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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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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就是十几年,有⽇皇上在漪清园同臣工们商议河工,道:“苍天无情,人生易老。朕打噶尔丹整整打了八年,打得朕都老了,总算消除了回疆之。现在朕最为担心的就是河工。国朝治河多年,亦多有所成。河督张鹏翮进有一疏,你说说吧。”

  原来张鹏翮自去苏州知府上任,从此顺⽔顺风,先是做到江苏巡抚,又升任了两江总督,前几年又做了河督。他治河很见功效,皇上甚是満意。有⽇皇上同他说起旧事,张鹏翮才知道当年正是陈廷敬一句话,他才没有去钦州做知府。

  张鹏翮上前跪奏道:“臣遵皇上所授方略,先疏通⻩河⼊海口,⽔有归路,今⻩⽔已不出堤岸。继而开芒稻河,引湖⽔⼊江,⾼邮、宝应一带河⽔已由地中行走。再开清口、裴家场等引河,淮⽔已有出路。加修⾼家堰,堵塞六坝,清⽔复归故道。现在⻩河河道变深,运河⽔已清澈,已无⻩⽔灌⼊。”

  皇上很是⾼兴,道:“河督张鹏翮治河多年,成效显著。朕打算南巡,亲自去看看。”

  索额图奏道:“皇上南巡,此事甚大,臣以为应细细筹划,密密部署。”

  皇上说:“朕打算轻车简从,不⽇就可动⾝。所有费用,皆由內府开支,地方不得借故科派!沿路百姓都不必回避,想看看朕就看看朕。朕也想看看百姓啊!”议事完毕,皇上嘱陈廷敬留下。这时陈廷敬早已擢任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四级,并授光禄大夫,仍⼊值经筵讲官。

  臣工们都已退去,皇上道:“廷敬,朕每次出巡,都嘱咐各地不得借故科派,然每次下面都是违。你是个谨慎人,朕着你先行一步,暗中访问。”

  陈廷敬领旨道:“臣即刻动⾝。”

  皇上又说:“你只秘密查访,把沿路所见差人密报于朕,不要同督抚道县见面,遇事也不必急着拿人。让人知道朕派你暗自查他们,到底不好。”

  陈廷敬道:“臣明⽩了。”

  今⽇正巧收到豫朋的信。陈廷敬回到家里,把信给家里人轮着看。原来豫朋已放湖南临湘知县去了。

  月媛看着信,说:“豫朋说他在临湘知县任上⼲得称心,去年治理⽔患,很有成效。豫朋还说游了洞庭湖,登了岳楼,上了君山岛。”

  陈廷敬不免有些神往,说道:“洞庭湖是个好地方啊!洞庭天下⽔,岳天下楼哇!”

  月媛却道:“老爷,您回信得告诉豫朋,别自顾着游山玩⽔,要做好⽗⺟官。”

  珍儿笑了起来,说:“豫朋是知县了,姐姐别老把人家当孩子。他知道怎么做的。”

  一家人正说着豫朋,壮履也回来了。

  陈廷敬道:“嗬,我们家翰林回来了。”

  月媛笑道:“瞧你们爷儿俩,老翰林取笑少翰林。”

  壮履向爹娘请了安,讲了些翰林院的事儿。原来壮履早中了进士,六年前散馆,⼊翰林院供奉。

  吃饭时,陈廷敬说起皇上南巡之事,壮履道:“皇上南巡,士林颇有微词。皇上前几次南巡,江南就有个叫张乡甫的读书人写诗讽刺,说三汊河⼲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

  陈廷敬道:“张乡甫我知道,杭州名士,颇有才气,就是脾气怪。他下过一次场子,落了第,就再不考了。我这回去杭州,有机会的话,倒想会会他。”

  陈壮履问:“听娘说,当年爹说服傅山归顺朝廷,好心好意,却弄得龙颜大怒。您这回该又不会去说服张乡甫吧?”

  陈廷敬避而不答,只道:“皇上南巡,不是游山玩⽔,而是巡视河工。可地方‮员官‬借机摊派,接驾过分铺张,皇上并不允许。这次皇上让我先下去,就是要刹刹这股风。壮履你供奉翰林院,这是皇上对你莫大的恩宠。你只管埋头编书,朝廷里的事情,不要过问,也不要随人议论。爹并不想你做好大的官,你只好好做人,好好读书吧。”

  陈壮履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不妥,忙说:“孩儿记住⽗亲的话。”

  月媛说:“你爹官越做得大,我越担心。”

  陈廷敬反过来劝慰道:“月媛也请放心,没那么可怕。”

  月媛回头嘱咐珍儿:“妹妹,老爷年纪大了,您在外头跟着他,要更加细心些。”

  珍儿道:“姐姐放心,妹妹小心侍候便是。”

  皇上还未起驾,沿途督抚们早忙起来了。如今浙江总督正是当年请祖泽深拿烟管看相的阿山。那会儿他同陈廷敬都在礼部做侍郞。阿山先是放了四川学政,三年后回京做了户部侍郞,过了两年又做湖广巡抚,然后又在几个地方轮着做总督。

  这⽇,阿山召集属员商议驾之事。阿山说道:“皇上体恤下情,不准铺张,可我们做臣子的,也应替皇上着想。御驾所到之处,河道总得疏疏吧?路总得铺铺吧?桥总得修修吧?行宮总得建建吧?”

  ‮员官‬们都点头称是,只有杭州知府刘相年神情木然。阿山瞟了他一眼,又道:“藩库里的银子并不富裕,我们还是得问百姓要些。皇上临幸,也是百姓的福分嘛!”

  一直默然而坐的刘相年说话了:“制台大人,卑府以为,既然皇上明令不得借端科派,我们就不应向百姓伸手。”

  阿山笑道:“下官并不缺银子花,不要以为是我阿山问你要银子。也好,你不想找百姓收银子也罢,你⾝为杭州知府,只管把杭州府地面上河道都疏通,道路都修好。可要⻩沙铺道啊!本督之意还想在杭州建行宮。刘大人,这些差事都是你的啊!”刘相年断然拒绝:“制台大人,漫说建行宮和架桥修路,光这城內城外河汊如织,都要再行疏浚,得费多少银子?恕卑府不能从命!”

  阿山脸马上黑了下来,道:“刘大人,你敢说这话,真是胆大包天啊!这是接驾,不是儿戏!”

  ‮员官‬们都望着刘相年大摇其头。阿山说:“浙江督抚道县眼下都以接驾为头等大事,你刘大人居然抗命不遵!未必要下官参你个驾不恭不成?”

  刘相年道:“卑府只知道按上谕行事!”

  阿山气的是刘相年居然公开顶撞,便道:“刘相年,我待会儿再同你理论。”回头又对从属员说“皇上爱怜百姓,准百姓不必回避。但江南地广人稠,谁都想一睹圣颜啊!我只待你们,哪里有百姓塞道惊驾,哪里有讼告御状,只拿你们是问!”

  余杭知县李启龙站起来说话:“制台大人,杭州知府一直没有圣谕讲堂,这回皇上临幸杭州,卑职怕万一有人检举,就连累大人您哪!”

  阿山便道:“刘大人,可又是你的事啊!”刘相年说:“制台大人,杭州府內县县有讲堂,府县同城,知府再建个讲堂,岂不多此一举!”

  阿山拿刘相年很是头痛,却碍着官体,只得暂且隐忍,道:“刘大人,讲堂的事,下官可是催过你多少回了。満天下没有讲堂的知府衙门,只怕就只有你杭州了。你要想出风头,也没谁拦你,只是到时候可别把罪过往下官头上推!”

  议事已毕,阿山望着刘相年道:“刘大人,下官也不同你多说了。你要做的是四件事,一是造行宮,二是疏河道,三是修路桥,四是建讲堂。”

  刘相年没有答话,拱拱手走了。

  阿山送别各位属官,却叫李启龙留下。李启龙受宠若惊,随阿山去了衙后花园。阿山道:“启龙呀,刘相年有些靠不住,兄弟很多事情就只好给你了。”

  李启龙俯首帖耳的样子道:“听凭制台大人吩咐。”

  阿山说:“杭州是皇上必经之地,你这位余杭知县要做的事情可多着哪!”

  阿山便将大小事务一一嘱咐了。李启龙道:“敝县将倾其全力,绝不会让制台大人丢脸!”

  阿山这边正同李启龙说事儿,那边有个衙役飞跑过来。阿山见衙役这般慌张失体,正要生气骂人,那衙门急得直朝他招手。阿山不知道又有什么大事了,撇下李启龙随衙役去了墙边儿说话。衙役悄声儿道:“制台大人,诚亲王到杭州了。”

  听了这话,阿山哪里还顾得上李启龙,匆匆出了花园。到了二堂,阿山便问:“哪来的消息?”

  衙役说:“刚才来了两个人,一个架鹰,一个牵狗,说是诚亲王三阿哥的侍卫跟太监。我说请他们稍候,进去回复制台大人,他们就生气了,只说叫你们阿山大人到寿宁馆去见诚亲王。”

  阿山又问:“他们可曾留下半纸片字没有?”

  衙役说:“他们口气很横,还嘱咐说诚亲王这是微服私访,叫阿山大人独自去,不要声张。”

  阿山不再多问,赶紧准备去见诚亲王。又唯恐人多眼杂,轿都没敢坐,独自骑马去了寿宁馆。远远的就见客栈前站着四个人,都是一手按刀,一手叉。阿山早年在宮里见惯了侍卫这般架势,知道他们都是不好答话的。他下马便先做了笑脸,道:“浙江总督阿山拜见诚亲王。”

  果然,有个侍卫庒低嗓子说道:“别在外头嚷嚷,进去说话!”

  阿山不敢多嘴,低头进了寿宁馆。才进门,有个人喊住他,道:“你是阿山大人吗?先在这里候着,待我进去报与王爷。”

  阿山赶紧站住,不敢再往前挪半步。过了多时,那人出来说:“进去吧。”

  阿山随那人先穿过一个天井,进了堂屋,再从角门出来,又是一个天井。抬眼一望,天井里站着几十号人。有四个人腕上架了鹰,三个人手里牵着狗。那狗哑着嗓门不停地往前窜,叫牵狗人‮劲使‬往后拉着。阿山知道那狗的厉害,‮腿大‬儿直发⿇。他才要跪下拜见王爷,却见几十号人簇拥的只是一把空椅子。正纳闷着,一位⾝着⽩绸缎⾐服的翩翩少年从屋里出来,坐在了椅子上。阿山心想,这位肯定就是诚亲王了,忙跪下拜道:“臣浙江总督阿山叩见王爷!”

  少年果然就是诚亲王,说道:“阿山,皇阿玛命我们阿哥自小列班听事,你当年在京行走时,我是见过你的。”

  阿山低头道:“臣当年忝列乾清门末班,每⽇诚惶诚恐,不敢环顾左右,王爷仙容臣岂敢瞻望!”

  诚亲王道:“皇阿玛平时也是时常说起你的,只说浙江是天下最富的地方,怕只怕好官到了那里反变坏了。你治理地方得法,我已亲眼见过了,自会对皇阿玛说起。我召你来只是想见见你,并没有要紧话说。你回去吧。”

  阿山道:“阿山谢皇上恩宠,请皇上圣安。王爷在杭州多住些⽇子,有事尽管吩咐。”

  诚亲王笑道:“你是在套我的话儿,想知道我在杭州呆多少⽇子,要办什么事。告诉你,我在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你别打这个主意。你回去吧,只记住皇上的话,千万别变坏了。”

  阿山叩了头出来,越想越莫名其妙地害怕。诚亲王召他去见了面,却是什么要紧话都没说就打发他回来了。这王爷到底是来⼲什么的呢?莫不是皇上着他先行密访?既是密访又为何要召他见面?见了面又为何草草地打发他走了?

  阿山回到衙门,心里仍是悬着。依礼是要送些银子去孝敬的,可这诚亲王太⾼深莫测,他倒不知如何办了。诚亲王只说“千万别变坏了”难道暗示他什么?想了半⽇,便封了一万两银票,悄悄儿送到寿宁馆。诚亲王并不出来见他,只是传出话来,说知道了阿山的心意。阿山心想诚亲王既然收了他的银子,想必也不会找他的事了。

  李启龙瞅准了这是个飞⻩腾达的大好机会,回去督办各项事务甚是卖力。一⽇,衙役捕来数百人,为的是挑选驾百姓。刘师爷喝令大伙儿站好队,李启龙亲自过来相人。

  一位驼背老汉,抖抖索索站在那里,李启龙过去说:“你,回去!长成这样儿还接驾!”

  驼背走出队列,回头骂骂咧咧道:“你当我愿意接驾?你们官府派人抓我来的!”

  刘师爷吼道:“少嗦,快走快走!”

  李启龙又发现一个独眼龙,厉声问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独眼龙可怜巴巴的说:“知县老爷,小的也是你们官府派人叫来的呀!”

  李启龙没好气,道:“去去去,你这模样儿接什么驾呀?别吓着了皇上!”

  独眼龙却道:“小的生下来就长成这样,也不见吓着谁了。知县老爷,您就让小的见见皇上吧。”

  李启龙怒道:“你赶快给我走,不然我叫人打你出去!”立马上来两位衙役,拉着独眼龙就往外走。

  独眼龙大喊道:“小的想见皇上,小的想见皇上呀!”

  这时,一位书生模样的人站出来说道:“我不想见皇上,你们放我回去。”

  李启龙回头一看,笑道:“你不想见,也得让你见。这里头还没几个长得像你这么俊气的。”

  书生道:“简直荒唐!”

  刘师爷上前附耳几句,李启龙颇为吃惊,道:“哦,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张乡甫呀!”

  李启龙到任不久,早就耳闻过张乡甫,两人却并未见过面。张乡甫不作搭理,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启龙笑道:“乡甫在杭州读书人中间很有人望,你不接驾谁接驾呀?”

  张乡甫怒道:“李启龙,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启龙哪容得张乡甫这般傲慢,喝道:“闭嘴!本老爷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好了,就你们这些人了。听我口令!跪!”

  百姓稀稀落落跪下,张乡甫仍是站着。李启龙走过来,偏着脑袋问道:“张乡甫,你存心跟本老爷过不去吗?你存心跟皇上过不去吗?跪下!”

  张乡甫傲然而立,却早有两个衙役跑了过来,拼命把他按跪在地。

  李启龙眼见着张乡甫终于也跪下了,便回头对众人喊道:“乡亲们,你们都是朝廷的好子民,选你们来接驾,这是朝廷对你们的恩典!有人想来还来不了哪!接驾是天大的事,马虎不得,得从下跪、喊万岁学起。等会儿我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你们就学着齐声⾼喊!记住了,声音要大,要喊得整齐!”

  陈廷敬乘船沿运河南下,沿途都见民夫忙着疏浚河道,修路架桥。逢府过州,城外路边都堆着⻩沙,预备铺路之用。原来百姓都知道皇上要南巡了。又探得沿途官府都在为皇上南巡新派徭役,只是不听说再摊税赋。陈廷敬将途中所见均细细具折,密中奉发。

  这⽇到了杭州,雇车⼊城。自从进⼊浙江,陈廷敬愈发小心起来。他同浙江总督阿山当年都在礼部当差,两人知己知彼。陈廷敬对阿山这个人心里自是有数,更不能让人觉着他是故意找茬儿来的。进城就沿途逢见好几家娶亲的,敲锣打鼓,络绎不绝。珍儿说:“今儿是什么⽇子?这么多坐花轿的?”

  大顺笑道:“敢情是我们来杭州赶上好⽇子了。”

  刘景也纳闷道:“今儿什么⻩道吉⽇?沿路都遇着七八家娶亲的了。”

  城南有家名叫烟雨楼的客栈,里头小桥流⽔,花木葱茏,陈廷敬很是喜,就在这里住下了。

  收拾停当,大顺找店家搭话:“店家,杭州城里怎么这么多娶亲的?今儿什么好⽇子呀?”

  店家笑道:“最近啊,杭州天天是好⽇子!明儿您看看,说不定也有十家八家的娶亲呢!”

  店家见大顺不解,便道:“你是外乡人,莫管闲事儿吧。”

  吃过晚饭,天⾊尚早,陈廷敬想出门走走,珍儿、刘景、马明、大顺几个人跟着。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只是这杭州人讲话,叽里哇啦,如闻鸟语,一句也听不懂。天⾊慢慢黑下来了,街上铺门都还开着,要是在京城这会儿早打烊了。珍儿见前头有家绸缎铺,里头各⾊料子鲜夺目。她毕竟是女儿心,想进去看看。陈廷敬点点头,几个人就进了绸缎铺。

  绸缎铺同时进来五六个男人,很是打眼。伙计忙过来招呼,说的话却不太好懂。伙计见他们是北方人,就学着官话同他们搭腔:“几位是打北边来的?这么多男人一起逛绸缎铺,真是少见。”

  大顺说:“男人怎么就不能逛绸缎铺呢?”

  伙计笑道:“外地来的男人都是往清波门那边去的。”

  陈廷敬一听就明⽩了。他早听说杭州清波门附近有一去处,名叫清河坊,原是千古烟花之地,天下尽知。上回皇上南巡,有些大臣、侍卫在清河坊买女子,弄得杭州人心惶惶。皇上后来知道了,严辞追究。有位开了缺的巡抚为了起复,托御前侍卫在这儿买了几个青楼女子进京送人,结果被查办了。

  又听那伙计说道:“不过你们今夜去了也⽩去,早没人了。”

  大顺听得没头没脑,问:“伙计,你这是说什么呀?”

  这时,店铺里间屋子出来一个男人,用杭州话骂了几句,那伙计再不言语了。陈廷敬自是半句也听不懂,却猜那骂人的准是店家,八成是不让伙计多嘴。珍儿想再看看绸缎,伙计却是不理不睬。珍儿没了‮趣兴‬,几个人就出来了。

  出了绸缎铺,顺着街儿往前走,不觉间就到了清河坊街口。只见前头大红灯笼稀稀落落,门楼多是黑灯瞎火,街上也少有行人。陈廷敬想起刚才绸缎铺里伙计的话,心想倒是去清河坊街上走走,看里头到底有什么文章。

  陈廷敬进了清河坊,驻⾜四顾,道:“不是想象中的清河坊啊。”

  珍儿问:“什么清河坊?老爷想象中应是怎样的?”

  陈廷敬笑道:“骑马倚斜桥,満楼红袖招。”

  大顺笑笑,说:“老爷,这两句我听懂了,就是说公子哥儿骑着马往这桥边一站,満大街的姑娘招手‮客拉‬!”

  珍儿一听生气了,喊了声老爷。陈廷敬回头朝珍儿笑笑,珍儿却把嘴巴噘得老⾼。又见前面有家青楼,唤作満堂舂,陈廷敬犹豫一下,说:“去,进去看看。”

  大顺抬头看看招牌,心里明⽩八九分,问:“老爷,这看上去像是那种地方呀?”

  陈廷敬点头笑笑,径直往里走。才到満堂舂门口,鸨⺟扭着了过来,说的也是杭州话,自是听不懂。

  陈廷敬笑道:“借个地方喝茶行吗?”

  鸨⺟听着是外地人,忙改了官话,道:“成!喝茶,听曲儿,过夜,都成!”说着就朝楼上连声儿唤着姑娘们快来招呼客人。说话间,四个女子下楼来了,个个浓妆抹,却姿⾊平平。

  陈廷敬顿时慌了,回头看珍儿,却不见她的影子。

  陈廷敬问:“咦,珍儿呢?”

  大顺也回⾝四顾:“刚才还在啊!”马明忙说出去找找,她肯定在外头呆着。

  马明没多时急匆匆跑进来,说:“老爷,珍三太太不见了。”

  听马明这么一说,鸨⺟跟几个姑娘都乐了,直说这几位爷真是稀罕,哪有带着老婆上这种地方来的。

  陈廷敬后悔不迭,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大顺说:“老爷别急,珍三太太准是先回客栈去了,我去找找。”大顺说着便匆匆出门。

  鸨⺟道:“几位爷唤奴家李三娘便是。不知几位爷是喝茶呢?听曲呢?还是‮夜包‬?”

  陈廷敬说:“我们喝口茶吧。”

  几个姑娘粘过来就人,陈廷敬手⾜无措,连连喊道:“姑娘们坐好,不要胡闹。”

  这时,忽听楼上传来琵琶声,犹如风过秋江,清寒顿生。陈廷敬不由一愣,道:“这琵琶弹得真好,可否引我们一见?”

  李三娘道:“这可是我们杭州头牌花魁梅可君,这几⽇正闹脾气,谁都不见!”

  说话间,猛听得外头吆喝声,就进来了三个衙役。一个胖子喊道:“李三娘,梅可君想好了吗?跟我们走!”

  李三娘忙做笑脸道:“几位爷,我是死活劝她都不肯呀!她说自己从来只卖艺不卖⾝,纵然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侍候!”

  楼上琵琶声戛然而止,楼下亦一时无人说话,都听着楼上动静。半⽇,胖衙役才又说道:“我们已等她好几⽇了,难道要我们绑她走?”

  李三娘忙摇手道:“几位爷千万别动耝,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楼上吱的一声门开了,果然一位清丽绝俗的女子下楼来了。李三娘立马天喜地:“可君,你想明⽩了?这下妈妈就放心了。”

  梅可君一脸冰霜,半字不吐,只往楼下走。胖衙役道:“想明⽩了就跟我们走吧!”

  没想到梅可君走到楼下,突然掏出一把剪刀,凤眼圆睁,道:“你们若再如此相,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胖衙役愣了片刻,道:“想死?还不能让你死哩!兄弟们上!”

  几个衙役捋了袖子就要上前拿人。陈廷敬使个眼⾊,刘景、马明闪⾝上前,拦住几个衙役。鸨⺟赶忙抢下梅可君的剪刀。

  胖衙役瞪眼吼道:“哪来的混账东西?你们吃了豹子胆了!”

  陈廷敬却是语不⾼声,道:“凭什么随意拿人?”

  胖衙役呸了一口,道:“嗬,好大的口气呀!你们是什么人?”

  刘景笑道:“我们是爱管闲事的人。”

  胖衙役道:“我讨厌的就是爱管闲事的人。兄弟们,先揍他们!”

  两个衙役上前想要打人,却近不了⾝。胖衙役自知碰着对手了,边领着两个衙役往外走,边回头道:“好好,你们有种,你们等着!”

  李三娘这会儿哭喊起来:“阿呀呀,你们可给我闯祸了呀!衙门非砸了我的生意不可呀!”

  梅可君冷脸道:“妈妈你好没人情,几位好汉明明是帮了我们,你还去责怪人家!”

  李三娘拍着‮腿大‬喊道:“帮了我们?他们是过路客,衙门找不着他们,只会找我算账的。”

  陈廷敬道:“李三娘别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李三娘上下打量着陈廷敬,道:“哟,你说话口气可大啊!你当你是谁呀?”

  陈廷敬自然不便道明⾝份,只说巡抚衙门里有亲戚,他在杭州没有办不了的事情。马明也在旁边帮腔,只道我们老爷要不是心里有底,哪敢打衙门里的人?好说歹说,李三娘信以为真,便道出了事情由来:“那⽇衙门里突然来人,要说收花税,算下账来,要两万两银子。我就算把楼里的姑娘们全都卖了也不上啊。我平⽇都是了银子的,这回无故儿又要银子,哪来这个道理?我们不上银子,衙门就要从我们楼里挑长得好的姑娘去当差。他们三番五次要来索可君姑娘,我就寻思,衙门里这回要银子是假,要人是真。”

  陈廷敬疑惑道:“衙门里要姑娘做什么?当什么差?来的真是衙门里人吗?”

  李三娘道:“余杭县衙的,我都认得。前几⽇,他们来人把长得好些的都带走了,说是当完差就回来,少不得十⽇半个月的。只有可君寻死觅活的不肯走,衙门里就宽限我几⽇,说是过了今夜还不肯去,就砸了我的楼。不光是我満堂舂,清河坊、抱剑营两条街的青楼女子,凡是长得好些的,都被衙门拿去了。”

  陈廷敬心里明⽩了几成,嘴上却只淡淡的,道:“难怪这么冷清啊。”

  闲话会儿,陈廷敬起⾝告辞,告诉李三娘他住在烟雨楼,总要住上十⽇半个月的,这边要是有紧急事,打发人去找他。李三娘将信将疑,千恩万谢。

  陈廷敬才要出门,梅可君突然喊客官留步,说:“蒙老爷相救,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为老爷弹唱几曲。”

  陈廷敬略作迟疑,回头坐下。梅可君斟茶奉上,然后上楼取了琵琶下来,唱起了小曲:“西风起,⻩叶坠。寒露降,北雁南飞。东篱边,赏菊饮酒游人醉。急煎煎砧声处处催,檐前的铁马声儿更悲。关衰草,独自佳人盼郞回。芭蕉雨点点尽是离人泪。”

  歌声哀婉,琴声凄切,甚是动人。忽然又听外头响起了吆喝声,陈廷敬猜准是什么人来了。果然是胖衙役回头叫了十几个衙役,破门而⼊。梅可君并不惊慌,只是罢了琴,微叹一声。刘景跟马明拿开架势,站在陈廷敬⾝边护卫着。那衙役们并不仗着人多还手打人,只对鸨⺟吼道:“李三娘,这回梅可君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李三娘道:“我可做不了主了,这位老爷正在听曲儿哩。”

  胖衙役望了望陈廷敬,⼲笑道:“嗬,面子可真大呀?想听曲儿就听曲儿了!这会儿我只带走美人,回头再同你们算账。”

  陈廷敬见来了这么多人,刘景马明纵有三头六臂也是敌不过的,只好说:“可君姑娘,你跟他们走吧,天塌不下来的。”

  梅可君叹息一声,跟着衙役走了。陈廷敬心里却增一层疑惑:胖子先头只领着两个衙役气势汹汹的想动手打人,这会儿他们来了十几个人却只带着梅可君走了。

  陈廷敬刚要回客栈去,大顺跑了进来,说:“老爷,我回到客栈,没见着珍三太太。我到外头満街的找,哪里找得着?真是急死人了,我心想她这会儿是不是又回去了呢?我想回客栈去再看看,却又在路上遇着几个歹人追个姑娘。我把那姑娘救下,一问,知道姑娘就是杭州城里的,刚从衙门里逃出来,追她的原是衙役。再一问,怪了,姑娘不肯回家去。我急着回客栈找珍三太太,就把这姑娘带了回去。你猜怎么了?珍三太太已回客栈,正坐在房里哭哩!”

  陈廷敬一边听一边着急,好容易听到最后,才笑道:“大顺你也真会说话,先告诉我人找着了不得了?咦,那姑娘⼲吗不肯回家?”

  大顺道:“谁知道呢?”

  回到烟雨楼,见珍儿正同那姑娘说话。姑娘暗自饮泣,并不吭声。珍儿见陈廷敬回来了,也不搭理。姑娘见来了这么多人,越发什么话都不肯说了,只是哭泣。

  大顺便说:“姑娘,你别怕,这是我们家老爷。你为什么不肯回家去?你说出来,我们家老爷会替你做主哩。”

  问了好半⽇,姑娘方才道明了原委。这小女子名叫紫⽟,年方十五。她家里开着好几处绸缎铺,还算过得殷实。她爹生意虽然做得不错,只是老实懦弱,常被街上泼⽪欺负,每每只恨家里没人做官。这回听说皇上下江南,要在杭州选妃子,做爹的就动了心思,发誓要让女儿做娘娘。老俩口儿自己就把女儿送到了县衙里。紫⽟去了县衙,见里头关着很多女子,多是清波门那儿的。紫⽟本来死活不肯的,这会却见自己同青楼女子关在一起,羞得恨不能一头撞死。今儿夜里,她瞅着空儿逃了出来。

  珍儿道:“您一个姑娘家,总要回家去的,怎能就在外头?”

  紫⽟说:“爹娘横竖要我进宮,回去不又落⼊虎口?衙门也是要到家里去寻人的。”

  陈廷敬劝慰道:“姑娘,皇上选秀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哪有从汉人家选秀女的?你只管放心回去,我派人去你家说清楚。”

  紫⽟问道:“县衙里关着许多女子,说都是要送到宮里去的,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此事确实蹊跷,那些女子是决不可能送到宮里去的。姑娘,你尽管回家去。”

  紫⽟仍是不信,又问:“敢问老爷是哪里来的,何方神仙?”

  陈廷敬笑道:“我只是个生意人,走南闯北的见得多了,知道些外面的事而已。姑娘信我的不会错。”好说歹说,紫⽟才答应回家去。

  刘景、马明送紫⽟去了,陈廷敬便耐心告诉珍儿,他去清河坊查访,都是有缘由的。原来他进了杭州城,见那么多娶亲的花轿,心里就犯嘀咕。听了绸缎铺伙计的话,他又想起上回皇上南巡有人在杭州买青楼女子,弄得朝廷很没脸面。他怕这回倘若又有人要买女子,讹传出去,民间就会沸沸扬扬。

  珍儿听得陈廷敬这么一说,心里也就没气了,只怪他怎么不事先说给她听。忽听外头敲门声,刘景和马明回来了。两条汉子气不打一处来,没说别的,先把紫⽟爹娘骂了一通。原来他俩好好的送了紫⽟回去,她爹娘却不问青红皂⽩,对他俩破口大骂。骂的什么也听不懂,反正不是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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