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洞房花烛上
杜宅此次也是大肆妆点修缮,一来杜凌氏为人跋扈惯了庒迫二房,她的儿子娶自然要⾼过长子杜允威曾经的娶规模,二来杜老爷对佟家姐小的个举止极其満意,能为儿子娶到这样的贤內助也自然是喜不胜收,至于恭谨节俭之类的祖训也就都抛在脑后了。
三楼是杜允唐的休息所在,早几天前就已由专门的丫鬟仆人收拾妥当。地上満铺猩红长驼⽑的地毯,西洋式的大覆上喜庆的红丝蕾的裙,临窗户两边垂下的是滚了长长金⾊穗子的红⾊喜帘,地上也摆満了佟家送来的各⾊应用嫁妆。屋子內明明是一副欧式的家具,又配了中式的红烛和⾼桌圆椅和陈设,圆桌上面呈列了鎏金荷叶的果盘放着少见的石榴和李子,取了多子多孙的好意头,旁边却又是两个⽔晶酒杯盛満琥珀⾊的洋酒做合卺酒。梳妆台前放了大束盛开的花卉,上面的陈列又多是佟家陪送的中式妆奁,整个婚房看上去总有些说不出的异样融合。
整个院子放置了许多暖棚送来的花卉,摆放处大硕的喜字,红毯⼊內顺楼梯而上,楼梯两侧挂缀了小巧的⽔晶灯盏。
宾客鱼贯涌⼊,专侍送茶送饮品的仆人自然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女客们则随着杜凌氏和翠琳上了二楼聚在一起陪喜,说些赞美的言语。从佟家送嫁妆开始,她们就在不停的看着,评论着,金⽟如意,各⾊鎏金餐具在她们嘴中变成难能一见的宝贝,那些从宮里出来的各⾊玛瑙翡翠摆件更是让她们惊异夸赞,,数十对的梳妆用的点翠镂空手镜金嵌翠的发钗孩儿臂耝的龙凤手镯惹得羡,还有十八整箱子的⾐服,十箱子的⽪鞋,満二十箱的丝绸锦缎的被褥已经没有言语表达,唯独最后一抬打开观看是架画板,仔细端量还是半旧的东西。众人面面相觑,杜凌氏脸⾊隐约已见难看,很快有人圆场,:“这佟家的姐小果然是新式有个的女子,杜老爷好眼光,只有这样有主见的贤內助才能辅助二少爷将杜家产业发扬光大。”这样的赞美说到杜凌氏心里去,想发怒自然也是不能了。
嫁妆送罢,新娘也快临门,女客们纷纷翘首以望。在大厅里接待宾客的杜允唐神⾊还算镇定,今⽇的他一改往⽇西装打扮,穿起了长袍马褂,还需前披红挂彩,浑⾝上下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只是他并没表现太多喜悦或是不満,甚至对佟家硬撑着家底置办的八十八抬嫁妆也是无动于衷。
若说他此刻心中唯一想法,大约就是要硬下心等毓婉进门再好好的磨折她,让她明⽩千方百计嫁⼊杜家也依旧无法挽救佟家⽇渐败落的颓势,如意算盘迟早是要落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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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这厢花轿离了周霆琛,想用喜帕擦泪才发现手中空无一物,她猛地掀开盖头想要推开轿帘,可手又缓缓落下。声已听不见,想必那些人随⾝带的弹子都已打光,在他腹背受敌的时刻,这样的举动异常危险。
她没有回头,在他的注视下一路离开,她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次回头,换来两个家族的覆灭。
他总惯于为她付出许多,她明了,却不能做到,唯独剩下心痛难当。
恍惚的毓婉脑中一片空⽩,不知轿子被抬出了多远,直到前方有喜娘喊“姐小,咱们要和督军的花轿汇合了。”她才陡然醒过神来。
空前盛事,两顶花轿在外滩上相遇,宽大的道路旁站満了围观的百姓,他们热闹的呼伴随两方鼓乐一同将喜事渲染的喜乐无边,两边的仪仗仿佛也借机一较⾼下纷纷⾼举了喜牌花轿动扭了步子,毓婉在颠簸里翻开盖头微微掀开轿帘,从隙里勉強窥视过去。雪梅的花轿果然不同寻常,⾝边护卫的人都是⾼靴武装的士兵,踏踏步伐随着行进让原本应该喜悦的心中溢出说不清的紧张。
对面金红彩线绣成的轿子帘也掀开了一些,盖了红妆的雪梅也正睁大双眼望向毓婉。毓婉心中还沉浸在方才的难过中,勉強露出笑脸朝雪梅点点头。雪梅因对毓婉愧疚不敢直视,慌的回了礼,两轿错⾝而过时,她只道了一句:“对不起。”
轻轻的一句,但毓婉听得清楚,可惜花轿错过,本没时间问雪梅为何说这样的话,望了错过去的花轿,毓婉忽然想起从前从前雪梅也曾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她低头想想黎家前后的举动,隐约明⽩了点端倪,花轿错⾝,鼓乐再次响起,毓婉低了头缓缓的笑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她和他从最开始就是注定要错过的,她和杜允唐,甚至还有周霆琛正按着看不见的轨道前行,各自有集,各自有分离。这个时代纵然允许女人放开思想,也不能容许女人随自己的心意嫁给心爱的男子,更不能容许嫁给不爱男子后再分心他人,即使这桩婚事充満了太多不甘心,可又能如何?
她缓缓抬起头,把盖头放下遮住视线,也许,此刻她还可以幻想未来丈夫会对自己能稍好一些,还能幻想⽇子会过的稍稍顺遂一些,明明知道这只是幻想,大约也是她心中唯一能存有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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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齐鸣,花轿落地,花轿外充満了糟糟的嬉笑声,毓婉低垂了头,从下方的隙看轿帘被风微微卷起,露出绛红⾊的长袍和一双惹人发笑的黑⾊⽪鞋。
来人伸出一只手,绕过轿帘递过一个宝瓶,毓婉听喜娘的命令探手接了,冰冷的手指碰上他的温暖,不知为何,有些松口气的释然,左臂端好宝瓶,又接了他递来的苹果放进去,再由他手中递过来的红绫牵了,一步步随他上台阶迈进大厅。此处她来过,再来又换了⾝份,需小心维持谨慎步子。
他的步子不算快,她跟得紧密,在外人看来,一对新人恰似有了良好的开端。
司仪唱道:“两位新人,一拜天地。”
毓婉由喜娘搀扶向门外拜了天地,盖头隙下,那双⽪鞋的主人似乎也在动作。
司仪又唱:“两位新人,二拜⾼堂。”
这个⾼堂当然指的是杜老爷和杜凌氏,翠琳一早早已躲在一边,美龄更是不屑为杜家二老娶了他人忙碌,杜允威因听得⽗亲要将纺织厂放给二弟打理多有不満,一家子心怀异心的面无表情看杜凌氏的脸上乐开了花,杜瑞达更是満意的应声,许了毓婉大硕的应礼。
那应礼明显多自己太多,美龄发酸撇嘴,杜允威立即横了她一眼,美龄悻悻回了头。
司仪再唱:“夫对拜。”
毓婉怔了一下,并没立即应声低下头,喜娘在一旁拽了她的袖子暗示,毓婉顺着盖头下的隙看过去,那双⽪鞋的主人似乎也没向自己方向拜下来。
两人都没有动作,宾客自然有些动,在窃窃中司仪只得清了嗓子又⾼声唱:“夫对拜!“
杜允唐视线扫了扫前方端正站立的毓婉,嘴角露出极为不屑的笑容,她不拜,他也不会拜,他要她认清这门亲事本就是佟家求着杜家才能完成的,他娶她并不心甘情愿。
毓婉想了想,忽地低下头深深拜下去,受她一拜的杜允唐登时愣住,原以为她会些时候,怎料得妥协的这样快,他愣了一下,接收到杜瑞达怒气的目光和⺟亲担忧的神⾊后才也悻悻拜了下去,司仪见状长吐口气,连忙又喊:“新人⼊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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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此次婚事要分中西两次,清晨此次是中式婚礼,晌午过后才是西式酒会,所以一些繁文缛节反而比寻常人家多了许多,新人⼊了洞房,还需挑开盖头各自换了西式的穿戴再出来款待宾朋。
毓婉被素兮和喜娘搀扶坐在暄软的西式大上,硬着等杜允唐来揭盖头,左等右等人影不见,倒是美龄穿了一⾝梅花⾊的旗袍走进来,见⾝穿霞帔的毓婉还等着,对素兮冷笑:“给你家姐小吃些东西吧,怕是要等很久的。”
毓婉皱眉,盖头下的她并没答话,素兮看看房中的果品摆像整齐并不适合取来喂食,只得安慰毓婉:“姐小,咱们再等等。”
毓婉点点头,她知道杜允唐会冷落自己,不过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让人看了笑话,她顿了顿开口问:“是大嫂么?”
美龄惊了一下,立即讪讪笑了:“弟妹会掐指神算呢。”
“我与大嫂的三妹是同窗,我们同窗三年。”毓婉笑了笑:“我还为大嫂准备了许多大嫂喜的见面礼。”
见她打点如此周全,美龄也不好再说刻薄言语,只能笑了说:“行,我知道你有心了,我先去照顾宾客,你慢慢等允唐吧。”
美龄闪⾝离开后,素兮立刻怒气冲冲将门推严“什么人家什么规矩?怎么新房先来了女客?”満人老令,结婚新房不能见女客,否则会生女儿,婚姻不吉,是莫大的忌讳。
毓婉对此并不计较,心中有些迟疑美龄的嚣张,胆敢在杜凌氏统领下威示⾝为杜允唐正的自己,想必来⽇会有更多更复杂的状况需要面对。
素兮还没离开门,门外已有人敲“我能进来么?”
毓婉听得声音立刻直起背,心突突跳得厉害。
素兮闻声连忙打开门,见到杜允唐小声喊:“姑爷。”
杜允唐不悦皱眉,素兮立刻明了,改了称呼:“少爷,少已经等候多时了。”
允唐深深看了素兮一眼,随后疾步走到毓婉面前,一旁喜娘连忙端过金丝绒的托盘,上方架着九颗金星的紫檀木秤杆子,杜允唐并没去拿秤杆,停在毓婉面前等了许久。
今⽇的她纤瘦的⾝子穿了厚重的霞帔看上去更加虚弱,露在累花描金袖口外的手上戴了许多沉重的各⾊手镯稍稍一动,发出清脆声响,唯独纤细的手指并未戴任何戒指,在灯光映照下⼲净得如同⽟雕,长长的指甲染了丹蔻,鲜红的指尖搭配⽩皙的手指,仿佛正挠了人的心尖,使得人庠庠的。
杜允唐忽然浑⾝不自在起来,原本只想羞辱她的心居然狠不下。他拿起秤杆挑毓婉的盖头,动作有些意外的轻柔。
毓婉被挑开蒙了许久的窒息盖头,顺着减轻负重的方向抬起头,正对上眼前贴得很近的人,他的目光幽暗,没想到两人离的那样近的毓婉⾝子惊得往后一偏。
杜允唐打量少见惊慌的她,没想到原先那般青涩的模样点了红也会变得如此媚妩,此刻,毓婉整个人仿佛一朵娇盛开的牡丹,眼波流转正引了人来采撷。
喜娘的声音打破两人的思:“秤挑新人,愿新人称心如意。”
一句话使得杜允唐的目光骤然冷下,称心如意,怕是只有他的⽗⺟才会对佟家姐小真的称心如意,他永远会记得她害死了谁,永远也不会原谅她。杜允唐沉沉坐下,脸⾊郁,先前的那一丁点柔情似乎也消散的一⼲二净。
完成了挑盖头,需喝合卺酒。两只被红绳绑了杯脚的⽔晶杯端到两人近前,毓婉穿惯了西式的⾐服,对这样宽大的袍袖并不舒服,杜允唐也是对西装习以为常,不悦的拽了拽⾝上的红带,率先端起酒杯,琥珀⾊的酒在被子里漾,闪过潋潋光芒。
毓婉不会喝酒,⽔晶杯端到近前闻了酒味先红了脸颊,一抹热辣直⼊脖颈。
因红绳系的极短,两人端了酒杯就需额头顶了额头才能喝下,可倔強的两人谁都不肯先探过头去,喜娘见状先告了个罪,在毓婉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时,人已被推向杜允唐,杜允唐本能接住她的⾝子,两人同时惊了一下,但脸颊已贴在一起。
杜允唐毫不犹豫先将酒杯⼲了,毓婉随后也贴着他炙热耳畔将酒分了几口喝下。
她的⾝上有种特殊的香气,随了酒香涌过来,杜允唐似厌恶般率先离开了毓婉的⾝子。
“你先换⾐裳,一会儿自己下来。”他冷冷的将门狠狠关紧。
也许这间新房是他此生最不想待的地方,多一秒钟,他也会觉得窒息。
、洞房花烛中
希望毓婉和允唐举办西式婚礼的想法,由杜老爷提出。
中式婚礼按照満族传统来,为的是给佟家增添脸面。在杜家举办的西式宴会,毓婉则需穿婚纱与穿西装的杜允唐再与杜家商友及宾客行礼,为的是应酬。
素兮隐约觉得举办两次仪式有些姐小是嫁了两次杜允唐的意味,可想到这般不合规矩的婚宴连太太都不曾挑剔,她似乎也不便说太多,只能精心为毓婉打点一切。
西式婚宴相对要求比较宽松,毓婉穿了洁⽩拖尾丝蕾婚纱,将一早挽起的发髻重新梳好,卸掉发簪用鲜花别住,再手捧大束的捧花自然垂下,整个人在梳妆台前转了一圈,有些呆愣。房间內的梳妆镜被灯光晃出光晕,一个面容木讷的新娘子伫立其中,累珠花边的婚纱有些泛⻩,似那些放旧的照片,边角都浸透了岁月的痕迹。
人未老,心已老矣。
毓婉垂了垂眼眸,对素兮说:“走,咱们下去吧。”
杜允唐更⾐完毕没有上楼接毓婉同往,而是等在她必将路过的楼梯口,整个人斜依偎了栏杆,与几位同穿西装打领结的伴郞打趣。
毓婉下楼时,⾝后陪伴的伴娘则是几位杜家的表妹堂妹,几人帮她小心翼翼拖了长长的婚纱在后随行,毓婉抬头看见玩世不恭的允唐,有些气闷,遂低了头,发鬓两边垂了长长的丝蕾头纱直至地面,上面缀満珍珠和钻石沉甸甸的在灯光闪耀下熠熠发光。
毓婉走的极慢,一步一步,万分沉重。杜允唐昂首不自觉眯起眼,他突然发觉毓婉一早媚妩的脸此刻忽然变得柔和圣洁起来,⽩皙的面孔与清晨酡红又有着天壤之别,引得众人目光无法离开,他有些不悦西式婚礼的野蛮,新娘子的美,似乎全被外人瞧了去,还不如将这个女人蔵在洞房里,关她一生别想出门。
他对自己萌发的无稽想法万分嘲笑,也说不出究竟怎么了,大约仍在猜疑这个女人还有多少面他并不知晓,而这般易于变换容貌神⾊的女子,怕也会心思复杂难测,惯于将男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吧。
终于走到杜允唐面前,该他递出手攥住她的,结果因为胡思想迟疑了。
毓婉等了片刻,以为他还是像之前拜堂时等待自己先低头,于是将冰冷的指尖递上去,望了她递过的丹红指甲杜允唐心中怒气更重,这是毓婉第二次占据主动,莫非妄想在过门第一天就给他下马威?
杜允唐心底冷笑,陡然打横将毓婉抱起,毓婉穿了⾼跟鞋哪里站得稳,整个人惶惶落⼊杜允唐怀中,连声音也发不出。
原本満礼也有⼊门由新郞抱新娘⼊洞房的习俗,只是此刻杜家举行的是西式酒会,杜允唐的荒唐举动略微显得不合时宜,不过杜瑞达乐于见到这样亲昵场景,他笑着对杜凌氏说:“看来,总算咱们没⽩费这一番功夫。”
杜凌氏对毓婉在众人面前与自己儿子行径过于亲密心中大为不満,不过碍于自家老爷⾼兴也只能被迫跟着点头:“只是有些旁末规矩还需我们⽇后教导。”
杜瑞达对发杜凌氏尊敬有加,却宠爱不⾜,当年若不是因为凌巡抚在位权势施庒他也远不会停了翠琳表妹先娶杜凌氏。又因为早年随老师倡导变⾰,总觉得一些旧式习俗可以改变,创建新式家庭。所以他对杜凌氏心存教训毓婉的想法微微皱眉:“倒也不必那么苛求,如今年轻人有些新式想法,就随他们去,毓婉这个媳妇我看着倒比允唐更懂规矩些。”
杜凌氏还想替儿子分辨,杜允唐已经抱着毓婉走到近前,毓婉觉得杜允唐的荒诞行径简直是不堪容忍,她用力挣扎下来,红了脸对杜瑞达和杜凌氏施礼:“⽗亲,⺟亲。”
杜瑞达抬手示意她免礼:“我们家并不遵循这些世俗礼教,你自在些才好。一会儿由允唐带你与咱们杜家的亲戚朋友见个面,也无需过于拘噤。”
毓婉点点头,杜允唐依旧似笑非笑的睨了⺟亲,杜凌氏狠狠皱眉瞪了毓婉一眼,允唐笑着走过去抓了杜凌氏的肩膀撒娇:“⺟亲今天辛苦了。”
杜凌氏见儿子舍了毓婉来讨好自己,憋了许久才扑哧笑了:“你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怎么举动还这么荒唐?仔细给人家看了笑话。”
杜瑞达不愿看允唐与杜凌氏⺟子宠溺形状,猛地站起⾝,对杜允唐加重了语气:“不要胡闹,抓紧行礼!”
见终于惹怒了⽗亲,杜允唐才勉強收敛了和⺟亲嬉闹的笑容,故作一本正经的将西装整理好,与毓婉一同走向宾朋。这样的仪式⾐香鬓影的女眷自然不可缺少,⾝边男伴又多是实业家,华美的服饰,笔的礼服,大厅正中的⽔晶灯全部开启,围绕楼梯盘旋而上的⽔晶灯也一同点亮,奢靡的让人咂⾆。
两人向今⽇前来参加婚宴的嘉宾们三鞠躬,鞠躬时,杜允唐的手始终围住毓婉的肢,热气透过婚纱炙烤残余的神智,她甚至连续三次鞠躬皆晚于杜允唐的动作。
有些女客优雅的手绢掩了嘴:“杜少爷对新少可真是体贴。方才生怕她多走两步伤了脚,现在更是怕少太过劳累。”
“看上去真真是一对璧人,难怪杜少爷要多疼新少些。”另一名女客更是笑道。
毓婉闻言偷瞄杜允唐,弯鞠躬的他,动作洒脫,气度雍容,言语上对此评价不置可否,动作上更似没听见他人议论,只是不知风平浪静的外表下,心中终究是何打算。
行礼完毕,杜允唐携毓婉在大厅里从容穿行,一会儿是晋都洋行的老板林伯⽗,一会儿是金江饭店的老板董阿姨,一会儿是聚鑫实业的总经理莫叔叔…一圈下来毓婉在心底默默背记这些人的容貌姓氏以及所从事的行业,笑容还挂在脸颊,但人已十分疲惫,⾝体越发僵硬。
杜允唐仿若不知,仍站在舞池一隅与几个亲密好友同学聊起前些⽇去打马球的趣闻,毓婉踩了一整⽇的⾼跟鞋,脚尖脚跟早已磨得剧痛,因为強抑住疼痛,额角微微渗出一些细密的汗⽔来。
还是杜允唐的幼时好友薛瑾发现新娘子脸⾊苍⽩,他暗暗提醒:“允唐,你的新娘子似乎不舒服,要不要先休息?”
杜允唐露出得意的笑容回过头望住毓婉,毓婉暗暗站直了⾝子:“我还好。”
杜允唐张扬的笑容又大了几分,回头对薛瑾说:“我可是娶了个不吃烟火的仙女,怎么会不舒服?”
毓婉手指颤了颤,被允唐嘲讽的她觉得脚上的疼痛更甚,简直无法容忍,毓婉向后侧了半个⾝子,想将⾝体庒力放置另一只脚上,不料站得久了那只脚也无法擎住力量,整个人歪了过去。就在担心会当众跌倒出丑至极,忽有一双胳臂将她捞住,顺动作望去,正是并不在意自己的杜允唐。
明明他不曾看向此处,却恰到好处的抓住她下落的⾝子,一只臂弯挂住她整个肢,肆无忌惮的盯着有些微微息的毓婉言语轻佻:“看来仙女也会累呢。”
毓婉双颊涨红,不好当众辩解,只能将无限话语呑了去。杜允唐对朋友们促狭笑道:“我要带着仙女回洞房,你们还要逗新娘么?“
挑衅言语一出自然得到大家踊跃报名,众人如同繁星捧月般簇拥了杜允唐和毓婉上楼,毓婉对即将到来的闹洞房有些惊惧,杜允唐反而舂风満面笑容得意。
毓婉被允唐扶着坐在婚上有些拘谨,杜允唐的同学朋友涌上来,想了许多新式的玩意逗新娘。洞房逗新娘本是旧式风俗,大约是新嫁女子过于紧张坐在新房很少展露笑颜,需由戏谑的人来逗弄,笑了便能缓解心中焦虑。
只是毓婉今⽇有些尴尬,任凭那些朋友说⼲了嘴也是无法笑得出来,杜允唐抱站在一旁,冷眼睨了她沉静的面⾊心中更是不満。
薛瑾讲了三个笑话仍不见新娘笑,挠了挠头发,只能重重咳嗽一声:“我再讲一个笑话,新娘子再不笑我可就真没办法了,话说允唐小时候心底极善的,经常跟伯⺟一同买鱼放生,有一天我来找允唐玩,见有一⽔缸的鱼便让容妈妈抓来吃,允唐生气了…”说到此处薛瑾模仿杜允唐的语气:“不许吃,那都是要放生的,你看,我都舍不得吃。”说到此处,背后有几声庒在喉咙里的笑似乎并不相信杜允唐能说出这样的菩萨话来,毓婉倒不觉得好笑,心中想的是原来杜允唐荒诞不羁的外表也有善良一面。
薛瑾又说:“我就只能无奈的放弃抓条鱼来吃的想法,可没过多久,允唐跑进来大声问,你是想吃糖醋还是红烧?我奇怪:你不是要放生?谁知允唐说:还放什么生,鱼都憋死了!赶紧抓来吃是正经!”
最后一句,薛瑾模仿幼年允唐急不可耐流口⽔的形象,两只手仿佛抓了两只活鱼,正蹦跳的抖动着,大家明⽩薛瑾是笑允唐终于憋不住肚子里的馋虫,抓了两条活鱼来吃,不由得哈哈大笑。
毓婉也难得被逗得微微露出笑意,嘴角刚刚上扬,薛瑾立即拍了脯,哀声叹气:“哎呦,新娘子可算是笑了,到底还是要出了允唐故事才能逗新娘子笑出来,只是新娘子你别担忧,允唐可真是个心善的好男人,即使那时抓了放生的鱼来吃,也不耽误他心疼自己的新娘子,⽇后必定好好疼你的。”
听他这样说,慌的毓婉偷偷瞥杜允唐,发觉杜允唐灼热的视线也盯着自己,被人发觉窥偷她本能红了脸颊,又引得杜允唐有了刹那恍惚,两人没说话,薛瑾见状识趣的哄了朋友同学去大厅:“走咯走咯,新娘子笑了就没咱们什么事了,允唐,你不用下来陪我们,只消好好陪陪刚过门的新娘子就是。”
素兮等服侍的丫鬟见状也跟随众人出门,临关门时,素兮从门看得允唐向姐小走去,极慢的弯下,伸手将脚上的⽪鞋脫掉。
她抿嘴一笑,悄悄将门掩上,不管怎么说,杜家少爷并非像外界传言那般不堪,似乎对姐小也有些意思,如果姐小能安心与他⽩头,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吧。
、洞房花烛下
杜允唐蹲下⾝帮毓婉脫下鞋子,毓婉有些讶异他的动作捂住口不敢出声,杜允唐摆弄掌心的鞋子,红⾊的⾼跟鞋小巧玲珑,⽪⾰的滑腻使得鞋子握起来手感舒服,他的脸隐在灯光无法照拂的黑暗里,似乎想起了谁。
“她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杜允唐轻喃,声音低沉得已配不上他惯是翩翩佳公子的形象。
毓婉掩住嘴,泪险些涌出,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人,偏又说这样的话,即便她能咬牙忍住,也需得为自己处境难过不已。他大概是又想起青萍了罢?
门外笃笃有人敲门,杜允唐将鞋子丢到一边站起⾝,迅速恢复放不羁的神⾊,门由內被打开,杜允威在门外神情十分神秘,他笑着在外招手:“允唐,快来,有要事找你。”
杜允唐疾步走出去,留下毓婉一个人坐在大痴愣,他毫不犹豫的关上门,震得毓婉紧绷的⾝子顿时松懈下来。他就这么走了?
无数次设想过反抗与挣扎的新婚之夜,就这样落了空,不能说失望,但滋味实在有些不好受。她摸了摸上撒的花生枣和栗子,叹口气,没有躺上去,走到房门口将房门反锁,既然大家已经误以为他留在了洞房,那就继续让大家误解下去吧。
一整夜,毓婉困倦了也不敢睡,生怕杜允唐半夜回来,没办法开门。她坐在上静静数鸣时钟滴答滴答走过,不觉一点,两点,三点,洞房里弥漫了藌人的花香气息,鎏金荷叶盘上的果品也散发沁脾的清新味道,还有喜娘点燃的龙凤红烛在夜里啪啪直爆,她的四周到处浮动新婚之夜该有的暧昧,唯独作为主角的大上,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儿静默。
坐了夜一,天灰蒙蒙亮了,门外有人敲门,素兮谨慎的说:“二少爷,二少,该起来给老爷,太太,姨太太,大少爷,大少请安了。”
靠在锦被上微微休憩的毓婉被声音惊醒,立刻弹起⾝,还没站好,眼前一黑整个人仿佛没了支撑般险些跌倒,她虚弱的答应:“嗯,知道了,等一下。”她強摸着走到房门前,打房开门,踉踉跄跄又坐回去。
素兮进门,见毓婉脸⾊惨⽩的坐在婚上,全⾝仍是一⾝婚纱没有换寝⾐,当即惊了,连忙拉了毓婉来看,一天没有进食的毓婉看上去异常疲惫,她在房间里没有寻到杜允唐,颤抖了声音询问:“二少爷呢?”
“昨夜和大哥出去了,没有回来。”眼前的昏花好些了,毓婉扶着站起来:“先帮我换了⾐裳,等他回来,咱们再下去请安。“
“不行,一早起来需先请安,容妈妈说大太太已经起了。”素兮对这些新婚规矩格外执著,因太太在家曾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如何不能在杜家给佟家丢人,更不能让杜家老爷太太认为姐小不懂做人媳的规矩,所以她必须负起督导的职责。
毓婉看看空的大,叹口气:“好吧,那就走一步算一步。”
素兮迅速为毓婉换了绛红⾊的立领夹棉的云锦旗袍,将头发梳整齐挽了整齐的发髻,又将太太陪嫁来的两只宮里带出来的耳环为毓婉挂好,她本想还用昨天的红宝石手镯,忽又想到美龄那尖酸嘴脸,连忙又翻了妆奁将一对绛红⾊的玛瑙手镯给毓婉戴上,仔细打量一下姐小全⾝上下一丝不苟没有半点差池,这才敢对毓婉问:“今天这事,一会儿杜家太太要问起来…”
毓婉叹口气,露出涩然笑容:“就说一早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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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规矩,毓婉今⽇与杜家长辈请安还需要备下各⾊见面礼。所以素兮命跟随自己一同前来的配房丫鬟们抬了大摞的各⾊礼品随毓婉⾝后下楼。
杜凌氏一早和杜瑞达已在花厅坐好,左手边座位是翠琳,顺序则是允威美龄夫妇,右手有两个空位,是留给毓婉和杜允唐的。
见杜家如此遵循请安风俗,毓婉伫立花厅外,对着自己孤单影子有些胆怯,事已至此万不能不进去,她只好鼓⾜勇气迈步,脚未落地,手已进了他人掌心,热乎乎的攥个紧。
“我说去澡洗,怎么也不等我?”他亲昵的笑问,毓婉被⾝边突然出现的人吓得脫口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杜允唐暧昧的贴了她的耳畔说了句悄悄话,惹得一旁几个端着礼品的丫鬟面红耳⾚。杜凌氏见状更是不満重重咳嗽了声,翠琳则在一旁掩了嘴笑:“二少爷,在房里还没喜够?快快跟老爷姐姐见礼,见完礼,求姐姐放你媳妇回就是。”
毓婉听得允唐说:“昨夜,我是和你一起的,你忘记了?”她惶惶回过头,见得他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心底明了他是在拿自己做挡箭牌,此时不宜分辨,她呐呐回答:“⽗亲⺟亲等久了,咱们先去见礼吧。”
杜允唐満意的牵着毓婉的手一同走到杜瑞达和杜凌氏面前,一旁容妈妈递过锦垫,两人跪倒,同声道:“⽗亲⺟亲,儿子(儿媳)给您见礼了。”
两人俯⾝叩首,素兮抬了礼品来,乌漆描金的匣子里是块难能一见的満镶翡翠的怀表,能以音乐报时,以纯金镂空扭花的表链配钻石表夹。礼品端到杜瑞达眼前,他満意的笑笑:“这礼物着实能代表亲家心意,替我谢谢亲家。”
毓婉含笑点头“是,我定会将⽗亲的意思转达。”
又命素兮送杜凌氏,是一支鎏金点翠的瞿凤珠⽟鬓钗,并不起眼。杜凌氏脸⾊有些不悦,毓婉沉着解释:“这支发钗是当年老佛爷赐给儿媳外祖⺟的,工匠只做两支,一支老佛爷自己留下了,另一支送与儿媳外祖⺟。曰之姐妹同喜。”
杜凌氏神⾊立即缓和许多,从托盘上取了这支钗,眼睛斜瞥翠琳:“倒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嗯?”
翠琳听话立即赔笑:“佟家家世显赫,送出手的礼品自然也不能逊⾊,还是姐姐有福气。”
这句话,又得罪了美龄,当着杜瑞达不敢造次,扭⾝子掉了脸⾊。
毓婉和允唐又走到翠琳面前,没有下跪,只是原地鞠躬,容妈妈在一旁说道:“姨太太,二少爷和二少给您行礼了。”翠琳立刻笑得如同自己儿子媳妇请安一般:“快不要⿇烦了,你们昨天被闹得极乏的,不要拘礼,意思意思就行了。”
素兮对这位姨太太的好感立刻倍增,见得毓婉给自己使眼⾊,连忙又取了东西上前:“这是我们家太太给姨太太备下的。”
是一对新做的三彩翡翠手环,若说杜凌氏那支钗来源颇有典故,这一对手环倒是真的价值不菲。翠琳见状乐不可支,连忙将手环放到掌心站起⾝走到杜瑞达面前:“老爷,你看,上上好的三彩翡翠。”
杜瑞达也对佟家这样破费也有些过意不去,他歉疚道:“让亲家当真破费了,这样的礼物我倒不知该回你些什么才好?”
毓婉垂头淡淡笑了:“⽗亲不必过于过于记挂,我⽗⺟想过⽗亲曾不辞辛苦救过毓婉,又对佟家多加照拂,自然应该多表些心意的,并且毓婉初来乍到必有闪失,也希望⽗亲⺟亲念在他们的面上不吝心力教导毓婉。”
杜瑞达对毓婉稳妥回答甚是満意,点点头:“也罢。”扭过头对杜凌氏说:“你多张罗些回礼给他们回门时带过去,千万不要失了礼数。”
杜凌氏慡快答应。毓婉又与杜允唐与大哥大嫂见面,因是平辈,只需送上礼品表示心意即可。送与大哥是从法国洋行购买的金笔和一块荷花徽砚,送与大嫂则是一匹云烟⾊的织锦,和两枚満珠的针。
一番请安完毕,一家再团圆用早餐,杜瑞达因赶着还要去工厂开会,吃了几口便先坐车去了工厂,杜允威与美龄见状立即跟上去与⽗亲说几句纺织厂的事,只剩下一对儿新人和杜凌氏,见他们一家子碍于自己不好开口,翠琳见状先起⾝告辞:“大姐,我用完了,先上楼换件⾐裳。”
“嗯,去吧。”杜凌氏品了品绿梗粥,命容妈妈端了团圆果和粽子给毓婉:“你们今天要吃这些,甜甜藌藌黏黏糊糊才好。”
毓婉点头,用勺子挖了一点放⼊嘴中,细细品尝,杜允唐一味只吃自己喜的餐点,两人各吃各的,并没有半分新婚甜藌模样。
杜凌氏目光在两人⾝上来回扫了几次,忽然冷冷开口:“昨夜,你们没有房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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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我曾亲眼见过佟老太太手上的那些旧时首饰,七零八碎已没什么贵重值得珍蔵的了,听得她讲述当年的风光,不免有些惋惜那些随岁月散落出去的宝贝。
听说,为了给婆婆治病,她将家族骄傲的翡翠屏风当掉了,她还曾在国民大溃逃时用一打各⾊花纹的金戒指换了一袋大米一袋⽩面给孩子们吃,再后来,在建国儿子们都已成家时,她将最后用来傍⾝的翡翠镯子也拿出来当掉,换成聘礼送过去,在她的意识里,规矩,是那个时代过来人讲究的礼法,规矩不能破,即使倾家产也需要遵循。那些首饰是⾝外物,即使价值连城,只消能换取对⽗⺟的孝道,换取儿女温,换取子孙幸福,皆可舍弃。
当她再没有可以拿得出手送礼的首饰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够用画笔为孙媳妇添加的婚礼上的最大喜悦——那个用了二十多年的欧式⽪沙发。
只是,她还有一件宝贝从不舍得拿出来。
听得我问起,她才抿了嘴,露出涩羞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对不起眼的戒指。
那戒指并不名贵,甚至看上去如同街边摊贩卖出的假冒的纯银饰品。
可她一蔵,就是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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