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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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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城门口,便是南大街。再往下,就是城郊了。大片的水田,刚刚上了晚稻。风一起,还有一股子禾苗的清香。而南大街这边,一到了黄昏,商店都关门了。人家的门却开着。老街坊们端一把竹椅,在门前一坐,就摆起了龙门阵。房子都是两层的。木结构,二层上面已经很破败了。朝街都开着花窗,现在基本上全关闭着。除非家里房子特别紧张,一般情况下,二层只是放置些杂物。从街上所开的大门进去,有一条小,一直通往最后。房子所有的门都朝小开着,有的,干脆就让小直接穿了过去。夏天,这房子不透风,热。可是到了下半夜,却又出奇的凉。地气上升,热气下沉,自然就生凉了。

  李大梅坐在南大街中间的一所老房子的堂屋里。

  没有开灯,屋里已经基本上看不见了。这是乌亦天的房产。在下午之前,她还根本不知道乌亦天居然在城关也有一处房产。乌亦天告诉她,这房产都百十年了,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以前,祖父也住过。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就搬到父亲原来的单位农业局去住了。大下放时,他们全家下放到了乡下,父亲终老在那里,自己也在乡下娶亲成了家。这房子就一直没有派上用场。一来是因为家里其它人都是农业户口,到城里来了没法生活。二来,这房子也太破旧了,从外面看还要好一些。一进了门,黑呼呼的,像一只地窖。早几年,子生病,乌亦天曾打算将这房子卖了,可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买主。就连乌亦天自己,也快一年没有来过了。

  李大梅当时正坐在乌亦天的办公室里。这是周。乌亦天刚从乡下返回城里。李大梅问乌亦天:给孩子们的衣服,他们喜欢吗?

  喜欢,喜欢得要命!

  那就好。李大梅说着,就打开乌亦天的抽屉,一眼就看见了一把有点生锈的钥匙,便拿起来,问:这是?

  啊!乌亦天想了会,才道:那是我在南大街的房子的钥匙。

  南大街?李大梅虽然住在城里,可是南大街那边,她去得不多。南大街主要是老居户,还有些小商店,街中间有一块空场子,叫崔家坟,是个小菜市场。小学时,她有个要好的女同学吴琼,就住在这里。后来,刚上了初一,吴琼便生病死了。那是李大梅平生第一次感知到的死亡。吴琼死了之后,李大梅几乎再没有到过南大街。算起来,也快上十年了。乌亦天一提到,她马上心颤了一下,接着问:那房子现在呢?

  乌亦天说:空着。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黄昏时,李大梅和乌亦天一前一后,隔着有二十米的距离,先后来到了这所房子前。乌亦天费了好大的劲,才开了门锁。一股尘灰的气息,马上扑了过来。李大梅捂着鼻子,屋里空空,什么也没有。除了屋角上的蛛网外,安静极了。乌亦天说:我读书时在这里住过。其实这房子住着也很舒服。特别是下雨天,听着窗子外面的雨声,真有一种特别的情趣。

  李大梅转了下,说:打扫一下吧。

  乌亦天说:不了。

  李大梅坚持道:打扫一下,我想好好看看。

  乌亦天从后边的屋里,不知怎么就找了只扫把过来,先将屋子稍稍扫了下,又将屋角的蛛网小心地拨拉下来,扫完了,又出门,问邻居借了水盆,将屋子稍稍洒了点水。开了朝街的窗子,屋内竟一下子有了生气。李大梅说:真不错呢。比你那间又是办公室又是房间的屋子好多了。你啊,干脆就搬这来吧。

  我一个人往这搬?太麻烦了。除非…

  李大梅知道乌亦天下面要说的话,她红了脸。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突然与乌亦天又好上了。上次,高浩月打了乌亦天后,两个人足足有五十天都没说话。中间,李大梅有一次朝乌亦天发了火,两个人关系就算断了。可是上周,就在李大梅值班的那天晚上,她在走廊上碰见乌亦天,两个人竟然都停下来了。然后,谁都没说话,就拥抱在了一起。那天晚上,就在李大梅的值班室里,两个人…

  周五,李大梅特地到百货公司,买了两套小孩子穿的衣服,乌亦天回家时,她让他带了回去。如果说两个月前,她还一再地考虑过她与乌亦天之间的年龄上的差距,包括乌亦天的孩子;那现在,她一点都不想考虑了。她只是想着乌亦天一个人。其余的一切,都隐蔽在了乌亦天的身影之后。她只看着乌亦天,而其它的,她根本不看也不愿意看。

  这也许就是妄吧?

  或许就是执着!

  李大梅坐在这老房子的中间,她仿佛闻到了乌亦天祖上的气息。那是陈旧而熟悉的气息,不仅仅这老房子里有,乌亦天的身上也有。连同他送给她的那幅《却把青梅嗅》的画作上也有。一个人的气息,一个家族的气息,一定也是代代相传的。虽然看不见,却附会于这个人这个家族的一些物件上,附会于他们的神色、语言、爱好、性格和生死上。这一点,李大梅后来在自己的母亲王月红身上得到了证明。王月红身上散发的气息,就是紫来街的气息,就是外婆早些年的气息。甚至有一缕缕龙眠河中的早年的香的气息,和在漆黑夜空里往上升腾的烟花的气息…王月红身上有,那是在她不经意的时候,才慢慢散发的。当王月红从文化馆的老巷子里出来,她身上的气息尤为浓烈。每个人的气息,总需要找到合适的发者。楚少朋也许就是王月红的发者,而李长友,则是这种气息的守护者。

  李大梅想着,对父亲李长友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哀怜。

  乌亦天站在屋子中间,天色更暗了。他想开灯,灯却不亮。黑暗中,李大梅站了起来,李大梅往乌亦天的身边走过去,然后依在他的肩膀上。门正开着,而街上并没有行人。黄昏是归家的时候,青桐城里正漾着家园的气息。李大梅闻着乌亦天身上的气息,有些古旧,又有些醇厚。她用手在乌亦天的背上摩挲着,然后道:“我们结婚吧。”

  乌亦天身子一颤,这李大梅明显感觉到了。乌亦天望着她“这…太快了吧?而且,这事…你家里人都还…”

  “关键是你!”

  “我当然同意。只是…”

  “只要你同意就行。”

  乌亦天低下头,用手托起李大梅的脸。黑暗中,李大梅的泪水,温热而淋漓。他低下头,吻了下李大梅的额头,然后又轻轻地吻了下她的鼻子。李大梅泣着,在乌亦天的怀里,她像是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光。那时,正是祖国上下一片红的年代。父亲李长友被取消了教书的资格,除了批斗外,就在家带着李大梅姐弟俩。她还记得,青桐城里当时有好几批造反派,剧团的楚少朋,也是一个不小的造反派头头。似乎也是得益于楚少朋,李长友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折磨。批斗回家后,李长友总喜欢搂着李大梅,在堂屋里静静地坐着。有时,也会给李大梅讲一两个小故事。在父亲的怀里,她是安静的。就像此刻,她慢慢地用嘴回应了乌亦天,那些浓醇的人间气息,一下子就融了。

  离开老房子,李大梅和乌亦天就在城门口的面店里,吃了两碗丝面。李大梅将碗里的拨拉给了乌亦天,而乌亦天却往桌子边上让着,笑得也有些尴尬。李大梅却不问,乌亦天忍不住道:“人家看着呢?不好。”

  李大梅一下了停了。

  吃完饭,李大梅和乌亦天沿着老街,一直往广场走。走到光荣巷时,乌亦天说:“你走和平路吧?我继续走巷子。”

  “为什么?”

  “因为…这边人太多。”

  “我不愿意。”

  乌亦天愣在那儿,李大梅看着他皱着的眉毛,突然间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和难以言说的危机感。她定定地看了乌亦天两分钟,然后回过头,沿着光荣巷,往和平路走。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乌亦天已经转身了。他的清瘦的背影,正渐渐地隐入老街的深处。

  李大梅叹了口气。

  出了巷子,就是文化馆。她站住了。李小平告诉她,就在这个位置上,看到过王月红和楚少朋从巷子里出来。她四周看看,靠近转角的空地上,已经有一些早到的纳凉的市民了。她折过身,又往巷子里面走。到了老街,朝前一看,乌亦天早已不见了。她就沿着老街,往北走。走了上十米,她停下来问正坐在门前小竹凳上一位中年人:“剧团的楚少朋是住这儿吗?”

  “是啊,就在前面。那个门前挂着盏小灯笼的就是。你找他?”中年人问着,语气有些特别。

  李大梅说:“我是他侄女,想来看看他。”

  “啊!是得看看。不过没事,这楚少朋,唱了一辈子戏,也和戏里的那个花旦好了一辈子。现在可能还正在呢。听说,他一辈子没结婚,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听说还有个女儿。唉,不说了,不说了,多嘴了。你去吧。”

  李大梅谢了声,就往前,走了三十五麻石条,她看见了挂着小灯笼的门。朱红的,像戏里一般。沿街开着窗子,窗子上有灯光。李大梅稍稍靠近窗子,朝里一看,母亲王月红正和楚少朋面对面地坐着吃饭。她听了一下,没有言语,平常得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家庭。李大梅心一下子疼了,赶紧转身。走到刚才问路的那地方,中年男人问:“怎么?那一家就是啊,怎么不进去?”

  李大梅没有搭理。

  回到家,李大梅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关了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她一直坐着,什么也没想。只是坐着。坐着听到弟弟李小平回家开门锁的声音,听到父亲李长友从走廊上走过来走过去叹气的声音,还听到对面鲁萍家送走客人的声音,甚至,她还听见了夜蝉在水中鸣叫,虫子在草丛中寻找伙伴的呼唤…

  半夜里,李大梅听见王月红回来了。

  而凌晨两点,她则在刚刚懵懂的睡意中,听到鲁萍家慌乱的叩门声,接着是鲁田的哭声。她爬起来,准备开门看看。却听到鲁萍家的门“呯”的一声关上了。

  夜,重新陷入了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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