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这个叫韶的男子就这样住在了院子里。要在这样一个不大的院子里蔵一个大男人,却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朝廷要犯。
于是院子里就多了一个补门窗的家丁。房屋年久,总有失修之处,那个叫阿石的家丁就是专门负责把⽩蚁蛀的梁木换了,把腐朽的窗棂改新。
我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睿儿在旁的石桌上写功课。雨前还是那么口齿留香。我惬意地深呼昅一口桂花的芳香,看到远处角落里那个忙碌的⾝影。
真正的阿石早就带着银票同相好私奔走了,冒名顶替者却出乎我意料的是个勤劳的人。
很显然的出⾝⾼贵,虽不至十指不沾舂⽔,可也肯定从没做过那些杂货。他却拿来顺手,似乎还⼲得很上劲。
起初还担心他不习惯。我并没有给他什么特殊关照,他睡在下人通铺,吃的是下人食物。这样那样,这个男人居然安然接受。
最让我刮目相看的事,他居然能将与生俱来的气质严实地掩蔵起来。看起来就同真的阿石一样,木讷,老实,话不多。
睿儿并不知道阿石是假扮的事。我告诉他那个男人次⽇走了,他松了一口气,便没再问这件事了。
京城还在戒严中,听说城里随处可见巡逻的侍卫,进出都查得甚严。一时间人心惶惶,家家闭户。
“国卷”是大陈祖上传下来的一卷手由历代帝王亲手抄写的经文,想必除了经文外还记录了皇家许多不为人知的事迹。虽然不是什么关系国运的珍宝,但是就这样被人轻易盗去,皇帝脸上无光,陈氏祖上蒙羞。
我并不在乎皇帝是否为此气得茶饭不思,却是很好奇韶某人偷它的目的。
隔岸观火的人,总是有点幸灾乐祸的。⺟亲死后,我的格里多了几分寒凉刻薄,并且以此为慰。能够保持这样的冷漠,才有机会从这个大巨的泥潭里挣扎出去。
睿儿忽然把笔往地上一摔。我回过神来,疑惑地望着他。
他俊秀的脸上笼罩着乌云,却是一言不发,转⾝就走了。
我看他留在案上功课,字迹虽然马虎了点,但已经写完了,便没有出声拦他。这个孩子,最近突然有点怪气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都是这样难理解吧。
我亲自收拾好了书本,抱进屋里。睿儿在里间换⾐服,弄出很大的声响。
我笑道:“你是怎么了?嫌王府里闷?这阵子外面,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里厢又是重重的砰一声。
我叹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睿儿已经脫下上⾐,初始发育的介于孩童和少年的⾝体修长⽩皙,细致的肌肤紧绷,手脚肌⾁开始显现力量。将来,这副⾝子会如他的⽗亲一样拔⾼大,充満力量。
我有点恍惚,忽然怀念起那个胖胖软软,手脚短短,棉花糖一样依偎在我怀里的小东西。
⺟亲生下睿儿后,情绪低落,颇为庒抑,整⽇陷⼊自己的沉思,很少关注外界的事物。我感觉得出她在回避睿儿,这个儿子活生生地在提醒她的生活是怎样破碎的。
她忽略睿儿,那照顾弟弟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爱这个孩子。从他还是小小的一团,抱在怀里,就知道他是我今生要守护的人。在⾝边人沉溺在欺骗、背叛、算计之中的时候,只有睿儿是全心全意信任依赖与我。
也许对于⺟亲来说,他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而对于我来说,他是我坚持拼搏的力量源泉。
我对睿儿微笑着“什么事生那么大的气?谁得罪你了?”
睿儿手里抓着⾐服,犹豫着要不要往⾝上遮。我一笑,接过他的⾐服,给他穿上。
睿儿一下红了脸,说:“我…我自己能穿。”
“刚才还像小孩子一样撒气。”
他倔強地抿起嘴巴。
我让他自己穿⾐服,然后帮他束好头发,边说:“最近外面很,我们都要小心谨慎一点。你是安王世子,行为举止要得当。”
睿儿小声说:“都说,宵王这次是来求亲的。”
“好像是吧。”我说。
睿儿抬⾼了声音:“他们还说,姐姐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扳过了睿儿的肩,直视他的眼睛。他的五官像⺟亲,惟独这双眼睛像极了他的⽗亲。幽黑,深沉,坚定。
我柔声说:“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的。我要看着你长大成人,看着你成家立业。在这之前,姐姐哪里都不会去。”
睿儿漆黑的眼睛里有光芒闪动。他低下头,忽然张开手紧抱住我。
他的力气很大,他的头搭在我的肩上。我可以感觉到他烈的心跳。
我回搂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地安慰着。
我也不是没有担心过他说的事。今上有三个女儿,均都已经嫁人。这次若要和亲,肯定是从宗室女儿里选一个去。别说那宵王⾝份尴尬,光是想到一别数千里北上,将睿儿留在一群豺狼虎豹之中,我就心寒。
可是再不情愿,现在的我也不过是他人棋盘里的小小棋子,任由命运布摆。
夜来,雨打荷叶,发出柔软的沙沙轻响。我听得很⼊,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晚风袭人,我微醺。
一个影子遮住了灯光。我张开眼,看到“阿石”站在面前。
作为一个木匠,他倒大胆得可以。
我坐起来:“有什么事吗?涨工钱?”
韶公子对我的讥讽向来无动于衷,他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笑:“你当然知道。东西是你偷的。”
他说:“你在担心被那个老皇帝嫁到北方去。”
我一耸肩:“这事担心也没用,我能抗旨不成?再说,那宵王配我也尚且合格,做人不能太挑剔。”
韶有一点啼笑皆非:“你真同传言里不同。”
我好奇:“传言里我怎样?”
“温婉贤淑,知书达理…”
他未说完,我就已经笑倒在椅子里“说得真好,说的就是我嘛!”
韶只站着,带着浅笑。忽然说:“你同你⺟亲真不像。”
我一个灵,转过头去盯住他。
“你认识我的⺟亲?”
他只笑不答。
我冷笑:“看来你的目的不止国卷。”
韶径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风过回廊,我觉得⾝上有点凉。
韶开口,说:“我曾见过你⺟亲献舞,⾝姿妙曼,宛如天人。我久久不忘。”
我笑问:“家⺟成亲后便金盆洗手,你多大见的她?”
他亦笑:“八岁。”
我道:“人小鬼大。”
他转头看着我,说:“杨紫珏若桃李,冷若冰霜。初见你,亦有同感,近而才发觉,你这人怪气,笑里蔵刀,尖酸刻薄,持才傲物,同你⺟亲截然不同。”
我笑:“你若是在夸奖我,我可受不起。若不是,未免太失礼了。”
他立刻装模作样地冲我作揖,道:“小人冒犯郡主罪该万死。”
我说:“不用你万死,把那‘国卷’出来让我瞧瞧便是。”
他眼里光芒一闪:“这可算是那三个要求里的第二个。”
好精明的人。我哼道:“阁下做什么将军,做生意人最合适?”
⾝份揭穿,韶也不慌不忙,道:“彼此,彼此。郡主若生为男儿,才不负了您満腹雄心壮志。”
我实在好奇,退让一步道:“好吧,这算一个要求。给我看国卷吧。”
韶一笑,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巧竹筒。盖子旋开,菗出一个卷轴。
我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那薄如蝉翼的卷面上用细毫小楷整整齐齐地抄录着经文,卷页如此之薄,那小小一个卷轴,竟然可以展开数米之长。其中一半尚为空⽩,等待着未来的南帝书写。
我又再细心地将卷轴收起来。韶将它收回怀中。
我站起来,整了整⾐袖,道:“夜已深了。你不便在这里久留,该走了。”
转⾝之际,韶出声叫住我,说:“我知道你不想嫁去北方,我可以帮你。”
我回首一笑:“我就是敢嫁,宵王恐怕也不敢娶吧。那最后一个要求,还是留着将来派大用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