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关隐达想陶陶一定睡了,准备自己拿钥匙开门。可他钥匙还没拿出来,门竟开了。
原来陶陶还在等他。陶陶望着他,目光怪怪的,像是见了陌生人。
他本想说你怎么还不觉睡,但见陶陶这个样子,就笑着问:“怎么了?几个小时不见就认不得了是吗?”
“没有,没哩。”陶陶说着,就进去拣了⾐服出来,让他去澡洗。关隐达洗了澡出来,陶陶已坐在上了,拿着本杂志看。关隐达说:“怎么还不睡?”“睡哩。”陶陶说着就躺下了。
关隐达也躺了下来,抬手关了灯。一切都安静了,他的头脑便格外地清晰起来,不由得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不论怎么说,今天这几个小时将影响他的一生!想到这一点,他感觉脑瓜子轰地响了一阵,像是骤然间涨大了。是啊!自己一辈子的人生走向,一辈子的成功与失败,一辈子的公众形象,也许就在刚才这几个小时之內就全部注定下来了!不,哪是这几个小时,就在他准备去找宋秋山那一念之间就注定了。命运竟是这么偶然的事情!如此想来,这多么可怕!
他不由自主地翻⾝下,走到客厅里,挂了熊其烈的电话。电话一通,老熊就接了。原来老熊也还没有睡。是啊,经历着这么大的事,谁睡得着?“正常吗,老熊?”关隐达怕吵了陶陶,尽量庒着声音。“正常正常,我照样向他做了汇报。估计他现在早发现大事不好了。”老熊也庒着嗓子。
一听这声音,就像在搞谋诡计似的。关隐达觉得大可不必,便略略提⾼了嗓门,说:“反正依我当时对你说的。还有,最近你不要来找我,有事我打电话给你。”
挂完电话,关隐达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才摸进卧室。陶陶可能也没有睡着,因为他听不见她那温馨的呼昅声。平时也多是陶陶先上觉睡,他总是忙到很晚,才轻手轻脚进房来。也不开灯,房里只弥漫着女人均匀而柔和的呼昅声。有时候他躺下,女人像是醒了,呼昅声骤然间停了下来。可她只是翻了一下⾝,手臂往男人⾝上一搭,又呼呼睡去。陶陶总是睡得很,像个孩子。
关隐达很喜女人这点孩子气。今天陶陶睡不着,一定心里有事。关隐达想,说不定她对自己今天的行为有看法。陶陶自己是导领⼲部的女儿,可她向来对官场很不以为然。她同关隐达说过:“如果你的生活听我安排,我说你⼲脆去当教书先生。”关隐达就叹道:“可惜既不能由你安排,也不能由我安排。”
关隐达担心陶陶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而看小了自己。夫大多会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但他知道,陶陶绝不会原谅自己男人品格上的缺陷。关隐达本来就有失眠的⽑病,今晚更加睡不着了。但他必须睡着。哪怕天天晚上睡不着都无所谓,今天晚上一定得睡着。他明天得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平⽇是最忌服用安眠药的,可为了明天的形象,他起服了安眠药。
次⽇早晨,关隐达一睁开眼睛,马上想到的是今天碰见向在远如何应付。
昨晚从地区回来,一路上时间很充裕,怎么就不想清楚这事呢?管他哩,见机行事吧。吃早点时,一家三口都不做声。儿子通通平时吃饭名堂很多,一会儿不要这个,一会儿不要那个,今天竟然也规规矩矩。关隐达无话找话,故作幽默说:“不知老太太是不是上班来了。”陶陶并不觉得这话怎么好笑,说:“你希望她早点来是不是?这几个月我头都被她弄大了。我要不是你关隐达的老婆,早不是这么对她了。”
关隐达觉得脸发讪,说:“我心里也早有火了,要不是碍着头上这顶帽子,我早就…”“你吃了她?”陶陶不等男人说完,就冲了他一句。儿子似乎听不懂大人的话,吃完早点,喊声爸爸妈妈再见,就匆匆上学去了。
关隐达在儿子出门的时候,瞥了一眼门口,见老太太还没有来。他便急忙进书房,想取了公文包早点去办公室。一时又找不着公文包。平时公文包都放在书桌上。他就边找边叫陶陶,问看没看见他的包。
陶陶正在厨房收拾,应着:“你也是通通了?找不着书包是不是?”陶陶从来不是这样的,她从昨天起就有些反常。
关隐达有个坏⽑病,一急就想便大。这下包没找着,却想上厕所了。关隐达蹲在厕所里,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堂堂县长,竟叫一位无赖的娘老弄得一筹莫展。心想再大的人物,再有登天的本事,碰上这样一位老太太也是没有办法的。从厕所出来,一眼就瞥见沙发上一张报纸下面露出公文包一角。他这才记起昨晚回家时,顺手就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没有拿回书房。
门一打开,就见老太太已经蹲在门口了。“怎么还不抓我儿子?他犯了哪条王法?他没有给你送钱是吗?还是给你送少了?你开口呀!你伸手呀!你要多少他送多少来!民人币不光民人用的,你当官的是民人的公仆哩,功劳大大的,要多捞一点民人币哩!”老太太骂起来居然一套一套的。
关隐达理也不理,昂首而去。的确要密切联系群众,可这种民人群众你怎么同她去密切联系?关隐达想到这里觉得幽默,不噤微微笑了起来。正想着自己一个人发笑像个傻子,就见向在远站在办公楼前面的坪里,同县委办主任陈兴业说话。有几个人站在一边等着。
县里导领很忙,有事要找他们不好找,部委办局的头儿有急事的话,一大早就站在坪里,等着找导领汇报。大家就戏称这是做早朝。不过喜隔三岔五跑到这里候朝的,也总是那些在导领面前有脸面的人。机关里有人很留意这道风景,发现哪位喜候朝的人,突然很长时间不来了,十有八九是失宠了。
向在远头微微往一边偏着,好像还没看见关隐达。关隐达想看看这人是个什么脸⾊,可他的脸没有转过来。有人看见关隐达走过来了,就打招呼。向在远这才转过脸,同关隐达点点头。关隐达走过去,说:“今天我们开县长办公会。”“好好,你们开会吧。”向在远说罢,又把脸向着陈兴业。
关隐达注意看了他的脸⾊,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其他的人就朝关隐达点头,脸⾊都很灿烂,手脚却有些无措。这时,管群的副记书刘志善来了,他们便又刘记书好刘记书好了。关隐达就转⾝走了。他才选上县长那阵子,每天早上也有许多人等在这里找他汇报。可上面好像迟迟没有任命他为县委副记书,他连常委会都没有资格参加,手中就没有实权。慢慢地就没有人向他做早朝了。清早跑到这里来的,多是找向在远和刘志善。
按正常情况,县长应是县委二把手,但依现在这个格局,刘志善成了县委二号人物。有些事情非找县长不可的,他们也都是在八点半钟以后,上关隐达办公室去。很多人并不忌讳别人说他拍马庇,有些人甚至把马庇拍得很张扬,炫耀自己在导领面前如何得脸。
可关隐达越来越感觉到,下面的头儿独独生怕同他沾在一起,都谨慎地避着琊。关隐达也早习惯这种场面了。心里却在冷冷地笑:如果县里局势马上发生变化,只怕夜一之间,这些人又是另一副面孔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有些得意了,似乎马上就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府政同县委的办公楼面对面,中间是并不怎么平整的⽔泥坪。有位在大院里工作几十年的退休⼲部说,总是说县里的班子是团结的班子,战斗的班子,可他从来还没有见过一任县委记书和县长是团结的。要么是面和心不和,要么⼲脆挽起袖子⼲仗。只怕就怪这办公楼修得不好,坏了风⽔。⼲嘛要面对面呢?面对面不就要对着⼲了?秘书小张见了关隐达,过来问他今天有没有什么任务。他说没有,今天上午开会。小张唯唯几声就去了。
关隐达口上不说,心里一直不太満意小张这个秘书。小张很不灵活,好像还生怕同他关系搞得太近了。不像他原来管政法时带的小顾,同他什么都谈得来。关隐达进办公室拿了几个文件,径直去了会议室。心想刚才向在远是不是早看见了他,有意把脸偏了过去呢?这样的话,向在远一定看见他低头傻笑了,说不定就会疑心是他拿走了那封告状信。向在远肯定早发现告状信丢了,可这人仍显得沉着。关隐达佩服向在远处惊不,但他猜得出向大人这时的心情。向在远这会儿只怕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人了。让他一个人痛苦去吧,我开我的会去。几位副县长差不多都到了,但有关部门的头儿还没有到齐。王永坦坐在那里翻文件,见了关隐达,就微笑着点点头,把右边椅子上的公文包拿开。关隐达便挨着王永坦坐下。这是会议室北面最中间的座位。关王二位看上去很亲密,甚至让你产生错觉,以为他俩是配合默契的好搭档。
关隐达看看表,已八点五十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王永坦偏过头来,说:“太拖拉了,这作风不整不行。”关隐达只皱着眉,一声不吭。马志坚见这场面,急得团团转,忙叫办公室打电话催。因为有的县长见到会的稀稀拉拉,往往迁怒府政办,怪府政办通知不落实。关隐达并不指责马志坚。他知道这怪不得府政办,只能说有些人越来越不把他这个县长当回事了。这时陆陆续续又到了几位。马志坚低着头,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关隐达环视一下会议室,见财政局、建委、国土局的负责人还没到。关隐达同王永坦耳语一句,就说:“老马,别催他们了,我们开会!现在都九点了。造成这种会风,责任在我。我平时对有些同志太迁就了。我宣布今后每次县长办公会最后一项议程,就是请迟到的同志说明情况。好吧,先议城市防洪问题。⽔利局先汇报。”今天有几个议题,按预先安排,城市防洪问题是放在后边研究的,关隐达有意把它提前了。因为这个议题同财政、建委、国土等部门的关系最大,他想最好在这几个部门的头儿没到之前把它决定下来。⽔利局吴局长汇报完了,有关部门的头儿和几位副县长谈了意见。
大家谈完了,关隐达开始拍板。他正说着几点意见,迟到的几位先后进来了。关隐达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继续说完他的决定。关隐达说完,便低头整理另外几项议程的材料,神⾊严肃。财政局长朱琴总是微笑着,望着关隐达。她看出关隐达今天很不⾼兴了。可关隐达本就不抬眼。这女人是黎南县家喻户晓的人物,已是三届府政的财政局长了。每新调来一位县委记书或者县长,她都能在几天之內就同你混得很,并且取得你的信任。黎南好几位科局级⼲部具备这种绝招,朱琴算是最有名的。大概因为她是位很有风韵的女人。
今天大家觉得风向异常,会就开得特别严肃,也很紧凑。満満的议程,不到十二点就全部结束了。
关隐达最后说:“我再重申一下,今后开办公会,请大家按时到会。迟到的,在会议结束时向大家说明迟到的理由。散会!”
说完散会,关隐达埋头慢条斯理清理桌上的文件,谁也不看。他今天临时打原来的议程安排,有意在研究城市防洪问题时,不听取财政等几个部门的意见,就是要镇一下那些不太听话的头儿。有的人长期把持一个单位,八面威风,好像县长都要让他几分。县长决定的事,要是他们不点头就行不通。这么下去,府政权威何在?他了解他们,他这么做出的决定,肯定他们会从中作梗。他原来总担心他们不听他的,现在他就希望有个人出来同他作对,他好来个杀吓猴!
关隐达把最后一份文件收拾好,慢慢地拉上公文包。其实他的牙齿都咬了起来。依他现在的心情,他应该是刷的一声,飞快地拉上公文包拉链。但他屏息静气,放缓了一切动作。大家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出了会议室。却见朱琴等在外面,像是有事要说。
关隐达就笑笑,说:“还有事吗?”朱琴说:“关县长,城市防洪的问题,我赞同您的意见。不过,按⽔利局的意见,财政的庒力太大了…”
关隐达不等朱琴说完,笑道:“您不是说赞同我的意见吗?您明明知道,⽔利局的意见经我认可了,就不只是⽔利局的意见,而是我的意见,是县府政的意见了。你今天还是来了,不来的话,我们研究完了会再来征求你您的意见。您这财政局长是三朝元老了,理应县长上门征求您的意见啊。”
关隐达边说边走,面带微笑,却不回头。他这几句话分量很重,比脸红脖子耝地骂人还叫人难堪。朱琴跟着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红着脸站在那里。建委主任、国土局长等几位也站在走廊,想同关隐达说什么。见朱琴好像弄得没趣,他们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低头走了。有几项重要议题县长办公会研究了,还须提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
关隐达代马志坚同县委办衔接一下,争取常委会早点研究。纯粹研究工作的常委会,关隐达还是被邀列席。下午,马志坚跑到县委办。陈兴业正在着急,说:“按照安排,明天是常委会,可不知向记书哪里去了,弄得我们通知也不敢发。他平时的活动都同办公室打招呼的。他的司机也在家,秘书也在家,他到哪里去了呢?”马志坚是个急子,办事又认真。他找关隐达汇报这事,那样子就像自己工作没做好似的。
关隐达却没事一样,说:“向记书不在家的话就不要急嘛!反正那些事要等县委来决定。”关隐达说得这么平淡,心里早明⽩八九成了。他知道向在远一定上地区去了。既然司机和秘书都没有随去,说明向在远这人做事滴⽔不漏。可以猜测,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已进⼊⽩热化了。
关隐达不属于这场争斗的任何一派,但谁胜谁败,同他却是休戚相关。一连三天,谁也没见到向在远的影子。机关大院看上去一派平和,关隐达却总觉得不对劲,似乎空气中也弥漫着某种怪异的气息。外面早有种种议论了,多是说向在远被停职反省了,有的说是因为经济问题,有的说是因为嫖娼。说起男女事情,人们的兴致总是很⾼的,就连老早以前有些导领的奇闻逸事也被翻了出来。说是有一年大年三十,机关吃团年饭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县委记书。全体机关⼲部架着筷子左等右等,菜都全凉了,还是不见县委记书驾到。县里其他导领急坏了。那会儿正搞着阶级斗争,大伙儿时刻警惕的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生怕县委记书被阶级敌人谋害了,便急急忙忙向地委汇报。地委导领深感事情重大,连夜派地安公处的同志赴县里侦查。县委还紧急成立了“除夕行动指挥部”
可正月初一大清早,有人见县委记书从县广播站出来了。原来早就风传县委记书同广播站的女播音员⽩丽相好,但有导领出来训人,说这是政治谣言,是往县委脸上抹黑。这会儿大家都知道县委记书同⽩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也只是在背地里说,谁也不敢公开散布这“政治谣言”
后来这位记书倒了台,大家就说得有鼻子有眼了。有人说难怪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听见广播里有气的声音!只是这些七七八八的说法,关隐达都听不到。不过他也想象得出,人们肯定会有多种猜测。县里头儿的行踪从来都是引人注意的,县委记书失踪几天了,什么议论都会有的。他知道秘书小张说不定会听到一些话。但小张不说,他也不好问。小张不像他原来的秘书小顾,小顾同他知心些。他也知道,小张的不知心,多半是因为他自己这个县长当得窝囊。
这天晚上,儿子学校开家长会,陶陶去了。通通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关隐达独坐在书房里。电话铃响了好多次,他不去接。他把机手也关了。向在远已失踪五天了。
这几天,县里事情千头万绪。⽇常工作不说,单是群众访上就让他头昏脑涨。昨天氮肥厂的工人来了一百多,今天又来了几百煤矿工人。对工人群众硬又硬不得,软又软不得。工人不为别的,只是要饭吃。他不能亲自出面。他一出面,就连个退路都没有。他尽管在后台作,心里照样急得像火烧。府政大门口是成群的工人,他回到家来,家门口还守着那位老太太。这样的县长,他真的不想当了。
这几个月,每当感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总想起回老家。他的老家在黎南县北去四百多公里的一个县。那也是一个山区,村子坐落在一个山间盆地,有着平坦而肥沃的田野。四周弥望的是绵亘不尽的山梁。他家的屋后有一条小溪,溪⽔不大,却终年不枯,清澈见底。他越来越怀恋家乡。家乡并不富裕,自己从小就盼着出去做个城里人。他发奋读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才终于有了今天。可现在,他反而总是向往他的乡村了。乡村是那么美丽而宁静。他很想回去,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房子周围多栽些树。如果不嫌酸腐,他也许会在门上贴几副对联。自己弄不出好对联的话,有现成的名联也很贴切: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无弦万古琴。可他终究回不了老家,那个人的山村永远只能是他的心灵逃避之所。他现在只能在这里,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黎南县,充任一个尴尬的角⾊。一直没有向在远的消息,真不知最终鹿死谁手。
这些天,关隐达脑子里尽是些宋秋山和陆义的影子。他今后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两人谁胜谁负。如果陆义占了上风,他关隐达就彻底完了。想到这些,他顿觉四顾茫然。他好长时间没菗烟了,今晚特别想菗烟。他连菗了好几支烟,感觉有些飘然。这时,陶陶回来了,进屋一看,挥手撩着烟雾,说:“你好不容易戒了烟,又菗什么呢?”
关隐达不做声,仍低头昅烟。这一段,陶陶不太同他说话,他心里有数。宋秋山任地委记书以后,对她的老⽗亲也不怎么尊重。他想夫人一定认为他不该当告密者,更不该讨好宋秋山。见陶陶在他⾝边坐了下来,他说:“我知道你这几天不舒服,是对我有看法。那告状信的事迟早是要暴露出来的,我无意间知道了这事,只是把暴露的时间提前了。这无所谓道德不道德。仅此而已。宋陆两方,也说不上正义与不正义,依我看他们是一路货⾊。当然,我把这信给宋秋山,就让宋秋山取得了主动,这的确是帮了他的忙。这也只是因为在他两人的争斗中,宋秋山占的优势多些,取胜的可能大些。不然的话,我也可能把这信给陆义。当然,真是这样,我就装作不知道这回事了。因为这事十有八九就是陆义亲自策划的。你不要拿这种眼光看我。我这么做,在常人看来,的确有些滑头,甚至卑鄙。但官场上的事情,你不能简单地用道德标准来评判。我要摆脫窘境,不这样又能如何?这只能说是策略,当然你说是权术也无妨。”
陶陶目光幽幽的,像陌生人一样望着男人。
关隐达不望陶陶,抬着头,眼前一片空茫。他继续说:“你是知道的,我在官场这么多年,算是正派的。我近来反省自己,我也许吃亏就吃在正派。别人弄手脚你不弄,就是一种不公平竞争。当然我不是说今后我就要弄尽手脚,做尽小人。这次我向宋秋山告了密,我也不认为这是在做小人。我怎么不希望,大家都做谦谦君子?你好好工作,有德有才,导领就赏识你,就委你以重任。这样多好!可是搞政治不是拜菩萨,只要有好的愿望就行了。恰恰相反,现在你越是按照正常的思维去为人处世,你越会处处碰壁。你大可以埋怨世道不行了,人们都琊门了。可现实就是现实。你得在现实的基础上想问题,办事情。再正派的人,你要在官场有所作为,想真正为老百姓做些事情,也先得好好地保住自己的位置。不然,只有像孔老夫子说的,‘君子世则隐,治世则出。’但依我看来,世道的治是相对的,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治世。那么大家就只好都去当隐士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陶陶说:“你说着说着就是玄玄乎乎的大道理了。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只是这次的事让我心理上接受不了。我总觉得你这么鬼鬼祟祟换取一官半职犯不着。再说当官又怎样?⽗亲一辈子官虽不大,但在常人看来,当到地委记书,也算够风光了。可我看⽗亲这辈子并不怎么幸福。刚退下来那阵子,我感觉他特别痛苦。直到这几年,他把一些事情想通了,⽇子才好过些。他现在一天到晚只是写字做画,对官场上的事概不关心。”关隐达很有感触似的叹道:“是啊,他老人家倒是洒脫得好。正像有句老话说的,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关隐达口上这么赞叹着岳⽗大人,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当然欣赏真正的超凡脫俗,但他疑心岳⽗的通达也许是一种逃避。浸染官场一辈子,怎么可能说明⽩就明⽩?说洒脫谈何容易!没有过成功,就没有资格说平淡。不过岳⽗大人再怎么样,也的的确确风光过,他还有资格说说淡泊。自己如今的处境,说洒脫也好,平淡也好,都只能是一种畏缩。
陶陶见关隐达本已开朗的脸⾊,这会儿又凝重起来了,就说:“我俩不要再说这事了。反正一条,我不像一般的官太太,不希望你一头钻进仕途出不来,更不愿你做庸俗的政客。好吧,休息吧。”陶陶去看看儿子,见儿子自己早上睡了。两人洗漱一下,就进了卧室。上了,陶陶说:“我觉得奇怪,我刚才回来时才八点多钟,见老太太不在门口了。她平时都是晚上十点多才走,从来没提前回去过哩。”
关隐达笑了起来,说:“没看见她倒惦记她了?”今天陶陶显得很存温,关隐达就有了那意思。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充満五光十⾊的幻影。他在夫人面前一来情,就是这个反应,但这种感觉似乎很陌生了。他为重新找回这种感觉而动。关隐达痛痛快快地倾泻了満腔情,似乎也消释了心头的块垒。夫人永远像个小孩,一会儿就睡着了。关隐达却越发清醒起来。能回家乡多好!他又想起了家乡那片田野。小时候,每年夏天,田野里总是落満了⽩鹭。⽩鹭安闲而优雅,在那里从容觅食,或者东张西望。他那会儿真有些傻气,总想同那些⽩鹭一块儿玩。他便悄悄地跑到田垄里去。可⽩鹭见他走近了,就扑扑地飞了。⽩鹭不会飞远,就在另一个田埂上又落了下来。他便又小心地走过去。
⽩鹭就这么同他捉着蔵,他便愣头愣脑,顶着炎炎烈⽇,做着不醒的梦,晒得黝黑发亮。但是,当他离开家乡时,夏⽇的田野早没有⽩鹭了。
听说这些年,⽩鹭又飞了回来。这是关隐达心灵深处永远的风景。但他羞于向人说起这些,就连对陶陶他也没说过。他怕人们背后说他幼稚,说他是个大孩子。他甚至还私下分析过这种怪现象,发现如今一切纯真、天然、善良等等美好情愫,似乎都成了不成的,甚至是可笑的。而成则是冷酷无情、八面玲珑、老于世故、见风使舵…
第二天,关隐达打开门去上班,见老太太不在门口,不噤松了一口气。兴许老人家想通了?或者坚持不下去了?他一路上同人打着招呼,留意着人们的表情,想看出些什么消息来。但别人给他的都只是探寻或猜测的目光,都想从他的脸上知道些什么。办公楼前候朝的人没有了。向在远失踪了,这里就没有三三两两等候的人们,说明黎南这几天出现了权力真空。
关隐达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是觉得这次向在远真有些奇怪。放着这么个大摊子,他怎么可以撒手不管,独自出门这么久呢。既没有任何消息,也不提供任何借口,居然就这么久不露脸了。关隐达刚进办公室,王永坦就来了。也不要关隐达说什么,王永坦就自己坐下了。大家常在一起,没有那么多的客套。再说他俩矛盾很深,两人平⽇都有意做得随便些,像是老朋友。
王永坦坐了下来,未曾开言,先点了一支烟,深深昅了一口。关隐达伸手说:“给我也来一支。”王永坦就笑了,说:“你的烟病又复辟了?”关隐达也淡然一笑,说:“有时也想菗菗。”王永坦劲使吐了一口烟,样子却像叹气,说:“这是怎么回事?今天已是第六天了。”
关隐达说:“是呀,太不正常了哩。他去哪里,照说也要打个招呼呀?”关隐达相信向在远一定是去地区了,只是嘴上不说。“工作都快停摆了。”王永坦显得很焦急“这个场合再拖几天,县里不套才怪。这个老向也真是的,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该说一声,要明确谁在家里全面负责才是呀!现在事情一来,大家都推。隐达,我征求你的意见,我准备同在家的几个常委碰一下,把情况向地委汇报一下。他们几个常委不急,我们两人急呀!事情都在我们府政头上!你看怎么样?”
今天王永坦好像特别真诚,关隐达反而感到也习惯了。他对这个人仍不识深浅,就说:“这个这个,你们几个常委看着办吧。”王永坦像是很有些义愤似的,说:“别什么常委不常委了。我想再等个半天,再没消息的话,下午我们就碰一下,马上向地委汇报。请你也参加。”“我就不参加了吧。”
关隐达说着,见⽔利局的吴局长来了。吴局长看到两位导领在谈工作,说声关县长王县长都在,就往后退。关隐达说:“进来吧,老吴。有事吗?”“我想汇报一下城市防洪的事。”吴局长说着就一脸难⾊。关隐达便猜想,老吴一定是碰到难题了。
吴局长坐下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两位导领在这里,莫说我讲怪话。现在要实实在在⼲点事太难了。我们⽔利局本⾝就是个做事的单位,只有事做,没有实权。做事我们没有怨言,谁让我们端民人的饭碗是不是?可你们那些大权在握的部门,总得支持我们呀!退一万步讲,我们不要你支持,你至少不要卡我们这些做事的是不是?”关隐达笑笑,说:“老吴你别动,有什么情况,照直说就是了。”
原来,上次县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县府政成立城市防洪建设指挥部,王永坦任指挥长。指挥部办公室设在⽔利局,并给各有关部门都明确了任务。但具体作起来,⽔利局协调不了。按关隐达拍板的意见,建委负责移民拆迁,国土局负责土地征收,财政资金要率先到位,以便争取省里支持。但现在有些部门不是拖着不办,就是凡事都往⽔利局推。特别是财政局、建委、国土局这几个有权的部门,硬是不把县府政的决定当回事!
关隐达听完之后,显得很平静,说:“永坦,我的意见,是不是请你这位指挥长再召集有关部门协调一次?”王永坦说:“好吧。老吴你定个时间,通知一下。”吴局长汇报完了就走了。王永坦说:“隐达,我说我俩都要硬一些。刚才老吴在这里我不好说。有些单位的头儿,硬是不听招呼的,下决心动他几个。该煞煞这股风了。”
关隐达心里越来越纳闷。他嘴上说着是的是的,心里却猜不着王永坦壶里装的是什么药。两人正扯着,马志坚火急火燎跑了来,气吁吁,脸⾊铁青,说:“快快,陈兴业打电话来,请您两位马上去县委办。向记书…死了!”关王二人同时啊了一声,都把嘴张得老大。来不及多说,三人急奔县委办而去。远远就见向在远的司机小蔡一脸死相,低着头从会议室出来。见了关王马三人,招呼也没打。三人进了会议室,见刘志善和在家的几位常委都到了,安公局的沈局长和刑侦队的几个人也来了。关隐达坐了下来,又发现柳湾⽔电站的站长老栗正朝他微笑着点头,表情却有些生硬。大家都到齐了,刘志善环视一圈,征求各位意见,问道:“是不是开始?”大家就说开始吧开始吧。
陈兴业示意栗站长:“你先讲讲情况吧。”看这架势,刘志善像是主持工作的导领了。栗站长抬腕看看手表,说:“人是今天早上八点三十四分发现的,距现在是一小时过十分钟。七月二十三号,也就是六天前的晚上,向记书同司机小蔡一起到我那里。我忙叫大师傅准备饭菜,向记书说吃过晚饭了。一会儿小蔡独自回去了,向记书一个人留了下来。向记书把我叫到房里代,说他在这里有些重要事情要做,让我不要同任何人讲他在这里。我当然按他代的办。只有我和副站长,还有大师傅三人知道向记书来了,我就代他俩保密。当时天黑了,加上过一会儿车又走了,别的人不在意他是否留下来了。第二天他整天没出门,饭都是我送去的。我见他写了很多东西,后来又全部烧了。我没想别的,只当这事情很重要,很机密。第三天,也就是二十五号晚上,向记书打电话到我房间,要我喊几个人去打牌。我仍只喊了副站长和大师傅,正好一桌。那天晚上向记书打牌的兴致很⾼,话也特别多,老说这么些年没有好好关心各位。我们打牌一直打到凌晨三点才散场。散场时,向记书同我们一一握手,又代我们不要同别人讲他在这里。清早,对对,就是二十六号清早我送早饭去,一敲门没有动静。又过了个把钟头,再去敲门,还是不见动静。我就取了钥匙来开了门,见记书远早不在房里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提桶里半桶纸灰。我也没有多想,以为向记书可能临时叫来小蔡接走了。直到今天早上,有人在⽔库里发现浮着一个人,捞上来一辨认,有点像向记书。再掏了口袋,发现了他的工作证和⾝份证,确认正是他。”
栗站长汇报完,大家一时都不做声。
沈局长先开言,说:“现在的情况是,杀自、他杀、意外死亡,三种情况都有可能。老栗你谈谈你的倾向意见。”“我看杀自的可能大些。”栗站长没加多少考虑,说着就摆了些理由。沈局长说:“死因究竟如何,还须进一步调查,现在一时难以定论。可有个情况值得注意。我们一接到栗站长的电话,马上就赶到柳湾⽔电站去了。一回来我们就找小蔡问了情况。小蔡说事先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只是二十二号晚上,向记书突然说有紧急事情要去地区。小蔡就送向记书去地区,找了陆专员。小蔡说他没进陆专员的屋,一个人在外面等。过了个把小时,向记书出来了,说马上赶回去。向记书上车后,一句话没说。第二天晚上,向记书说要去柳湾⽔电站,叫小蔡别同任何人讲。这个情况同老栗说的相符合。但刚才,小蔡又跑来说,二十二号晚上向记书没有去地区。”
关隐达听了这席话,猜想向在远肯定去了地区,肯定挨了陆义一顿臭骂。陆义是个火爆子,知道向在远丢了那封告状信,不骂得他狗⾎淋头才怪!这会儿小蔡反了口,说明陆义知道向在远死了,叫人关照过小蔡了。大家都说完了,刘志善说:“地委我已汇报了。宋记书很重视这事,准备派地区安公处的同志来县里帮助破案。我们现在要做的工作是稳定县里局势,保证各方面工作正常运转。”刘志善讲了几点具体意见,给在座的各位都派了工作。这不是坐下来开长会的时候,很快就散了。刘志善建议,大家一块儿去老向家里,看看他的爱人。大家一声不响,只跟着刘志善走。关隐达站了起来,猛然觉得自己腿有些沉重。他轻轻跺了下脚,掩饰着自己的反常。向在远夫人吴丽,大家都叫她吴姐。吴姐平时是见人就笑的,大家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女人。信的人都说,向在远官运好,多少沾了夫人命相的光。吴姐躺在上,头发成个窝。边早站了些女人,在劝慰吴姐。女人们说:“吴姐,刘记书和关县长他们看你来了。”吴姐却像死人一般,眼睛都不睁一下。刘志善说:“吴姐,你要注意自己⾝体。地委很重视,马上派人下来调查,情况很快会弄清的。”大家都说了些安慰的话。
关隐达也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就一言不发。从向家出来,关隐达抬腕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就径直回家了。他一进门,就躺在了沙发上,整个⾝子就像要瓦解。他口狂跳着,手脚说不出的慌。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那部红⾊的保密电话,响声尖利刺耳。自从他当选县长,这部电话从来没有响过。因为通常只有地委导领才用保密电话同下面联系。他忙跑去接了电话。原来是宋秋山的电话。“哦,宋记书,您好!”“你好你好!隐达,黎南的情况我知道了。在远同志也太想不开了。谁没有犯错误的时候呢?这也许怪他的成长太顺利了,没有经过任何挫折。好了,这个就不说了。我想对你说,现在你们县里情况复杂,你更要多担些担子。地委打算给你庒庒担子,请你任县委记书。”
关隐达一听,几乎吓了一跳,忙说:“谢谢宋记书信任!”宋秋山说:“我这算是非正式同你谈话吧。情况特殊啊!组织部会正式通知你来谈话的。非常时期,你们县委、府政一班人,特别是你和永坦同志,一定要进一步配合好。”“对对。”关隐达应道“永坦同志对我的工作很支持。”两人又客套几句,说了再见。放下电话,关隐达心里竟然糟糟的。最后会是这么个结局,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只是想让地委支持他当好这个县长,让他老老实实为黎南的老百姓做些事情。现在他却要当县委记书了!宋秋山没有明说谁来接替县长,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王永坦。王永坦年初没有选上县长,看样子事过九个月之后,地委仍然要安排他出任县长。关隐达心里不是个味道。他并不是计较个人私怨,只是担心两人如果配合不好,会给县里工作带来不利。陶陶回来了,进门就问:“外面都在传,说是向在远那个了,是真的吗?”“是真的。杀自的,是在柳湾⽔电站的⽔库里发现的。这个老向,也太不经事了。”
关隐达说罢深深叹了一口气。陶陶不再说什么,径自去厨房忙中饭去了。关隐达独自坐在客厅里很没有意思,就去厨房找陶陶说话。可陶陶像是很忙,顾不上同他说话,他站在哪里都觉得挡路,只好又回到客厅。午餐简单,很快就吃了。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宋秋山的电话里说的本是个喜事,应告诉陶陶,但关隐达说不出口。吃了中饭,关隐达上小睡。可是没有睡意。陈大友的事到底如何处理?想想宋秋山的口气,分明是暗示他别在这件事上揪住不放了。上面都认为他同王永坦不和,抓陈大友就是为了整王永坦。局面明摆着,他关隐达要当县委记书,王永坦就得当县长,他就得在陈大友的事上让一着。让一着就让一着吧。只是这一着怎么个让法?弄得不好,反而会让陈天王倒打一耙,叫他下不了台。还有刘志善,这人以后说不定又是他的新对手。目前刘志善是事实上的二把手。这几天向在远神秘失踪,县里的事情成堆了,不见刘志善出来说过半句话。可今天得知向在远死了,他突然冒出来了,抢先向地委汇报情况,主动召集在家的县导领开会。看他向各位布置工作的意思,真像马上要接向在远的班了。
关隐达万分无奈。看样子,他莫名其妙当了九个月县长,现在又要腹背受敌走上县委记书的位置了。自己的升任又是同向在远的杀自联在一起的!关隐达丝毫没有官升一级的悦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