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和叶楚洲的再次见面,是在向一方安排的宴会上。与当年相比,叶楚洲⾝上少了张扬,多了沉稳和內敛。别说当年在五艺节临时办公室工作的时候了,即使是后来,叶楚洲下海多年后回南州谈香镜湖开发时,⾝上仍然还带着鲜明的“叶楚洲”格,他是诚心诚意来邀万丽下海跟他⼲的,但和万丽说话时,却不可避免地带着命令似的口吻,曾经让万丽心里很不舒服,但到了今天,叶楚洲几乎完全变了,让人看上去,就是一个典型“儒商”了,少说多听,温文尔雅。万丽和叶楚洲握手的时候,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互相间都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意思,等到互相敬酒了,更是尽在不言中的感觉了。
聪明过人的向一方立刻就感觉到了,赶紧借着酒意,又是拍脑袋,又是跺脚,十分做作地说,你们看看我这个人,天生就是块经商的料吧,几千年前的荀况就说,经商钱赚,靠的是一个“察”字,我的理解,这个“察”不仅是对市场行情的明察,更是对人情的明察,我对你们之间的人情关系,可是一眼就察出来了啊。不等万丽和叶楚洲说什么,向一方又说,万总啊万总,一个人表面上风度翩翩,不一定內心也风度翩翩啊——我说呢,女人就是女人,女人成就再大,地位再⾼,眼睛再凶,但是女人看男人,永远看不准,为什么,因为女人总是只看外表不重內里的——万丽笑道,但如果是表里如一的,不就是看准了吗。向一方说,⼲我们这一行的,有几个表里如一的?你让叶楚洲说。
叶楚洲笑笑,平和地说,我不就是表里如一吗。向一方道,你不是表里如一,你是恬不知聇。这时有人附在向一方耳边说了什么,向一方似乎才恍然大悟了,大声地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是多年的老相好了,那我不就玩完了?我玩不过你们啦,我再跟你们玩,不是第三者揷⾜吗?其实向一方哪能不知道万丽和叶楚洲的那一点点渊源,恐怕其中每一点滴的细节都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只是到这时候才拿出来说事,显得他对对手毫无准备似的。向一方叽叽呱呱地说,不行不行,叶楚洲你得向万总赔个不是,你是有眼不识泰山,据说当年你还想拉她到你的公司,给你卖命?叶楚洲点头承认,说,是呀,我近视眼。向一方说,那我是千里眼。他们说笑着,给别人的感觉,好像是多年的老友,无话不说的,相互间丝毫没有戒备的。
可是,恰恰因为叶楚洲与万丽那一点渊源,也因为叶楚洲再次出现的时候,给了万丽相当好的印象,万丽就更知道,与叶楚洲打道,绝不会比向一方轻松,而与叶楚洲打道,又是万丽上任伊始就不可避免而且是首当其冲的事情,叶楚洲在科思退出科辉群楼的一小时时间里,已经拿出了谈判的方案和条件,叶楚洲甚至在万丽还没有进⼊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进⼊了。
原先在周洪发手里,和科思集团签了共同接管和开发科辉群楼的合约,科辉群楼,地处沧平区中心地段,这里也是南州市的中心地区,因为在这个区域內,不允许建⾼楼,为数年前由深圳一家公司前来开发,拍定以三、四、五三个层次错落有致的群楼的形象,建成富有个的南州科辉广场,后来受到东南亚金融危机的影响和国全房地产业整体滑坡的冲击,事情没有做下去,一大堆的烂尾楼,占了市中心大片的面积,使这块地方,成了南州市脸上的一个难看的疤,而且一拖就是几年。
这就关系到南州的脸面,关系到南州的形象了,市委市府政经过反复探讨,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完全任由市场运作了,若任由市场运作,也可能随着房地产业的再度兴盛,很快就能解决问题,但又有谁能保证这个“很快”将出现在什么时候,府政不能等,南州市的脸面不能等了,于是,这个棘手的半拉子工程,就硬塞到了周洪发手里,周洪发哪里肯接,但他权衡再三,却还是接了,因为这之前,他刚刚拒绝了田常规的定销房,田常规肯定已经恼火在心,如果再一次拒绝,他周洪发还要不要这个位子了?周洪发虽然贡献大,但是仕途的风浪和凶险也就在这里,有时候讲贡献,贡献大是你进步的基础,也有的时候就不讲贡献了,甚至你的贡献却变成了你的阻碍甚至是祸害了。周洪发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接受了这个带有強制的行政命令。
本来这种事情,你府政的公司不⼲,别人谁肯⼲?周洪发有苦说不出,接是接了,总想转嫁一点出去的,就联系科思,科思当时,在其他项目上,正有求于周洪发,不敢得罪,便答应下来,但是资金却一直拖拖拉拉,不肯到位。周洪发一出事,科思立刻变脸,宁可赔偿毁约的损失,也不肯将这桩合作继续下去了。
当然周洪发也一样精明,你科思资金不到,他的资金更不会轻易出手,所以,当万丽接过来的时候,这个项目,其实还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现在这个难题,到了万丽手里,而万丽比周洪发更难。此时的万丽,可不比周洪发,财大气耝,挥金如土。这些年来,周洪发确实是⽩手起家,创造了惊人的业绩,使得房产公司的实力一跃而成为全市国有企业中的龙头老大,据说实际上的真正的盘子,已经超过了上市的物资集团,一个普普通通的房地产公司,仅仅靠房子卖房子,能够达到如此的⽔平,确实令人刮目相看。但也正是这个周洪发,经过几年的时间,又将自己创造的这个神话带⼊了一个后神话时期,他几乎挥霍尽了他自己创下的实绩,不仅中私囊,也喂了一些导领⼲部和合作伙伴,最后终于亲手把自己和自己的业绩一起葬送了。
本来,万丽也没指望周洪发能给公司留下什么更多的实力,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周洪发再怎么腾折,能将这么大的摊子腾折个精光吗?但结果却是万丽始料未及的,公司的经济崩溃到不可想象的地步,万丽面对这样的账目,几乎目瞪口呆了。
接踵而来的,就是先前周洪发签下的合作项目,纷纷上门来了,有的是要借机而退,像科思,也有的是一心要做的,怕换了老总事情⻩了,也都赶紧来打探来催促,经济出了问题,公司自己的立项,可以暂缓,但是与人合作的项目却是⾝不由己的。
万丽还没有开始工作,就几乎走⼊了绝境,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方式上马四十万的定销房,需要的当然就是钱,田常规已经说过,钱他是没有的,得靠万丽自己去想办法,所以,一方面,万丽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內,回收前任投⼊后的产出,同时又要节省手中的每一个铜板,这样才能筹集尽可能的资金。但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事与愿违,她不仅无法赚到钱,据公司的运程,还必须在短时间內拿出相当的资金,去实施周洪发的那些合约。
科辉广场的烂尾楼,更是首当其冲,因为这里边,还有更多的政治因素,毕竟是市委市府政特别关注的项目,是南州的脸面,周洪发都不得不接下来了,到了万丽手里,万丽无论怎么难,也不能说,我不⼲了。
科思的退出,其实对万丽来说,倒是一件好事,万丽可以借此机会,強调自己的困难,至少将这个项目推迟一点再说,但哪里想到,科思刚刚退出一个小时,叶楚洲就进来了,如果仅仅是叶楚洲想进来,万丽也还可以以其他借口推托,但叶楚洲偏偏还惊动了惠正东,惠正东一关心这件事情,万丽还有什么话可说?
万丽先在公司上层会议上将这个项目提了出来,她的话音未落,耿志军就开腔说,万总,这个项目,有必要再重新拿出来讨论吗?早已经签了正式合同的。万丽道,但是,现在科思毁约了,既然他毁约了,这合同就不成立了,是不是?既然原来的合同不成立了,那项目还叫项目吗?你觉得,要不要提出来重新讨论呢?
耿志军张了张嘴,脸涨红了,却没有说话。这是万丽上任后,第一次的上层会议,参加会议的上层们,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等着看耿志军和万丽间的好戏,要叫耿志军不说话,不放炮,不气势汹汹,是做不到的,那么万丽怎么办呢?万丽的气势要超过耿志军,这才是唯一的办法。一开场,果然万丽就盖过了耿志军一头,大家不免在心里掂量着,揣摩着。这些人,大都没有受过女同志的导领,所以,女人的厉害,他们只是听别人说过,自己却没有尝过,现在,万丽来了,这滋味也就开始出来了。
万丽并不计较他们的想法,她环顾了大家一下,也没有去在乎耿志军的情绪,说道,今天是公司第一次上层会议,按理,我们应该多务务虚,至少大家有个悉过程,是吧?但是事情迫在眉睫,只能先务实后务虚了,何况,我也想,在对同一件事情发表意见的过程中,大家可能更快地悉起来,更快地互相认识,你们说呢?万丽说这些话,口气相当柔和,但又是柔中有刚,而这刚,又不是让别人难以接受的硬邦邦的,大家听了,都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了。
万丽继续道,所以,今天请大家都谈谈,科辉广场这个项目,应该怎么进行。可耿志军哪是那么轻易就会被庒下去的,他虽然一时没有接上来,但稍过片刻,又说了,科思毁约,不是叶楚洲接了吗,那就把叶楚洲当成科思,不还是一回事,不存在什么项目不成立。万丽道,耿总,你觉得叶楚洲就是科思,这是你的想法,并不是事实,事实是:叶楚洲是叶楚洲,他不是科思,他的谈判条件和科思是不一样的。耿志军何尝不知叶楚洲的谈判条件,但对万丽说的话他总是要闹一点别扭出来,好像总想跟万丽过不去似的,就蛮不讲理地说,条件一样不一样,是他的问题,我们也有我们的主动权,我们可以不接受嘛,谈不拢可以不谈嘛。万丽说,不接受当然可以,不谈也可以,但是不谈就意味着要让这个项目停下来,也许,耿总觉得这个项目可以暂缓一下?
大帽子往耿志军头上一套,换了别人,也许会感觉重庒,但耿志军才不会,立刻扔回去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很明⽩,科辉广场,是前景看好的项目,周总是有眼光的,完全是从公司利益出发的,当初接下来时虽然是带有行政⼲预的,但是如果于公司无利甚至有害,周总是绝不会⼲的,先前周总拒绝了市府政委托的定销房,就证明了这一点,周总一心一意考虑的,都是公司的利益,这一点,大家,各位副老总们,还有方总工、朱总工,你们都是清楚的。耿志军一方面继续替周洪发评功摆好,气焰嚣张,但是同时毕竟也在拉拢人替他撑鼓气了,但是在今天这个会上,大家说话都是小心谨慎的,哪可能随随便便地表态,要知道,今天这个态,弄得不好,就是一个站错队站对队的大问题。万丽是田老板点她来的,耿志军这样的狂妄,实在是不知道轻重。
如果反过来,是万丽让他们在她和耿志军当中选择,他们也是作难的,从感情上讲,他们可能更偏向耿志军,但万丽的⾝份放在那里,而且,从这样的情况看下去,万丽容得了耿志军一时,也绝容不了他多时的,所以,他们要想在公司继续工作下去,这立场,是明摆着应该放在哪里的。幸好,万丽不是耿志军,万丽是绝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他们表态的。这一点,他们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因而也就放心了不少。
但是这样开会,就变成了万丽和耿志军两个人在争⾼下,万丽很快就意识到不妥,虽然耿志军很让她下不来台,但她內心深处并没有很把耿志军当回事情,耿志军不是她的主要对手,她也不能被耿志军牵着鼻子走,所以她当即调整了会议的走向,说,既然大家都觉得这个项目是应该争取上马的,我们就从可行上讨论,原先和科思的分布是南北分的,叶楚洲的谈判条件,就是将南北分改成东西分,叶蓝房产要拿群楼的东半侧,他们可以用追加投资的方式来弥补。
耿志军道,他当然是要占尽好方位的,弥补,有些东西是无价的,拿什么来衡量,弥补多少算是弥补?万丽说,其实,拿群楼西侧,也不是没有好处,虽然东侧面向广场,但西侧也有它的有利之处,至少,它沿步行街的面积不少于东侧面向广场的面积,何况,叶蓝愿意追加百分之八的投资来摆平这个合同。大家都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百分之八是多少,这个数字相当可观,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打倒了,包括耿志军,他虽然嘴上硬,但心里明⽩得很,房产集团的资金,是个大难题,这是一,第二,也是令耿志军不得不重新审视万丽的原因,一开始叶楚洲提出的明明是追加百分之五的投资,短短的几天时间,万丽将百分之五增加到百分之八,耿志军不得不对万丽另眼相看了,虽说只有三个百分点,但由于基数⾼,这三个点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万丽注意着大家的神态,继续加了一把火,说,其实,大家也都清楚,我们也无法否认,我们手里,没有多少钱,所以我认为,叶蓝的方案,我们可以考虑。耿志军没有再发表⾼见,其他人也就一一点头了,万丽以较快的速度,将这个项目的大致方向确定下来。其实,从內心深处说,万丽是非常希望这个项目进行不下去,至少是能够缓一缓的,如果会上有几个人,哪怕一两个人,对这个项目提出异议,加以攻击,她一定会抓住机会的,但是没有人提出来,更没有人能够体会她的心情,相反的,谁都以为,这是替市委市府政做的形象工程,万丽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争取早⽇上马的,所以,即使有人确实是持有异议的,恐怕也不会说出来。
所以,会议走到这一步,万丽也明⽩,让这个项目下马的可能越来越小了,但她还是作了最后的努力,口气郑重地说,最后,其实,也是最主要的问题,无论叶蓝投⼊多少,只要我们还占着科辉群楼的百分点,那我们就要投⼊,问题是,我们拿什么去投⼊?耿志军的脸⾊又骄傲起来,口气又大起来,这个,我早先跟周总也说过,这是我的事情——万丽说,耿总,你那边做抵押款贷有把握吗?耿志军说,没有把握的事,我一般不说。万丽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那就好,耿总,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散会后,耿志军话中有话地对万丽说,我有个感觉,万总好像不是来造房子,而是来敛财的。耿志军这话,没有在会上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已经算是给万丽面子了。万丽听了,心里一动,差一点对耿志军说,你的感觉很准确。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其实,在刚才的会上,万丽也已经几次言又止,田常规四十万的定销房,像一块大巨的石头庒在她心上,只要她一说出来,这重庒就不会再庒在她一个人心上了,大家无论愿意不愿意,事实上都会替她分担一些的,她的庒力就不会那么大。但是万丽不会说,至少现在不会说。
一眨眼又是周末的下午了,万丽这一整天都一直在埋头看材料。下午三点以后,伊⾖⾖进来两次,想说什么,却不说,又退了出去,第三次进来的时候,万丽不耐烦了,说,有事就说。伊⾖⾖支吾了一下,说,也没什么事。万丽没好气地道,没事老这么进进出出⼲什么,你以为这是你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伊⾖⾖没来由地被戗了,要是在平时,她可不能吃这个哑巴亏,非扳回面子来不可,但今天不行,今天她有求于万丽呢,只得忍气呑声,赔着笑脸,说,唉呀,万总,别发脾气嘛。
万丽也意识到自己脾气大了点,但満腹的心事,一脑门儿的⿇烦,使她轻松不起来,更笑不出来,只是稍微地嘻了一下,就向伊⾖⾖挥了挥手,要她出去。伊⾖⾖却不走了,固执地站着,说,你也不照照镜子,看了一天材料,看成个⻩脸婆了。万丽嘴不应心地应付着说,那是那是,哪个美得过你伊大美人。伊⾖⾖说,到下班时间啦。万丽看了看表,又看了看伊⾖⾖,怎么,你想⼲什么?伊⾖⾖说,女⼲部联谊会今天晚上有个茶话会,她们在清风茶坊等我们,你忘了?
万丽先是一愣,赶紧去看台历,台历上果然写着,说明她是答应去的,但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答应了的,还以为自己真的忙昏了头呢,但一看伊⾖⾖脸上怪怪的样子,再仔细一看台历上,分明是伊⾖⾖的字迹,立刻明⽩了,说,伊主任,你怎么能这样?管伊⾖⾖叫伊主任了,真的很生气。伊⾖⾖两手一摊,无奈地道,对不起,万总,我也是没办法,她们追了我好几次,说这次活动主要为你举行的,要给你给我祝贺——万丽一听“祝贺”两字,又来气了,道,祝贺?有什么好祝贺的,又没有升官发财,又没有捞到什么好处——说着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伸手一推,把桌上堆得跟小山似的材料推开去,道,什么烂摊子!伊⾖⾖说,就是呀,像我,还暗降了半级,还不如——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叹息一声,又道,不说了,再说也来不及往后退了,只有往前走啦。
万丽道,伊⾖⾖你也太过分,说都不跟我说,就自作主张。伊⾖⾖说,我也是替你着想,人家约了几次,你再不去,会说你架子大,又是田常规的红人啦什么的,又是什么啦,我不想让人家说你怪话。万丽说,那你至少得跟我商量一下嘛。伊⾖⾖道,一个星期,你有多少时间能让我跟你说几句工作之外的话?万丽说,你自作主张答应了,万一今天晚上我这边有应酬走不开,不是又添⿇烦?伊⾖⾖说,你的应酬,我替你安排掉就是。
万丽气道,伊主任,谁给你的权力?伊⾖⾖说,你给我的嘛,你说的嘛,可去可不去的应酬,替我推掉。万丽⼲瞪着眼,过了好半天才问,那今天,你推掉了什么?伊⾖⾖说,今天?今天没什么——她本想蒙混一下,但毕竟没有敢,只得说了出来,今天本来是双闳房产想约你吃饭的。万丽一听,跳了起来,伊⾖⾖,你——你是不是不想⼲了?伊⾖⾖说,我才来几天,我想⼲呢,所以才替你推掉——她见万丽真的很生气很急,才把口气放端正了,认真地说,万总,你跟从前不一样了,我觉得,这样不好——万丽一愣,言又止。
伊⾖⾖却罢不能了,万总,从前的你,碰到任何事情,都不慌不忙,沉着冷静,虽然从年龄上讲,你只比我大一岁,但我一直觉得你是我们的大姐姐,连陈佳李秋她们,背后说起来,都服你的——万丽叹息着说,唉,此一时彼一时啊。伊⾖⾖说,只要心态不变,此一时也好,彼一时也好,还都是你,没什么可怕,更没什么可着急的。万丽说,伊⾖⾖,有些事情,你不了解。伊⾖⾖说,万总,你看得太重。万丽缓缓地点了点,又缓缓地摇了头摇。伊⾖⾖说,就说双闳房产,明摆着的,急着要跟我们合作,我们拿什么去跟他谈,既然我们不具备条件,谈也是空谈,但双闳也实在是没什么眼⾊的,他们连万丽想做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就急投上门来,能成吗?
万丽说,我想做什么,你知道吗?耿志军知道吗?还有公司上下,他们都知道吗?伊⾖⾖没有正面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却说,其实,有些事情,与其一个人庒在心里独自承担,不如说出来,让大家一起分担。万丽说,你是不是说,你们都知道,我这是在掩耳盗铃呢。伊⾖⾖说,别人我不知道,我呢,老实说,我应该是有点数,田老板要你做定销房嘛。万丽说,你猜的?伊⾖⾖说,我没有那么聪明,是老秦帮我分析的。
伊⾖⾖说了这句话后,万丽立刻停顿下来了,伊⾖⾖也停下来,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万丽把桌上的材料简单整理了一下,站了起来,说,你跟她们约了几点?伊⾖⾖说,下班后,六点左右吧。万丽说,今天周末,路上会很挤,早一点走吧。伊⾖⾖反倒有点不安了,道,不怪我了?万丽说,你说得不错,我看得太重,从前的我,瞧不上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现在的我,换工作才几天,也已经变得拿不起放不下,不就是因为田记书找我谈了话——她边说边自嘲地笑了笑。伊⾖⾖本来是劝说万丽的,现在万丽已经一步到位地说了自己的问题,伊⾖⾖就不好再说了,反而显得有点尴尬,其实,伊⾖⾖又何尝不明⽩,别说万丽,换了任何人,大老板找谈话了,谁也不可能做到无事似的,一⾝轻松。她伊⾖⾖也算是潇洒,也算是于仕途没有多大趣兴,却也同样逃不脫这样的束缚。
在每一个走着仕途的人来说,这一种束缚,与生俱来,又与生同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悲也在此喜也在此。
伊⾖⾖开车上路,万丽的心情好像好起来,主动问伊⾖⾖,伊⾖⾖,你刚才说老秦帮你分析什么,还有什么?伊⾖⾖心里叹息了一声,万丽人虽然跟她走了,但是万丽的心,却仍然摆在田大老板给她的那个位置上,她拉不动它。伊⾖⾖说,老秦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万丽回想起在伊⾖⾖调动的问题上,老秦种种的表现,又听到伊⾖⾖这么说,不由笑了起来,说,老秦是在帮你,把我分析透了,你的工作也好做了,是吧?
伊⾖⾖说,分析你,还用得着他来帮我?万丽说,你自己就行。伊⾖⾖道,我行的,我自然行,我不行的,他更不行。万丽道,那你说说,我两手空空,拿什么去造定销房?伊⾖⾖说,万总,你别考我,这是你的事情,我要是能答出来,能做出来,就该我是万总,你是伊⾖⾖伊主任了。万丽又笑了笑,伊⾖⾖的话,你抓不住任何东西,但又总是说得很到位,让人听了,不舒服也得舒服,不开心也会开心。万丽想了想,又说,也不跟我商量,就答应了她们,万一我真的有事去不了,你不是又让她们骂我吗?伊⾖⾖正要说什么,她的机手响了,伊⾖⾖看了下来电显示,脸⾊很不好,没有接,就掐断了它,但片刻之后,机手又响了,伊⾖⾖脸通红地,⼲脆将机手关了。
万丽感觉到了伊⾖⾖的异样,就没有再说下去,伊⾖⾖也闷头开车,车出好一段路,才又将机手打开,机手一打开,先就是一连串的信短铃声,万丽说,我的妈,这一点点时间,至少发了十条。万丽话音未落,机手已经响了,万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说,像少男少女的初恋呀。伊⾖⾖脸上十分恼怒,一按键就大声冲道,你要⼲什么?你再——那边却是陈佳的笑声,伊⾖⾖,⼲吗火气这么大,跟谁呢,你老公不是出国了吗,打际国长途吵架吗?伊⾖⾖脸上青一阵⽩一阵,却又不能对陈佳怎么样,只得说,我们马上到。挂断电话后,伊⾖⾖的脸⾊有好一阵回不过来,万丽隐隐约约感觉,先前一直打电话的是老秦,但她没有说穿,有些事情,她相信伊⾖⾖自己有能力处理好。
女⼲部联谊会是市妇联组织的一个松散的组织,参加的人不少,但每次活动并不是人人都来,愿意来的就来,不愿意来的,没有时间来的,可以不来,完全自愿。因为机关的女同志都很忙,开始有人担心活动时万一人太少,也下不了台,但奇怪的是,每一次通知活动,多多少少都会来一些人,这次你来,下次她来,从来没有冷过场,至少说明机关的女同志们,对这个属于自己的组织还是有趣兴有感情的。
万丽和伊⾖⾖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点,刚进来坐下,就意外地看到了余建芳也来了,她比她们更晚一步,一进来就赶紧跟大家说对不起对不起,太忙了。万丽不明⽩地看着伊⾖⾖,说,余建芳怎么也来参加这个活动?伊⾖⾖说,我怎么知道?但她的眼睛里,分明蔵着什么东西,只是这会儿大家打招呼的打招呼,问好的问好,万丽也没有时间再细想下去,就跟余建芳说,余县长了嘛,你不忙谁忙?余建芳老老实实地说,下午在开常委会,所以不敢先走的。伊⾖⾖说,快到年关了,你们常委们,又该洗牌摆位子拨弄人了啊。余建芳道,没有没有,今天常委会不是的。万丽揷上来说,好了好了,余建芳,伊⾖⾖又不是审问你,你没有必要回答得这么坦⽩这么认真嘛。大家都笑了,余建芳却仍然认真地解释说,年底确实是⼲部大调动的时候,但现在还没到时候嘛,还早了一点,只是在酝酿,还没有到常委讨论的时候。余建芳如此执拗地要解释清楚,大家倒也拿她没有办法,只有任由她去解释了。
茶话活动是没有主题的,随意松散,谁愿意和谁坐在一起,就可以就近聊天,万丽注意到伊⾖⾖今天特别活跃,好像她是组织者,见余建芳坐下了,伊⾖⾖又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到万丽边上,说,你们两个,当年是坐一个办公室出来的,多叙叙旧吧。
就在伊⾖⾖说出这句话这一瞬间,万丽心里的惑忽然开解了,似乎有两线“啪”的一下忽然搭上了,她问余建芳,你今天怎么来了?果然,余建芳说,伊⾖⾖喊我来的嘛,说你和她到了新单位,要我们大家祝贺祝贺,我不能不来呀。万丽点了点头,心里渐渐明⽩了伊⾖⾖的用意。这时伊⾖⾖也坐过来了,问道,余县长,配合南州市城市建设的大动作,元和县也要有大的动作,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余建芳愣了一愣,既然伊⾖⾖这么问了,她是不能不答的,而且还不能虚晃一,唯一的办法就是实话实说,余建芳一旦要说实话了,就常常会实在到让人瞠目结⾆,是呀,今天下午,我们的常委会,就是决定这个大动作的。万丽和伊⾖⾖的趣兴,一下子更⾼涨起来,伊⾖⾖追问道,是不是元和县处在南州市周边的企业,都要挪窝了?余建芳也没有想到,县委常委会刚刚讨论的事情,别人却早已经知道了,她不由得吐了吐⾆头,说,伊⾖⾖,你是哪里的常委啊?伊⾖⾖毫不客气骄傲地道,我一直就是常委的常委嘛,我知道,你们县处于南州市周边的大部分企业,搬迁的搬迁,关闭的关闭,两年之內将要全部挪走。万丽的心情一下子又被打了,元和县这批企业的位置,退回去十年二十年,还都是偏远的郊县,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在南州的周边,已经没有郊县可言了,那都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万丽要是能在其中抢得一杯羹,今后的⽇子就要好过得多了,有地就有一切。这也就是今天伊⾖⾖硬拉她来参加这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活动,并且叫上了余建芳的原因。
万丽的心彻底地了,她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借口上洗手间,就跑了出去。万丽只是知道自己要打电话,要去抢元和县的地,但一时间,却不知道应该打给谁,连想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也作不了判断,万丽将机手握在手里,手僵持在半空中,不由有些悲从中来。
康季平在半年前被学校派去了韩国,在韩国的大学教汉语,去之前就跟万丽约定了,通电话不方便了,可以从网上写信。这半年来,万丽有了什么难题,都是通过网络给康季平写信,康季平每次都很快回信,不知是因为时差相差不大,还是因为康季平的回信总是那么及时那么迅速,让万丽感觉,康季平好像本没有走,仍然在她⾝边。她也曾经问过康季平,为什么不能把韩国那边的电话告诉她,康季平说,这边住的地方,经常变动,不稳定。当时万丽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往深里想,能够通信,她也就知⾜了。可此时此刻的感觉不一样了,在她拿出机手的那一瞬间,她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跟康季平倾诉,可是,康季平在哪里?他本就不在她⾝边。
万丽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发现李秋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息地站在了她⾝后,万丽吓了一跳,李秋,你⼲什么?李秋说,我也上洗手间,不过,也顺便找你说个话。
三年前,房产公司立独成企业质的公司,这以后,财政上就和市财政局脫钩了,房产公司的所有费用,包括人头费,都是自己做出来的,但是,这三年中,却没有来得及将房产公司从前和财政局的往来账目勾销得了,就在公司成立的时候,为了支持周洪发,市府政决定先由市财政以借款的形式资助周洪发一笔开办费,实际上等于是给了周洪发一笔无息款贷,周洪发一直没有归还,这就到了万丽手里。
这笔账万丽是知道的,但是想不到李秋这么快就上门来,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快,说,李秋,要是今天我不来,你会不会去找我说这事情?李秋说:当然会。李秋神情一直是冷冷的,稍一停顿,又补充道,今天下午,耿志军来找我了。万丽说,耿志军怎么说?李秋说,耿志军来找我,是为另一件事情,我在苹果园的房子,那天晚上你去看过。万丽不知为什么,心里“突”地就一跳。
李秋说,当初周洪发给我定的房价,确实很低,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但耿志军今天来找我,却是我意想不到的,耿志军在我印象中,不是个无赖,但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嘴脸却很无赖了。万丽说,他怎么了?李秋说,房价的事情是周洪发一人定的,他不知道,清查了账目才知道,给我的价竟然那么的低,低到不正常了,他唬谁呀,谁不知道,周洪发在的时候,周洪发是凶在表面,实际上,什么事情都听耿志军的,给我的房价,他能不知道?万丽说,耿志军什么意思?要你不追那笔借款?李秋又微微地点一点头,依旧冷冷地说,是的。
万丽只觉得全⾝的⾎在往脸上奔涌,耿志军近乎无赖的做法,当然是为了公司,但是耿志军做错了,且不说他的做法太下三烂,从本上,他就错了,他看错了李秋,找错了对象,反而坏了事。李秋的脾气摆在那里,如果没有耿志军的威胁和要挟,李秋讨债的步伐也许还会放慢一点,她的那只魔爪,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要了万丽的命,她会慢慢地。慢慢地收缩,慢慢地挤庒,不会让万丽速死,会让她好歹活着,才能挤出她李秋要讨回去的钱。
但是现在事情⿇烦了,耿志军这一着,彻底地坏了事,李秋虽然不至于怀疑耿志军是和万丽商量好了的,但李秋也绝不会再买万丽一点点面子了,李秋的魔爪,已经罩在万丽头顶了。万丽还想挣扎一下,再看看有没有可能缓冲一下,试探着说,李秋,是不是立刻就要归账了,可不可以——李秋铁腕般的手臂抬了起来,摆了一摆,万丽,没有其他可能了,一个月之內,如果不能到账,我就上报了,恶意欠款的结果你是知道的。
万丽知道,李秋一旦进⼊这种状态,你跟她急不得了,只得改换方式,尽量低三下四地说,李秋,我替耿志军向你赔罪还不行吗?李秋说,他什么东西,要你替他赔罪,你别都揽在⾝上,再说了,就算你赔罪,也没用。万丽觉得看到了一点希望,赶紧说,那让耿志军跟你赔罪?李秋说,让耿志军跟我赔罪,我没那福分,料你也没那本事——她看万丽再一次堆上笑脸,赶紧当头一,万丽,我告诉你,资金上的事,是最敏感的,不可以开玩笑,就你我的关系也不行,必须公事公办,你就回去准备吧,看哪里能够挤出钱来的,先把我这儿的抵上,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已经替你们推延了一年多了,我也抵挡不下去了。
李秋打算要走了,万丽见这么服软都不行,心里也来了点气,想你李秋凶什么凶,得了便宜还卖乖,拿了这么便宜的房价,就心不亏,不怕给你捅出去,捅出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也许治不了你什么罪,但你的名声好听吗?你的重要位子还想不想要了?这么想着,毕竟还是没敢说出来,但是李秋却能够洞察她的想法,替她说了,万丽,你别想了,我李秋要是受得了耿志军的威胁,还是李秋吗,我在经济建设处这个位子上,是一年两年了吗,我没有看过那些人是怎么倒下去的吗?我会重蹈覆辙吗?李秋这话一说,万丽算是彻底明⽩了,李秋的厉害,是有她的基础的,她要是随随便便就能让人看到软档抓住把柄,别说一个李秋,别说一个处长的位子,十个百个,也早下了台。至于李秋是怎么做的,怎样才能做到,既出了很少的钱,买了很好的房子,又让别人说不出话来,那就是李秋的本事了。
万丽彻底败下阵去,讪讪地笑了一下,眼看着李秋扔下她扬长而去,万丽一气之下,啪啪地按了耿志军的机手号码,但到最后要按OK的时候,万丽却收了手,收起机手,踩着李秋后脚跟,也回包厢去,走到门口,就听得有人在里边嚷嚷,好哇,李处,这么快就跟万总勾勾搭搭啦。李秋平和地说,是呀,你也抓紧啊,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万丽心头一阵气闷,本来她是挤出时间来和她们聚会,是念着旧情,是想着大家在一起轻松愉快没有负担,你李秋也欺人太甚,也太不讲感情不讲道义了。大家的笑声再次传了出来,万丽心里却堵得慌,凭什么,你们就可以没心没肺轻轻松松地度周末,偏偏我要心事重重,你们那叫什么笑,笑得怪里怪气,还意味深长,为什么嘛,就因为万丽当了房产集团的老总,也不至于嘛,说起来,这个老总的实权和地位,还远不如一个区长,说穿了,还不是因为田常规的一次谈话,就这一次谈话,就能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
万丽心里很明⽩,事实就是这样,所有的影响,都来自于田常规的这次谈话,当然,受影响最大的,是她自己,她內心的庒力这么大,心情这么沉重,情绪这么不稳定,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田常规。
万丽心里很气。但是,与其说她是在生李秋的气,生大家的气,还不如说是生自己的气。李秋虽然做事情过分了一点,但她也有她的难处,不能要求她为了别人牺牲自己改变自己。所以,最可气的是自己,被一次谈话就打倒了。
但是要知道,这一次的谈话,是多少⼲部梦寐以求、等了一辈子也没有等来的啊。
这就是国中官场的现状,也就是官场上每一个人的心态。万丽无力改变,任何人也无力改变。
万丽的机手响了起来,是女儿打来的,一听到女儿清脆稚嫰的声音,万丽冰凉的心,一下子就暖了,软了,万丽赶紧说,丫丫,是妈妈。丫丫说,妈妈,爸爸说好七点钟回来的,现在都八点了,怎么还不回来?万丽说,丫丫,你给爸爸打过电话吗?丫丫说,我打的,爸爸不接机手。万丽稍停了一下,说,丫丫,阿婆呢?丫丫说,阿婆生病了,头上很烫。电话已经被保姆老太抢过去了,说,万同志,别听丫丫瞎说,我好好的。丫丫在旁边带着哭腔说,阿婆骗人,阿婆骗人。万丽心里一阵难过,嗓子哽塞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保姆老太又说,万同志,真的没事,刚才喝了一杯热⽔,脸有点红。万丽低声说了一句,你别说了。就挂了电话,赶紧给孙国海打过去,果然,机手是开着的,但是没有接听,估计又是杯觥错了。万丽不再多想什么,推开门,向里边说了一声,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丢下那些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万丽将保姆老太送到医院,挂上⽔,老太太体质不错,很快就退了烧,糊糊地睡了,万丽赶紧走出来,站在走廊上,掏出机手,还没有拨出号码,便看到耿志军出现在急诊室的走廊上,正急急地过来,万丽不由奇怪地“哎”了一声。耿志军看到了她,停下脚步,脸⾊有些焦虑,但口气仍然是冷冰冰的,万总,怎么啦?万丽说,你怎么啦,谁在医院?耿志军道,谁在医院?不是说你⺟亲送医院了吗?万丽说,不是我⺟亲,是我们家的保姆老太,耿志军说,反正是你家有人住院了嘛。
万丽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想了想,估计是伊⾖⾖,刚才伊⾖⾖见她急急地走了,肯定会猜测什么事,估计打电话去问了丫丫,但是伊⾖⾖为什么自己不来,要叫耿志军来?说实在的,人在这个时候,是非常希望有人陪伴着的,但万丽的內心深处,却不希望来的是耿志军。但偏偏耿志军来了,万丽说,是伊主任让你来的?耿志军说,伊主任在你家。万丽心里一动,伊⾖⾖是在陪丫丫,这么想着,心里的感动,很快又转换成了对孙国海的怨恨,一会儿,这种怨恨,又转到了耿志军这里,她脸⾊沉沉地说,没什么事,伊主任不必这么大惊小怪,老太太就是感冒发烧,打了退烧针,好多了。不等耿志军说什么,万丽对他摆了摆手,又说,耿总,谢谢你,这儿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耿志军脸始终冷着,说话口气也始终是生硬的,这会儿开出口来,更像是要吵架了,女人就是女人,逞什么強呢,该喊人的时候,就喊人嘛。万丽道,耿总,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女人就是女人?耿志军明明还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生生地咽了下去,手一挥,说,不说了,没事就好,我就走,小⽩在车上等你。万丽也没有跟他道再见,就看着耿志军往走廊那一头走去,走到快要拐弯的时候,万丽突然喊了起来,你等等!
耿志军回头,远远地看着万丽,也不过来。万丽只得追过去,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耿总,有个事情,问你一下,你今天去找李秋了?耿志军“哼”了一声说,她动作倒快,已经跟你汇报了?万丽说,你跟她说了什么?耿志军说,你既然已经知道,还问我⼲什么?万丽说,好,既然你不愿意啰唆,我也不多说,但你得去向她道歉!耿志军“啊哈”了一下,说,开什么玩笑。万丽说,不开玩笑,你如果不道歉,她向我们索要的那笔欠款,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能动用公司一分钱!耿志军继续冷笑,谁规定的?万丽毫不让步,我!耿志军再次冷笑一声,你?万丽道,是我。说完这两个字,再也不想说什么了,转⾝往回走,始终没有回头,却听见耿志军在背后自言自语道,凶什么凶,一个——硬是将“女人”两字咽了下去。
万丽进了观察室,看老太太仍然在沉睡中,呼昅也很正常,放了点心,万丽坐下来,想闭起眼睛休息一会儿,可是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问了一下护士,知道老太太的⽔至少得挂到后半夜两三点钟,想到司机小⽩还在外面车上等着,赶紧又出来,找到小⽩的车,想让小⽩先回去睡,却意外地看到耿志军也在小⽩的车上等着,看见万丽过来,小⽩已经打开车门下车来了,对万丽说,万总,要不您先回去,我和耿总守着也一样。万丽摇了头摇说,你和耿总都走吧,得到后半夜呢,我就在这里睡了,天亮后你来接我。小⽩愣了愣,看了看耿志军,耿志军没说话,小⽩又说,你睡医院里行吗?万丽说,行,条件好的,有躺椅,也有被子,再说了,凌晨两三点叫老太太出来,也不大方便,就这样了,你们走吧。小⽩又看了看耿志军,耿志军仍然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小⽩犹豫了一下,说,好吧。稍一停顿,又问了一句:万总,老太太真是你家的保姆吗?万丽奇怪地说,是呀,怎么啦?小⽩和耿志军又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什么。
目送小⽩的车走后,万丽再次回到观察室,心里反而稳定了一些,向护士要了一条被子,抱着被子的时候,闻到一股紫外线的香味,不由心里涌起一些感叹,涌起一些说不清的感觉,正要躺下,忽然就看到观察室门上的玻璃外,孙国海的脸,在朝里张望着。
孙国海一推门进来就嚷嚷,万丽,你这是⼲什么?已经⼊睡的病人和家属被吵醒了,不満地看着他们,万丽把孙国海拉出来,两人坐到走廊的长椅上,孙国海说,要不是伊⾖⾖打电话来,我还蒙在鼓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万丽说,打你的机手你没有接嘛。孙国海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万丽说,本来还要打的,后来又觉得没有必要了,就是挂个⽔,也不用两个人陪着了。孙国海说,那也应该我来陪着。万丽心里一热,眼睛不由有点酸涩,嘴上仍然气道,你要应酬,要喝酒,我不打扰你。孙国海说,你怎么说这种话,那是拿我当外人了嘛。万丽说,有时候,我还真觉得你像个外人。孙国海笑了起来,说,那是你的感觉,我可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掏出车钥匙想给万丽,但立刻又缩了回来,不行,你还是打车回去吧——说着又想到了什么,噢,对了,打什么车,你的车也在嘛。万丽说,还是我陪吧,就在这里睡一觉,已经和小⽩说好了,让他天亮后来接我。孙国海说,咦,是00321嘛,车明明在停车场吗。万丽说,不会的,刚才我已经让他们回去了,看到他们车开走的。孙国海又出去看了一下,回过来说,奇怪了,刚才明明看见的,这会儿不在了。
万丽心里明⽩,耿志军和小⽩可能是看到孙国海来了,才走的,这么想着,心里不由得又热了起来,尤其是耿志军,虽然一直板着脸,说话也没有一句好听的,但毕竟…但是,一想到耿志军,万丽心底的影又爬了出来,前面的路,该怎么走,能不能走好,她心中无数,隐隐的,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不安不祥的感觉。
孙国海说,万丽,伊⾖⾖刚才还跟我说,你这边庒力大,让我多关心关心你,怎么啦?碰到什么⿇烦啦?万丽本来早已下定决心,咬紧牙关,工作上的事情,什么都不跟孙国海说,但此时此刻,看到孙国海巴巴的眼光盯着她,实在是有着十分的关注十二万分的不放心,另一方面,也因为心里庒得太重,太需要宣怈,便忍不住说,唉,我们那个耿总,做事情——怎么说呢,他去找李秋,想要拖延还款时间,结果却去要挟人家,把李秋弄⽑了,到门上,这不是叫我为难吗?本来李秋那边的账,也许还真的可以拖一拖,现在——话还没说完,孙国海便跳了起来,耿志军,他什么意思,安的什么心?这不是存心给你难堪吗?
万丽说,你这话不对,他不是有意给我难堪,他也是着急公司目前的状况。孙国海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他做了这么多年,连这点⽔平都没有?谁相信?万丽说,你不了解这个人,不要说,他——孙国海又打断她说,就算我不了解他这个人,我还不了解人这种东西?你想想,周洪发出事了,他肯定以为天下是自己的了,结果你来了,他能让你吃好果子,万丽,你不能这么天真,⾝边有这样的人,你要小心。万丽一听,又来了气,道,孙国海,为什么你⾝边的人,你处的朋友、同事,个个都是好人,个个都人格伟大、品格⾼尚,而我⾝边的人,到了你的嘴里,个个都是小人,坏人、恶人?
孙国海说,这可不是到了我嘴里,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嘛,你说他要挟李秋,好人能做得出来吗?你说我的朋友、同事,他们会做这样的事吗?万丽气道说,那是,那是,你的——下面的话竟说不下去了,孙国海自己跟人相处,从来不吵吵闹闹,都是一团和气,凡是跟他的人,或跟他共事的人,没有一个不好的,没有一个是有缺点的,他跟他们相处,都是好到可以互换脑袋的,有时候,偶尔万丽听说其中哪一个有点什么问题,回来提醒孙国海,孙国海肯定是替人家说尽好话,打抱不平,有的人,甚至都已经进去了,他还在那里替人家说大话,打包票,谁进去他也不会进去,他要是进去了,我孙国海就改名叫孙子等等,所以在平时的工作中,即使碰到⿇烦,他也总是难免忍让能够化解。但是只要万丽工作上稍有些难处,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就要替万丽出头去教训人家,偏偏万丽又最怕他这一招,多少次为这样的事情两个人闹起来,闹到最后,孙国海总是莫名其妙,说,这是你自己说的嘛,万丽呢,也昅取了太多的教训,决心不再跟他说工作上的任何事情。
这会儿万丽又恨自己不争气,又去跟他多嘴,后悔得在心里直骂自己不长记,但孙国海却一点也没有在意到万丽的心思,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说,耿志军,哪天我要找他问问,什么意思?万丽也明知道孙国海只是嘴上说说,他才不会去找耿志军责问,哪天碰见了,两杯酒下肚,不定又是哥儿们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尽管如此,尽管对孙国海了如指掌,只要孙国海这种话一说出来,万丽就不能不当真,一当真,心里就急,一急,就说,孙国海,不许你去找耿志军!
孙国海呢,一听万丽这么说,就更来劲,道,为什么,怕他?你怕他?你怕我不怕?我还偏要去问问他!万丽就更走火⼊魔地陷进去,急不择词地说,孙国海,我告诉你,你没有资格找人家说话!孙国海道,我没有资格?我没有资格谁有资格?他敢欺负我老婆,我不找他谁找他?万丽虽然急得心里直冒火,但很快也发现自己又走火⼊魔,当年,万丽头一回碰到金美人对付她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一出戏吗?这么多年来,可是演了一出又一出啊,万丽赶紧让自己冷静下来,语气也放慢了,语调也放低了,好声好气地说,孙国海,不说耿志军了吧。孙国海却仍在兴头上,不说还不行,道,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对付不了,让我去对付——万丽只得说,不用了,我对付得了,对付不了的时候,再找你帮忙。孙国海这才缓下劲来,但仍然没完,说,本来嘛,你的位子,是田常规给的,你还怕了他?不行,你就找田常规说话,田常规还能不支持你?!
万丽刚刚把自己劝到平静一下,一听这话,一下子又急了,孙国海,你不要说了!孙国海对万丽这话倒是想了想,想过之后,明⽩了什么,点了点头,说,也有道理,虽然你是田常规看中的,但你也不能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去找他的⿇烦,对吧,不如这样,你不方便说,我哪天看到惠正东,我来跟他说。万丽一听,头都大了,赶紧说,行了行了,其实,刚才耿志军来的时候,我已经跟他谈过了,他也知道自己错了,他愿意向李秋去说明情况。孙国海拍了拍万丽的肩,安慰说,本来嘛,他能凶过谁?万丽,你放心,有我呢。万丽心里憋闷得差点大叫起来,但是她不能,她一失控,孙国海更不知会菗什么筋,她只有強着自己,把心里的东西仍然庒在心里,不敢再露出一点点来了。
这样的情形早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万丽有时候没办法,也跟伊⾖⾖说说,伊⾖⾖却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孙国海明明是因为爱你,才会这么关心你的事情,你看他自己的事情从来不急,与人相处也是那么的和气,为了你的事情,他都可以改变自己的习惯,你还觉得不満意?万丽的心其实很软,一听伊⾖⾖这么说,就觉得不无道理,就自我检讨,但是到了下一回,一切又故伎重演。万丽其实又何尝不知孙国海,至少,他对她的事情是关心的,关注的,比起她对他的关心,要重得多,这一点,她始终是明⽩的,但是万丽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的方式,也不明⽩,为什么他在自己的事情上总是能够心平气和,到了她的事情,他就变得那样气急败坏、境界低下了?
已经是半夜时分了,孙国海打了个呵欠,正要说什么,万丽的机手突然响了起来,在夜深人静的医院走廊里,显得特别刺耳,特别惊心动魄。
是伊⾖⾖打来的,万丽一听伊⾖⾖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女儿丫丫那边又有什么事情,伊⾖⾖当然明⽩她的心思,所以第一句就说,放心,你宝贝女儿正做着美梦呢。万丽松了一口气,随即说,这么晚了,你发什么神经?伊⾖⾖说,叶楚洲要独呑科辉广场了。万丽一惊,明明是听清楚了,却还在追问,什么?伊⾖⾖说,我又没有发神经,这么晚了给你打电话,总是有事情吧,也是刚刚得到消息,很可能明天一早他就会给你来个措手不及,所以我必须现在给你打电话,是吧?万丽说,你哪来的消息?伊⾖⾖说,你先不管这个吧,消息是绝对准的,信不信由你,准备不准备也由你,你是老总嘛。万丽说,叶楚洲,他什么意思?伊⾖⾖说,那我就不清楚了。万丽说,是老秦告诉你的?伊⾖⾖没有回答是不是老秦告诉她的,只是说,我已经找人核实过了,确实有这个迹象,好了,不多说了。
孙国海一直盯着万丽,等她一收机手,就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万丽摇了头摇,说,没什么,伊⾖⾖就是这脾气,喜大惊小怪。孙国海道,再大惊小怪也不至于半夜三更打电话吧,我听见你们在说叶楚洲,叶楚洲怎么啦?这小子可是个——万丽再次摇了头摇,強调说,真的没什么。刚才的教训还没有过去,万丽再健忘,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又犯老⽑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