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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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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未走到皇帝寝宮门处,就有公公喜滋滋地了上来,一挥拂,道:“郡主,皇上等您多时了,您快请进吧。”

  我也不惊异。皇上知道我要来,大概从⽗亲去世后他就想到了。总得有一次对话,来说明⽩这么多年的状况。

  屋子里并未见皇上影子,宮人也没有,好像早就支开了。我正纳闷着,听闻外面传来琴声,那么悉的调子,正是《长清》!

  我独自寻了过去,转过檐廊,看到皇上独自一人坐暖阁里,断断续续抚着琴。早知道当今圣上擅长音律,可现在看他弹琴的生涩架势,估计是忙于国事而疏遗了琴艺。

  萧瑟风中,惟独琴好,声乐妙曼。

  我轻昑着:“乾坤无厚薄,草木自荣衰。”然后拜下。

  皇上放下琴,静默了片刻,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念儿不敏,那时也委实年幼,记得不多了。”我有条不紊地回答“只是这曲子是家⺟⽇⽇弹的,怎么也不会忘。”有些话也不必说明⽩,比如那句“乾坤无厚薄”是他听了⺟亲弹长清调后喃喃出来的,让我给记住了。

  皇上叹口气“天还冷,坐着说话吧。”一边有宮女扶我起来坐下。

  我抬头看他,更加觉得他是老了。头发花⽩不说,眼角皱纹也比往⽇深了许多。上次中秋陪他下棋时还是个精神奕奕的中年,此时则是疲倦落寞的老者。时间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留下痕迹。

  脚旁炭火烧得旺,不觉得寒冷。

  皇上淡淡说:“朕记得,你正是荷开的季节出生的。”

  我也淡淡地接上:“皇上好记,正是那时候。”

  “一晃十七年。”皇上点点头“睿儿有十三岁了?”

  “是。”

  他沉昑片刻,说:“朕有一事和你商量。”

  我大致明⽩他要说什么,俯⾝道:“不敢。皇上有什么事,吩咐念儿便是。”

  似乎因为尴尬,他停了一会儿才说:“太子同我提过数次,说到而睿儿无⺟又失牯,赵妃自己有子已立世子,他的前景堪忧。恰巧容王妃上了折子,道容王无嗣,为留传一方⾎脉,请领养子。”停了停,才说“你⽗亲在世时我不方便提及,现在他去世,朕也可以做个主。弟弟是你嫡亲的,你自己看看,是让他继续留在定安王府,还是去给容王妃做儿子?”

  短暂的冷场,只闻寒风吹过树梢。然后我起⾝跪了下来,道:“容王妃孑然一人,孤苦零丁,若睿儿能与之相伴,婶婶心有所托,睿儿也有慈⺟照料,更显吾皇慈恩。这天⾼地厚的恩泽,真不知如何报答?”

  皇上深深看我。他说:“那就这样了。陈睿袭嗣王,归在定容那房。容王妃慧德贤淑,读诗书,给她朕也放心。”

  我谢了恩,起⾝来。皇上皱着眉头抿着嘴,神情严肃,只点点头。那边,有宮女捧出来了刚才皇上用于弹奏的琴,放在一个方长的檀木盒子呈到了我面前。这也是把极品古琴,方才听皇上弹奏就可以知道。

  皇上苦笑一下“这把‘正昑’,正是当年你⺟亲为我献艺时用的。后来她嫁了你⽗亲,把什么都带走了,惟独把这琴留了下来。十六年来,睹物思人,如今人已不再了,东西,就由你收着吧。”

  我伸出手时才发现手在发抖,檀木的芳香扑进鼻子,居然有点呛,眼睛便了。

  皇上看我,摇着头“十八年啊!十八年!朕却还未把江山平定下来!”

  “皇上…”他抬手断了我的话。

  “我以前总想着从你⾝上找你⺟亲的影子。那时候总想,这孩子长得不像紫珏。那股子沉含蓄,倒像是继承了我。”

  我听到这里,再是镇定,也出了一⾝冷汗。

  皇上继续说:“可是⽇子久了,觉得你到底还是你⺟亲的女儿。你⺟亲将你教育得很好,念儿…”

  “陛下过奖了。”

  皇上哼了一声“教得好啊。让我都不知道怎么拿捏你的好!”我所能做的,就是跪了下去,整个人伏在地上。

  皇上站了起来,轻踱着步。

  “朕告诉你,你的筹码,你娘留给你的最后的保障。并不是那块不知是真是假的牌子,而是陈睿!”

  我一颤,握紧了拳头。

  皇上的声音从我上方传来:“你这样护他,是因为他是你⺟亲的代,还是因为他是朕的儿子?”

  一滴汗顺着脸颊滴落在青砖上。

  我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说:“陛下,我为睿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良久的沉默。

  我紧紧拽住了⾐角。

  似乎过了一世,才听到皇上冷漠无情的声音响起,却像是宣判惩罚。

  那带着一点愤恨的声音说:“朕要看看,你能为你这个唯一的弟弟,做到什么程度?”

  我背脊有一阵寒意顺着经脉窜到四肢,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不能呼昅。

  那个冷酷的声音又响起:“起来吧。李全,带郡主去休息。”

  李公公过来扶我:“郡主,随老奴来吧。”

  我这才发觉膝盖酸⿇,‮腿双‬僵硬,险些站不起来。

  皇上转过背去,我也看不到他表情。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怒,幽香溢満每个角落,有只红嘴小鸟在枝间跳跃,甚是活泼。暖暖⽇光照耀⽩雪,我这才发现,风已停,太出来了。

  李公公将我扶到隔壁暖间,小太监放下珠帘。

  我才坐下,就听外面有人来报:“万岁,人来了。”

  “让他进来吧。”

  我隔着帘子,外面情形可看清七分。

  只见一个⾝材修长,⾝着孝⾐的年轻男子从容走了进来。第一印象是他的⾝笔直,即使跪在皇上面前,也觉得那⾝板没有弯下来。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不卑不亢:“罪民韩朗文叩见皇上。吾皇圣体金安!”

  韩朗文?

  我震惊。

  江北五贤之一的韩朗文?那个诗文绮丽,尤擅工技,少小时就美名远扬大江南北的韩朗文?

  我记得,他是延州韩氏望族之后,因遵循家规并未出仕,是同朝廷八秆子打不着的人。年中的时候,听说韩家窝蔵前废太子印信和旧属,被人告发,查经属实。皇上大怒,下令查抄了本族,十二岁以上的男子都要赐死了。后来江南和江北的文人仕子都纷纷上书请求从轻发落,事情闹得很大。

  那时候⽗亲⾝体已不大好,我正同段康恒来往,心思并未放在这事上。只是一⽇在太后那里见到太子陈弘,他同我说起此事。他也一心想保韩朗文,可是苦于无法。

  我便说,皇上也不想同天下读书人作对,只是下不来台。找对了法子,救韩朗文不是问题。

  太子问:“什么法子?”

  我说:“皇上顾及的是什么?还不是面子。要给不杀韩朗文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七步成诗的借口,早已经不中听了。你说,皇上现在最愁什么事?”

  太子说:“该是北方战事。”

  “北方战事,什么又最关系要害?”

  太子想了想说:“现在两军实力相当,该是担心敌方有外援。”

  我笑道:“弘哥哥好聪明。皇上担心的,就是西厥游牧民族同北朝结盟。那韩朗文不是少年就游历西土吗,似乎还跟他们什么族长有些情。就让他带罪立功好了,劝说西厥同我大陈结盟。这样皇上自然也不会杀他。”

  太子那⽇⾼兴离去。后来我听说韩朗文果真动⾝去了西厥。再后来战事荼野,我便忘了这个人和事。

  今⽇见他从容归来,想必是完成了任务,救了自己一命。

  皇上又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才道:“一路还顺利吧?”也未叫他起来。

  “回皇上,杭渠中孜州到关州一段已经修成,草民乘船,一⽇千里,比平时是快了几倍。”韩朗文不卑不亢的声音听在耳里很是舒服。

  “哦?你是在提醒朕,这杭渠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朕不杀你是对的?”

  韩朗文的头埋下三分,道:“草民不敢。修杭渠是圣上的旨意,杭渠修成,泽被万世,这都是皇上的功德,草民不敢夺功。草民今⽇在这里,还得感谢皇上不杀之恩。”

  皇上哼了一声“谢朕就不必了。朕的本意可是要杀你的。要谢,就谢这帘子后的和熙郡主吧。你的命,有一半是她救的。”

  我一愣。皇上知道?

  韩朗文向帘子这里一拜:“谢郡主救命之恩!”

  我很快反应过来,回道“韩公子多礼。公子才华盖世,上天有好生之德,命不该绝。妾⾝也不过是顺⽔推舟,算不上救你命。还是快快请起吧。”

  韩朗文站了起来。我定神一看,微微吃惊。本以为‮行游‬天下者必然潇洒不羁,没想到居然是个书卷气浓厚的俊朗青年,嘴角的笑有着淡淡的无奈和疲倦。

  只听皇上说:“韩朗文,朕三次授你官职你都不拜,宁愿游戏山⽔,可见圣人书上的忠君之道,并不在你眼里。”

  皇上话中有话,我听着都觉得难受,更不知道韩朗文听了如何。

  “草民知罪。”韩朗文声音平静,真是荣辱不惊“皇上厚爱,草民愧不敢受。且经此一事,草民也想明⽩了,学得一⾝才学,并不只是为了自赏,而该为天下黎民苍生尽一份力。这才不愧百姓养育,仕子相救之恩。”

  “好!”皇上道“既然不杀你,那自然是要用你。有你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朕授你做工部侍郞,给朕把红渠和杭渠连起来!”

  最后一句霸力十⾜,大有指点江山的魄力,不知情的人定会听得热⾎沸腾,以为又是一出明君良臣的戏码。可是韩朗文却很平静地拜下受命。如此荣辱不惊,气度大方让我赞叹。

  可是这样的惊世才子,如今却也得投⾝庙堂,⾝陷朝廷这个大酱缸中。

  ⽩⾐翩翩佳公子,不知道会被染成什么颜⾊。

  就在我惋惜的当口,听到皇上问:“韩卿娶亲了没有?”

  韩朗文一惊,说:“没有,可是…”

  “既然没有就好!”皇帝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孤⾝一人,朕就为你做主好了。和熙郡主是定安王爷的嫡亲爱女,姿⾊倾城,端庄贤淑,自幼读诗书,聪颖脫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配你做,如何?”

  犹如一盆冷⽔从头淋下来,我浑⾝一颤。

  “皇上…”我低昑一声,声音都不似自己的。听在自己耳朵里,是震惊和不解,也许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娇羞。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皇上接着就说:“朕一时口快,差点都忘了郡主在这里。别羞才是,你不是一直仰慕韩公子才情?”

  隔着帘子,我看见韩朗文亦是一脸掩饰不住的惊骇,睁大眼睛,半天才说:“皇上,草民只略会雕虫小技,又素来放浪形骸,且还是罪人之后,实在是…配不上郡主的金枝⽟叶啊!”我在这边已经由震撼转至恼怒。很明显皇帝用了他却又没法全信他,于是把我揷在他⾝边,为的是牵制。做媒是幌子,安揷眼线是实质。而睿现在又是容王妃的养子,在他的掌控下,又牵制了我。

  这就是考验吗?看我能为了睿儿做到哪一步?

  呵,韩朗文虽然⾝份比我低,可是相貌才情,配我绰绰有余了。皇上到底想看我什么?

  那边韩朗文也面如死灰,像是意识到这个决定是无法更改的。我看他⾝子微微晃了晃,复杂的眼神瞟了我这里一眼。

  太监催促他:“韩大人,还不快谢恩啊!”韩朗文咬着,手紧握成拳,关节发⽩。皇上的脸⾊变得难看。我见事不宜迟,抢在韩朗文前先在室內跪了下来,⾼声道:“谢皇上御赐良缘。”

  李公公松了一口气。而韩朗文也绝望地闭上眼睛,⿇木地跪了下来。

  我觉得寒冷,不住发抖。可细想下也没有其他方法。我总得嫁人,与其嫁给纨绔的世家‮弟子‬,不如嫁这才貌双全的韩朗文。他如今官拜侍郞,⾝份上虽有差异,可其人是一表人才,我并不吃亏。其次,睿儿有了保障,我倒欠皇帝人情似的。虽然睿儿本是他骨⾎,他照顾孩子是理所当然,可是,谁会同天子算这笔帐?

  他再爱⺟亲,也把她嫁了⽗亲。凡做得大事之人,必然能心狠手辣,不顾亲情。我这⽗不详的孩子,拿什么和他理论?

  皇上见终于把两个让他头疼的人凑成了一对,格外⾼兴“那就这么定了。”

  小公公凑上来道:“恭喜韩大人,恭喜郡主。皇上仁爱!”

  韩朗文冷冷扫他一眼。

  那时我只是不住感叹,同样隔着帘子,我也可以感受到韩朗文那道人的目光。不是‮热炽‬的,而是寒冷胜过窗外雪。我苦笑,他可以摆脸⾊,我的脸⾊又能摆给谁看呢?

  都是给命运推着走的人,谁又能埋怨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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