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和半个女人赌输赢
入夏,骄似火,尤其是午后。
方登月从公司的办公大楼走出来,大步走向停车场。
爆热的阳光让他有点睁不开眼,影子被得很短。他停了下来,想从手包里拿他的太阳镜,摸索了半天没找着,正心急,一只小号的玩具足球飞了过来,中了他的左肩膀。雪白的鳄鱼牌T恤衫上,立刻被印上一个黑乎乎的大泥点。
一个瘦小的男孩儿跑了过来,拣起了球,瞪着一双惊愕无措的眼睛望着一脸怒气的方登月。
方登月一眼看见孩子身上穿的那身浅蓝色的中式衣。那种不很纯正的蓝色让方登月想起了家乡手染的土布,方登月当年离开小镇的时候,穿的也是这样的衣裳。真土气。
“谁家的小孩儿?懂不懂规矩?这里是踢球的地方吗?”方登月以他习惯的语式训斥那孩子。
孩子把球紧紧地抱在前,眼睛一眨不眨,细长的眼睛里只有慌张没有恐惧。
那双眼睛也让方登月似曾相识。
不远处花坛的石阶上坐着一个苍老的女人,同样穿着那种手染土布制的衣裳,同样显得非常土气。她朝着方登月和孩子望了一会儿,便撑着膝盖,从石阶上站起,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
衣服过于宽大厚重,把老女人遮盖得看不出一点形体和线条儿,远远看着,像是一个充气不足的气球,正瘪瘪塌塌、柔弱无力地滚动过来。
女人走了过来,扶着孩子的肩膀,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方登月。
“这是你的孩子?”方登月问。
女人点点头。
“这里可不是乡下的野地,带他到别处去玩吧。”方登月没好气地说着,用手掸了掸肩上的泥点子,泥土洇了开来,变成一片更大的污迹。
“我想找一个人。”女人嗡动着嘴,声音嘤嘤的,微弱得像只蚊子叫。
方登月朝女人黑灰黯淡的脸上瞥了一眼,那张脸上密布的皱纹又深又长,仅凭这一点,方登月就能断定这是一个长年在田野上耕作的农妇,也许是第一次进城,第一次来到让她眼花缭的大都会。他没心思再和她们纠,转身走向了停车场。
“阿月…”
那声音就像是夜晚里一声微弱的虫鸣,飘飘忽忽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模糊、无力、虚空而苍凉,却如同晴天一声霹雳,炸响在方登月的心上。
一时间,那间狭小的房间、那片昏弱的灯光、那股浓浓的青竹气息、那张吱喳作响的席梦思全都伴着青春的苦涩和狂,拥堵在方登月的面前。
半个小时之后,方登月把余立儿母子带到自己的家中。自从彭赛赛搬出去之后,这套房子已经空置了多,家俱上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方登月在经历了内心突如其来的惊惧和意外之后,为如何安置这母子俩费了一番心思。
他最先想到的是把她们安置进一家小旅馆,丢下一千块钱,嗯,至多两千,然后各不相干。面对这个面目全非的老女人,方登月已经无法把她和旧的云雨稠联系在一起了。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余立儿依然年轻漂亮,也很难让方登月重理曾经沧海的情丝。
昨天的故事没有结尾,那就算了,岁月的流逝,经历的不同,情感的变化,地位的悬殊,已经把曾经难舍难分的一对男女悬挂到千差万别的两极上,形同陌路。
方登月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焦躁,他甚至憎恶余立儿的再次出现。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分手多年之后,突然以这样的面目重新出现,实在有点荒唐,有点自作多情。
但余立儿一张苍老得让人害怕的脸和说话时气吁吁的样子,又让方登月不忍心一下子把她拒之千里之外。她或许是得了什么重病,或者是遇到了什么重大的麻烦,总之,她一定是有无数的不得已,才会千山万水、千方百计地来找自己。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没办法回避这个现实,没办法把事情做得过于决绝。可她到底想要什么?
想来想去,方登月还是决定把余立儿安排住在自己的家里,这样做有三个好处,一是可以避人耳目,不使更多的人知晓此事。二是彭赛赛不在,家里更方便些,没有重温旧梦的意思,只是为了能更从容地交谈,了解一下她此来的目的。第三还可以减少一点经济上的开支。但无论如何,方登月都会以速战速决的方式,结束这次不愉快的会面,尽快地把她们打发回去。
回家的路上,方登月从超市买回一些食品和饮料。等那孩子洗过澡,狼虎咽地吃着方便面的时候,方登月把余立儿单独引到阳台上。
阳台上摆着一对藤编的休闲椅,余立儿坐了下来,方登月却没有坐,他和余立儿拉开了一点距离,倚着阳台的栏杆,站在了那儿。分别多年的陌生,让他不习惯和余立儿面对面地近在咫尺。
他本想问余立儿是如何找到他的,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除此而外,他还想知道她为何而来,要住多久。但刚一见面就问这些未免有点不近人情。
“你,还好吧?好像瘦了一点儿。”方登月的语气放得很和缓,可惜一点都找不回当年的柔情。
余立儿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没有回答。
“你们先住下,暂时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搅你们。”
余立儿点点头。
“哦,万一我老婆回来,你就说是我广西老家的亲戚。”
余立儿抬起头看了方登月一眼,仍然没说话。
“当年你走得那么匆忙,那么神秘,到底去了哪儿?这些年过得还好么?”方登月终于说出了一句和旧情人身份稍微吻合一点的话。却没有问及那个孩子,方登月对那个孩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出了点事,不然,我不会来这儿找你…”余立儿抛出了一个悬念,却不再说下去。
“你说什么?”方登月紧张了起来。
“阿月,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没有毒吧?”
方登月被余立儿没头没脑的话问得瞪大了眼睛,又气又笑地反问:“你说什么呢!怎么会冒出这么怪的念头?”
余立儿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说:“阿弥陀佛,这下我就放心了。”
半年前,方登月在吉格林特酒吧结识的牛哥死于过量毒。据一个在押的小毒贩子待,牛哥的确只不卖,但很可能与某个境外的贩毒头子过从密切。于是所有和牛哥生前有过交往的人,就全都被深圳警方收入视线。
深圳警方根据吉林格特酒吧侍应生方登月帮助牛哥逃避公安检查这一线索追查方登月,但酒吧几易其主,当初做侍应生的人几乎全都风云散。因此没人能说得出方登月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事情追查到余立儿那儿的时候,余立儿只说了她和方登月同居前后的一些琐事,却没能提供方登月的去向。
余立儿的确不知道方登月离开深圳之后的具体情况,但她知道方登月去了北京,知道他曾在北京读大学,但这些情况,都被余立儿有意隐瞒下来。
方登月的心咯噔一沉,时隔多年,竟成了与贩毒集团有关的嫌疑人,真是天大的冤枉。可他又的的确确认识牛哥,帮他藏过那东西。而今牛哥死了,事情就有可能永远说不清道不明了。
对一个国家企业的领导干部来说,如果莫名其妙地和贩毒团伙沾上了边儿,后果会是什么样?尽管只是嫌疑,也足够吃不了兜着走呀!想到这儿,方登月浑身上下顿时变得汗津津的。
见方登月紧锁双眉,余立儿追问:“阿月,你是不是…”
方登月打断余立儿的话:“别再瞎猜了,告诉你,全都是无中生有的事,我怎么可能会贩毒?简直是笑话!”
方登月的话说得生硬,心里却对余立儿多了几分感激,感激她千里迢迢地来为他送信。
感激归感激,方登月却还是一再嘀咕,不知余立儿是不是打算长住?可这样的话又不好过问。便说:“今天你们先好好休息休息,过两天我挤出点时间来陪你们逛逛北京,好容易来了一趟,总要各处走走,看看风景,尝尝北京的风味。”
余立儿低下头笑了一笑说:“我知道北京人管云叫馄饨。”
余立儿似不经心地说起当年,方登月一时不知如何应答,犹豫了片刻,走近了余立儿,把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上。
隔着糙的土布,方登月触到了余立儿瘦骨嶙峋的肩头,一刹那间,无名的恐惧混和着模糊的怜悯一齐涌上了心头,鼻子也不由自主地酸了起来,他俯下身,象征地把余立儿搂了一下,然后匆匆地走回了屋中。
彭赛赛住回了四合院,和方登月闹僵的事一点都不敢让母亲知道,为了掩饰自己的失魂落魄,她必须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柳叔死了。
四川老板庞今河果然按照当初的许诺,为柳叔付清了全部医药费,还亲自送来一万块钱,给柳家补贴家用。柳四搏再三推让,庞今河却执意让他一定留下。临走的时候,庞今河叮嘱柳四搏说:“兄弟,要是拿我当个哥儿们,遇上什么沟沟坎坎的时候,别忘了找我庞今河。”
对于庞今河的所作所为,周围的人众说不一。
有人说这个四川人讲义气,做生意不忘人情。也有人说,他聘用的职工死在工作岗位上,只出了这么点医药费,便宜他了。更有好事者一再鼓动柳四搏打官司,让庞今河赔偿个十万八万。
不管别人说什么,柳四搏自有主张。他知道父亲去当陪酒员,无非是两个想头儿,活着不当累赘,死了也是解。既然这样,又怎么能把账赖到人家庞老板的身上?
有人把柳四搏的话传到了庞今河的耳朵里,这个四川汉子竟然激动得哭了出来,对柳四搏亮出底牌:“天下还是好人多呀!四搏,老哥我对不起你,这当子事,我的确是有私心呀!做生意的人,最怕打官司,赔钱事小,更怕赔时间,砸牌子。”随后又说:“四搏老弟,上我这儿来干吧。月薪两千,如果嫌少,咱们还可以再商量。”
所有的人都说庞今河是个烧包货,两千块的月薪雇用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瘸子,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接着又都动员柳四搏快去上班,免得庞今河的发烧劲过去,转眼不认账。
柳四搏一言不发,只对彭赛赛说了心里话,他说自己是个又无能又不孝的儿子,才把老父亲得走投无路。庞今河是个好人,他不想利用人家的义气,去做一个白吃白喝白拿工钱的寄生虫。再说,要是成天生活在父亲卖命的地方,他会一刻也不得安宁。
彭赛赛找不出任何话安慰这位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只能对他说:“放心吧,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天下午临下班的时候,彭赛赛正要给一个病人扎点滴,张雪一突然出现。刘翠平见彭赛赛有客人,便把彭赛赛手里的活儿接了过来说:“你有事就先走吧,我来。”
彭赛赛匆匆换下白衣,和张雪一一前一后走出了医院。
刚刚入夏,张雪一已经换了一袭乔其纱的连衣长裙,浅灰的底,散碎着暗红、暗黄、暗绿的枫叶。高的、丰硕的和细窄的身勾勒出大起大伏的曲线,成的女人气息也从那高高低低中杀气腾腾地泼洒出来。相形之下,彭赛赛的白上衣黑长就显得过于单调而平淡。
“赛赛,你越来越苗条了,真让人嫉妒。”张雪一说着,伸手要挽彭赛赛的胳膊。
彭赛赛闪开了,张雪一夸张的亲昵让她本能地排拒。
“找我什么事?”彭赛赛平板着一张脸,冷冷地问。
“许久不见,想跟你聊聊。”
“我们有什么可聊的?”
“怎么没有?比如,聊聊我们的方总。”张雪一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笑着,还挑衅似的朝彭赛赛飞来一个轻飘飘的媚眼。
一向待人温和的彭赛赛被张雪一的居高临下恼了,她也笑了起来,把头发往后甩了甩说:“这个主意不错,走吧,我们去哪儿?”
张雪一开着她那辆皇家绿的蒙迪欧,把彭赛赛带回自己的家。
走进张雪一装修豪华的住室,彭赛赛一眼看见过厅衣帽架上那件藏青色西装上衣,西装里子靠口的部分,有用红丝线绣的两个英文字母——DY。
彭赛赛的心一阵刺痛——那件衣服是方登月的,那两个字母是登月二字的缩写。当初彭赛赛亲手把它们绣了上去,是为了避免送出去干洗时和别人的衣服混了。
此刻,彭赛赛终于确切地证实了张雪一就是那个发短信的女人。现在她如此猖厥,如此有恃无恐,说明方登月已经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彭赛赛有点悲哀,却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不管怎么说,自己现在还是名正言顺的女一号,不能在这个抢镜头的女人面前出太多的无助和懦弱。
张雪一递给彭赛赛一只盛着洋酒的高脚杯,杯口上还斜着一片薄薄的青柠檬,她有点炫耀地介绍说:“这是墨西哥特产的特奇拉酒。尝尝看。”
彭赛赛盯着酒杯,没动也没说话。
张雪一接着卖:“特奇拉酒是由一种叫做玛奎异的植物制成的。这种植物的有点像菠萝,但比菠萝大得多,成期要十年之久,因为产量低,所以酒也名贵。我们去墨西哥的时候,当地人一致向我们推荐这种酒,喝这种酒还有不少讲究,要先在杯口上抹上一圈盐,然后加上一片青檬…”
“对不起,我从不喝酒。”彭赛赛面无表情。
张雪一笑了笑,斜起眼睛打量着对手。
“还不错,一点都看不出来。”张雪一说。
“什么?”
张雪一和彭赛赛坐近了些,锐利的目光像是要透进彭赛赛的心底里去。
“我是说你刚做过那么大的手术,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张雪一直朝着彭赛赛的疼处戳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吧!”彭赛赛的声音已经有点发抖。
“我们都是女人,爱着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会有更多的共识。”
“爱?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个字来!我很平庸,你更世俗,你和我一样,都没资格说这个字!”彭赛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面对婚姻的偷袭者,用不着再讲什么温良恭俭让。
张雪一笑了,站起身,拿起一盒长长的木火柴,把房间各处的蜡烛点亮。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蜡烛足足有五六十,暮色里,昏暗的厅堂明亮起来,却摇曳着更多的虚空和阴郁。
望着张雪一在烛光下飘来飘去的影子,彭赛赛心想,这就是所谓的非常小资了。非常女人正用非常小资的方式表现她的与众不同,表现她是多么有理由对一个普通的女人、普通的子横刀夺爱。
“知道吗?成功的男人如同美酒,就好像特奇拉必须配上盐和青檬才更加芳香醇郁。”张雪一轻飘飘地说。
“这么说,你就是这个?”彭赛赛从酒杯的杯口上捏起了那片酸酸的柠檬,对着烛光看了看,扔在了茶几的玻璃板上。
“看来你的理解力实在有限。怎么说呢,男人女人之间的事,远不像说起来这么简单。打个通俗的比喻吧,一个成功的男人绝不会容忍毫无新意的女人,就好像人要洗澡,洗了澡就要换衬衫。一个洗得干干净,容光焕发的人,绝不肯再穿那件又脏又老式的旧衣服,尤其是丢了扣子撕破袖口的。”
彭赛赛恨得咬牙切齿,却说不出更尖刻的话。
“一个成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要追求更好的别墅,更高档的汽车,更有品位的女人,因为只有美好的东西,才足以和他们的成功与骄傲相匹配。”张雪一的倨傲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你…真不要脸。”彭赛赛霍地起身,脸涨得通红。慌乱间碰倒了那只酒杯,酒从茶几上淌了下去,滴了铺在地上的那块红黑两的西班牙地毯。
恰在此时,方登月推门而入,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他不清是彭赛赛上门来兴师问罪,还是张雪一故意安排了一场鸿门宴。
“登月,你回来的正好,我和赛赛正在说你。我们在探讨什么样的女人更配你的胃口。”张雪一说着了上去,给方登月拿去一双拖鞋。
彭赛赛目光冷冷地盯着方登月的眼睛:“这个女人说,她更适合你的胃口,方登月,是不是这样?”彭赛赛问。
方登月没有回答,垂着眼皮,躲开彭赛赛如霜如剑的目光。
一室的烛光,让人恍如梦中。
“好吧,游戏玩到这个地步,也该结束了。彭赛赛,由你选择吧,要么我把他还给你,要么你把他让给我。”张雪一伸出一只手臂搂住方登月的肩,语气轻佻且霸道。
“怎么?连选择的勇气也没有?要不,我们再来赌一把!把这家伙的鞋扒下来,扔到半空,看看落下来的时候鞋尖朝哪儿?朝你就归你,朝我就归我!哈哈哈哈!”张雪一说着,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尖利的笑声把烛光辉映中的一男两女,困囿进一片冰冷寒寂的坟场。
方登月沉默了一阵,突然发出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吼叫:“疯子!全都是疯子!”然后夺门而去。
彭赛赛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张雪一家走出来的,更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
一串串的街灯在她的眼里都变成了飘飘忽忽的烛光,摩肩擦踵的行人,也都变成一个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夏夜都市的空气变得混浊而热,夹杂着那些看不见的粉尘颗粒的汽车尾气,让彭赛赛联想到饮水里的细菌和尾蚴,联想到菜叶上那些隐蔽却为祸百端的虫卵和农药。
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从未有过的孤立无援,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愁怅。
初恋的爱飘走了,飘得无踪无影。婚姻也如一只沉船,沉舟侧畔扬帆而过的人们,没有人能抛给她一救援的绳索。
疲软的脚步和慵懒的身影告知彭赛赛她还活着,却已经虚弱得挤不出一丝清纯美丽的微笑。
她急切地想找一个落脚点停下来歇歇,这时候,如果有哪个路人向她张开双臂,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投入那个陌生的怀抱。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彭赛赛站在红绿灯下,倚着便道的护栏,打通了火星蟑螂的电话。
半个小时以后,彭赛赛按照火星蟑螂告诉她的地址,找到了一座老式简易楼,这就是火星蟑螂的家。楼道里堆了包装箱的纸皮和各种废弃的杂物,显得格外拥挤而凌乱。走上三楼,一间居室的门大开着,灯光、笑声和喧哗不断地从屋里涌出来,打破了夜的寂静。
屋里有四五个二十八九的小伙子,正围着一台象牙的塘瓷马桶转来转去、指手划脚。彭赛赛站在屋外奇怪地张望了一会儿,犹豫着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几个年轻人一齐扭过头来朝她看,然后“咦“地喊了一声,又一起把目光聚集在打着赤膊的火星蟑螂身上,同时爆发出一阵响亮得有点狂放无羁的笑。
“喂,各位,别在这儿当电灯泡了。开路!开路!”
“好,好,走吧走吧!老板,别忘了快点把银子收回来,我们还等米下锅呢!”
“是呀是呀,付钱的时候拖拉点,收钱的时候麻利点,在商言商吗!”
几个人闹闹哄哄的走了,还有人笑嘻嘻地朝彭赛赛行了个军礼,怪声怪气地说:“嫂夫人,里边坐!”说得彭赛赛如芒在背。
火星蟑螂一边咧着嘴笑,一边急慌慌地抓了件背心往身上套,遮住两排板一样的肋条之后,猛然间像老鹰捉小似地扑了过来,抱着彭赛赛的双腿把她高高地举起,转了两圈。吓得彭赛赛哇哇直叫。
“知道吗?有钱啦!”火星蟑螂把彭赛赛放下地来的时候,大声说。
彭赛赛让他说得云山雾障。
“嘿,人逢喜事精神,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竟然没觉得饿。嘿,你吃了没有?吃了也没关系,就算是陪我一块庆功吧!嗯,你坐,等我一会。”火星蟑螂联珠炮似地把话说完,钻进房子后边的厨房。
不一会工夫,火星蟑螂就把那张小小的餐桌摆了,一碟火腿,一碟猪耳朵,一碟胗肝,一碟大蒜拌黄瓜,还有一袋小粒的花生米。
火星蟑螂一边往杯子里倒啤酒,一边抱歉地说:“都是下酒的菜,你肯定不喜欢,嗯,委屈一下,陪我喝两杯。”
彭赛赛平时不喝酒,这会儿却坦然地接过酒杯,把的一杯啤酒一口气喝干。
举着啤酒瓶子的火星蟑螂看得目瞪口呆:“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彭赛赛摇了摇头说:“我也高兴,再来!”
火星蟑螂一边给彭赛赛倒酒,一边说:“看来你是个有酒量的人,不过咱们说好了,慢慢来,一边聊,一边喝,怎么样?”
彭赛赛点了点头。
火星蟑螂告诉彭赛赛,如此竞争烈的年头,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是上是下,都看自己的本事。等米下锅,不如开荒种地。
电影厂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差,火星蟑螂和他的几个哥儿们决定生产自救。
网上的一篇报道让火星蟑螂找到了创业的契机。
英国有家卫生洁具公司,开发出一种储量为6升的节水马桶,比市场上标准的8升马桶节水四分之一。这个项目使这家公司跃身为本行业市场占有率最高的前几位。
那些天,火星蟑螂几乎天天跑建材市场看各种的马桶,国内市场出售的马桶,一般都是4升的储水量,相对来说,再节水的空间不大。火星蟑螂失望之余另辟蹊径,设计出一种新型《火星牌》节水坐便器,这种坐便器有两套出水按钮,一个全量出水,一个出半量水,比市场上一般的产品节水百分之四十以上。
新产品设计成功之后,几个哥儿们分头忙了起来,有人去申报专利,有人去办理公司的营业执照,有人去联系加工厂家,有人去策划宣传推销。火星蟑螂那次胃溃疡发作,吐血,就是因为筹划这件事劳累过度。
今天是他们最高兴的一天,加工厂送来第一台《火星牌》坐便器样品,同时收到了全国七家营销商的订单,共计四千多台。这就意味着他们的第一桶金已经高达六位数。
火星蟑螂脸洋溢着成功的喜悦和狂放。看着他那得意的样子,彭赛赛笑了,不知道意得志的蟑螂会不会真的扑楞着翅膀飞到火星上去。
“怎么样?投奔我们的水泊梁山吧?我们这儿正缺女将,你来了,就当一丈青扈三娘。”火星蟑螂说。
“我可没有这个本事,我学的专业是护士,我只会当护士。”
“观念太保守了,在美国,四十上下的人至少都换过三四种工作。听一位地质学家说过,钻石有五十八个面。人呢,人也应该有多方面的潜力。比如鲁迅、契诃夫、渡边淳一原来是医生,后来却成了大文豪,齐白石本来是木匠后来成了大画家,还有…”
彭赛赛有了三分酒力,笑得连连摆手:“他们都是大名人,离我们太远啦。”
“近的也有哇!。清华大学的馒头王成了英语神厨,山东的农民,发明了无公害果树杀虫剂获了国际大奖…不久之后,还会有一位中国的马桶专家四海扬名,他的大号叫蟑螂。”
彭赛赛大笑,看来,又将有一个成功男人横空出世了。
成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要追求更好的别墅,更高档的汽车,更有品位的女人,因为只有美好的东西,才足以和他们的成功与骄傲相匹配。彭赛赛想起了张雪一的话。无疑,张雪一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因为她比男人更知道男人需要什么。
火星蟑螂的房间不大,显得宽敞的原因是摆放的东西少,一桌两椅和一张加宽的单人占不了多大的空间。彭赛赛说,这叫简单。火星蟑螂说,这叫简约。彭赛赛也不反驳他,反正这些搞艺术的人总和一般人有点不一样。
“赛赛,赛赛我爱你,就像老鼠爱花生米!”火星蟑螂说着把花生米一粒粒放进嘴里,笑着大嚼,样子像个学龄前的顽童。
“嘻嘻,你有这么多的花生米,怕是爱不过来了。”
“其实,真爱的只有你!”
“瞎说。”
“真的,真的,被虫蛀过的不算数。”火星蟑螂说着,把一粒有点发霉的花生米丢在了地上。
“什么叫被虫蛀过?”
“嗯,打个比方吧,现在到处有注水猪、掺水酒,这样的爱就是虫蛀过的。懂了吧?”
彭赛赛有点不胜酒力,用胳膊架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笑地看着火星蟑螂,火星蟑螂被酒气涂得通红的脸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男人的豪气。
“你累了?我们坐在上说话好不好?舒服些。”火星蟑螂建议。
彭赛赛想了想,站起身,爬到那张上,背靠着墙,果真舒服多了。火星蟑螂坐到了她的身边。
彭赛赛说:“咱们好好坐着说话,要不然,别怪我不理你。”
火星蟑螂笑着拉过一个枕头放在了他和彭赛赛的中间:“楚河汉界,各不相扰,这总可以了吧?”
“蟑螂,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彭赛赛突然问。
火星蟑螂挠着头皮,出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说:“我怎么知道,我也没娶过媳妇。不过听人说醋是越放越酸,酒是越放越醇,别管他川菜、粤菜、淮扬菜,离了盐,再的手艺也显不出来。婚姻大概就跟咸盐、米醋、料酒差不多吧。”
“哼,你就知道吃!就不能说得高雅点?”
“高雅?婚姻属于高雅的范筹吗?我想想,哦,对了,有一本书上这么说,女人是架钢琴,不同的男人能弹出不同的曲子。怎么样?这个比喻你满意吗?”
彭赛赛追问:“你要是有了钢琴,会弹什么样的曲子?”
火星蟑螂用手敲着太阳说:“这可难住我了,我是个音盲,连五线谱也认不全。如果非要我弹的话,我就给你弹那首脍炙人口的名曲。”
“名曲?”
“我是害虫,我是害虫…”火星蟑螂唱起了那句绝对搞笑的广告词,还丫叉着十个指头,在枕头上煞有其事地敲打着,做出弹钢琴的样子。
彭赛赛使劲摇着头大笑:“你真讨厌!难怪人家都叫你蟑螂!”一边笑着,一边抱起枕头,砸在火星蟑螂的头上,火星蟑螂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如山体滑坡一样地了过来…
…夏天的烈把松香晒化了,透明姜黄的松香汁滴在松树下的青石板上,一只孱弱的小蜘蛛被灼热的松香汁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她不挣扎,也不叫喊,尽力从虚空里挤榨出最后的狂热,舒展而曼妙地散入万里长空。是幸福还是悲凉?是死亡还是再生?是幻灭还是永恒?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千年之后的一块熠熠生辉的琥珀,晶莹剔透中镶嵌着一个女人最后的美丽和最后的梦。
方登月回到铁皮烟盒的小阁楼上,心神不定。
自以为是个情场无敌的男人,头一回领教了女人的厉害,她们能让你上天堂,也能让你下地狱。
眼下,彭赛赛后院点火,余立儿卷土重来,还有一个使尽浑身解数要把他攥进手心里,三个女人一起合围,把他进了死角,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呜呼!形势险峻,才想起“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古训。
男人一般不在朋友面前提兵败乌江的事,可成了一头雾水的窘态,也总得找个军师出出主意。方登月打通了铁皮烟盒的电话。
接连演了两三场爱情悲剧的铁皮烟盒对婚姻深有体会,听了方登月的苦衷,铁皮烟盒说:“我母亲经常教导我们说,林子里的凤凰不如院子里的鸭。我是在摔得头破血之后,才明白她老人家此言不虚。”
“你的意思是不能离婚?”
“理论上是这样,彭赛赛的确是个好女人,和这样的女人一块过日子,心里踏实,要是还有缓和的余地,就别离了。”
“可是…”
“不过,婚姻的确也是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东西,琐琐碎碎、婆婆妈妈,所以要想当好饲养员,就得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还得学会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行了行了,全是废话。”
“当然,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分析,哥儿们,老大不小了,凡事得三思而后行,别像我,闹得飞蛋打,后悔都来不及。”
“你觉得张雪一这人怎么样?”
铁皮烟盒嘿嘿地笑了几声说:“这个就要问你自己了,这年头,风险和利益永远共担,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金刚钻,然后再决定揽不揽瓷器活儿…喂,哥儿们,店里头正忙,就先聊到这儿。”
放下电话,方登月的脑子里仍然混沌一片。三个女人的影子走马灯似地围着他转来转去。
铁皮烟盒说得不错,和彭赛赛一块过日子,心里踏实。但那早就生锈的婚姻链条,如何经得起张雪一的狂轰炸?
张雪一是让男人又爱又恨又害怕的婆娘,像毒药又像美酒。
美貌超群、变化无穷,东西毒的功夫以及轰轰烈烈的完美地集于一身,堪称横扫六合,所向无敌,无论在商场还是情场。解读这样的女人,需要另类的密码。
方登月知道自己不是张雪一的惟一,在张雪一规则里,狂热不代表纯情,亲密不代表相知,高涨不代表深情。
这女人缺乏透明,缺乏真诚。骨子里暗藏着扩张和霸道,美丽的下边包裹着野心和垄断。
正是出于这种判断,方登月不敢接受唾手可得的海天股份,不敢冒然和她谈婚论嫁,甚至从来不敢对她说心里话。
还有从天而降的余立儿,她的突然到来,有没有重续旧情的成份?还有那孩子?那孩子到底是谁的孩子?那双眼睛…方登月不敢再想下去。
这天夜里,方登月梦见自己被几个公安带走了,汽车开出了老远,那个叫余小粤的孩子还在后边拼命地追赶,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爸爸——爸爸”
第二天一早,彭赛赛头重脚轻地离开火星蟑螂的家来到医院。
病区里比平安静得多,那些从盥洗间进进出出的病人也全都屏声敛气,脸上没有一丝微笑。
三楼17的老太太死了。
这位七十多岁的女病人是上星期因糖病酮中毒住院的。昨晚七时许,病人突然烦躁、呕吐,接着就进入了昏状态,抢救无效,于半夜两点死亡。
病人家属坚持说患者病情突然恶化与治疗失误有关,正闹着要打官司。
这一天,彭赛赛到护士办公室取病历的时候,医务科主任正在里间的休息室里和护士长刘翠平谈话。
“经专家讨论,该患者的治疗方案没有差误,问题很可能出在治疗这一块。”医务科主任说。
“医嘱执行单我们核对过了,没发现什么漏,不过…”
“有什么情况如实汇报。”
“我们清点核对了昨天丢掉的废药瓶,25%的葡萄糖瓶子多了,而生理盐水的瓶子少了。也就是说有人把25%葡萄糖当成生理盐水给病人用了。”
“昨天负责17治疗的护士是谁?”
“彭赛赛。”
彭赛赛听到这儿,脑袋轰的一声,发全竖。
昨天临下班时,张雪一来找彭赛赛,彭赛赛正在给病人扎点滴,后来刘护士长接替了她工作,再后来…
一般情况下,输时混淆了这两种体不会导致什么太大的恶果,但对于重症糖病酮中毒患者就不同了,大量的糖输入体内,正是引发酮症酸中毒昏最直接的原因。
眼下,彭赛赛有两项责任无法推,一是没有核对医嘱和药物就把手头的工作移交给别人,二是没到下班时间就岗而去。
彭赛赛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快下班的时候,机器猫把彭赛赛叫到楼梯拐弯的偏僻处,彭赛赛以为她要说有关事故的事,机器猫摇着头,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惊惊慌慌地说:“吴红芳给你的!””
一股凉气从彭赛赛的脊背上爬了上来。
机器猫推着眼镜,神情更加诡异:“今天收拾衣柜时发现的,一看吴红芳的名字,差点没把我吓死,信封上写着彭赛赛收,却放在我的衣柜里。天哪,什么意思呀!”
彭赛赛哆里哆嗦地拆开信封,信只一页,字写得又潦草又马虎。
信上写着:“赛赛,人要死了,也好的,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无所为(谓)了。我这辈子干了不少损人的事,也伤过你。但有一件事我得说清楚,非(绯)闻不是我制造的。我拾到那张画,骂了一句恶心就把它丢进纸篓了,后来又被别人拣走了。
制造非闻的人和我一样恨你、嫉妒你。可她比我有脑子,直到她抢了你的护士长,我才发现她是多么的有志会(智慧)。我也知道人都要死了,没必要这么罗嗦,可我忍不住要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坏人永远其(骑)着好人的脖子拉屎,我不服气!
当天下午,医院公布了三楼内科病房医疗事故鉴定结果:“当班护士彭赛赛在给病人输的时候,急于去会客,没有认真核对药物,错把25%的葡萄糖当做生理盐水给酮中毒的病人输上,导致病人病情急剧恶化,抢救无效,死亡。”
医务科主任找彭赛赛谈话的时候,彭赛赛泪面,把刘翠平主动替她给病人输并准许她提前下班的情况说了一遍,医务科长垂着他那双察秋毫的眼睛,盯着桌面一言不发。他用沉默浇灭了彭赛赛争取真实、公正的一线希望。
彭赛赛立刻成了全院的焦点人物。
有人说,自己出了事却把责任推到护士长身上,太恶劣。
有人说,事情还没闹清楚不能下断语,以彭赛赛的为人,她不可能编造谎言、嫁祸于人。
也有人怪声怪气地说,谁的职位高,谁的权力大,谁就代表真理。
更有个别平里喜欢科打诨,唯恐天下不的家伙说,彭赛赛遇上刘翠平这样的对手算是死定啦,人家刘是什么人?人家是某某头头的新任老!
别在这儿放了!哈哈哈哈。
医务科通知彭赛赛停职反省,等待区里惩处办法的下达。
彭赛赛走出医院的大门,恍惚间不知向何处去。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命运好像是在成心和她开玩笑,让在她这半年中经历的事情多如牛。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像一只暗夜里飘摇在风雨中的破船,正在一点点地往下沉。
婚姻、外遇、一夜情、别的男人、别的女人、医疗事故、桃绯闻、处分、失业、离婚…然后孤身一人,心灰意冷,走投无路,自生自灭…
吴红芳笑着从另一个世界的幻影中冒了出来,牵住了彭赛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