,望了望齐鸣。齐鸣把头偏了过去,王进只好说:“那我喝了,怀航部长就是爽快!”
服务员早添了个位子,王进坐下来,端着杯子,要敬齐鸣书记。
齐鸣却不同意,道:“王进同志这种喝法就不好了?了嘛!我们都是家里人,一路同志现在是省办公厅领导,你得先敬一路同志。”
王进呆了会儿,程一路马上笑说:“这个不必了。敬齐鸣同志是完全应该的。何况我还没到省里报到嘛。不还是南州干部?王进同志敬得对啊!”程一路这一说,王进似乎更尴尬了,端着杯子,犹豫了下,还是坐下了。刚坐下,又站起来,对着程一路道:“还是先敬一路同志吧,按照齐鸣书记指示,地敬一路同志一杯!”
“说实话,我得敬你。咱们就互敬了吧。”程一路拿着杯子,地喝了。喝完等着王进也喝了,便坐下。
王进这两轮一敬,不仅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效果,而且还很尴尬。坐了会,便说那边桌上人还在等着,先过去了,下次再好好敬怀航部长和一路同志。张宜学话说:“还有齐鸣书记没敬呢?”
王进又折回来,倒了杯酒,敬了齐鸣,然后才离开。
程一路看着王进,忽然有些奇怪。在官场上,虽然这种场合这种人,他也见过不少。但是,一个新上任的市长这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想着想着,程一路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