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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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二十五岁生⽇前一月的严寒深夜,从我居住的老式住宅区私铁车站前的出派所,有位官警,蹬着自行车前来我家。他说有个探询我家住处,形迹可疑的青年,现正被扣在所里。他当真是你的友人;抑或实际是哪个恐吓团伙派来的爪牙,要我去所里确认一下。我问:那青年姓甚名谁?官警答说:不,那家伙自报的姓名古怪得很,兴许是假的哩。又说,当然,他并没动蛮,也没口出恶言,极像是个大有悟、老实巴的人,唯其如此,才疑心他颇有几分某种团体的狂热信徒的味道。喔,是斋木犀吉。我这么回答,却不料在语调中包含着怀旧的深情。
我跨上自行车匆匆赶去,一看,斋木犀吉脫掉鞋坐在出派所的椅子上,正在闭目沉思。那模样,和我第二次见到的斋木犀吉相比,实际更类似于初见面那次作为伦理探求者的哲学人物,给人以几分滑稽而且不合时宜的印象。我把他确认之后,先把自行车停放在出派所外,再进⼊所里,这时,斋木犀吉仍然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羞答答微微睁开他那双小眼睛,注视着我说:“唷,不知你的家在哪块啊,而且这一带的狗繁殖得真够呛吧?”
听话音,这竟像是昨天刚分手的至亲好友的寒暄语。那声响,又如一瓢热⽔把我多疑症的冰块一下子化开解。我感到斋木犀吉比过去成了,老练了。在我们握别后的二年期间,我俩都各以各的方式,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生活。可在犀吉的现实世界里,可能生有不少荆棘。而对于我,情况也复相同。
我向官警们道了谢,领回了斋木犀吉。官警也并没怎么生气。斋木犀吉实际常常作出各种违法的行为,可若一旦和官警见了面,说上话,他便成为一个能在那儿散发出一种独特友情芬香氛围的男子了。对于罪犯来说,这不是至⾼无上的才⼲吗?
“从野⽝系留所逃跑的狗,像蚊蚋般到处窜的时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来召唤我的官警仿佛想对怀疑斋木犀吉一事聊以弥补似地这么说。
我们离开了出派所。当我去敢自行车时,斋木犀吉犹如我在拉动地对空导弹般谨慎小心、眼上眼下地远望着我。“这儿的街上人,不论谁,都有自行车。是赶时髦吧?”“⽔果铺、店酒全都聚在车站边,购物不方便啊。”我以实际生活作答,脸上红着。
“还不是赶时髦!”斋木犀吉面带愁容,这么断言。
时间已到深夜,维有车站前的食品店,仍像夏⽇⽩天的海滨沙滩,灯火通明。因为店主人受到这一成见的支配:“只要光线一暗,狗子便会前来叼衔罐头之类。很可能这是在野⽝系留所逃逸很多狗子时代留下的心理上的创伤吧。
“想去买酒来喝哩。你喝威士忌,行吗?”我对嘴上叼着卷烟(不是他在电影中菗的由佛吉尼亚烟叶制成的金菲力克,看来像是寻常一般的卷烟)正在点火的斋木犀吉说。他已不再使用唐希尔公司的银⾊打火机了。可能已经丢失,也可能难以从上⾐口袋七八糟的什物中找到吧。当斋木犀吉的大脸膛凑向火柴火⽩⾊的磷光时,从他嘴的右角直到下颚,鲜明地浮现出一条新的伤痕。那是我在他脸上第一次见到的伤痕。我的心头不免一震。斋木犀吉深深地昅了一口烟。他洋洋得意,用他那睡眼惺忪的小眼睛,回看我一眼,无所谓似地这么说:
“喔,来瓶苏格兰(威士忌)吧?穷得要命哩,我也好,我老婆也好,肝脏都不好,想喝上等酒哩。”
“老婆?”
“哎,在那边雪铁龙里等着呐。说不定正睡着呢。”
斋木犀吉无限深情地说。这使我加倍吃惊。因为,在此之前,斋木犀吉说起跟自己有牵涉的女子,从未使用过如此爱怜的口吻。即使对那位倒运的砒霜爱好者也不例外。犀吉用燃着的卷烟指向车站前药铺门前邮筒边夹在几辆出租车中间停着的大型车。雪铁龙车內漆黑一片,谁也看不到。兴许她正蜷缩着横躺在座位之上吧。我正想就各式问题向斋木犀吉问个究竟,可一转念,又决意把那种既费时间又费力的作业暂且缓办,摇下头走向食品店。先买一瓶苏格兰,另外虽没有准目标,说不定是担心斋木犀吉的肚子里闹着饥荒在车子里睡大觉吧,就为她买了几样火腿、洋葱、莴苣和点心。这时,斋木犀吉在旁不帮一点忙,只得意地冷笑,看着我买这买那,看着我把这些装进自行车兜。这样,我一方面感到无可奈何,同时又想到在斋木犀吉那张冷漠无情的脸面上,也曾有过焦躁、委屈时的忿恨、受威协时的感觉,而当这一些含含糊糊归于消解之后,又有一种友善之感:以上这一些,在此一瞬间,在我的脑际翻滚。但是,我那时确实为斋木犀吉的归来十分欣喜,自己也确实从⽇复一⽇的多疑症里得到了解脫。而且又确实因为他携归来才使我特别的奋兴昂扬。为此,我才采购了这么多的食品。
我和斋木犀吉把自行车夹在两人间,推着它穿过大马路,走向雪铁龙。车子的引擎仍然在开动,犹如一匹弱兽在发颤;
车门最前排的三角窗是破碎的。
“怎么?让引擎开动着,当暖气用?”
“车钥匙没有唷。引擎也好,车门也好,都是临时捡来的车上的货⾊。”斋木犀吉若无其事地说。
我的心头又是一惊,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回头看看出派所。其中一名官警向着我点头招呼。我也深深地低下头回了一礼。若不是官警们腾出出派所的一张坐椅,让斋木犀吉有时间作伦理的冥想,倒决定去调查他和他子开来的大型雪铁龙,那末,斋木犀吉无疑将立刻被逮捕了。既然怀疑到斋木犀吉是谋的暗杀者,可对这辆雪铁龙反而置之不问,这些官警们如此宽容,究不知是何缘故?想来是他们也定然当了斋木犀吉冷漠无情脸相的诈骗术的俘虏了吧。
我狼狈不堪,正在如此思忖,当此时,斋木犀吉已坐进雪铁龙,他一面发出逗弄心爱小宠物似的喃喃细语,一面摇撼着他子。这个穿着⽪大⾐的小个儿姑娘,从覆盖整个脸庞的红头发中间,猛地抬起⾝子,用像要威吓我、撵走我的眼神,瞪着眼看我。我感到惶恐万状。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盗窃汽车的年轻夫。
“你骑车先走,我们能赶上你。”斋木犀吉在车里呼叫。于是,我骑车先走。我望着自己在雪铁龙前灯的照下,黑黝黝映在马路上细长的影子,不免自渐形秽。我⾝躯肥胖。在从⾝后瞧我的人的眼中,由我的背部直到稳坐在车垫上的臋部,无疑定然呈圆锥形。因为从部腹到部我因多疑症长起了软乎乎的大肥⾁。坐在雪铁龙车里的斋木犀吉在我⾝后悠然自得地注视着我慌慌张张踏着车蹬的背影,一面对他子说:“那才是⾁体蛀蚀精神的绝好标本呢”或者更直截了当地取笑我“瞧啊,车垫上动着个蜂仔”准在以此为乐呢。他们甚至鸣响聒耳的喇叭声,打算把我当赛车选手看待,促使我快跑。不一会,他们急着赶上了我。我目送着那矮个姑娘单手驾驶,斋木犀吉倚窗频频向我远望的车子飞驰而去。雪铁龙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等候我,若是我领了先,马上又以下一个十字路口为目标,用每小时六十公里的车速猛冲,而后故意发出紧急刹车的响声。
经过这样危险的竞赛,好不容易来到我借住在二楼,准备自己结婚用的那幢房的灌木林前,我下了自行车,雪铁龙已驶过了三十米,又得往后倒退。这驾车的姑娘,仿佛觉得我有意和她为难,显得很不快,也跟向前开行时一样,用一种不稳当的速度,把车子退过来。斋木犀吉则仍如要缆车的孩子般微笑着把前额贴在车窗上对着我看。看来车窗上该是上冻了,可犀吉似乎连寒气也不甚介意。“若你们打算在我屋子里暂住几天,把那辆雪铁龙停在这儿怕不很妥当啊。搜索令一到,即便是那出派所的一伙人,也会起疑心的呐。”我透过车窗,看着车內局促不安的两个人这么说。而自己这样说实无异于默认他们的盗车行为,心中感到不快和不安。
“今晚上我们打算住在你这儿,行吗?你是独个儿过⽇子的吧?这样吧,我们一定要把这辆疯子车丢弃到别处去!”斋木犀吉深思虑地说。
“由我去丢,给我画张回来的路线图”斋木犀吉的子开了口。
“那就借重啦,你,给我画张图。真的,唯有她,才是抛弃雪铁龙的⾼手呐。”
犀吉夫人觉得可笑,咯咯地笑出声来。那笑声、那语声,是那么独特和美妙,一刹时竟煽起我无谓的嫉妒心。这位姑娘兴许至死也不会失去这优美的声音的吧。而且,仅此一点,也会使她遇上很多的运事吧。当时我确实有此信念。我原曾预想,那受寒瑟缩的小个子姑娘会发出不中听刺耳的语声的。我让斋木犀吉从他为记录自己想到的伦理理论随⾝携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来,由我画上地图。那勇敢的驾驶员,一把抓起地图,就以惊人的速度,发动起窃得的雪铁龙,随即留下一声刹车的尖叫声,接着一个急转弯,向着哪儿丢弃雪铁龙的最好场所驶去。看来她对她的驾驶技术充満了自信,这就使留在家中的我赞叹不已,而后我向着斋木犀吉说:
“也像濒死的象奔向象的墓地那样,这雪铁龙本⾝也像向雪铁龙的墓地在疾驰哩。”
“唔,唔,仍然说得不正确啊。什么象的墓地,并没那回事儿哟。只是动物把死的痛苦独自隐蔵起来,偷偷地品味罢了。可人类,临死的苦痛,要医生、看护、家属、友人等围上一大圈,才能忍受哩。安德列·马鲁洛借他小说中的主角,作出了如下考虑。死的严重在于临死前得不到救助,使之成为永远没法挽回的事。拷问或強奷,招致其后的死亡,实在可怕。照这样的死法,人类在考虑,在恐怖哩。所以,在临死前,至少要让活着的人看见自己的苦恼。要他们对他自⾝的恐怖心做个见证人。这就如为将死的设置一个人造的象坟一样啊。可动物,将它将死时受到的待和暴行,总是全力忍耐,独自掩泣的,可是它决不把这一些转嫁给别的动物头上,然后才死,其结局,这样的死才是有尊严的死吧!”斋木犀吉忘情地这样说,本没介意这些话和雪铁龙毫不相⼲。他那无限深情常带结巴的尖声快语,以及那种露骨的认真劲儿,忽而让听他饶⾆的我,领悟到自己定然是饿得慌了。
我再一次深切感到斋木犀吉已经返回这一事实了。自从我患了多疑症,我确实十分孤独,因而⾝边有了这么健谈的友人,真使我感到价值无量。我自⾝还是以沉默为佳,因为我无话要说。可我们希望有人不间断地和我搭话。要说是这样能圆了我多疑症患者从心所的⻩金梦的天使,当然非斋木犀吉莫属了。斋木犀吉在他喋喋不休的同时,也像停车时仍开着引擎的雪铁龙,在黑夜里不停地瑟瑟发抖。在这个大冷天他没着上外套。为此,他最终决定催促我,斩斩截截地说:
“我们俩站在这儿等着她也于事无补啊。到你房间去喝威士忌去,你不是为此买来了一瓶啦!她为了要抛掉雪铁龙去找个妥当的去处,定然去了遥远的地方啦。因为她胆儿很小,而且有病态的被害迫妄想,唯恐把车子抛弃在那边,随后,不仅是我们,连你也要被捕,那威士忌怕不要让官警喝个精光吗?她会把车子直开到武蔵野尽头的草丛去!”
“可她不是在出派所站前堂而皇之停了车,又在车里睡着了吗?要不是孩子似的鲁莽人,就是个神经病,才能⼲出那种无法无天的事儿哩。”
“不,不,真是个天真的小说家呀。所以,你该在这回非文学的事件中,尝尝生与死的滋味啊。”斋木犀吉说了讨人嫌的话。于是我觉察出他还是因为看到了有人对我恐吓一事的报道,才出现在我的住所的。“她害怕在哪个暗处冷不防叫官警逮着,所以把车子停在出派所之前的啊,在那儿若有个官警从出派所走向车前,也看得清清楚楚,这样便不致受到多大的惊吓。而那女子在等我时,在车里过于惊慌,也就哭得睡着了。按错误的印象去判断别人的是非是不行的。当然她本不该去盗窃汽车的啊。”
“便是你,也不该去盗窃汽车,为什么竟⼲出这样的事儿?”
“因为没钱坐出租车啊,哎,不是说好去你屋里坐上椅子去喝威士忌的吗?站在这样的暗处,对你来说,像是把袭击的机会,轻易提供给恫吓者一伙似的。你可有好坐的椅子?”于是,我和斋木犀吉一起来到我借住的房间里。确实,斋木犀吉的子,为丢弃雪铁龙,超⾼速驾驶到极远的处所。她托赖着我所画的地址图,再次来到我们⾝边时,已是次⽇的黎明时分了。她驾着雪铁龙,疾驰到穿过我所住街道私铁的郊外的终点,在那儿抛了车,时间已过夜午,没有了电车,她便在全没取暖设备的电车候车室里度过这隆冬的严寒之夜,乘上头班电车,受了冻,好容易挣扎到我的住处。真的,在寒冷的黎明,我下楼去为她开门时,她以冻死者亡灵似的语声叫嚷:
“在这个鬼房子里,这么寒冷,还在噴⽔吗?倒想见识见识哩。要不是这么冷!”
确实,这噴⽔之声,和黎明时在远处市街来往的送牛人箱中瓶子的碰撞声,听来有如怪异的和声。那不过是天寒冻裂的自来⽔管正往外噴着⽔。我把这屋意思告诉了她,可没想到她一看到在我书房里手擎平底无脚酒杯,躺卧在地毯上的斋木犀吉时,兴许因为从冰冷的黎明时的室外,一下进⼊煤气炉火正旺的室內的缘故,尽管冻出了涕泪,却仍然嬉⽪笑脸吹起了大牛。
“方才看到了曙光闪耀在噴⽔池上哟。鸭子啦、斑鸫啦、鹪鹩啦,密密⿇⿇冻牢在噴⽔池的四周,活像粘蝇吊上的苍蝇哩!噢,这儿可不是某猎区哪!”
“鹪鹩!”犀吉大声惊叫,我也感到愕然。“让我来介绍这位不懂规矩、并非处女的十八岁姑娘卑弥子,不用说这名字来自大有名声的耶马台国的卑弥子,原因是她祖⺟深信自己的孙女是耶马台国的女王在二十世纪的转世托生。一听这,我立即受到上天启示,该和卑弥子结婚,也像伯⺟的歇斯底里一样!你大约知道我有一个时期当过神秘家的吧?”
“你们是几时结的婚?”
“一个星期前嘛。”斋木犀吉随口回答。“可我们在六个月前已经相识了。我们是听爵士、唱夜茶彼此相识的。那实在是一桩稀松寻常的罗漫史,可要变⾰现状还须事在人为哩。我们从此之后,确实度过一段不寻常的恋爱生活,直到这回结婚!在这六个月,我们了五百回吧。⽩天、黑夜,不断往来于有温泉标记的情人旅馆,这样,两个人相互间都透彻了解啦。相互透彻理解的男女,接下来要做什么事,说来也是寻常事,这一点即便是毫无经验的你也会想得到。这样,我们便结了婚。”
“我也要结婚啦,再过一个月”我抓住时机,说了出来。“你和未婚相互间透彻理解吗?不透彻理解,即使结了婚,相互间也唯有放弃了各自的自由,捆绑在一起去淹死,此外别无出路。我提醒你,要小心啊!”卑弥子说。
“说得对。你的婚事眼看就要发出令人生厌的臭味来啦。按你的做法,很可能,在结婚的同时,就将丧失掉一切!结上婚可仍不丧失冒险家资格的真是凤⽑麟角呐。谁能像我们这样自由的夫啊!”“噢,我的结婚的事,别再多说啦!”我生着气制止了他们。
“不过,我俩的婚姻却是最好不过的哩。若能就我们的婚姻和卑弥子对自由的感觉写封信去,连鲍威尔①也会感动的吧。司汤达曾这样说过,十八岁的姑娘还没有⾜以引发完善的结晶的作用的力量,由于少有人生经验,实际只具有有限的望,不可能和二十八岁的女那样有爱情的热情。可这在的方面说来是谬误的!”
①Beauvoir法国女作家,存在主义者,萨特之友。
我为卑弥子在酒杯里斟上威士忌,可那时没有⽔,等到我真后悔和犀吉两人把家中的⽔统统喝光。可卑弥子却从正在犹豫的我的手里一把抓过那仅有威士忌的酒杯,而后像西部电影中的约翰·温那样把杯中物一饮而尽。打那以后,我再也没遇见过哪位女子能像卑弥子那样痛饮威士忌。
可这一来,不用说,这十八岁的姑娘立刻酩酊大醉。而这回不是由于温度的变化,而是由于心痛和喉痛,致使她菗菗噎噎地啜泣起来。而我,与其让别人对自己的婚事说三道四,还不如静下心听人家的哭泣声反倒好些呢。可这个卑弥子,真不愧是犀吉之,对自己的习痛病也要起个劲作一番解释。原因是在她返回我家的途中,遇上了个送报少年。这不是因为是少年,应说是一般的人吧。她一见这少年(人)天刚亮便抱起一大捆沉重的报纸,急匆匆地在赶路,这样就在她心头撒下了一颗仍为伤感的种子,而后在这间像温室似的暖洋洋的屋子里,这颗种子便菗出芽来了。对于这样涕泣而道的斋木犀吉十八岁的子,斋木犀吉自然不在话下,连我也以年过五十作为她的保护人似的心情,为她收拾沙发,铺好单,让卑弥子面壁睡好。当我们一表示赞同她的意见,才使她终于止住哭泣,好好睡。真的,由于她⾝材小,那睡态有似于从鸟巢中落到地上的雏鸟,可怜地缩成一团。
接着,喝醉了威士忌的斋木犀吉,把我当听众,重新开始他那没完没了的唠叨话。时间已到清晨。煤气炉冒出的⽔气,上了冻在玻璃上描出一个个椭圆,看来如古式镜的窗子外边,晨雾滚滚,雾里有一群长尾禽,像猛兽般怒鸣不已,未去飞翔。
在这第三次重逢之夜,斋木犀吉以原⾊动物大图鉴中哺啂纲篇为例,涉及所谓二十世纪后半期⽇常冒险家,是有特殊构成的另一品种人类的言论,谅来读者还能记忆起来的吧。
除此之外,斋木犀吉真的说了不少事。我经常回忆起这次从夜阑直到清晨的斋木犀吉。他的唠叨、他的微笑、他的带有酒精味的叹息,如在眼前。这夜一的斋木犀吉,有其异常独特的面貌,他像是个极具个的、宗教的、与众不同的传教师。他急着把两年来所思所想的事,一情一节,对着我说个罄尽。他多次提出,要我把为他保管的⽩⾊⽪箱取来。其原因一是他说要把这二年间积累的哲学冥想笔记、卡片之类和二年前的资料进行比较;二是要把自己流浪生活期间在伦理上的飞跃,究竟跳过了多⾼的横杆作一了解;再则还想让刚结婚的,知道自己年轻时(犀吉自云怀有极深的思乡情绪)是如何养成思考、感知、记录事物的习惯的。的确,自此之后,卑弥子走路时也在口袋里装着用橡⽪筋箍牢的犀吉的旧卡片和小笔记本。一有空就掏将出来,仔细捧读。也有时,活像个小生学似地笨嘴笨⾆煞有介事地向犀吉质疑问难。
犀吉又讲到在他潜⼊地下期间,曾一度去过四国的峡⾕,探望了我祖⽗,即他的长老,还见到了他的猫,使我大吃一惊。长老还是老样子,一直躺在上,让犀吉坐在他多年来爱坐的椅子上,跟他讲各式各样的事,而后,在灰泥墙仓库前的里院,叫来了乡土舞蹈班子,让他看舞蹈。这是一种称为船舞的奇妙舞蹈,是以四国周边诸岛为据地的海盗们(他们夸耀地称自己为⽔军)的凯旋之舞。这是用令人生厌的写实的现实主义再现海盗集团,在那天的海盗战斗中,如何对良民们进行杀戮、強奷和掠夺等情况。其音乐仅是用木敲击船舷的扑击声,旋律则是耝野单调的三拍子,因而其舞蹈也是荒诞、低劣和急速的。其结局也只是舞蹈者即海盗自⾝的自娱自乐罢了。这种船舞其后脫离了海盗,改编为一种更加拙劣的表现形式,在那峡⾕间古老宅邸的里院,老人和犀吉两人,当然看了好几个小时。这种舞蹈我原也早有耳闻。这舞蹈团要由我们当地的中心城市才能邀到。祖⽗为此花费的一笔钱,谅来相当可观。
“长老很讨厌那舞蹈,露出了像毒草的粉末那样的微笑,可自始至终还在看呐。而且始终在不断地放庇!那是不是因为胃癌的缘故呢?而且,不知怎的,当这伙人跳起了以忠臣蔵①为题材的舞蹈时,我终于上厕所间又哼哼又呕吐,因为是多喝了酒,又因为由恐怖感受了惊吓啦。于是,我问那长老,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他回答得倒也⼲脆,没事儿,不相⼲的啊!我又撒娇地打听,那么,为什么,特地叫了他们来,给我看这个?长老只回答,没什么理由,因为无聊呗。长老毕竟是长老。而且,峡⾕里的那些人要想看舞蹈,聚集在家门口,可他连小孩儿也没放进一个来!”
①改编⾚穗浪士报仇雪恨的戏剧的总称。斋木犀吉谈起跟他那只半野带桔⻩⾊条纹花猫见面的情景。当时花猫正在仓库背后地上的癞蛤蟆。犀吉从満是油污的上⾐口袋,掏出一只特意带回的国中式炸,这一来,那花猫像眼睛蛇和麝香猫对峙一般,显示出凶狠的警戒和喜悦之情,一点点挨近来,终于把炸用前脚击落,而后如隼鸟样纵跳着,就地面把它叼住,一溜烟逃之夭夭。兴许是跑到哪儿人碍不着的地方,独个儿去享用啦。在这时它庒儿把旧主人忘记得一⼲二净,更不用说犀吉过去惨淡经营教给它的几套本领(比如握手啦,用脑袋劲使蹭着主人的⾝子讨近乎啦,⾝子直立像打信号似地急叫三声仿狗叫啦。)也从它小小的大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犀吉担心他的猫会再次回复作为古埃及时代以来的家畜习感到不安和悲哀。他甚至真的为他的猫在喝威士忌的酒杯里洒下一滴泪⽔。犀吉发誓,自己将来若有一天成了亿万富翁,能买下所大宅院,一定要立刻赶到四国的峡⾕,领回他的猫。
我也曾盘究他这两年来的生活,但他却没怎么作过分具体的介绍。我认为,斋木犀吉也有好些个不宜饶⾆,不便于向外传播的暗体验庒在他的背脊上。不过,我却也暗下决心,一会儿要让他把那些没饶⾆到的空⽩处坦⽩出来。
尽管那样,当我一问到犀吉他那从嘴到下巴的伤痕,他仍然洋洋得意用于指尖儿挠一挠那细长的⾁⾊草叶痕,一边说:“我和地方上的政治家的老婆通上了奷,那位老婆跟别人好上了的政治家,用自己头上生起来的角①,把我扎伤了,这不是斗牛师的负伤吗?
①⽇语中以“头上生角”指男女间的嫉妒。当然,这一晚,斋木犀吉也曾用最恳切的语调,谈到最本质的问题。他自己现在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的。
“我一直注意你写的文章,以及你在电台和电视台上的讲话。我觉察到你实际已开始显露出无聊的偏向。简捷说,即你现正开始进行自我欺骗。我原想帮助你去扭转这种偏向,无奈我自己一直处于和黑暗生活的搏斗之中,而这几月来,又当了卑弥子的尾巴,⾼速度运转着,到现在好歹已行过婚礼,这才能安下心来,为了担负起你守护神的责任出现在你面前!开始自我欺骗的人们,如同生了鼠疫一样,而且被这些人接触到的一切,也都会感染上自我欺骗的鼠疫。就连这一回,唉,你患上了多疑症,也是由于你自⾝自我欺骗所致,现在你不是要想结婚了吗,可若体內有了自我欺骗的种子,无论谁都是萎哩。你的⾝体也就不能进行真正的啦!这样结了婚,你打算怎么办。你对你的未婚到底理解过吗?怕还没进行过一次吧?”
“所谓自我欺骗,只有你才讲得如此暧昧含糊呐。”我奚落了他。但仍感到自己內部多少产生了几分不安的混的疑云。
“并不暖味难解呵。”犀吉的两颊⾎往上冲,声音越来越尖,不时结巴着,可他仍然充満自信。“我说的是我独自经过长久思考后所得结论的伦理。它并非其中的过程。而这儿只说了些让你难以理解的东西,我自己曾就自我欺骗的具体形象明确地制作了一张卡片,那个,唔,今后会慢慢让你领会的啊。当然,想来你也不会认为你自己跟自我欺骗全没瓜葛的吧?对我这样的老朋友撒谎可不行。过去的修⾝课本上也写着呐,友情的头号敌人是什么?是谎言啊。自我欺骗的自觉症状之一,就是自己的头呀⾜呀总感到没有紧贴在自己的体內,这一点你从你自⾝的多疑症的症状中想来也能发现的吧。我总打算着要把你从自我欺骗的蚁⽳中挽救出来。可救了出来,还没让你本人逐渐领会到你的自我欺骗,此外再无别法吧。啊,你想啊,你能请来个跟自我欺骗全然无关的年轻人,作为矫正自⾝自我欺骗恶习的教练,你真是个幸运儿啊!我的计划是要把你引向冒验的⽇常生活之中,通过守候在那儿的危险的冲击,让你得到治疗,这便叫冲击疗法!”
对这样尖声快嘴,喋喋不休的斋木犀吉,想要争辩也无用。他的脑袋生出来原就适合于作孤独的冥想,而不适宜于对话和社会往的。他进⼊了大学,正要把脑袋伸进生学们共同的社会去,就被反弹出来;就了业,正要叼住资本主义的猪头,也归于失败,这在本质上大约是因为他思想方法的缘故。即便是我,这一晚,尽管面带微笑,当耳旁风听着那斋木犀吉的饶⾆,说不定第二天清晨,会把他和他的客客气气地请出大门,从此后也许就和他断了往。但是,我却倾听了那像袋鼠奔跑、慌慌张张、蹦蹦跳跳的他自以为是的理论,不觉间下了决心,听从他的劝告。那是因为我的多疑症,还是道学家的无赖汉犀吉的魔法呢?或是集积在我自⾝內部的、只跟我自⾝有关的內在冲动的缘故呢?那就非我所能明⽩的了。只是,我认为,从目前看来,那种选择,对我们青舂而言,却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且说,时过黎明,我去寝室,犀吉他们去书斋,各自就寝。近晌午时,我出房小解,斋木犀吉夫妇,浴沐着明亮的冬⽇光,在书房沙发上,像兽类一样,从容不迫地在进行。的修行者犀吉本人认为,时最佳的势姿是由女方背后揷⼊。这时,犀吉也好,卑弥子也好,一边,一边回过头来看看我,只像目送走向远方的陌生人似的,不以为意。我默默地走去厨房喝⽔,在折回寝室,又经过书斋时,二十二岁和十八岁的夫连看也不看一眼,像蝗虫那样认真地继续着。濡的器官的气味充斥在整个房间。我一回寝室,无端地微笑着欠伸一下,而后安心地潜回到上重新睡。
傍晚,我们起了。关于近晌午时的那次遭遇,斋木犀吉毫不以为意,(据犀吉自夸,他们夫妇间确实具有解放的自由。对于这里所说的解放一切,另有看法的人们可能会嗤之以鼻,可我倒想把这一词语和对于这对年轻夫妇的友情一起使用。)可在我这方面,对此却不能处之泰然,无动于中。于是,我带着几分无所谓的好奇态度,向犀吉发问,你不是对正常已丝毫不感趣兴了吗?还记得你说过已从这种营生中毕了业的话吗?对此,斋木犀吉为我作了充分解释:“不,那时是我错了。关于,其间有种种不结婚便不会理解的秘密在呐。这是任何冶游者所理解不了的秘密。我把这称之为的友情。结婚之后的男女主人公常能产生的友情。一旦产生了这种友情,他们便能循规蹈矩,一本正经,从容不迫,像兽类那样互舐伤口地抚爱,进行平静的啦。当此时,即便有外人在旁也无大碍了。那是紧密的夫行为,旁人挥动起鹤嘴锄也破坏不了的。当然,一般认为,的实体是不能露在别人眼里的。就像这儿的⾼嘲,你也看不到一样,我们的裸体在你眼里,看来不也有如一缕轻烟吗?”说时,他倒像个当教师的子那样十分的认真。为此,我第二次遇上了这种的友情场面,当然就学了乖巧,只当见到了一缕轻烟,对着他们裸露的臋部看上一眼就完事。
当时,等到犀吉默默然菗起了烟卷,卑弥子随即以出人意外的温文尔雅的态度,然而对的秘密却又如娼妇般毫不以为意地这么说:
“我们在那次之后,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吃光了。你为你自己还蔵了些私货吧?”
“不,没蔵着什么?”
“那么,这就走,先去吃顿最上等的晚饭,一切回头再说!”斋木犀吉掐灭了小小的短烟头,⾼声叫嚷,这无疑是宣告我书斋生活终结的号角。
出了公寓,步行到车站前,正想拦辆出租车,斋木犀吉,对着卑弥子一瞥,不由分说,便开了口:“坐共公汽车去,行啦。”
于是,我们在车站对面广场的起点,乘上私铁经营的⽝牌共公汽车,朝涩⾕方向开去,等到共公汽车在摄影棚后门停靠时,犀吉提起那只我代管了两年如今归还给他的⽩⽪箱,像独个儿出门旅行似地巧快下了车,只留下了一句话:
“你们两个再舒舒服服坐会儿共公汽车吧。”径自走了。
这时,卑弥子从容不迫细细地和我谈起了英国动物采集专家的游记,我心里在嘀咕,疑心可能是犀吉临时要去会个什么电影演员时代的老朋友吧。可是,车子开行了二十分钟光景,猛然间,在反光镜中(共公汽车的反光镜像甲壳虫的耳朵般向外突出,一直在摇晃。)卑弥子像发现了什么地说:“到下一站车子停靠时,咱们就下车。在共公汽车上也没什么乐子可找啦,特别是这冬天的⻩昏!”一面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和卑弥子下了车。共公汽车像鲸鱼打嗝吐出一阵废气,开着走了,这时,后面紧接着开来一辆平稳驾驶的西德大众汽车。斋木犀吉既担心又得意地坐在这车里。
“万一你害怕坐在你朋友盗窃来的车子里遭到了拘捕,从而把这件丑闻在报上曝了光,首先你必须抛弃掉这种心理上的疙瘩。因为这无非是一丁点儿、微不⾜道的名誉观念在你⾝上作祟呀。”斋木犀吉呑呑吐吐和我这样说。于是我坐在已经放上了⽩⾊⽪箱的大众汽车的后座,卑弥子换下犀吉,坐上了驾驶座,犀吉坐在卑弥子侧边。这样,我们的冒险旅行车队就此出发。
“不过,总之是,顺手牵羊去盗车,总也有些危险吧?”
“你说我顺手牵羊?”斋木犀吉愤然作⾊,回过头对着我叫嚷。“你认为我能如此轻率,⼲些不负责的事儿?这是今晚上熬夜班的小演员的车子。这伙人,自己车子偶而下落不明,也⾼兴,好给作宣传广告啊。”
我一时语塞。
“就如你,若是把自⾝局限于⽇本大众传媒为你制作的令人羡的极小幻影,是万万不行的,照那样,就是你自己放弃了自⾝存在的自由啦。”斋木犀吉谈到了我头上,叫我腻味。
“这点,昨晚上已经领过大教了。不是叫什么自我欺骗吗。”
“可现在,唯恐发生丑闻的你,还在把别人为你制造的幻影供奉起来,当作宝贝呢。第一步你要把你自己变成和你的新闻照片完全不同的面貌才好。这样吧,先把眼镜摘了!没有它,前方开来的载重卡车总看得见吧?”
我摘下眼镜,放进上⾐袋。我是轻度的近视外加散光,不戴眼镜,人和狗还能分得清。
“就这样,跟报纸、杂志上登载的你全然不同啦,”他盯着我看,开起了玩笑。
“这样就好看多了。”卑弥子也一瞥车內镜,这样说。
言语不多,但已使我感到自己这时多疑症的蛛网上出现了断线处。
这样,我们驾着窃得的车子前行,突然间,像约翰·柯克托电影中的死的使者,顶头来了一位小个儿青年,除了头戴红⾊头盔外,全⾝一⾊的黑⽪⾰服装,骑着一辆漆成黑⾊的摩托车,以惊人的速度,向这边迫近,卑弥子眼尖,在⻩昏的薄雾中一下认出了他,随即从窗口伸出一只手,向他挥手示意。一面⾼兴地呼唤:“啊,是雉子彦吗,你怎么啦!”“不用问同我是打过电话的。”“别罗嗦,当心把那家伙庒死在马路上。哪能随便用一只手开车子!你这是生来第一次开车!”
穿一⾝黑⾊⽪装的摩托车青年,在距离我们车子前五十米处,威风十⾜地打了个U形弯,把那像小马样雄壮的摩托车靠向便道,徐徐前行。我们的车很快赶上,一会儿和它一起平行驾驶。
“是大众汽车哩,今天这车。犀吉君。”车上青年⾼声说。听来语声十分稚嫰,这使我想起了曾和他会过一面。恰在此时,斋木犀吉向我问:
“你认识雉子彦不?”
“嗯,他不是特意用红⾊大提琴装饰门面的提琴店里的少年吗?”
“是的哩。可那把红⾊大提琴确是十分名贵,相当于十台钢琴的价钱。”斋木犀吉对这把红⾊大提琴过于认真的揄扬起来。他有时对某种物质过分地偏爱。
“雉子彦他不在提琴店了,去了进口洋货店工作啦。骑着摩托车到处讨欠帐,可越是买得起奢侈舶来品的人,越不肯慡慡气气付清欠款哩!”
我想起了两年前那青年在乐器店里暗的柜台对面像将死的瘟又哭又笑的腔调儿,可如今,从这个顶着红头盔,着一⾝黑⾊⽪⾰装,架着黑眼镜,由于⽪肤直接接触空气,沾上了尘埃污迹的摩托车青年⾝上,已全然看不出那种少女似的⾁感印象了。
再一想,除了新加⼊我们一伙的卑弥子不谈,犀吉也好,我也好,都和两年前的我们大不相同。而在这时,我们四个都认为面对着这新的变化,就要把自己献⾝于那种纯真朴素的共同情。也就是说,都想要溜之大吉,张皇逃窜。
2
斋木犀吉和卑弥子和我,坐着那倒运的电影演员的大众车,雉子彦骑着洋货品的摩托车,以五十公里的时速驶向东京市中心。令人神往的冬⽇薄暮,逐渐升起了像粉末样的雾气,如除尘器那样把天空、树木、建筑物、来往行人微沾污迹的印象清洗得一⼲二净。可随着雾气的加深,天空、树木再次受到沾污,一瞬之间,竟全然不见踪影,地面上则仅有如拖船上的人群牵挽着行而行。卑弥子和雉子彦不约而同地开亮了车灯。我们的车只在令人觉得特别暗闭塞的背街上奔驰,从此时起,雉子彦的摩托车和我们的汽车并行驾驶也有些危险了。
“那么,我们怎么办。犀吉君?”骑在摩托车上的人把他那像墨黑的虫子脑袋那样的脸转向我们,大声地问。犀吉没直接回答他。
“我们倒像有钱人家的孩子,兜里只装着几个硬币哩。我真想招待你吃顿晚饭呵!”他试探地担着心注视我,这么说。“由我来作东吧。可我总想上你的住处看看啊,是否买些食物、酒类上你那儿去?”我说时带着几分狼狈相。原因是在我的想象中,这些睡眠不⾜,満⾝尘土的家伙和我自己(我也一样,因为喝了隔夜酒,这天连胡子也没刮。卑弥子哪个口袋里都没带化妆品,因而变成黑⾊小鲤鱼那样的脸相。唯有髭须不多的犀吉,却显得格外的神气十⾜,这才有气力提着那⽩⾊⽪箱轻轻巧巧到处转悠,还能去盗窃汽车。)眼睛净瞄着哪家豪华型料理店的餐桌。只须我开口邀他上餐馆,犀吉立刻会响应,不是去德国大餐馆,定然是帝国大饭店吧。由此看来,我的疑虑也是不为无故的吧。只是我自己头脑中如此这般的思想活动,若是让犀吉一眼看穿,怕的是又要嘲弄我是什么小资产阶级的劣啦,或是来自自我欺骗的一种心理状态啦等等了。
“那好,就这么办。”犀吉略一沉昑,便欣然同意。我感到自己脸颊⾎往上涌。“去新宿,买,买鱼,还得买酒哩。”
接着,犀吉朝着摩托车上的青年再一次大声喊叫。
“就在我家开个宴会。雉子彦你也要来的吧?”
“要去客户家兜上一圈哩。这就是工作,实在不好办呵!”雉子彦⾼声叫嚷,随即加快速度,(时速定有八十公里)像一头长⽑狮子狗疾驰而去,⾝后刮阵黑⾊的旋风。我们若无其事地叹息着,直驶新宿,采办食品。
记得那些一味厌恶斋木犀吉为人的人,总在责难他,说他是自我中心,独善其⾝,像个追逐自己尾巴的小狗,对自己以外的事物全然不关心。实际上,也有这样的情况比如,他自己一周前刚结了婚,却蛮不讲理地硬要制止我结婚。若把这说成是自我中心,独善其⾝,恐怕也未尝不可吧。可犀吉自有犀吉的逻辑。若是一味指责他全不管别人的事,无疑是不妥的。而且,他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即像个孤单寂寞的小孩那样,他唯恐怕我结了婚,会筑起一个把他和卑弥子排斥在外的窝,从而执著地反对我结婚。这一类的自我中心格也有时可以称之为亲切或者坦⽩。
一旦进⼊了新宿百货店的食品部,那晚上聚餐的筹备工作确实成了斋木犀吉独擅胜场的机会。我嘛,本不在话下,就连卑弥子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我只能抱起购物袋,跟在犀吉庇股后头转,卑弥子则顺手偷了柠檬几个、巧克力若⼲、大蒜一把之后,自顾自跑回大众车,打着瞌睡等我们。是否要以说她有小偷小摸的小⽑病呢?确实,你看他,为了挽救犀吉的盗车,自己也去偷窃⽔果和点心啦,而且,这好像是她生来的⽇常习惯似的,又⼲净又利索,如人饮⽔,毫没冒什么偷盗的危险,由于此,看来我们就不必为她辩护了吧。只是,以上云云,是据作者的感觉和当时的气氛所说的话,面对卑弥子而言,怎么样也安不上什么盗癖之类的言词…
斋木犀吉采办起食品来真是⼊了。他一下到地下室食品部的这瞬间,就像噤者误⼊了回教国的闺阁,为食品(裸露的肌肤上涂上油脂晶晶发光的美女们)的热气搞得晕头转向,眼花缭,差一些立脚不牢。而后,等到犀吉好容易站稳了脚跟,他随即露出像老鹰似的可怕的眼神,大步在食品的货架间穿引,信手拿来随便采买,数量既多,价钱也选最⾼的。搞得食品部的主任把斋木犀吉误认为是珠穆琅玛峰登山队的粮秣补给员一类人物。总之是,我紧跟在他的⾝后整条沉甸甸的里脊⾁、烧(光这就是五只!)、莴苣、菇蘑罐头、半熏制大马哈鱼、各式⼲酪,外加葡萄酒、威士忌,不一而⾜,还有许多想不起记不清的食品都让我抱着挟着。我在自动记录器前付出的金额,除酒类饮料另行计算外,超过了一万⽇元,由于我看出斋木犀吉现正处于慢饥饿的残余影响之中,对他在食品上如此的浪费也便宽容大度了。他谈情说爱的旅馆费、筹备结婚的开支,早已把自己的积蓄花得精光,这样,他那原来的美食家的真面目只得在某个暗旮旯里蔵⾝了。这一想,我再重新端祥那犀吉,他不再有二重下巴了,我当然感到,在食品货柜里发出人味道的空气中,犀吉稍有过分的坦率,在他和我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我把这些食品堆上大众车,而后,当犀吉把瓶装酒小心翼翼地稳稳当当放进车座的一角时,我又折回店里,特意为犀吉买了一罐全菲力克烟。我当然也该坦率地对他表示一下友情的。等到卑弥子从假寐中醒来,就像回归山寨的山贼,向我们炫耀満口袋的偷来之物,得意非凡。她特别起劲地自诩要为我们买回的,做一种世间无双的沙司,这样,她方才偷得的柠檬和大蒜可就大派用场了。就是这么一种局面。说到卑弥子的辞令,若和犀吉的饶⾆相比,倒也毫不逊⾊。“我读过一本写斯大林事儿的书。这书的英国人作者把斯大林写成了一个有偏执狂的杀人者,他在本书的注解里特别写到斯大林曾说,没有比加上鲁吉亚沙司的子更美味的子了。看来是因为那种沙司是由大蒜、柠檬再加上苏联格鲁吉亚特产的某种原料调制而成!所谓某种原料也许是俄国风味的荷兰芹叶子哇,今晚上,你们可以尝到用最近似于那种格鲁吉亚风味的沙司作调料的子罗。这儿是东京,如若你考虑到这儿并非格鲁吉亚地方的话,那么,今晚上的子当然是东京最最上等的美味了啊。”
我发觉卑弥子长期以来也在过着一种半饥俄的生活。从而,借着浇上格鲁吉亚式沙司的子的话,曲折地表示对食物的望渴,虽比不得犀吉那样显山露⽔,可我想毕竟她是年轻姑娘,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我对于她,也和犀吉一样,自然优于宽容了。原来我,自开始写小说以来,心理上的管道像易于上锈积垢的自来⽔管,愈来愈变窄变小,从而在这次竟发现自己并不是什么斗筲小人,心里便觉得十分宽慰。再则那犀吉和卑弥子的狂势,又刺起我的食。原来我自从患了多疑症,似乎有些胃扩张,只须稍稍感到空腹,也便惶惶不安,因此当我一点点接近那斋木犀吉公寓里的晚餐,便越来越觉得奋发昂扬。至少是,在我一天天无法排遣的孤独感的蜈蚣触手难以企及的⾼处,如今竟能和两个兴⾼采烈的友人,一起坐着舒适的德国制甲虫型汽车奔向晚会场所。而且,虽说是寻常闲谈,可当我一想象到柠檬、大蒜调制的格鲁吉亚沙司,不由得像幼小时那样天真地満口生津。
由卑弥子驾车,我们终于到达斋木犀吉的公寓。正好那公寓座落在本乡的大学校后面,而且也是我大学里一位友人所住的公寓。我正想把这点告诉卑弥子和犀吉,不想卑弥子已抢先叫了起来:
“犀吉君报考后考上了你毕业的那所大学的哟。随后租定了这套公寓,谁知一年级生规定要去涩⾕那边就读,他懒得去,也就退了学。一定有个人原来落榜没取后来递补⼊学的,犀吉君这次算⼲了一件像人样的好事哩。”
我用责难的眼光凝视着犀吉,犀吉讲了如下的讨厌事。“在那段时间里,生学中间钻进了像间谍那样的人哩。我讨厌和这伙人搞在一起。而且,我对权威主义毫没有趣兴啊。”
我和犀吉拿起⽪箱、酒和食品,在公寓前下了车。挨了饿的小狗含恨地睨视着我们。可却没狂吠,只像芭蕾舞演员那样,蹦蹦蹦或远或近地不断弹跳。卑弥子这一回又自告奋勇去抛大众车。于是,决定由我和犀吉先进⼊公寓,准备饭菜。关于他的公寓,据犀吉介绍:
“每当我回到这公寓自己的房间里,我的心情有如一下钻进梦中大巨的⺟亲子宮內,既忐忑不安,又感到温暖。想来你不曾住过这种暗、古怪、不稳当、易摇晃、又嘲、又有来历不明的酸臭味的老式公寓吧?这时,你定然会心里发怵,打起了退堂鼓的呵。嗯,谅来你没有遇上这一类的倒运事儿吧?”
犀吉的这番话,对这幢公寓的格真可说言而有中。登上公寓的一段楼梯,沿廊下走去,说也奇怪,不觉之间,在二楼和三楼的结合处,非欧氏几何学的连接点上,歪歪斜斜的屋子,竟是犀吉的住处。看来他以这样的住房为聇吧,一面带路,一面一个劲儿向我介绍有关那公寓的各种警句和玩笑话,他说,我可不知道老早一部叫做加里卡里博士的电影,仅仅通过了小林秀雄的一篇随笔中的介绍,才略有所知。像加里卡里博士那样的疯子,不是就生活在我这样的一间屋子里的吗?犀吉这样问我,说起加里卡里博士,倒使我想起了那以老鼠学者为主人公的漫画…
一踏进斋木犀吉的居室,便引起了我的好奇之心。一看,便感到这与我生学时代自己住过的房间没什么两样。五铺席大小的一间屋,墙角边堆着书(其中就有引人注目的好书两册,即舒伯茨博士的《巴赫》),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复制品,除此之外,可说是家徒四壁。别无长物了。不过,在壁橱中可能塞进了一些什物也未可知。我在门外脫了鞋,进⼊室內,捧着食品袋和瓶装酒,咯吱咯吱踏着翘曲不平的地板,跑上前去看墙上的复制品。这是一幅郭霍画的扁桃。这时在地板上弯着正想开解⽩⽪箱的金属卡子的犀吉,抬起头来,看定正在看画的我,而后,唯恐我要否定郭霍似地,忙不迭先发制人这样讲:
“知道不?这是一幅叫做《花树》的画。是阿莱尔早舂时刚开放的扁桃花哩。看来地面上残雪未消吧?郭霍和他表姐夫叫做姆阿的俗物意见不合,可在他死后,郭霍仍为他写了诗文作纪念,这幅精心绘制的画则是送给他表组的。当然,表姐也好,姆阿也好,对郭霍的画的妙处是全然不解的。郭霍当时沉浸于悲痛之中,并写了悼念姆阿的几句诗寄给他弟弟。”
而后,犀吉把那首我在此后一直怀想的诗句念给我听。他在此一瞬间,突然变得坦率和温柔起来。可这也是发生在卑弥子未曾返回时的事。总之是,他的坦率格,往往会打动我心中的柔弱部分。对于我,在这种温柔状态下的他是一种演技呢,抑或只是坦然卸去心上铠甲之后的结果呢,这就无从究诘了,至于不満意这种表现的人们,不妨把这理解成具有兽类或儿童那样神秘的神秘质为好。
犀吉以他独有的尖锐而常带口吃的语调,可对于我却能带来美的感受的读法,把那首诗念了两遍: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死者其犹生,
死者甚犹生。
而后犀吉像深于友情无限眷恋似地说:“我这两年中好几次险遭不测哩,好吓人哪,我差点儿要遭毒手,因为从银座一带的地痞流氓起,恨透我的人可不在少数呵!而在那种可怕的时候,心想万一自己死了,能记住我的生者,怕唯有长老和你两人吧。那个雉子彦,说实在的,只要一天见不着我,就能把我忘个精光,他是无忧无虑的新一代啊。可长老不久也会死的吧,到那时,对于我,所谓生者,只有你一个啦,只要有了你,我便是生者,我便是生者,我是这样唱着我独特的进行曲,我是这样和死的恐怖抗争的哩。你大约也知道我是害怕恐怖的死亡的吧?就是现在,一到晚上,临到睡眠时,就像有鬼咬我舡门那样的可怕。”
我有感于郭霍的扁桃画和犀吉过分天真的话语,变得伤感起来。我慌忙开动起脑筋要对他说几句温和话作为回报。对我而言,实际上也有一些伤感之处。即使我到了祖⽗那样的年纪,恐怕也克服不了这样的弱点吧。用十九世纪的话来说,大概这便是所谓“格啦”结果,我对他这样说:
“可你已经结了婚,再也不恐惧了吧?夜里也不愁孤单了。
她和你本人非常相像,也算是天作之合呢。”
“确实,她是和我相像的。我有时,以和亲妹妹那样的动心情达到了⾼嘲。万一我要想让生个孩子,最合适的女的非她莫属。我今后也可能和她离婚,并再和其他女子一个个结婚,可关于孩子总感到像命中注定唯有她才有这种机遇呢!”
“你不是说过要每个月给那个砒霜狂的姑娘钱用,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吗?”
“啊,那是我的不对啦。我原认为那只是她的自我欺骗计划,结果,那是为把我推⼊我的自我欺骗坑里去所设的圈套啊。我从结婚以来,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哩。”斋木犀吉悠悠然微笑着订正了以前的想法。
且说,照这样过于直慡地表达相互间友情的男青年有时会闲得无聊。接下来能做的事,便是两个人在方便时,会发现蔵有倒错的癖,菗签决定谁是男型,谁是女型,除了沉湎于相互手或奷之外再无别法。当然,我们并不会做这一类的事。这时我细细去检查那幅小小复制品上的印刷疵病。犀吉从⽪箱中取出小提琴匣子,随手带出大量的霉粉,向外飞舞,像是惊起了一只吓人的小鸟似的。看样子他象是打算去拉那把小提琴,可我怀疑抛荒了两年之久的乐器还能发出什么音。接着,我把食品袋、瓶酒全卸在地板上,犀吉在调整小提琴的弦线,一面连脸也不朝我看,只说“:
“喝威士忌吧。在我那堆书和墙壁之间放了不少纸杯哩,你给找一下好吗?”
我找出了纸杯,同时只发现了好几个用过的茎套。这使我感到有些意外。在这间像仓库一样煞风景的房间里,酷似兄妹的犀吉和卑弥子,总能发现哪个抓得着的处所,将就着像兽类那样从背后的立位进行,这光景定然和那幅扁桃花的画一样的动人哩,特别是还用上这一种滑稽的胶制品!
这且不言,我为他和我自己在纸杯里斟上了威士忌。犀吉一口气把酒⼲了,发出一阵特别孤凄的咳嗽声,而后把小提琴塞在他下巴茧⽪残余的下面,演奏起巴赫的无伴奏变奏曲一开头的和音。他在恐怖的地下生活期间,也可能时时在练习小提琴吧?总之,若把他的演奏录在音带,并使之快速旋转,那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声,使人感到是种快板调。
“这会儿发出的音是这把小提琴生涯中最坏的声音哩。真可怜!可我毕竟也快脫离了那外行人的境界了吧?”斋木犀吉仍然把小提琴夹在下巴和肩膀间,腾出左手,拿着威士忌的纸杯,像木偶演员出声让木偶叫喊那样的声调说。
就这样,一次次用威士忌鼓着劲,犀吉的巴赫演奏速度逐渐加快,多少有点像个乐曲时,我已开始醉了,而卑弥子也终于返回了。她从公寓管理人那里借来了各种盘子。卑弥子答应,我们吃剩的骨头,拿去给管理人的狗吃。当然不能说卑弥子全没有作为家庭主妇的才⼲,她毕竟是个⽇本的妇女啊。
在卑弥子走进屋子后,在廊下似乎还有别人在。于是我站起⾝子,探头向外看,在薄暗云中,发出像狼狗在⽔泥道上奔跑时发出的脚爪音強烈的嗖嗖之声,是一位小个子男人在练习那没对手的拳击。因为他脚上没穿拳击鞋,而代之以用橡胶板切成脚掌大小的⿇里草鞋,从而那脚下的步法就有些拘谨,可横击出拳还比较矫捷。而在他的脚边,有一盆炭火正旺的炭炉子在烈猛地迸散火星,原来是他刚跟在卑弥子⾝后搬来了这只炭炉。
当然我们也邀请他一起参加这晚的大聚餐。他是轻量级的职业拳击手。当时十八岁,级别九段。犀吉在四国战男孩时,跟他手,被他击倒之后便成了朋友,不过,那时金泰年仅十四,只是拳击馆里的跑腿,因而这次比赛是秘密进行的。斋木犀吉被击倒后,完全心服了。他发现这个小个儿子少年的天才,和他了朋友。据我所知,犀吉除自己以外承认是天才的,唯以金泰一人。犀吉真的为金泰尽心尽力。犀吉不久忽而成了大富翁,最先⼲的一件事便是资助金泰的生活。在赛前金泰减肥期间,自己也节食,进土耳其浴室,陪着他瘦了好几公斤。
这一天,金泰脸⾊青苍,苍⽩的脸上,老没刮胡子,⾜有三毫米长,眼神平静温良,给人以武士画中瘦弱但却善良的步卒似的印象。确实,他予人以镰仓时代年轻的下级武士的印象。他是个左撇子,具有凌厉的回击力。可他的下巴是脆弱的,而且是脆弱得像玻璃一样的下巴。从而他是个极易击倒对方,也极易意外地被对方击倒的拳击手。我们最初会面的那天,正好他因肌⾁问题刚去了医院。医生和他的对话当时也在我们面前复述过。由于这非常感人,因而至念仍然记得清楚。
“医生检查了我的⾝体,显出像看⽑⽑虫似的厌恶的神⾊。他一看连接在我纤细的骨骼上像怪物似的筋⾁,考虑到我幼小时的粮食供应啦,现在的职业拳击的训练情况啦等等,就说当个⽇本人真是可悲。还说这样的体格没在拳击赛中丧命,简直不可思议呢。又说我当了个职业拳击手,⾜证我是低能儿!”金泰用了羔羊说人话那样无限温顺的语调说。
原来金泰为了要从一贫如洗的东京港周边的朝鲜人家庭的⽗亲的控制下脫⾝,才当了拳击手。从成为职业拳击手那天起,对他们的比赛酬金颇有不満,从而成为训练场及体育报刊的恶语中伤少年。但他仍能坦然地和这类非议对抗。他也和犀吉一样是个伦理学家,哲学人物。对一切现实问题(从拳击赛的收益分配率到拳击手证级的內幕,⽇本人拳击手的发展前景)都有个人独特的看法。他是以双拳进行战斗的少年哲学者。就是在这次晚餐会上,金泰也加⼊了犀吉主张的行列,和我谈了一些有关自我欺骗的个人意见。我认为我却也受到了他的影响。话虽如此,在这晚餐会上有关自我欺骗的种种议论自然也不特别的明确。莫如说,对于为什么把我当时的生活和行动方法叫做自我欺骗这一类,犀吉本人,说到哪儿,总也说不清楚。犀吉也好,卑弥子也好,金泰也好,还有其后加⼊的雉子彦,大家都是年轻人,不管怎么受惠于哲学的,伦理学的素质,要这些年轻人,抓住一个概念的总体,把它彻底,完整地表达出来并非易事。他们无法从这一概念或意义领域的各个侧面进行包围。只能就极其局部的方面展开尖锐烈的攻击。
不过,即便如此,若从一个方面的攻击打中意义的核心时,也仍能取得效果的。我从他们那儿,获得了一生有关自我欺骗的局部零星的启迪,确实由此受到触动,最终受到影响。
我们随意围坐在金泰搬来的炭炉旁,用手抓着品尝那卑弥子为我们做的浇上格鲁吉亚风味沙司的子,(一会儿我们全都浑⾝散发出刺耳的大蒜味,不过谁也不介意。)吃厌了,有人就把里脊⾁和几张莴苣叶迭在一起吃,有人则把半熏制的大马哈鱼夹在面包里就着菇蘑一起吃。而且一直在喝葡萄酒和威士忌。不过,若有人酒醉得⾆头转动不灵,则剥夺掉喝葡萄酒的资格,由卑弥子严加看管,原因是葡萄酒是从法国进口的舶来品,在我们买来的食品,酒类当中,价钱也是最⾼的。即便在这一时期极度贫困的生活情况下,按照犀吉的格,他仍然宁可买一瓶⽩局雷,而不愿用同样价格去买五瓶⽇本产葡萄酒。
我们全都猛吃猛喝。我特别对金泰无节制的食(因为据我所知,拳击手应是常为减轻体重苦得要命的一种职业)感到担心,即使怕多少会伤害了他的感情,可仍然向他问起了这一点。对此,他的答复是:
“我每隔三十分钟就要呕吐一次的。在这期间消化掉的食物,一定是为把我的筋⾁附着在我瘦小的骨骼上所不可缺少的啊。”
“金泰能把噤和享乐两者叉上演的节目安排得井然有序哩。你认为你自己吃得少有些不服气吗?这才叫贪心不⾜。你自己不也吃了不少吗?”卑弥子代替金泰向我反驳。在用餐过程中,斋木犀吉始终热中于阐明我的自我欺骗。
比如他曾这样说:
“我们人类否定或超越了A瞬间的自我,变成了B瞬间的自我,而后再跃向C瞬间的自我,人类不是以这样的类型而存在的吗?这是萨特巧妙阐明的道理,我虽没有读过《存在与乌有》之类的书,可想来定然是如此的吧。可你,那样的年轻,已经对这种类型的生活方式心存恐惧,夹尾认输了。你总想模仿⽇本小小传媒为你构制的你自⾝的亡灵,全不想向上跳跃,也不设想另一立场上的自我。但是人类本来只应以刚才所说的类型而存在的,所以,你实际上在违反着自我的存在而生活下去的哩。这一点我称之为自我欺骗!”而后,金泰说了这样的一段话。
“我还记得有一位次最轻级拳击手的事儿呵。他在某⽇的比赛中,确信他已在第一回合赢得极为有利的得点。因此,从第二回合起,便不再向前迈出一步。只是采取守势。他打算把自己在第一回合取得的优势保持到底。因此,这便成了在此后的几个回合中连一次也没出现过出击的极为滑稽的比赛了。这样,当这一胶着状态的比赛告终之时,他被判了输,而且,所有观众也都对他大为失望。他一直保持的第一回合的得点,实际上等于零。这样的误解,反成了威协啦!”
我并没特意作什么反驳,只默默然微笑着吃子和莴苣,喝威士忌。我当然没想跟在自己的亡灵后面亦步亦趋,不认为自己是个只把第一回合的有效攻击像⽑似地珍蔵在衩內,然后在其余的一切回合里到处躲避消耗精力这样愚蠢可怜的拳击手。不过,也有这样的瞬间,超越了我自⾝,我心中产生共鸣的微弱呼声直接飞向犀吉和金泰。确实,我要从A瞬间的自我,在B瞬间获得完全自由的自我,在同一次战斗中,要在毕生所有的回合全都采取攻势。实际上,也可能,当我赢得了小说家的名号之后,自己的生活中已无自由的感觉,反而常有束缚之感。这一点,可能已通过这一次我的多疑症,得到了表面也未可知。
“对了,总之,我不是要和斋木犀吉一直往下去吗?现在的我,闷坐在书斋里毕竟也一事无成的吧!”我在这一晚聚餐会上想到的竟达到这样的程度。若是我是个更坦率、天真、开放、格內向的感情家,可能接下来会大喊大叫,流着眼泪朝犀吉、卑弥子、雉子彦、金泰等人的脸上接吻的吧。”是的,确实,自从我当上小说家,似乎一天天都在过着自我欺骗的⽇子!我有时想自尽,有时想出走。若喝了酒,又像疯子样烂醉吵架,老是烦躁不安。恐怕这便是自我欺骗在我⾝上作祟哩。在哪儿一开头就不对劲了!啊!怎么来救助我;用你们的自由,把我带进实真的冒险世界去!”
不一会,所有人酒醉饭,自我欺骗的议论,就如子的最美味部分,迅速消失在我们的胃中。接着便是一场大。没有摩托车的摩托车骑手雉子彦耍开了摩托车的车技,在室內打转,而后,又跟只使软弱右手的金泰进行拳击赛。正好十秒钟,就被打倒在地。卑弥子又想起了什么新的人世悲哀的源来,独个儿菗菗噎噎地啜泣着睡下了。不知不觉间金泰已踪影全无。雉子彦也把自己的膛和腿大庒着卑弥子的背部和臋部睡着了。犀吉看着他们俩,只在一边微笑。由此,我想到也许雉子彦和犀吉间存在着同恋关系也未可知。我不是同恋者,(如有人把你的丸弄得庠庠,而当你也感到有些感快时,那家伙便说丸乃是小的变型,从而指称你在上属于女类型,断定你是未来的倒错者。即便如此,你也切不可贸然断定自己是个同恋者,可照此说来,不是谁都不是同恋者了吗?)但看了别人的动作,马上就能由此找到同恋的影子。从而我武断地认为,同恋者也许觉得让自己的和自己的同恋者通奷是件愉快的事儿吧。
猛然间,犀吉向我打听时间,其时已是凌晨一时了。我一说,犀吉慌忙站起⾝来,从壁橱里取出一个包袱。而且当着有些吃惊的我的面,不大工夫,换穿上像军人又像消防员威风十⾜还有一些与此相应的饰物的制服,这样说:
“从此刻起,我要当巡夜察警了,一块儿去吧!”
3
我和斋木犀吉二人乘上了出租车,我打算着把他送到工作场地、自己径直回公寓。可结果,我在犀吉打零工作夜警的大厦前和他一起下了车,就在警卫室里度过了夜一。原因是一坐上出租车,斋木犀吉马上不同于方才在晚餐会上的⾼兴劲头,一头潜⼊极度抑郁情绪的泥淖之中。我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市中心这所大厦的警卫室里受夜一的煎熬。
我也曾考虑到犀吉的抑郁,是否由于没赶上夜警时间所致。他原来必须在正十二时去换班,可我们到达大厦时已是凌晨两点半钟了。不过,斋木犀吉仍然跟他前班的老夜警极其友好地进行了接。我始终搞不懂为什么犀吉和老人之间能有如此出⾊的慡快大方的理解关系。我总感到老人一般是不同于自己的特殊的另一种人。我认为理解老人,被老人理解,非得自己也到了老年,此外再无别法,在此意义上,我是个经验主义者。老人不是孩子。隐蔵在孩子玫瑰⾊脸颊里的东西,和在老人尽是皱纹那边瞟上一眼窥得的东西是不同的。对待老人,也能和对待孩子采取同样态度的人,我认为哪儿总有些特殊的地方吧。总之是,斋木犀吉跟加班两小时半的老人谈了不多几句话,仅仅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吃剩下的腿,作为赠礼,也就解决了一切问题。这是个眼带牧羊⽝那样的怨恨神⾊的小老头儿,可他一走,忧郁的情绪又回到犀吉⾝上,而我也受到了感染。
心情不快的我们一直待在大厦一楼的警卫室,直至清晨。其间,每隔一小时,便由电梯或楼梯,去屋顶,或在走廊上巡视,勤快地做巡夜工作。倘若在这一晚有強盗团伙或从动物园里逃来的花鬣狗群侵⼊这大厦,而我们把这一些一个不剩地逮住,在次⽇的早报上肯定会有配上照片的新闻大肆张扬的。我认为斋木犀吉确实是夜警工作的合适人选。他喜好独个儿在深夜起。加之他好奇心特強,因此,一有什么可疑的声响,他会立刻奔到地下三层的配电间去。
斋木犀吉在他值夜期间,一直闷闷不乐,大脸庞上布満了皱纹。可这决不是他的本,他是决不会甘心沉默不语的。面带幽灵似的悲戚相的他,或在电梯內,走廊里,或在警卫室,在深夜的大厦中有如暴露在野风中冬⽇山间的帐篷那样的屋顶上,不断地在我的⾝边说些微尖而略带口吃的唠叨话。这是有关各类伦理问题的唠叨话。还有这二年来有关他地下生活的冒险经历,儿童时代极其复杂的家庭情况等全无虚假的心里话。
我虽也沉默不了,可饶⾆之王仍然是犀吉,和他两人在一起时,我几乎从来不会破坏掉习惯于把自己的注意力一心一意集中于自己的耳朵这样的状态。从这晚深夜到次⽇黎明的几个小时,通过我受寒皲裂的嘴的话语,大致仅仅相当于犀吉的百分之一。我和犀吉那样,愁闷地摇着头听他的唠叨话。
斋木犀吉这么说。“我常说,我一想到死,马上就会感到恐惧,不知你可有这感觉?对于死毫不恐惧或者并不特别感到恐怖的人究不知是否存在?一般的成年人虽则从外表看来确实如此,但这也不过是欺骗的结果罢了。怎么样?你自⾝怎么样?你想到死,想到虚无的永恒,有没有害怕得要命?”他像孩子般天真地说。我默不作答,只暧昧地摇头摇。在这种场合,他并不等待我回答。他的头脑总在考虑他自⾝,特别是在如此饶⾆时的他,只需要别人带着耳朵听,即便是对方没安上发音器官也无妨,犀吉是和鱼儿也能起劲地聊天的吧。
“不过,我认为人类之死中最最可怕的死,是世界最末次战争之⽇,所有城镇中所有人统统死去的这种死哩。因为在这时,谁也不能再唱‘但有生者在,虽死其犹生’这样的歌啦!我在苏伊士战争时,患上了热病。在港香痊愈时,就不再认为战争这一主题对于我,有什么特别的魅力了。不过,一旦发生全人类的核战争,那才是我现在冥想的最重要的课题。在我们第四期冰川期不知道有多少人类在灭亡?大约无法计数哩。可我们,作为世界最后的人群中之一员,也许要遭到最恐怖的死亡未可知,我真的讨厌,死亡啊。”
“我想我们也能和先我们死去的以天文数字计数的人类一样,单独一人地死去,在我们活着时也许不会有世界的最终战争了吧。”
“不,认为并非如此的人也不在少数哪。”犀吉満怀情地说,令人产生那确实是他自⾝对这问题长期来冥想所得的一个伦理结论的印象。”倘若国美和苏联,或者国美、国中之间一旦发生核战争,那确将成为世界所有人类的最终战争呐。因为如果一国知道自⾝在核战争中落后于敌国,(也不过落后了几十秒种,二十世纪再加几十秒便是这地球上人类的可悲的文明生命的寿命了。)那国的导领人,不论是赫鲁晓夫、或者肯尼迪,马上会按动第二个按钮。所谓第二按钮是由铬线连接到收蔵⾜够破坏地球全表面分量的核炸爆物的仓库。一个家国,在和敌国战时,特别是进行核武器杀灭战争时,不希望自己的家国和国民遭到灭绝,但一定要灭掉敌国和其国民。在现代,资本主义家国和共产主义家国之间的关系,在心理上,是最残酷的神学的神之国和恶魔之国的关系,因此就成为这样的局面了。比如,和共产主义服征世界的形象相比,认为还是世界灭亡的形象比较幸福的国美人、正如罗斯福夫人在英国广播电台的对谈中,答复⽩发苍苍形如螳螂的罗素爵士时所说,竟占绝对多数!”
我无话可说。在犀吉声调的气势中,有一种超越议论的是非強使我沉默的力量在。可对我而言,却也有此余裕,可以考虑到这一瞬间在他的公寓里,雉子彦和卑弥子正在贴体而眠这一类的事。结果,大约是因为我毕竟比犀吉大了几岁吧,我又对自己的新婚子可能正和人通奷之时还在起劲地⾼谈阔论有关世界灭亡的恐怖言论的犀吉,忽而感到了焦躁。我甚至回忆起他屋內有用过的茎套的事,无端地茫茫然似流泪似地生起气来。
“从今后你究竟打算⼲些什么?假若明天地球还没灭亡,那么在明天傍晚前,你对你的家人该仍然有责任的吧?你打算就这样当个夜警和那个人生活下去!”我质问似地叫喊。“你已不再是孩子啦,现在结了婚,也算二十二岁的人了吧?就这样耽于冥想,幻想着唯恐世界的末⽇将至,另外则⼲些夜警之类的事,行吗?”
“啊,我在二十二岁上⼲夜警。在这儿上班到今晚是第六十天啦,而且又结了婚。”斋木犀吉从容不迫地回答。他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心情动的我说:“二十二岁,我知道这是怎么样的年纪呵。你可曾读过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他是杀自而死的,可他完全不想杀自呵,只看他写了这样的诗:
人生于世求死不难
若要求生难于登天
马雅可夫斯基二十二岁时,写过一首《着下装的云》的诗呐。其中提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龄的意义。这你知道吗?
我的精神上找不到一丝⽩发,
也没有老年人的慈祥!
用那声的力击碎这世界,
我在奋进,堂堂一男子,
二十二岁。
他写了这样的诗哩。着下装的云是马雅可夫斯塞二十二岁时的自我写照,而我真想说写的是我自⾝哩!我没写过马雅可夫斯基那样的诗,可我确信自己是着下装的云。我预感到我哪天定然会好好儿⼲出些崭新的事业来哩。这样的我一面在⼲夜警,一面在等待“我自⾝的时机,有什么不好?再说我也不偷懒。经常就自己的伦理进行冥想,而后制卡片、记笔记,不就是这样吗?我不久要作杰出的冒险啦!只须在那之前,这世界还没灭亡!”
我定睛注视着斋木犀吉,这样那样地思忖,这青年到底会成为哪种人,⼲哪类工作的《着下装的云》呢?考虑结果,对我而言,只认为他可能成为一个杰出的人物吧。由于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夜警的体会,使得我变得更加单纯了吧,我为犀吉介绍的马雅可夫斯基以及犀吉的存在本⾝所感动,我⾼兴地暗下决心,从明⽇起,暂时之间,将和他共同生活。天一亮,我将去行银,把存款悉数取出,充作和斋木犀吉一起冒险旅行的费用,结婚资金啦什么啦算得了什么!我确实爱我的未婚,我大学同学之妹,可在这一瞬间,我忽而发现结婚乃是尘世间为我安排的最大圈套,跟斋木犀吉在一起,我常被即使那时丢弃自己赢得的一切,也要朝他前进的方向奔去这样一种全生命的心愿攫住了。那是犀吉的魔法力量使然呢?还是来自我本⾝內部望不得満⾜时的潜在能源的缘由呢?
这时,正好是我和犀吉第若⼲次的巡逻,我们乘电梯,登上了屋顶。那是黎明降临全东京的一瞬间。从银座⾼档屋顶,俯瞰黎明时的东京景⾊,确实离奇。我忽发奇想,初次感到,我为发行数三百万份的大报写过随笔的清晨,竟把我和全东京其他人一下子联系了起来。但是,一让我览四周黎明时的东京,这都市看似像个不让我甜藌之梦企及的大怪物。所谓超越人与人之间的个人的联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这样的大都市里,这样的事儿,是否可能?
“据说国美的青年小说家,常有逐步争取当上总统候选人的雄心,不过,我想自己直到死,必定连当个都知事候选人的勇气也没有呵。特别是现在,在环视了这庞大的陌生人聚居的都会之后!”我坦率地向犀吉说出我的感想。
“要是我,如果⽇本也有总统制,是最先要去候选的呵。”
黎明的东京市中心,景⾊确实离奇。至少说,它是反人类的。我在京北,在莫斯科、巴黎、罗马、伦敦、柏林,都曾从大厦屋顶,观察过各式各样大都市的黎明,可不论哪儿,也没有获得像这一黎明,跟穿着夜警服的犀吉一起看到的东京黎明那样离奇的黎明印象。东京黎明有一种像榨油器对人们榨魂摄魄那样的东西。那时候,我震慑于种种离奇的预感,同时又觉得鲁莽的冒险精神油然而生。在过于天真疑似孩子们蜡笔画的青⾊那样蓝⾊黎明天空下的大都市,是因为在此越过的噴气气流或是像冬天北海道原野半冻的河川那样的颜⾊,沉积在好向条流动着的雾气深处,看来如钢铁工厂里沉沉的內部。这一想,在包容着把屋顶上的我们全⾝卷⼊漩涡的雾中的风里,有一股铁粉和重油气味。而且,在哪条道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这是如斋木犀吉所说的世界末⽇的黎明。我把手抚按我上火的两颊,粘在长长的胡须上的⽔滴随即濡了我的手指,就好比我孩童时奔跑在清晨草原之后短下膝盖那样的情况。我和犀吉两个人一起慢条斯理地打起了呵欠。
“噢,我们今天好好儿找个乐子吧!这会儿⼲些什么?”犀吉有力地说。“喂,⼲点儿什么吧!”
我开颜一笑。想起了一位青年诗人的诗句。“喂,去吧!上哪儿去?”我疑心难道是那位青年诗人,用和犀吉方才強有力的言词,同样的语声、同样的抑扬朗诵他自己的一行诗。
这是青舂之初热情的雅歌。
“先剃胡须,后澡洗,好吗?然后,再⼲别的去!”我像个比犀吉年长的人从容不迫又有生活趣情地回答。
“啊,要是那么样,我倒知道有个最好的去处哩。那是除中午经常开放的土耳其浴室,就去那儿吧。”斋木犀吉说。
这天清晨,我们的夜警勤务,到七时为止。而后,我和仍穿着夜警服的犀吉出了大厦,朝东京湾方向走去。也和从犀吉跟地痞厮打那天起,他和我一起步行的所有⽇子一样,他悠然自在,而我却总是用了前倾的急步在行走。途中,我们碰上了一辆搜捕野狗的汽车。在那一带,行人还极寥落。上载十几条狗的车子停在一边,再向前大约一百米的亮处,不像有行人的马路上,看到两个穿着⽩⾊⾐服的男子,忽地像老鹰那样向前追逐野狗,可忽而又向后退回。令人想起多角形带穗币灯笼上的少女画。
当时,我突然沉浸在战时一件苦痛的回忆之中。从我患了多疑症突然发胖之后,我第一次以矫捷的动作,下奔到车道上,开解野狗搜捕车背后铁丝岗上的门钩,在这一瞬间,既有以惊人的速度向外脫逃的狗,也有不管我的导,仍然战战兢兢留在原处,始终不逃的狗。我正想把其中一匹矮小的长⽑狮子狗往外拉曳,可手掌被狠狠咬了一口,从手指淌出肮脏的⾎,混着那狗嘴里的唾,冒出了一个泡。我对那些死也不肯逃跑的狗产生了厌恶之情,我对我自己说,决不能像那些狗那样地生活下去。不用说,我受到了犀吉那种伦理趣味的影响了。
“喂,快跑啊。我们也将代替狗给逮去的罗!”犀吉叫嚷。而后我们几乎以踏死此时正在奔中的野狗的劲头,拼命向前跑。
不久,我和犀吉,在这间从⽑玻璃的天窗微微⼊晨曦的土耳其浴室,两个人并排⾚⾝坐着,让同样几乎全裸的两位姑娘为我们洗净⾝体。姑娘们刚上班,劳动劲头十⾜,相互间又充満竞争意识,为我和犀吉服务,我们获得了充分的満⾜。在这样的清晨,裸体的姑娘们把我们领进蒸气浴室,擦洗、剃须,直至修剪指甲,而且,只须我们有此意图,还可以给予少许的愉,她们像小鸟似的目光灼灼,半裸着奉命唯谨,这样的奇迹在东京这样古怪的大都市里,据说是稀松平常的事。这一点我从犀吉那儿也总算长了学问。
而且,我也毫不怀疑犀吉会把我引向更加难以置信的体验之中去。姑娘们被好清洁的热情所驱使,坚持着为我和犀吉洗净茎里侧。我也好,犀吉也好,无不猛然起。两个人相对放声大笑。半裸的姑娘们也都満⾝肥皂沫,弯起大笑不已。
“你为何那样冒失地去救助野狗?”犀吉发着笑问我。使得我在这件小事上变得得意,舒展,奋兴起来。
“这事儿慢慢再给你说。那是与幼年时的我在战争年代的体验有关的事!”我如此说。接着,我托服侍我的姑娘,领我到打电话的场所去。上半⾝⾚裸着,上仍系条浴巾。
我挂了长途电话到关西的未婚家里,提出把婚礼无限期推迟。
我每天都受到威协,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也因此,我的建议对方欣然同意,不表异议,我的多疑症,其幼芽之一,到此如凤仙花种籽,绽开之后便消失。为什么在那天清晨,我会断然下了决心,推迟婚礼呢?这一点,连我自己也不甚了然,很可能,是由于犀吉婚后对自由的看法,反倒使我增強了对结婚后束缚的印象,感到沉重的庒力。也或者,简直是因为那天早晨,自己感到极度的自由,从而希望将此状态长保勿失的原故吧。
总之是,我和斋木犀吉在一起,大约经过四十小时时间,自己便轻轻易易成了他⽇常生活冒险的魔法的俘虏了。
我重新返回浴室,一看,斋木犀吉正热情地使为他摩按后背的姑娘和站在一旁注视着的为我服务的姑娘,是否有意四个人协作。我満心希望睡上一觉直至午后,因此,对犀吉的精力确实相形见绌。所幸,姑娘们只像是听天真的玩笑话似地一笑了事。
4
跟殷勤的半裸姑娘们作别,再次踏上清晨的街路,犀吉对我说:
“此刻是帝国饭店早饭的时间啦。将就着来份儿⽩脫牛蛋和咖啡充充饥吧。要不,还是去近处刚开张的饭店吧。那儿的早餐桌上,能喝上啤酒哩。”在他那神采奕奕玫瑰⾊的脸颊上,洋溢着自我満⾜的微笑。
我们的⾝子,角角落落,全被彻底清洗,连胡子也剃得⼲⼲净净。像婴儿那样,手指甲也彻底修剪好。我们现在的卫生状况,即使去东京最上等的早餐桌上就座也无可挑剔。不过,我心中生疑,姑不谈民人共和国的饭店,有哪个豪华饭店的经理能对这种穿夜警制服的青年人殷勤接待?犀吉敏感地看出我疑虑的眼神,他当即从像消防员,又像军人的制服內口袋中,以装模作样滑稽的姿态,角松旭斋天胜那样,徐徐菗出一条⽩丝绸围巾,绕在脖子上。一瞬之间,这个穿夜警制服打工的青年,顿时给人以一个欣赏职业比赛的温莎公爵①在远东的庶生子那样的印象。突然间,我为斋木犀吉作为电影演员遭到失败觉得有欠公允,我一下受了感动,佩服他的化妆才能,不过,斋木犀吉却也有些忸怩。
①原英王爱德华八世“你可知道在污⽔中?最能照常生存的淡⽔鱼是哪种?是那种圆圆小小的鲫鱼哩。这种鲫鱼,处于濒死状态,常有数百尾一起在暗沟里浮游。这是多年前的事儿啦,总之是,还在我的幼年时代,我在儿童报刊上见到的。喂,瞧,在壑沟中,为了求生的数百尾鲫鱼挣扎着恶战苦斗,不是要催人泪下吗?银座的无聇之徒,就喜吃这一类的鱼,可连这种鱼的骨髓也都带着沟泥气味,无论如何吃不得的。你可曾想到,居然有这样的生物,尽管沟泥气味渗透到⾝体內部,也能忍受,在泥沟中求生?这总有点辛酸味吧!实在恶心哩。连鲫鱼自⾝也如此!”他这样说。我们这次,岂止是鲫鱼,是一直沿着即使全副武装的潜⽔员潜⽔一秒钟也不得不放上十个带着沟泥气味的庇那样的臭⽔浜,步行到东京市中心的。
且说,我们没受到这家饭店的任何挑剔就进了大门。可若说是在早餐桌上能喝上啤酒,却是犀吉的记忆有误,要喝些酒类,进些点心,至少要在九时以前,去帐台前的大休息厅一侧的酒吧横木(长凳子)上落坐。照犀吉说,他来时总在饭店开市时的忙时节。他和卑弥子两人在此同住了一周之久,每次早餐,有⽩脫牛蛋和咖啡,再喝些啤酒,帐单照开,还能拿些纪念品陶器牧羊⽝之类,堂而皇之出大门。斋木犀吉这样信口地一一坦⽩。
总之,我和犀吉,背朝着帐房经理、侍者、休息厅里的客人们坐在酒吧间的横木上,从早到的招待员手里,受到德国啤酒和煎蛋的款待。上餐一完,犀吉又若无其事地要了威士忌,招待员看了看我,也同样若无其事地在我面前安置了大酒杯,给我们俩斟満苏格兰威士忌。时间是午前九时。一想,这时饭店刚开市,还着实有阵子忙活里。
于是我向犀吉讲过了自己为什么要冒险去援救关在野⽝搜捕车內可怜的狗。犀吉无所顾忌地大声再要了一杯威士忌,一边听我讲过去的往事。他自然对我方才援救的突然行动有了趣兴。
“如刚才所说,那是我孩提时体验到的战争时代的事。那年夏天,一位戴眼镜、清瘦的男子骑自行车来到我们山沟的村里。那辆有大载重架的自行车,活像鱼贩黎明向鱼市场骑去进货的自行车。那男子把我村的居民小组长召集起来,说从现在起,要把整个山沟里的狗杀光剥⽪,命令大家把各自饲养的狗牵来。据说,那⽪⽑在军队中可供可怜的士兵使用。你没看到我村庚申山麓的洼地吧。就在小河旁,至今那里仍是杂草丛生的空地呵。在牛市上,一头头牛拖到空地集中在河滩边,牛贩子和农民们竟出⾼价。这屠狗者在那空地上摆开阵势,开始,只是⼲等着。因为我天真又幼小,潜⼊到聚集在俯瞰那洼地⾼台的孩子和大人们中去,观看那孤独的屠⽝者,一边感到那是多么滑稽的家伙呀,可是,其间,整个山沟的人,拼命把自己饲养的狗带进那洼地。我真地吓坏了,⽝不断地被牵来。屠狗者用蔵在庇股后的,打狗致死,而后用刀剥⽪。不一会,狗⾎的气味弥漫在我村的山沟之间。我在当时,非常奋兴地转来转去,不过,因年小什么也⼲不了呵。尽管那样,我还抱着一丝可怜的希望,认为不久,山沟的大人们,会开始发怒,揍那屠狗者男子的,但是大人们却找遍整个山沟,想把村里的⽝牵到洼地去,直至最后一条。其间,屠狗者疲乏极了,尽管踉踉跄跄,仍在用打狗致死继续剥⽪。一旦开始,也就不可收拾了。原来,屠狗者想至多杀死十条左右的狗剥好⽪再去邻村的,可是,我这山沟里的人们过于协作,尽管全⾝被狗⾎染得通红,仍继续挥舞直至傍晚。其证据,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在我村的下游,头天晚上屠狗者放在载重架运回去的狗⽪,大半被丢弃在⽔里。总之我的山沟,从此后,再也听不到狗的吠声了。是这样彻底的大杀戮。也从那时起,我对山沟的大人们和孩子们改变了看法。就是这么回事。”
“你曾说过你曾被送到那地方都市的感化院,是在这次事件之后吗?
“哦,是从那时起,有二年光景。”我说。
“那么,你不是给了那些狗以⾜够的补偿了吗?”斋木犀吉说“或者,你发誓一生中只要看见有人抓狗,你就要马上去援救吗?已援救了千匹之多吗?”
“不,今早晨,我才初次解救了一些狗。这是因为我突然想起幼年时的事儿啦。可不知究竟为了什么?”
“你现在有点从自我欺骗的生活中开始觉醒了吧。”⽇常生活的伦理追求家,斋木犀吉会意地说。“总之,战争期间也好,此后也好,我再也没有特地忆起过在那洼地上,发生的大杀事件。”
“但是,你不是写过屠⽝者的纪实小说吗?你一直被那洼地的恶梦魇住哩。”犀吉说,我稍稍尝到了犹如摄取营养过剩的国美人躺在精神分析医生的长椅子上时,一定会威感到的那种自我放松的安谧和愤懑。是的,如你所说,我不是写了屠狗者的故事吗?作为自己最初的短篇小说,全是我无意识的天真。怎么样!我托招待员把威士忌的酒杯,换成船员喝的那一种。于是,我一口⼲了,等待着动心情平息下来。
“总之,你知道战争,我连自己家国的战争什么的全都不知道呵,真是文雅的、和平的孩子!”犀吉像老头儿似地打着哈欠,有点悲哀地说。
“但是,这可不能说了解了战争…”我像要为自己辩解似地说,突然觉察到犀吉已不在倾听我的话。他已把脑门搁在柜台上睡起觉来了。照样坐在横木上,像小鸟在树枝上睡眠似的,犀吉以一种轻松的安稳感睡着,多么舒坦。
我感到为难,环视一下四周。尽管犀吉具有能在横木上巧妙地觉睡的本领,也不能让他靠着柜台那样危险地睡着吧。我把手掌搁在犀吉肩上想摇醒他而不致从横木上坠落,全安地睁开眼。可是,犀吉绝没有睁开眼睛。这是我在此后常常体验到的。犀吉有他自⾝特别的睡眠法。睡醒过来之后,玩乐、读书、或沉湎于的快乐,其间,犀吉可以如此样持续几十小时,完全不想睡。可是一会儿,在某一瞬间,犀吉会突然落⼊陷阱似的睡眠的深坑之中。那是一种引起友人家看电影时胶片突然中止时那样感觉的睡眠,犀吉让以往自⾝的活动一侧停止,深深地睡着了。接着,直到充实的睡眠的一个周期终了,犀吉完全像岩石似地彻底地睡得死死的。究竟需要发出多少次闹钟的铃声才能把在不満⾜的睡眠状态中的他吵醒呢?斋木犀吉常说,我像兽类的冬眠,是完全遵循自然法则的睡眠。不过,这天清晨,犀吉在酒吧的横木上坐着⼊睡时,我对他的睡眠模式,还不理解,因而,得知犀吉决不会睁开眼睛时,我狼狈极了,而且有些生气。
但是,斋木犀吉有他奇妙的机遇,不论碰到怎么样的凶险,总有善意的第三者出现来援救他。在此场合,从一清晨开始给我们送威士忌的招待员是难以想象的圣女贞德。他绕到柜台边,来到我和犀吉处,帮着忙抱起犀吉,送到休息厅的沙发上。结果,我本人也被这位善解人意的第三者拯救了。于是,我向招待员结清早餐和酒类的费用,给了小费,他担心犀吉,询问是否打了通宵⿇将?我回答,不是,是彻夜⼲大厦的巡夜工作,所以这样做,因为这是他的临时职业,招待员像是听了没听过的笑话似地⾼兴地笑了一下,随即返回自己的岗位。
靠在沙发上睡的斋木犀吉⾝旁的我,心情十分不安和孤独。自己跟这位有放浪癖的青年二人,清早起痛饮了威士忌,坐静在陌生的旅馆休息厅,这样做究竟如何?像有反省癖的⻩鼠狼那样抬起脑袋从我的內心深处问我自己。但是,另一方面,我真的有了一种获得自由解放的心境。
亏得斋木犀吉在此睡,我才得以仔细地观察他;然而自⾝也逐渐困了起来。犀吉睡得深沉,呈现出预感到醒来时各种各样的观乐,从而全⾝发热专心致志的游手好闲者的脸⾊。我自⾝可以说是用噤主义的习培育起来的,成人后,从未倾注热情,沉湎于一种放之中,而且对过于倾注热情于放,因而精疲力尽,呈现出像疟疾患者般眼⾊的同伴,有种不妨碍友情的怜悯心情,那时,对斋木犀吉来说,我拥有的情感与此近似。我想,斋木犀吉一醒来,就引他去玩更奋兴的游戏。在此之前,指导我们二人行动的是犀吉,我⾜可居在他驾驶的⽇常生活冒险愉快的船舱之內;但是现在,既然船长像小猫似地睡着了,完全放弃了职责,这一回我感到不得不想点什么办法了。仿照“来,去吧,去哪里?”这诗句,改成“来,玩吧,玩什么?”想到这点的,这一回是我一个人。我这么想,但对于我并没有轻易涌出⽇常生活的冒险的宏伟计划。不过,这时,我想起暂时不须花钱结婚,因此,想要为犀吉和卑弥子买辆汽车。是的,我对自己说。大伙儿坐上那辆车,兜遍全⽇本,如何?这样的冒险旅行至少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我,或者犀吉,或者那个滑稽的空想家卑弥子,不是可以制订出新的冒险计划了吗?我陶醉于这一想法,自己也学起了犀吉,悠悠然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睡起觉来,带着三位幼儿的年轻的印度夫妇,占领我们沙发前的几只扶手椅,等着旅馆的空房间;那对夫妇不住口地申斥那三个幼儿。如果我有听懂印度语的耳朵,兴许会听到这样的话:“孩子们哦,把你们带到⽇本来,为的是要你们向勤劳的⽇本人学习的,不是要你们去看一清早喝醉酒、躺在旅馆休息厅这些懒惰的青年人的。孩子们哦,不要用羡慕的眼神,去看着这些叫人讨厌的流浪汉。那样的孩子可不是我们的乖孩子,可不是上等阶层出⾊的孩子呵!”
确实,斋木犀吉和受他影响的我,可以说,从那天清晨,把流浪者的生活态度作为自己的规范,度过⽩天的时间。我们在旅馆的沙发上,睁开眼,已是午后二点了。而且,我和犀吉几乎在同时一边微笑,一边睁开了眼睛,相互间从眼睛深处,看到充分平静的睡眠后,得到完全満⾜的自己的脸在温和地微笑着,因此,我一醒来,马上不胜感慨地叹息了一声。
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自从患上了忧郁症,我始终感到受了旁人的注目,有一种不舒服的強迫观念在作祟,在晚上,也总是提心吊胆没法安睡,而在这天,虽不过在众人环视下的明亮休息厅內假寐了一会,但犹如闭锁在防核弹防空壕內醉眠的工人,睡了个十⾜的安稳觉。
不久,我和斋木犀吉从沙发上站起⾝来,穿过宽敞的大厅,去盥洗室解手。我们当然要充分利用这家新开的际国旅馆,倘若盥洗室⼊口有征询意见之类的纸张,那末,我也好,犀吉也好,一定会満怀喜悦之情,为这家旅馆写上充満感之情的几行文字的。我们的征询答复,一定会使旅馆的经理和股东代表喜雀跃吧,我和犀吉并排着边解手,边向犀吉建议,想用自己准备结婚的费用,五十万⽇元购置一辆为我们大伙享用的汽车。犀吉立刻同意了我的计划,尽管他此时只把他膀胱內的尿排出了三分之一,可已对撒尿丧失掉趣兴,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臂,恰如就要向行银跑去似的。我真有些不好意思,说出了这句像泼冷⽔似的话:但是你不是每天可以自由选择乘坐各种各样的轿车,岂不是更好?这一来斋木犀吉便说:
“不,偷别人的汽车可不好。”犀吉说。一瞬之间,我吓得目瞪口呆。不过,他到底像年轻的姑娘一样,劲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他有些沉着地说:
“偷来的东西跟自己应得之物,两者之间,惊险程度不同的呀?盗窃来的东西有惊险的感觉。这是任何小偷都明⽩的惊险感觉吧!但是,自己所有之物惊险感觉同样丰富,这两者的惊险感觉方向完全相反,就汽车而言,我一直想去尝试一下正当占有的惊险。另外,我们把那车子坐得破破烂烂之后。对它厌倦了,不是去海滨,浇上汽油。一烧了之吗?而烧毁偷来的车子,却并没什么刺,而烧毁自己正当占有的、宝贵的车子,就完全是另一种的刺啦!”
“那么,你知道出售半新旧汽车的地方吗?”
“给雉子彦挂个电话,那位新世代的摩托车骑手对有关一切半新旧货物买卖的信息经常留心的呐,那家伙时常⼲汽车、游艇的中间商钱赚哩,他想成为掮客,这是那家伙毕生的希望吧?”犀吉说。
我和犀吉一回到休息厅。堂堂正正地借打大堂电话(这时旅馆服务员目光灼灼注视我们,相当严峻),向雉子彦的银座洋货店打听雉子彦在不在班上。接电话的正是雉子彦,不到三分钟,听了犀吉的说明,他马上想起有以五十万⽇元待售的(掮客口气的雉子彦如是说)仅开几十英里,先仿佛像雏摇摇晃晃,可仍然能平稳开行,极好的大力车。那车曾是法国中年男子电影导演或服装设计家和际国结婚的⽇本女演员所有之车,雉子彦认识那位女演员就因为她是洋品店里的上等顾客。电话尚未挂断,我和犀吉都成了那闻所未闻的名牌汽车的美丽幻影的俘虏了。我们那时,即使出现以五十万⽇元出售新型路易斯的汽车商,也一定对他不屑一顾。我们竟然会如此受到雉子彦出⾊宣传的盅惑,啊!这是际国结婚的女演中乘坐过的大力车!
在听筒两侧,各各都伸长了自己的耳朵,听了雉子彦宣传的犀吉和我,马上决定买下那辆大力车。全没料想到那辆典雅的汽车,有名无实,会像河马贪喝⽔似地无限量咕嘟咕嘟呑饮汽油,经常搞得我们手头拮据。我们办好购车手续。雉子彦却大方地说车款何时付都行;可我和犀吉却不同意。因为我们想充分体验一下所有权带来的惊喜。我们愿意支付现金五十万⽇元,一手钱一手货,把那幻影似的大力车,一下办好割手续。于是说好,在挂断电话三十秒之后,由雉子彦出发去保管大力车的车库,我和犀吉在中途约了卑弥子开车去我租赁的公寓,三点前从行银提取五十万⽇元,马上成。
我和犀吉一离开旅馆,不想雪正下个不停。道路两旁已多少积了点雪。连鲫鱼全部消灭的沟河,降雪后也多少显得好看些,雪片扑上我和犀吉发烫的脸颊,融化了。对为我们叫出租车的旅馆服务员(直到最后,他仍然把我们误认为是客人,也或者想尽早把我和犀吉撵出大门,从而乐意为我们服务呢。对此,我至今也不甚了然。结果,我想那××旅馆在重新开张持续忙期间,在东京算是最有人情味的出⾊的旅馆了),我们満怀热情,向他致谢,随后向犀吉的公寓驶去。我们没有事先通知卑弥子,然而,在公寓前,让出租车司机接响了喇叭,卑弥子马上作好外出准备,甚至拿着为犀吉准备好的大⾐及套鞋跑了出来。我在此后,再没遇到过像卑弥子那样具有临机应变的直感和行动速度的女士了,在斋木犀吉的一生中,开始转向面对败局的陡坡是和卑弥子离婚之后的事儿了。稍加考虑,就可知道,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斋木犀吉对卑弥子那样独特的年轻姑娘,竟⼲出这样残酷无情的事,作为报应,犀吉这个木桶,除掉他自⾝的败局速加度,盲目滚动之外,还能有其他行动的选择吗?
卑弥子坐进我们的出租车,从我和犀吉那儿一听说有购进汽车的计划,她比我们谁都⾼兴。大力车,那不就是天手力男命(大力士神)吗?正好适合我乘坐,卑弥子把神话和耶马台国传说混淆起来,说了一通闲话,我们宽慰地笑笑。卑弥子甚至说,这大力车正好就是自己常想偷盗的车。当时,犀吉、卑弥子和我,都对这样的名牌车,实际是否存在,也不是很清楚。
我们对因雪濡道路易滑小心翼翼驾驶的司机,有时奉承有时非难地慌张赶路,在三点欠十分时,终于来到了我二楼的寓所。雪仍在不断地下;我所住的老式住宅区,像傍晚那样,天空、地面一片霾,雪并没积得把地面照亮,但薄薄的雪层,却也开始覆盖了林木和树篱,雪不时让我怀抱着尽管暧昧然而烈的期待,并使我无端地⾼兴起来。而且,因为那天我要和友人购置一辆大力车,所以我渐渐地感到脑袋热得发烫。
可是,同样的我一下便像被浇了一瓢冷⽔,原因是当我一进大门,房东老太太说,有位古怪的青年人来访,搁下一封信,此刻刚离去。而且说,我出门期间,从清晨到深夜,那青年人打来不少次电话。我接过那信,登上扶梯,一边拆信,看到其中只有一页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片,上有铅笔书写的文字。这时,像拥挤的栅栏中的羊,犀吉和卑弥子从我的两腋伸出头来,和我一起读信——尽管踏在狭窄的扶梯上。“咱打了三十次电话,总是不在家,为什么?咱是大阪秘密会社的人物。为了决定要不要杀你,定要和你会会面,别无他法。
二十分钟后,将再来访,勿误!”
我们默不作声,进书房坐下,我把笔记本的纸片,放回信封中,把信放在犀吉和卑弥子和我的正央中。我那时,屡屡接到恐吓信和电话,但协迫者本人特地登门持信来访,这是第一遭。然而,那位“古怪的年轻人”马上又要返回,以便确认我所持的态度一二十分钟之后!
“这是恐吓信。初次见到呵。”卑弥子故意不胜感慨地,拉开尖声尖气的嗓门说。我感到她像在鼓舞犀吉和我似的。“给察警去?”犀吉说。这瞬间,我感到不论发生什么事,也不想去找察警,要亲自和他打道。那也还是我跟犀吉几十小时的冒险带给我格上的变化。而且,不论自己的心境如何变化。我打算步⼊一种和受官警保护的⽇常生活、市民生活完全相反的新的生活。
“不,我不去察警,”我说。“我等着,会会那家伙。”“我代你去见他吧。要是我那个所谓秘密会社,具体是哪样的组织,马上能搞清楚哩。很可能,就是我所在的秘密会社也未可知。不是说在大阪吗?”犀吉对此产生了趣兴。“不过,要是在这儿等那位秘密会社的人物,行银就要关门啦。我们是特意在雪地里拼着命跑了回来的!”
“那么,让卑弥子骑自行车去趟行银,怎么样?这段时间,我们在这儿等着那个写信的男子。”犀吉说完,让卑弥子答应下来,我把行银存折和印鉴给了卑弥子,并告诉她去行银的路线。
“那么,我去啦。”卑弥子不放心地在书房⼊口处回过头来,看看犀吉,又看看我,这样说。“如果,那怪汉搞错人杀了犀吉,我要跟他拼命!”
“什么?”我吓了一跳,反问一句。
“不是你,我一定要杀死那怪汉!”卑弥子劲使地说,下楼走了,我和犀吉全都默默无语。
“你本人,在大阪加⼊过秘密会社?”听了卑弥子开启大门出去的声音之后,我讯问缄口无言的犀吉。
“我⼲过各种各样事儿,在潜⼊地下那段时间!其中,连对你也有不想说的事儿,不如说,有也只对你不想说的事儿呵。”斋木犀吉用手指摩抚从嘴到下颚的一条伤痕,形如细长⾁⾊的草叶(那已成为犀吉的新癖好。),一边用悲哀地回忆语气,带有独特的暗的嘶哑嗓音,若无其事地简单说了这几句。
且说,这时大门铃声响了。犀吉仍然沉默着,像狗熊似地移动脚步走出书房。我照旧坐在书架和书桌间,感到自己像胆小鬼似地以难受的心侧耳细听。开始是低声的对话,是传到二楼我耳边语意不清的短小对话,接着,突然间,犀吉提⾼了嗓门。
“你说是大阪的秘密会社成员,是什么会社?”语声清晰了。
“因为是秘密会社,名字不好讲!”这是怪汉的回答。突然,紧张气氛缓和了,我突然发作似地浅笑了一下。
犀吉像也要噗哧地笑出声来,定然是努力忍住了。接着,又是几句听不清的低声对话。可又再一次冒出犀吉凶狠的呵斥声。他这样大喊大叫,谅来已极度的愤懑了。
“你说想就人类间的爱和连带责任,来听听他的意见吗?但是,搁下杀不杀他,会见后再定夺的信,这是有关人类之间的爱吗?有关人类连带责任的问题吗?别甜言藌语!”
接着,好一会,访问者的语声在继续,但语意听不分明。现在像古怪人物似地大声在呵斥的,倒是犀吉了。犀吉要来访者承认这样的事实。他这么说:
“他现在受到了威协,这事儿凡是看报的人,不是全都知道的吗?喂,作为我,一个威吓者去威吓另一个人,基本上承认的吧!因为协迫他人的权利是主民主义体制一向承认的。喂,不要现出怀疑的神⾊来,不过,别人在恐吓A。你又在随声附和着他人去威吓A,那是基本违反人类的尊严的事。对A来说,你作为人类岂止是可聇。对恐吓者来说,作为人类,也是可聇的,不是吗?如果你真的跟其他恐吓者一样,对他的小说有怨气,而来恐吓他的话,我就不来多管闲事。只要把你扭送察警就行了。但是你只是想同他会会面,说说话。因而,你竟打了三十次电话,可他不在家。你却认为他在家,因而恼火了。而且想出以和他见面作为手段,扮演个恐吓者。那不是人类所搞工作中最低级的一种吗?”
接着,又是一阵紧张低沉的继续争吵声。猛然间,犀吉的语声音炸爆似地⾼亢起来。
“你,滚回去!”他大声喊叫。
我顿时起疑,心想犀吉和来访者莫非已开始互殴,可实际并非如此,由大门口传来耝暴的关门声。而后,又听得斋木犀吉脚步声响,跑上楼来。
“我去去就来,”紧张得脸⾊苍⽩,伤疤呈紫黑⾊的犀吉,叉开腿两,站在书房⼊口处,挑战似地向我招呼。“去哪儿?”我趔趄着说。
“去盯那家伙的梢,那家伙究竟是哪个类型的秘密会社成员呢?他不过是对你有好奇心的哪个学校的生学罢了,是哪家善良的有排他的市民家庭的少爷。因而,我对他生着气呐。一想到那家伙,⼲这样卑鄙的、虚伪的恐吓之后,竟然仍能心安理得地裹在他的保护人怀里度过今夜,心里就来了火。在那家伙若无其事溜进自己的家门前,我去盯他的梢,弄个明⽩!”
当时,我想制止住斋木犀吉。但是,他跟第二次从我面前销声匿迹时一样,毅然决然一步步从扶梯对面的暗处下了楼,跑向大雪纷飞的户外。罩上套鞋的鞋子踏着稍有积雪的地面,急促地响起滑稽戏似的脚步声。
斋木犀吉刚走,娇小脑袋上満是雪花的卑弥子,拿着內装五十万⽇元的信封回来了。她在路上碰到了犀吉,得知事情的经过。因而,卑弥子对那怪汉毫无恐惧。她确信那男子,若说要加害于自己的冒险家丈夫,看来还过于稚嫰些。是个冒牌货。我对犀吉新家庭的家风,又产生出一种敬畏心情…于是,卑弥子和我决定等候,雉子彦那边打来的电话。卑弥子用我的新⽑巾,擦去头上溶化的雪⽔,找遍厨房间,发现了咖啡壶,为我和她两个煮开了咖啡。因我和她都不认为犀吉追踪恐吓者是件毫不费力就能结束的事,所以没为他预先准备咖啡,在书房里,我们两人,隔着咖啡杯,互相加上砂糖和炼啂。这时,说来可笑,我会具有这种古怪的倒错心情:认为卑弥子和自己是两姐妹,是两个女人在静静地等候一家之主从危险的狩猎处返回来。于是,我犯了大姐姐好管闲事的⽑病,不由得询问她这样的事。而卑弥子也同样尴尬,呈现出面红耳⾚的丑态,心情不快,缄口不语。(你想啊,我和卑弥子是第一次两个人单独地相对而坐。而且,相互间对对方不了解的事儿太多太多,更感到不好意思。)
“跟犀吉一起生活所得的收⼊,就靠那夜警工作到手的钱吗?还是犀吉另有其他工作?”
“有时,画画营养剂广告,做做电车中挂广告的工作,另外还有书的装帧。”卑弥子说。
“不过,那是不正规的。犀吉君倒不是单为了收⼊才去⼲夜警工作的唷。是为了思考问题。”
“不好办哪,你们不也仍然困难吗?”我好像斋木犀吉多管闲事的大婶那样说。
“我们在结婚前不久,景况很好的呐。那时我们是有钱人。就因为犀吉去世的⽗亲出版了一本书的缘故。那时算到了顶了。用了那笔钱,每天上饭馆,到结婚为止。”卑弥子悠悠然愉快地回忆。
“犀吉去世的⽗亲的书?我吓了一跳,这么问。我对犀吉的家属,只知道有个当过看守,脾气古怪的爷爷。
“犀吉的⽗亲写过书?”
“是剧作家呐。孩提时,我演过他写的儿童剧中的云这一角⾊。它是极度叛逆的云啊!长着胡须,他叫斋木狮子吉。这个剧作家,你知道不?”
“哦,知道知道。确实,好像写过叛逆云什么的,它也有胡子!”我⾼兴地叫喊起来,我曾经看过斋木狮子吉的五幕剧,淌过泪⽔。那个戏里虽没有云出场,但有个逆格的,长着胡须的英雄人物特别活跃。
“犀吉君以去世的⽗亲引为自豪,时时自愧勿如,得了忧郁症呐。”
“犀吉吗?不会吧!”
“我们是夫,旁人不明⽩的事我们相互间也明⽩呵,”卑弥子从容不迫地说。
“总之,犀吉从没向我提起⽗亲斋木狮子吉哩。”
“那不就是被⽗亲亡灵庒垮了的犀吉君精神生活方面的一个明证吗?犀吉君因患脸红恐怖症,有着像结巴的小生学那样的弱点哩。结婚前冲昏头脑的我,把犀吉君看成半神半马的超人,可一结婚,自己的脑袋里,观察力这种东西犹如⽔苔,不知不觉地生长起来了。”“那么,你对斋木犀吉已不抱什么幻想了吗?”我说。
“你这不是过分⼲预夫之间的事儿了吗?再把话题退回到我们的生活费用上,怎么样?”卑弥子一瞬间吓人似地用严峻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令我狼狈。
“总之,能挣到生活费用吗?”我红着脸,像个中了卑弥子圈套的天真的乡下人。
“你难道舍不得购置汽车啦?在装上购买大力车款子的信封边,讲什么生活费用。你兴许还是适合在这间屋,围着书架,对着书桌过生活吧。你兴许不是善于在⽇常生活中发现冒险的那种人吧。你现在不是死乞百赖跟在犀吉的庇股后头了吗?”
这时若不是响起了电话铃,我怕要受到更严重的侮辱了吧。我开始稍稍对小巧⾝材⾚⾊猿猴似的面红的卑弥子,感到了憎恶。这时,铃声一响,我急忙站起⾝拿过话筒。是雉子彦的电话。他说,商谈妥当,现在只须把五十万⽇元元的信封送到,就可成。还说对方另外奉送一套滑雪用具。雉子彦热心地如此通知,并指定了款地点。
“那是卑弥子悉的地方呵,大家一起来,出发去兜风。为了在下雪天险保些,可上链条,据说今天这场雪是二十年未遇的大雪哩。”雉子彦叫喊起来。
“犀吉出门去了。所以我要等着犀吉来联系的。让卑弥子一个人去吧。”我对着话筒一叫喊,只听得从书房那边传来卑弥子的大声叫嚷,好哇!
“好吧,那就让我们先独自享受一下驾驶的乐趣吧!汽车这玩意儿,大抵也跟家畜一样,来到新的饲养人那里,对首先遇到的人,是最亲近不过的呵。在你持有大力车的期间,要一直后悔到底呢?”雉子彦向我说了这些不可理解的话,挂断了电话,一面⾼声大笑。
我回到书房,只见卑弥子在书架前唱着(必基卡)(俄语:暖炉),现出精明的脸⾊站立着在找书。下雪之夜,愉快的暖炉,暖炉,燃烧吧,跟你说,从前,从前哦,燃烧吧,暖炉。卑弥子这样唱着。在她的属之中,最有魅力的,是那浑厚的嗓音。窗外的雪不断地在下,已是一派冬⽇傍晚的景⾊了,稍有积雪覆盖的杜鹃花丛和喜马拉雅杉、桂花等在黑暗的窗外,自⾝的⽩⾊光分外显眼。在我的书房里,汽油炉烧得正旺,卑弥子选择的歌子也合时宜。不过,若说要再加和卑弥子过分地谈,我可不能奉陪了。
“你不是有很多书吗?全都读过啦?还是读了六成?犀吉上了一本书,就长时间舍不得离开哩。啊,这一本《享利·米勒》,想借一下呐。”卑弥子说完,没等我回话,就从书架上菗将出来,把这硬封面的书硬塞进她那个放満化妆品的大手提包里去。我心里哇地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究竟对于年轻姑娘要唤起她们对书籍的尊敬之感,这种尝试是否有成功的可能?特别是在那姑娘已经结了婚,对人生毫没顾忌的场合。
“我和犀吉在这里等着啦,你去一下吧?我趁卑弥子对我珍蔵的其他书籍还没引起注意之际,催促着他说。
“噢,好吧!”卑弥子说,接着,她立刻转⾝对着我,急于要把刚才考虑的事儿讲出来似地说:
“对我来说跟为冥想而⼲这夜警工作的犀吉结婚,是值得的骄傲的事儿啊,我即便要饿死,也打算和犀吉继续这结婚的生活哩。倘若你对我们的结婚生活,家PTA(学校中的⽗兄会)的主妇那样感到担心,那才是无聊的瞎心呐,我认为我们的婚姻要是遭到破坏,那点燃炸弹引线的人,一定是犀吉无疑呐,因为犀吉真的是最爱过奢侈豪华生活的人,啊!倘若我得知我有位亿万富翁的伯⽗,现在正因癌症濒临死亡,则犀吉和我也都会突然得救啦,我也好,犀吉也好,常常做那样的美梦呵!”
说着,卑弥子把內装汽车款贷的信款漫不经心地放⼊大⾐口袋,下楼去了。我从卧室下找出仅残存四分之一威士忌的酒瓶,心情忧郁地开始喝起酒来,我为我自⾝,为斋木犀吉、卑弥子夫,期待着出现个患癌症临终亿万富翁的伯⽗。当我突然想到了这样的一位伯⽗(且不论那是犀吉的伯⽗,卑弥子的伯⽗,或我自⾝的伯⽗)时,我会感到特别⾼兴的吧。现在想来,我在那个雪天傍晚,对犀吉和卑弥子的离婚确实早有预感。只是没料想犀吉会以那种最恶劣的做法⼲出那样的事。
我喝着威士忌,环视着四周。这是我跟犀吉一起游几天来第一次一人独处的片刻。大约是因为感到有些不放心,总像是哪儿有什么东西失落似的缘故吧!我远望着自己的书架。正如卑弥子所说,那儿有相当多的书。但是,自从我患了忧郁症,一本书也没读过。而且,我的写字台积満了尘埃,自来⽔笔照旧丢落在椅垫上。我心里想,究竟何时我才能回到勤快的书斋生活之中,摆脫这没完没了、持续多时的忧郁症⽇子,在这回事件起始时,我对我祖⽗说过的话“小说家的职业,是我们⾎统中远行者的⾎呢?还是株守家园眺望窗外的⾎呢?是哪种⾎的职业,过去像是不明⽩似的。这回该能明⽩了吗!”还不明⽩它的真意。但在再次开始读书,写文章时,就必须把这点搞明⽩,我按照斋木犀吉的指导,应该过一种非书斋的生活,这时像已开始期待那本的转变似的。总之,直到那家伙第三回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为止。我要永远跟他在一起。我重新下了决心。
我喝先了四分之一的残酒,又把车站前食品店打电话叫来的国产威士忌喝了四分之一。这时,斋木犀吉回来了。他累极了,脸⾊沉黝黑,立在书房门口,一声不响,瞥了我一眼,随即折回厨房间,为自己拿来⾼脚杯。他先默默地喝了一杯,而后,突然之间,唠叨起来。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唯其如此,更显得结巴,尖声快嘴的饶⾆话越来越噜嗦。
“那家伙果然是个冒牌货,是家住目黑⽔泥墙屋子里的少爷。我心里实在讨厌得要呕吐哩。那男子要真是哪个秘密会社的成员,我想我反倒不会如此的讨厌他吧。最可恶的是搞不清那家伙对自⾝的卑劣行径究竟有几分感受。我和那家伙乘上同一辆电车,那家伙马上察觉我在盯他的梢。接着是长时间的追逐战,那家伙总在以秘密会社成员的架势,想恐吓我,或换乘电车,我坐地铁、或穿行在闹市,拼着命要把我甩掉。但是,我一个劲儿地盯着他,在雪地里走了好几个小时呐。过后,那家伙坐上了去山⾕的都电,进⼊简易旅馆街。那儿,一般认为确实像从大阪上东京的秘密会社成员的隐匿处吧。尽管如此,我也紧跟不放。那家伙进⼊一家简易旅馆。我跟着进去。那家伙借来毯子和被褥,正在铺设在自己的铺位上,我也借来毯子和被褥,搬在他旁边。那是最后的一击啦!那家伙突然像孩子似地呜咽起来,就那样,迅速从旅馆跑了出去,抓住一辆出租车。我也坐出租车从后追踪。那家伙马上回到目黑的⽔泥围墙中的家里去了。我想把那家伙教训一下,告诉他⼲的是多么卑鄙的事。可结果,我想要是他不是个多少有点自重心理的人,教育他不也是⽩搭吗?”“但是,你为何那样耐心地对那家伙穷追不舍?”我不知被从何处涌来的深切的安堵心情所驱使,无意识地问。
犀吉猛然用刺⼊的目光凝视着我,用严肃的声音,这样说:
“那家伙倘若真是秘密帮派的人,准备谋害你,你不感到担心吗?我为此放心不下呐!”
我心头发热,动得说不出话来。我拿起那国产威士忌总感到不很体面的酒瓶,往犀吉的大酒杯斟酒。要是养老的瀑布传说在二十世纪复苏的话,那么,我对犀吉感之情,会把国产威士忌变成琼尼、华加黑标牌了吧。我的手腕一颤,把威士忌洒在犀吉的手指上,犀吉像认真生了气,嘀嘀咕咕发牢。
不久,我们的大力车手力男命开来了。在微雪照亮的光线下,漆黑的大力车是大有典雅古风,造型美观的车子。是用波型挡泥板装饰的后半节,让人看成挡泥板的影子似的具有温和情调的车。不过,我们的大力车陈旧得令人怀疑难道是汽车发明者享利·福特,生前制造的那辆车。我们驾车在积雪的夜间住宅区兜风。引擎声強而有力,我们犹如由手力男命的肩膀扛着奔驰,听着那古代运动员心脏的搏动声响。犀吉、雉子彦、卑弥子,还有我,这些雪中的同车人,患上了心⾎来嘲的热痛。不久,我们按照卑弥子的计划,把我们的大力车驶进郊外电波技术学校的大场。穿上送来的滑雪鞋,紧握往手力男命牵引的绳缆头,想在雪上滑行。
在大雪霏霏暗的场上,我们的手力男命宛如古代的大力神勇猛优雅地在奔驰,穿着滑雪鞋的我们,好多次好多次滑倒。我们笑着,不一会,肥胖的我,刚一跌倒,就扭伤了脚跟。然而,尽管如此,我们大家也仍然开怀大笑。我们望渴着驾驶我们的手力男命,作一次去国內各处的全⽇本探险旅行,可直到我的脚伤痊愈,也仍然没能成行。当然,若说我个人,尽管脚跟上了石膏,像被小狗咬了一口似的,但我毫不畏惧,仍想出发。出发推迟了,而且,是无限期的推迟,原因是斋木犀吉这方面出了事。
起先,金泰预定要跟国內级别的二位选手进行公开十回战,犀吉则是这次赛前练习的专管员。说来,我知道金泰有这次比赛,是那天大雪之夜闹酒后第三天百无聊赖的大⽩天的事。一天,我正用从边⾐柜铁环吊下的绳索牵引住伤腿,躺卧着凝视法国画家德伯线条繁杂的漫画,喝着麦酒。这时犀吉和卑弥子忽而开着大力车,来到我这没生趣的住所,告诉我拳赛的事。他们一来,我只当他们是特意来探望遭此不测的我的。却不想満不是那么回事,我这才明⽩了,犀吉他们也曾敷衍一通,哦,痛吗?不庠吗?说了些无关痛庠的话,然而,并不想很好听完我的回话。最后犀吉急着说。
“金泰的比赛只有十天了。为让那家伙的训练搞得完満,在此期间,我想把巡夜工作停一停。说到拳击练习场上的老头儿,总认为金泰那样级别的新进拳击手。就像子从泥土中自己啄食満⾜自己胃脏需要的种籽那样,困难呵。因此,想仰仗你资助些资金!就比方你现在没挫伤脚,能够和我们自由地到处转,还不是要从你的口袋里掏出钱来支付大家的花销?”
“噢,是这样的吧。”我对那厚脸⽪单刀直⼊的犀吉,无端地脸红着说。“厨房间电视机上搁着一只挂号信信封,里面有版税的现金支票在。你到行银去换成现金?只须留下我的一份生活费,其余的全归你们用。”
谢谢,金泰一定能赢,若是你能下地行动,也来参加我们的训练好吗?我这就去行银啦。”犀吉话一完,満脸透着微笑,匆匆离开卧室,走了。
没走的卑弥子叉开腿两,站在我的边,仔细俯视着我,像是发现了什么要紧物件似的。
“从冬天起一直喝啤酒,怎么?到了夏天…”说些没要紧的话,责问我。
“这样,一直躺着,没什么适当的食物,肚子会饿的,所以喝喝啤酒啊。是上年夏天订的货,秋天才送到,留到现在哩。”
“难为你没法出去买吃的,净喝些啤酒,真可怜。”
“还有⼲酪,鱿鱼好吃呐。”
“实在可怜!”突然间,卑弥子満腔的同情心。“我跟你多定些食物来,且等犀吉把钱取回再说。在没送到前凑合着为你做点儿什么;可家里全没什么存货了吧?”
“冰箱里,蛋什么的还有吧!”
卑弥子来到厨房,把那边各式各样的菗屉一个个打开,把碗橱摇得嘎嗒嘎嗒山响,掏空了冰箱,犹如为准备百人宴的厨师长那样,闹得人仰马翻。我用绳子吊住脚,在上暖洋洋的毯子中,置⾝于微暖的粉末那样的空气之中,感到这像是百货店广告(祝您家庭幸福)那样的气氛…
不一会,卑弥子端来用溶化固体汤料做成的⾁汁中浮起三只蛋的汤。接着,又折回厨房,端来一盘涂満⽩脫没煮烂的通心面条。由于撒在上面的粉⼲酪家中所存不多,几乎要臭骂那灶王爷。我费尽心机,尽量保持自己腾空伸出的一条腿和躯体之间的平衡,好不容易抬起上⾝,吃了一顿三天没吃过的像样饭食。卑弥子热心地在旁看着我,有时把通心面卷在叉子上,有时则用大号汤匙捞着蛋⻩吃,在我这顿饭将近结束时,她忽儿无精打采地担上了心事。
“不知道有没有极其有效的孕怀方法?”她问这么一句。
“只要正常,不采取孕避措施,自然十拿就稳。”“犀吉买来茎套的顶处,我一一给扎了孔针哩,像臭虫咬过似的,两个两孔针并列着,尽管如此,仍没效验。”卑弥子认为我没认真回答,像反驳似地直截了当地说。
“那么,你想瞒着犀吉孕怀喽?”
“是啦,那样做,也为了不想让犀吉害怕呐。”卑弥子说,但说时她像说谎的孩子般惴惴不安,目光朝下,表情生硬难看。
于是,我有了警惕,默不作声。当然,我可以说,比如犀吉不是说过这世界的女人中,只想让你一个人怀上孩子啦;或者,生了孩子,你打算怎样过活?想靠这个热衷于掌击,打零工⼲巡夜的年轻丈夫生活?等等;不过,考虑下来还是保持沉默,最为险保。
我把在石膏绷带中又热又⼲因而发庠的脚后跟咯吱咯吱在⾐柜的转角处磨蹭着默不吭声。那是一种心中感到孤独无聊时的小动作。卑弥子也沉默不语,只用手指肚摩抚着自己的嘴边和鼻翅周围的皱纹。接着,卑弥子猛地抬起了头,像瞧见肮脏的老鼠似地皱起眉头,对着那擦出声响的我脚上的石膏,瞥上一眼。
“把结婚生活跟独自者的生活作比较,犹如把火星的生活和冲绳岛生活相比,每天的危险程度是不一样的咯。在你结婚时,不妨先研究一下火星探险家的重装备。再说,我认为在你结婚之前,这宜写有结婚男女出场的小说,如果一定想写,也该以儒勒·凡尔纳式的科幻小说的模式来写为好啊。”
她给我这样地说教了一番。
“谢谢。这点我记在心里就是,”我回答。
斋木犀吉从行银返回之前,早已把钱款分装在两只信封里。把一只安放在我边桌上,把另一只信封在我头顶上十公分处,晃动着给我看。
“正好三分之一,拨给我们用啦;金泰也会感谢你的罗!”
他照例客套一番。
“拿二分之一去,也行啊。”
“不,金泰正在减体重,只吃虫子那点儿饭食。就这些,⾜够了。”犀吉说完,匆匆告别,带着卑弥子,折回金泰的拳击练习场,大力车的引擎声似乎此时也来了劲。仅就金额而言,犀吉对这类事在往上,还是讲礼节懂规矩的。当时即使他决定在金泰重量级的比赛中出场,每天要象河马那样地呑食,也一定不肯拿总金额的三分之一以上的。
我没有实地在比赛场上看拳赛的经验;特别是比赛前的准备练习也只在体育报上看到些现场的快镜照。我想观察一下金泰怎样为比赛调整好⾝体状况,怎样让自⾝发力等一切情况。但是等到我不再象罗圈腿的狗似地行走不便,能够轻快地出门,还须一周时间,而金泰的比赛,还有三天就要举行。但在此后,一直得不到来自犀吉和卑弥子的信息,我又无法找到他们。当时的金泰,还是位被埋没的天才,只有在斋木犀吉那样特别的眼光里,才留下他的存在这一深刻的印象。因此,在赛前如何一步步调整⾝体状况一类的报导,并没有以金泰为中心载在体育报上。每天我去车站前的售报摊,买回所有种类的体育报,一一查阅,也从没看到过一行有关金泰的报道。我为此感到不安,我毕竟是拳击家金泰的拳了。现在想来,我从那次远处的战争结束一天起,就一直没跟以自己的⾁体作博赌斗争的人相互接触过。到了比赛前一天的晚上,有张体育报上简短地登载着金泰和另一位最轻量级俊才比赛的预告。印在耝纸上的金泰,穿着条纹模糊的衩,像缺食儿童般,神经质地垂头丧气,翻着眼睛盯着一边看。报道重点在于比赛的对方虎绀野。尽管如此,我大体上也已満⾜,把它剪下,放在看比赛时要穿的⾐服袋里。
比赛那天清晨,卑弥子打来电话,说要坐大力车来接,让我等着。整个下午,我一直奋兴地等待着。总之,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去看现场的拳击赛,而且又是我友人的一场比赛。晌午过后,我在屋里坐等着,因过于奋兴,觉得心脏有些异常,灵机一动,就去附近的牙医生处治疗虫牙。窥视到我口腔中満是虫牙的牙科医生,紧张得浑⾝打颤,可我,像死鱼一样向上仰着张大嘴巴,下颚处挂着取唾沫的管子,让医生用金属制犰狳的嘴般的工具,在牙齿內打洞。我这时心里只想着金泰的命运。我从小到大,对牙科医生,比一般孩子抱有更严重的恐怖心理,唯独在这天,要说由吱吱震动发生⿇木的我的头脑中产生的恐怖感,则仅是怕金泰被击倒丧命。即使有拳击手套缓和冲击力,可职业拳击手的拳,揍到头部时,对大脑的效果,不也和一般大人穿上鞋把內盛⾖腐的铁锅的底一脚踢飞时对⾖腐的影响一样?
到傍晚,卑弥子驾了大力车,犹如骑着业已驯养得服服贴贴的小马,进了我家中的树篱门。我已经长时间在书房焦急地张望着道路,一见车到,马上拎起大⾐,奔下楼去。我打开大门,只见一边揿着嗽叭,一边用口哨吹起《必奇卡》的卑弥子,直盯盯上下打量着我的⾝子。
“喂,这就不错啦。犀吉君尽惦着你全⾝是否收拾得⼲净利索。那金泰,只有在自己的朋友穿得整整齐齐来看他的比赛时,才会鼓起勇气,对穿得整整齐齐的朋友,总有点不好意思呐,好比満是泥土的门垫,不雅观,也要翻它一下吧。”
她直截了当地说,感到放心了。
“这么说,你不也跟平时象是犀吉脏兮兮的弟弟那样的打扮大不一样,穿得非常括了吗?”
“你说可是只有⼲净的感觉?这⾝打扮,还算不上女人的盛装吗?只要不是伯爵夫人,去看拳击赛的女士们,谁都穿轻便的服饰唷!”卑弥子说。她以罕见的象少女般害羞的眼神,瞠视着我。
于是,我和卑弥子坐上大力车,出发了。由于她特别加快了车速,我不由得担起心来责问卑弥子,你领过驾驶执照吗?她坦⽩地说。
“那玩意一起始,就该有的吗!”
“被官警逮住,误了比赛,可就糟啦,”
“好好央求一下,二辆巡逻车总借得着的。直接送到比赛场去,你把你说成是菲律宾的世界冠军,怎么样?你知道些菲律宾的土语吧?”
“不是可以用乡音重的英语替代吗?可不清楚该用哪一种乡音?”
“瞧,又说滑头话!喔,想起来了,先给你说一说。为了更好了解比赛,别从口袋里掏眼镜才好。金泰赢了,我会告诉你的。到那时随你哇哇大叫,喊得气绝也无妨。”卑弥子说。看到这样兴致,信口开河的卑弥子,(因为和那次有关孕怀的不安而且含糊的会话,时间只差一星期)感到宽慰和⾼兴。卑弥子紫葡萄⾊的上⾐前,挂着上有得胜者人黑拳击家图象的饰品、闪耀着黑铅⾊在摇晃。
金泰的拳击比赛在市中心室內竞赛场举行。我们的大力车,穿行在汽车队列之中,一挨近竞赛场,就看到犹如社祭般拥挤不堪,有点俗气,十分嘈杂的人群,纷纷拥向竞赛场。卑弥子和我都有点畏缩,不由得提议在哪里稍许喝些酒再说。首先,我们匆匆喝了一杯。虽像是小学校教员休息室那样噤主义者耝俗的酒馆,但先各喝过一杯纯威士忌之后,卑弥子和我便感到在一瞬间相互间有了极其充分的理解了。看来是替罪羊金泰现在面对的严重险境,消解了我和卑弥子之间像杂草那样茂密纠的毒素了吧。喝完最初一杯威士忌,卑弥子把触及前⽪肤的挂饰上的黑⾊拳击家,看作能取胜的金泰,我们又各⼲了一杯。卑弥子又从裙子暗袋中掏出一个像煤屑样黑小偶人。那偶人一放到桌子上,便伸开手脚,随即倒地,显然是被击败的拳击手了。而后被挂在她前的拳击家A击倒的背时的拳击家B,仍由卑弥子收拾到她裙子的口袋里。把拳击家B比作今天金泰比赛的对手大河绀野,我们又喝了第三杯威士忌。
我们来到竞赛场时,第一场比赛已经开始。气氛并不特别热烈,时起时落烦人的叫喊声嗡嗡地传到了通向运动员休息室的暗道。休息室里,一扇门噤止通行,围着绳索,在它对面另有一扇门半开着,门里门外,聚着新闻记者似的一群人,⾼谈阔论,大声哄笑,摄影记者们的闪光把香烟烟雾映照成⾆头那样的桃红⾊。那时金泰并不在场,金泰拳赛的敌手也不在。大河绀野,想来正在竞赛场对面一侧的休息室里待命。沸腾的休息室里,兴⾼采烈的一群人,包围着从巴西带着金发子的保持十四场连胜记录的拳击家。他是今天的主要比赛者。用双拳博斗的少年哲学者金泰在这时只是巴西拳击家的助演而已。
我也好,卑弥子也好,对巴西拳击家(他是南美最轻级拳击冠军,名叫安东尼奥·彼托罗纳拉)二十七岁的男子。外号⻩金羊。在此拟先把这晚主要比赛结果叙述一下。彼手罗纳拉和⽇本最轻级冠军打到十五个回合时始终保持优势,可在快到结束的时间,突然受到对方反击,扑倒在地,站不起⾝来,不能改写KO连胜的记录。⻩金羊的金发子马上宣布离婚,冒失的摄影记者、拍下了在帝国饭店酒吧间菗泣着,喝黑啤的安东尼奥·彼托罗纳拉的特写镜头)只稍稍感到些趣兴和动。我们在这一带转悠探询,终于发现了金泰的休息室。是在通道尽头的一间小屋,尽管门前没张着噤止通告的绳索,仍然见不到拳速和新闻记者的⾝影。那间小屋,平⽇原是放置清扫工具之类的处所,并不像是武术上使用过的屋子。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提心吊胆地去敲贴着金泰名字小卡片的那扇肮脏的门,在想会见赛前偏袒的拳击家的我和卑弥子,全⾝的热⾎一下子沸腾起来。可疑的,冷淡的稚嫰的声音答应着。我和卑弥子打房开门向屋里窥视,心突突地跳,脸刷地红了起来,后悔不该喝那第三杯威士忌…
金泰由两个少年,(穿着有练习场名的运动衫、运动衩和兰球鞋,像小工那样脖子上围着⽑巾,用刺人的目光盯着我们看。在两旁陪着,坐静在耝糙的木椅上。也可看到面对金泰直接坐在地板上的犀吉的背部。除了他们四个别无旁人在场。多余的椅子翻搁在桌子上,好像深夜闭店之后市郊酒吧的景象。二位年轻的拳击志愿者也无聊地,不快地瞪眼看看我和卑弥子,作出吓人模样,似乎要大声呵斥我们似的。正好犀吉回过头来,及时制止他们说:“这是金泰的朋友!另一个是我老婆。”给我们说好话。于是,我和卑弥子面向金泰他们小心地微笑着走上前去。可这时,像婴儿似地裹在⽑巾料宽大上⾐里的金泰,只抬头使了一下眼⾊,没作招呼,仍然孤零零地独自在低头沉思。我心想莫不是金泰对我们喝了威士忌感到不快。可事实上,金泰像是现正挣扎在恐怖感的泥坑之中。我和卑弥子站立在犀吉⾝后,一言不发,只呆呆地注视着金泰。犀吉和那二位青年,也像在默默地等待着他从跟恐怖的斗争中得到解脫。在此之前,我本没想到拳击竟是这样一种心理上的运动。此后,我也再没见过像这晚上的金泰,从头到脚,有如针刺倒竖的刺猬露骨地显示出恐怖感的人。
金泰犹如一个害了热病,弱不噤风的女子。脸上发青,额上粘着汗粒,⾝子微微颤抖着。我只顾看他一眼,就会产生一种加害于他般的负疚之感。金泰剃了平顶头。头⽪上透出深灰⾊。只是从少许茶⾊的鬓角直到下巴,仍然留着胡子。这个金泰,如果窥测一下那像茸⽑般覆盖着他全⾝的恐怖心的前兆,完全得不到他是面临一场生死斗争的少年的印象。他像一条被彻底打垮显示出难以相信地和顺的斗败⽝。我自己像有爱心的大娘那样张皇失措,正苦于没法把这个可怜青年从极恐怖的拳击场的苦难中救助出来而感到不安。这样文雅瘦弱的少年,必须跟他人⾚膊互殴,这人生也真算是残酷到顶了,而且,他那异常发达的肌⾁,竟紧紧勒在他那纤细脆弱可怜的骨骼上,犹如爬満墙壁把那一带挤成裂的常舂藤…
在这样反复思索引起伤感的我的⾝旁,卑弥子无谓地把手摸摸犀吉的头部,让手指住头发。可终于难以忍受,这样地叫喊。“金泰,要加油!”
我、犀吉和两位拳击志愿者,还有卑弥子本人(理所当然,她更感到十分的绝望)心中犹如遭到了雷击。啊,面对金泰,说些什么好?打算轻蔑地嘲笑他是朝鲜人吗?难道对狂热的甚至勇敢的要设法战胜那恐怖心理的我们这些亲密的朋,来加油!
但是,年轻的圣人样的职业拳击手红着脸,几乎要哭泣似地对丑陋的卑弥子这样说:
“是,加油嘛,”微微一笑…
于是,我和犀吉,两位青年还有眼看在充⾎的眼睛里已噙着泪⽔的卑弥子,尽管仍有几分疑虑,终于放心地发出了笑声,金泰黝黑冷峻的脸上,稍稍浮现出玫瑰样的明亮⾊采。他一下抬起头,对我们一一环视,看来金泰已再次度过了他恐怖心最严重的关头。我们都笑了。这时,金泰把他模糊远视的眼转向我,问道:“我害怕时“眼前不论什么看上去都变得小了,真的,犹如把望远镜颠倒过来看,又远又小,这是由于眼珠受到殴打冲击,变得不行了吧?”
“连我也这样呵。我想定是歇斯底里的症状吧。”我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倒为自己着急地回答道。
“歇斯底里嘛!”金泰不胜感慨地用嘶哑语声叹息道。“总之,在害怕得不行时,看上去就是那样的啦。所有东西,连自己戴着手套的拳头也那样。不过,人原来的视觉,是由看去极小的东西组成的。我有时怀疑,用大寸尺来看这世界一切东西时的眼球,不反而是异常的吗?这样,对我的人生来说,唯有恐怖得打颤时,才是正常的瞬间。”
我们以苏格拉底(Sokrates)和周围希腊人听众那样的心情,怀着敬意和同感点了点头。尤其是犀吉,感动得不由地伸出手,隔着外⾐摩抚金泰的膝盖。要是让雉子彦看到那情景,非引起他嫉妒不可的,那么样关心体贴。我们全都为金泰开始克服恐怖心理而⾼兴起来。
接着,突然门外一阵动,笑声中掺杂着大声的叫喊,走道上传来匆遽的脚步声,房门猛然大开,还是那个穿着印有文字的运动衫和运动衩,兰球鞋的红脸中年小个子男人,闯了进来,对我和卑弥子,而且对犀吉,骄横地以像猿猴似地滑稽矮小⾝段、颐指气使地喊叫。
“喂,喂,各位拳回观众席去。现在有人放弃比赛,非马上准备不可”而后,像女人似地夹杂着咯、咯的短笑,继续说道。“一方退到边角,就不再出场了。比赛开始的钟声响了,还在哇哇地呕吐哩。没见过这样的事儿!”
犀吉和卑弥子和我,开着门出去,一面看到金泰脸⾊再次变得青苍,低垂着头,⾝子在哆嗦。而且,来不及说什么励的话,金泰的训练馆头目急着把我们推出房去,关起门来。我们自己,也再次感染到金泰的恐怖心情,浑⾝⽪肤起了⽪疙瘩,默然地穿过走道,走向雉子彦为我们占好座位的观众席。
由啤酒箱板作成的廉价席的长凳上,我们连雉子彦在內一共四人,并排坐定,(热心地等着主要比赛前一局金泰拳击赛等的开始的,只有我们四个。)
在等待我们英雄出场的期间,周围的观众们,对主要场次以外的比赛,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心理松弛,对此,我们感到如受屈辱,生起气来。犀吉从卑弥子那儿拿了大力车的钥匙,问清了停车处,不到五分钟,一个人走得无影无踪…
再说,比赛开始。起初,⽇本最轻级二级选手,即金泰的对手大河绀野展开积极的攻击,一时间占了上风。绀野不时出手用右击先发制人的打法,若金泰稍有退缩,则反复用左直拳重力打击。我竟要像聊斋志异心中怀恨的儒者那样,恨不得一下化作吃人的老虎,咯吱咯吱去咬啮绀野的脑装。金泰则让人感到有点受狂的老实相,总像在坦然地接受对手所有的重击。对手用右手还击,又平静地接受了左手攻击。第一回结束时,我们全都认为金泰处于绝对的劣势。
第二回合,左撇子大河由于第一回合的成绩而得意忘形,频频出击,金泰脆弱的下巴受到了左勾击,打了金泰的脚步。过一会,我想闭起眼来。大河几乎要轻蔑地笑出声来,情绪⾼涨,继续打出左直拳、左勾击,把金泰向栏索。金泰原来文静温和的脸,此时像鬼脸似地歪斜得使人恐怖。金泰用双臂小心地护着下巴,像吃核桃的松鼠那样凄惨。对继续后退背心擦得栏索嗖嗖作响,设法摆脫危机的金泰,大河绀野宛如在⽔划中找虫子吃的鲫鱼,一个劲儿地出去。金泰只有招架的功夫了。
第二回合结束,在我发热的头脑深处,产生了不吉祥的预感。卑弥子、雉子彦也一样。另外,虽不如我们那样深深地悲观,在预感到金泰要败北这点上,赛场上所有的观众们,大都有着同样的看法吧!其中只有斋木犀吉一人却是例外。在第三回合的铜锣声响之前,犀吉把嘴凑在我的耳边,信心十⾜地这样嘀咕。
“金泰打得实在好呵。大河胡出手,为了穷机灵的金泰、过于急躁了,而金泰,一起始就加強防守。今天,金泰的防守全没破绽。像被到了索栏,可等四秒时间又站稳了。倘若在这两回合中间,克服了恐怖心,下一回合容易把虎击倒了吧!”
我不信。在我眼里,只见金泰完全处于劣势。犀吉出于对金泰的友情,对金泰评价过⾼是理所当然的。可在我的正视眼里,从第三回合起,金泰的脸⾊已不再青苍,呈现出玫瑰红的⾎⾊。而且,在第三回合半中间,当大河刚踏进一步,企图袭击金泰时,像沉重的铁匠的铁锤一样,他打出一记笔直的左手下勾拳,击中大河的部腹。大河扑地摔倒在地,数到九时,大河立起来,拼死命向对方进攻,可再次像预定好了那样,金泰正确地以左手下勾拳击中了大河的脸部。金泰的对手像剪彩画似地倒在草席上,再也起不来,像个要静静地沉睡的幼儿似的第三回合了以二分十二秒KO(击倒)获胜。
犀吉,卑弥子,雉子彦,加上我这些金泰的友人们,如痴如醉地狂热起来。而且从等候主要赛项的一般由松弛的睡眠中醒来的少数其他观众也加⼊到我们的呼狂热之中,唯有他们,才是今晚观众中的有识之士。过不久,在金泰威风凛凛开始登上冠军台上时,他们还在反复向其友人介绍这晚上惊人的击倒一幕,深自庆幸自己能亲临现场,回忆起方才天才的一瞬间就感到⾼兴。在我们的和鼓掌声中,竞赛场上,金泰像只蝴蝶,飞上前去,领取小小的奖品,并向观众致意在我极度奋兴的没有戴上眼镜的眼里,金泰看去像个招人喜爱的⽩纹花蝴蝶…
返回休息室的金泰,仍被由于他今晚的胜利,发现其天才光辉的少数敏感的新闻记者包围着,回答提问。我们友人们聚集在门旁,似乎有几分害羞心情,远望着新脚光中的金泰,我们依次等着跟他谈。金泰已不是我们人私的所有之物,他已成为大众推崇的人物了。
金泰从额头到右颊,有少许⾎迹,但他宛如刚睁开眼的婴儿,新鲜、活泼、有幸福感。全⾝⽪肤显出红粉⾊,尽管金泰面对新闻记者,用腼腆的轻声细语回答提问,对我们四人,则不时传来幽默闪灼的眼光。我们満怀⾼兴,都以微笑相报。
“大河,非常勇猛,只是,比赛开始,就让我看出动向,当时是防御,没遭到打击。
金泰那样说,盯视着他脸发红、气吁吁、嘴润的卑弥子,叹息道:“金泰实在奋兴。”“是的奋兴。”雉子彦轻率地加了一句。
犀吉两眼仍向着金泰,猛地捅了一下雉子彦的肩膀。尽管如此,他仍不以为意。卑弥子愉快地乐得吃吃地笑了几声,是动的、奋兴的女的笑。
“今夜要开个盛大宴会啦!”犀吉在我耳垂上吐了口热气,喃喃细语。”要直喝到明天清晨,我跟金泰打赌,他赢了十万⽇元哩。
“可不知你怎么搞到这笔赌金的呢?”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在大力车呵,把它作十万⽇元的抵押品。当然,十万⽇元的价值是有的嘛!不是刚花了五十万⽇元买来的!”
“但是…”
“是啊!即使金泰输掉了,也没打算让掉那大力车。我计划着坐上大力车逃跑。当然,你也一起走,因为,坐上大力车去国內旅行,不原是我们的计划吗?”
我无法作答,只茫然凝视着斋木犀吉,不过他对我的想法,毫没留意,只一味瞅着金泰。他也和卑弥子那样,心中非常奋兴,如在梦中似地恍恍惚惚。不久,金泰露出温和的微笑。客气而⼲脆地拒绝了新闻记者们的叮问,像吹口哨那样洋洋得意撅起嘴,重新回到我们友人的行列。
7
在金泰恒赫的大胜之后,我打算马上出发作汽车旅行,旅行时应带的轻便电唱机和唱片(我那时已买⼊卡拉扬指挥柏林音乐爱好者管弦乐团演奏的贝多芬响曲全集八张一套的立体声,直接从德国进口的廉价版。那犹如草花般纤细的贝多芬)替换⾐服、衬衫、袜子等等已堆积在椅子上,作准备,可斋木犀吉却没来我处联系。于是,我向他的公寓挂了电话。管理人叫来了卑弥子,她说她一直认为犀吉和我每天一起外出的。自己老在看家。那是离金泰比赛快一周后的事。犀吉对卑弥子撒了谎,不是跟我,而是跟另一第三者,在一个星期间,每天外出。接电话时,我有些惊讶,而卑弥子,犹如老式战斗机,向着不测的⾕底,滴溜溜盘旋着急剧下降。我想到卑弥子曾竭力想瞄着犀吉怀个孩子。然而,犀吉和卑弥子结婚不过十个星期。若说犀吉竟已开始新的恋爱,也太不近人情了。像我这样的局外人,只能⼲着急,究竟于事无补吧。我后悔自己多事,给她挂了电话,这样,我只得赶忙和卑弥子扯些季节一类的闲话。而后说声再会。
此后第三天的清早,当时,我正在读快递寄来的信。这封信是由小城市某进步活动家夫妇寄来的,里面有痛骂我不敢和恐吓者们战斗的文章。这是夫妇俩经过几天讨论之后,由子执笔写来的信,但实际还不如写进一些我想刺你一下之类烈的內容;它比任何一种恐吓信对我的忧郁症更能发挥恶劣的效果。我读完了信,如同煮的螃蟹,独自红着脸。这时只听得大门外的砂砾轧得飞溅,像是有摩托车横冲直撞开了进来。从书房门朝下看,只见骑在摩托车上穿黑⾐服的雉子彦,抓住刚下车踏上沙砾的卑弥子肩膀,犹如要证实刚到手之物的所有权似的,拥着她狂吻。而后,卑弥子坚决地一抖肩膀,才从雉子彦手臂中把自己娇小的⾝躯解脫。雉子彦没坚持,一点点踢开沙砾,把摩托车往后退,发出烈猛的爆发声,疾驶而去。我从窗帘隙把头缩回时,大门的铃声响了。我正在纳闷儿,心中有些,跑下楼去开门,这次是我所看到的最难看的脸⾊发青的卑弥子,她着大气在等着,没说早晨的问候语,只说:
“又戴上眼镜啦!我们有一星期没照看你,马上又成这副样子?”像是无端地严厉呵责似的。
我与其说怕她,莫如说感到卑弥子強硬的态度有些可怜。我心头深感狼狈,从自己的鼻尖摘下眼镜,为了不损害傲慢的卑弥子的自尊心,把她让进屋去。卑弥子在我上门锁之际,迅速地上了楼。我小跑着追赶登上狭窄、暗黑之急陡的楼梯时,鼻子里闻到了刚完的器中冒出的一股臭味。我带着难堪的羞聇心情,嗅到了这种味道。联想到她和那也不跟我招呼一声,径自掉头骑车而去的雉子彦接吻的事,现在这个斋木犀吉的新婚子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十分显然了吗?那简直露骨地明显得有些滑稽。我心情不快而且冷淡起来,进⼊卑弥子已闷闷不乐地摊坐在椅子上的书斋。卑弥子敏感地觉察到我的不快心情,用刺眼的目光仰望着我。不得已我在卑弥子对面的椅子上落坐,心里懊悔这天清晨为什么不早点外出。若是我这早晨外出而不在场,当然就不会见到这样的尴尬场面了,不过后悔也无用,到现在,犀吉夫妇和雉子彦之间发生的事,也可说都已一笔勾销…
我和卑弥子相对无言。可忿懑、悲哀的心却再次⾼涨起来。挑不出什么没棱角无挑剔的话题,对于我,在这时,除了撅起嘴吧生闷气,再无别法。结果是,卑弥子脸⾊苍⽩地先开了口,用自我嘲弄的口气说。
“跟犀吉已有五十个小时没见着面了呀,前二十五个小时我一直闷在家里⼲等着,后二十五个小时,连我也跑出了房,联系不上啦。”
“去金泰的训练馆,怎么样?”我在自己耳边响起了怨恨声,心情沉闷地说。
“比赛已经终了。你认为比赛的奋兴情绪还能继续到几时?还是认为在撒満纸屑的拳赛台边,金泰和犀吉俩还在淌⾼兴的泪⽔吗?”
我闭口不答。卑弥子通过反驳我的的话,心情略有好转,显示出自我満⾜的。而后,突然间,攻击地说出了如下一番话。
“犀吉君找到个女的经济后台,就住在附近旅馆哩。我在哪天不是说过的吗?犀吉对奢侈豪华生活的惑意志最薄弱,那新的情人为抓住犀吉撒下的饵正好就是这个呵!”
我越来越生气,伤心极了,真想躲到厕所里,像猪仔那样呜呜地放声大哭一场,能够让像荒唐的电视剧似的这个家庭悲剧,把卑弥子这样娇小的,但却具有英雄形象出⾊的姑娘一下子迫疯吗?热衷于奢侈豪华生活的犀吉,忍心⼲出这样的事?
“我跟犀吉去说说看。”我说。与其说是谈出了自己的新想法,莫如说是为了让卑弥子保持沉默,以用尽底气的浪曲师那样呻昑喊叫般难听的声音,一味来怜悯卷⼊这场卑鄙的纠纷中去的自己。
“说什么?”卑弥子冷不防反驳一句。
“但是…”我愤慨而且狼狈,接不上词儿了。
“没什么要说的哇,因为我和犀吉要照常继续这结婚生活的。而且作为我个人,在等待着孕怀的确切⽇期呐。”
“但是…。”我反复说。而后,像发⾼烧说胡话的孩子那样,不留神漏出了他自己最不想说的话。“你跟雉子彦度过了那后二十五小时吧?”
“还是让你看出来了呐!我原想那窗帘肯定动过了。你不是⾊鬼吗!”卑弥子喊叫起来“是雉子彦一个劲儿引我的,可不是我的主动!”
“荒唐,你们这对夫!我真的伤心到了极点,像开明派的妇女运动家那样喊叫。”
“不对哇,说不上荒唐呐!”卑弥子说。“你没结过婚,关于通奷,能说点儿什么?小说家是万能的吗?说起小说家,萨特不也像你那样,是个小说家?可他却更有人情味地去观察事物呵,在萨特的短篇小说里,就有这样的文章。我认为那是结婚男女的人生知慧。萨特说,世上唯有不贞的子才是最最温柔的女子。因为她们单顾着隐蔵自己的不端行为,就忙不过来,还能像贤德夫人们那样,有闲工夫去挑剔别人的不端行为吗?这一点你知道吗?”
“那个么,萨特也是写过了的吧,不过,在好些中世纪以来的寓言之类里面…”
“你打算给我上法国文学史课程吗?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哩。”卑弥子恨恨地说。
这一回我可动了真气,闭口无言了。我决心再不让自己卷进卑弥子自以为是的饶⾆中间去。其间,卑弥子也像个淘气的孩子那样,把我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番。想在我⾝上找点儿什么⽑病似的。接着,像是⼲脆死了这条心。“烦死了。该回我的窝里去啦!”说完,站起⾝来,脸上竟也现出带笑的孩子般的笑容。我无言地站立起来,抢先一步下了楼,在大门锁孔里发出锵锵的响声,塞进了我的钥匙。我的租房条件,是每次出⼊大门,必须严密上锁。我搬进这家之后,每逢这时,便感到最烦人的就是这条件。打开了大门,我一时气愤,对像脫逃的老鼠倏地跳出来的卑弥子,这样说。“怎么?一大早,为什么,上我这儿来?”
卑弥子没回答,走了二三步,像本没所见我的语声似的。接着,万不想与其说她沾満泪⽔哭丧着脸,莫如说她以稚嫰、肮脏的脸回看着我,口里像含着酸涩的维他命C片剂似地歪起嘴说:
“你,不是朋友!”
我精疲力尽,无言以对。低着头、关上大门,回到卧室。而后,喝了啤酒,躺在上看杜布的漫画。这位名叫杜布的法国人实际是位滑稽的漫画家,我在看的这幅画是题为《舂》的大幅漫画,画的主题是在舂⽇的原野上浮现出有无数人出场的行乐图。在所有人的袜子上,都打上一个个杂的补钉,在所有人的鞋子上都开着洞。建筑物上的所有烟囱,有的半折断,有的弯曲变形。而且,在一幅图里,画进这么多人物,也可能从没先例吧。那也是一幅描绘法国前一时代小市民个的风情画。我犹如古代的潜⽔艇,头脑中塞着无数的木栓,进⼊杜布奇怪的,幽默的⽔中,像衰老的鳄鱼似地慢慢往下沉。
不过自从我接触杜布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不久发现,自己不可能溶⼊或流进他那漫画之中。我像中空的合成树脂娃娃那样,眼看要潜⼊⽔中了,可却又浮出了⽔面,昅⼊了⽇常的酸味空气。我断了念,让漫画书滑进铺和墙壁间的隙,接着只是闷喝啤酒。时过晌午,我起了,打电话给食品店,托店里送威士忌来。确实,我是卑弥子的朋友。现在也该为卑弥子做点什么才好,可却是毫没头绪,我感到自⾝犹如外壳被击碎裸⾝在地上爬行的蜗牛,既无力又可怜。而且,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但愿能找个全安的蔵⾝处,亦即在犀吉和卑弥子两夫这场可悲的互相揭短的战斗中,找个连泥浆也溅不到的去处,那便谢天谢地了。而且也保留着一些自愧和悲愤的感觉,正如卑弥子所说,还没结婚的我,对于通奷以及此后的夫生活这类问题,令人感到如在梦中所见全是角刺的⽔螅那样,引起恐怖,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知何时,一想起卑弥子对我本人的批评:“你兴许仍是在这间屋里,围着书架,对着书桌,过生活比较合适也未可知呐。你大概不是在⽇常生活中想去冒险的人物呵”这一类话,也就如针扎般刺痛了我的良心。
我现在仅仅作为观众之一,参加了犀吉和卑弥子加上雉子彦的反夫妇秩序的走钢丝游戏,已搞得眼花缭,还能再去追随他们搞冒险吗?我这样窝囊地叫起苦来…
最终,我决心暂时呆在犀吉夫妇乘坐的満是荆棘的旋转木马接触不到的处所,在那晚则是把威士忌酒醉作为托命之所,沉沉睡去,那次⽇清晨,耝暴地拉响门铃,从上把带着宿醉的我弄醒的,是斋木犀吉本人。我的后撤作战防线这一下便很快崩溃。
“怎么回事?你是以夫妇伦理的守护人,不贞的谴责者的眼神来看待我的吗?看来是想要把我和卑弥子一口咬死哩,关于通奷,你是站在旧法律的立场上面的吧?”犀吉说。
“我倒没想要咬死卑弥子,不过…”我眼光低垂,谨慎地说。
“不,你也知道的么。我昨天晚间,问过了喝醉的雉子彦的。”
我在那瞬间,总算还能自持,抑制了怒气。我没越过那最后一道愤的横杆,揍一下犀吉,其唯一的理由,大约是因为我注意到自己刚出口的谎话,感觉到自⾝的弱点吧。我沉默不语,睨视着犀吉,犹如从⽔池中刚爬上岸的落⽔狗,混⾝在颤抖。金泰在极度恐怖时感到的那种歇斯底里质的视神经异常,也悄然潜⼊我的眼球。
映⼊我眼中的犀吉,很快退到遥远处,看上去极为细小。而且仍在迅速后退,继续变小。我和卑弥子并不想破坏我们的结婚生活啊,不过是相互通奷一类事。你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那才是杞人忧天呵!”那远处的侏儒犀吉说。
“你,就准备这么样度过这现实生活吗?照那样做法搞下去,你以为就能永远不感到聇辱吗?”我仅以怜惜的打颤的语声,徒劳地责备了他。
8
这天,我和犀吉的龃龉,并没发展到争吵互殴的地步。但在其后的两个月,犀吉就没再在我面前出现。当然,卑弥子、雉子彦、金泰这些在斋木犀吉強烈光束照下的一伙人,一个也没来访过。我的忧郁症很快又复发,而且越来越严重。每⽇里,我骑着自行车,在陌生的街头巷尾,兜游四小时,(这是个多雨的冬末,我经常⾝沾泥⽔,愁眉苦脸,穿行在泥泞的道路上。)回到家中,则锻炼腹肌,做减掉部脂肪的乏味体,到深夜,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我竟像娼妇那样,无止境地发起胖来。有天傍晚,我正在道路上,有群小孩,看到我滚圆肥胖的苍⽩的脸上,呈现出暗灰⾊,叫他们发怵,大伙儿发声喊四散逃跑,还时时回头来顺手拿起石头向我砸来。致使我右眼下的眼袋受了伤,影响视力。或许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体验了。过不久,那烦人的,污浊的狂风劲吹的舂天终于到来。
我开始疑心斋木犀吉莫非要从我的小世界中进行第三次的失踪吗?把我扔在忧郁症和无所作为的泥淖里,犀吉莫非要欣雀跃地出发去哪个充満惊人的冒险之光的遥远地方去啦?兴许还带了他新的情人吧。于是,我常常一再回味自己批评犀吉那种伦理家的话语,感到有些自我厌恶。伦理家式的话语经常是双刃的剑,是向天吐去的唾沫。不受伦理家话语的毒害的也只有那引进从不想把伦理家的话语放上自己嘴巴的无赖汉或低能儿。“你就准备这么样度过这现实生活吗?照那样的做法搞下去,你以为就能永远不感到聇辱吗?”我对犀吉讲了这样盛气凌人的话。(尽管作为可怜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但在孤独的梦境中,重新出现的这种话语,不啻对于肝脏因饮酒过量从而痛楚的我的自⾝,加上一击。这时的我,在睡眠中,常常放声哭泣。奥顿说“任是钢铁英雄汉,夜半也有伤心时。”又说“每到无人处,落泪易,⾼兴难。”我不想去考虑,自己忧郁症的新症状,直接来源于与斋木犀吉的别离。不过,说来难以否定,我的忧郁症,跟和犀吉在一起的快乐相比,现在更加严重而且危险了。我自患忧郁症以来,已不读书不写文章了,然而,现在由于对越来越加深的忧郁症的恐怖心理,反而再次考虑开始工作的事,从事小说以外的文艺类工作。不过,在实际上,什么工作也没有着手进行。在这段时间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倒有二十个小时醒着,一味专心搞体,丰盛的饭食当心着一天要吃八餐。我像肥胖型的力士模样,胖脸的宽度增大了一倍。不管怎样专心搞体,我的部仍然堆着脂肪,走路像狗熊似地一步一步往前蹭。据有名的国美叛逆作家开出的一览表,认为像狗熊那样一步步蹭着行走的人是顺应主义者…
在此情况下,一天,突然间,斋木犀吉来了电话,虽已隔了二月之久,他还像二小时前刚分手那样,谈话方式十分轻快。给人以亲密无间和幼稚天真的印象。那也是犀吉与众不同的一种特殊技能吧。如今想来,对我来说,他中有颗像猪一样怯懦的心,可在表面上,仍能若无其事地施展诈术呢?还是因为是他生来的格使然呢?(倘若真有所谓与生俱来的格,至今还是一个谜。
犀吉谈得⾼兴,用动的语声,说要邀我去吃晚饭。他和卑弥子、金泰、雉子彦、加上他新结识的女友,一起去参加新桥一家四川料理餐厅的晚餐,就在一小时之后。我窝囊得马上手⾜瘫软,丧失掉反抗心。这瞬间,我感到倘若自己今晚上有什么想纳⼊胃里的料理,就非得跑遍全世界去找四川料理不可。我尽管稍稍对那样的自己感到愧羞,嘶哑了语声,可仍然欣欣然接受邀请,并预感到在剃去长了几周的两颊和下颚处胡须时的硬度和⽪肤的痛楚之类。犀吉这时十分从容。当我一允诺,犀吉更加若无其事像唱歌般轻松地说:“说来也可能又要受到你的挖苦,我大致却也如过去对你的回答那样,新的女友也有了,卑弥子和我的夫生活也进行得顺利。如,三个人都能非常谐和地相处。但是,和你预言相反,一旦我和卑弥子离了婚,和女友结了婚之后,这一新的组合,当然也包括卑弥子、又会谐和地相处下去的啊。因此,想请你当个证人。说实话我是喜这一种的形式主义的。”
“一切都说定啦?谁都満意了吗?”
“啊,那当然罗,尤其因为卑弥子就是这一计划最初的发起人么,可不知你可有什么不満意之处?”
“为什么要选我当证人?而且,所谓证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晚上,在我们友人中,可以说是订婚式的晚会,因此需要个证人,除你之外,没人为我们作证人啦!”犀吉就有这样的明显特,他能突然发挥令人依恋的温和格,像撒娇的孩子那样厚起脸⽪说:“而且,我的新朋友非常想见见你,卑弥子也邀你来。总之,我非把新的老婆给你介绍不可呵。你不是也仅仅知道她的名字吗?她叫×××鹰子。”
“啊,知道,知道。”我感到像是无意间上了犀吉的圈套,没奈何随声附和着。
确实,我早知道其人之名。在周刊杂志的照相凹版上就曾见过她的⽟照。她是弱电气机械大制造厂经理之女。三十五岁,十分美貌,是从幼年时起一直在国外受教育的戏剧爱好者。以上这些事,首先一一浮现在我的脑际。
“那么,快来啊,别让我们等着。你不会讨厌四川菜吧?
辛的菜肴可喜?”犀吉一说完,随手挂断了电话。
接着,我匆匆地剃须、着装,一看,在原先约好的时间內,肯定赶不及了。因为从我所住的街镇到市中心,需要一小时,可我光剃须一项就花了三十分钟,尽管这样,从两颊到喉咙,全都剃出了⾎。卑弥子对犀吉的新情人,曾形容过她是有钱的女靠山,可×××鹰子确实也当之无愧。同时,她又是值得犀吉恋的那种类型的女。对此我再次感到有些吃惊。不过,这也是我仅仅据周刊杂志上的报道所得的,不负责任的空想而已。
那天,正是这年里一个郁闷的初舂⽇子,天气还算过得去。到傍晚,从霾的天空,吹来一股带雨(并不特别不快)的暖风。我尽管稍有嫌恶和愧羞,但显然十分喜悦、像喝醉了酒似地看着不整洁的发红的耳朵,勒紧了领带,出发去新桥。好些⽇子没外出了,这时,车辆疲沓,加以病后虚弱,更觉得两眼昏花。
结果,迟了一小时,才赶到新桥的餐馆(那家四川料理店前,有沾満尘埃叫我们思念的大力车和另一辆擦得锃亮威风十⾜的紫葡萄⾊的大型奔驰车并列在一起。我心想,那辆奔驰车,该是犀吉的新情人为他买的车子吧。)犀吉他们的宴会已进行到热闹阶段。除了犀吉的新情人,我的人,全都对我过于发福的⾝段发出了叹息声。我越来越脸红了。犀吉给我介绍他的新情人。×××鹰子比在周刊杂志照相凹版上看到的肥胖得多,浓妆的⽪肤显得老气,比照片格外威严,但因没有令人不快之感显得美貌动人。鹰子的特征,实际上,放在眼前看,头、脸、装束打扮,即便是整个⾝体,真的可说是异常⾼大,丰満,鹰子⾁体上的所有细部,与卑弥子相比约为其二倍半。啂房之类给人以柔软松弛之感,可宽广的部,⾼⾼隆起,像从两腋下扩展到背部,部腹和臋部竟从国中式样的木椅边缘露了出来。尤其显著的是她的鼻子特别大。还有一点,对于这三十岁的富家之女,说来并不显得意外,她虽有些自傲自大,却给人以多少有些忧伤娴静的印象。这些都令人产生好感。据说鹰子对酒精饮料,一滴不沾,可她比犀吉等这些酒徒们任何一个⾎⾊都好,显示出⽑细⾎管及红润的⽪肤。我们相互间红着脸,互换了初见面的寒暄语。“你最近一直保持沉默哩。而且,比起你最初出版的小说集扉页上的照片,胖得很多呵。”鹰子说,是带些威严的耝嗓音,坦⽩说,很有魅力。犀吉真有物⾊好嗓音女子的才能。“胖一点好哩,瘦小了带上眼镜照个相什么的,不是像海马那样一副滑稽相啦?卑弥子以让人一听就知道已经喝醉了那样的腔调向我伸出了援手。我感到又反感又依恋,这才正面对卑弥子瞧了一眼,她看来已经精疲力尽。酒醉和疲劳把她娇小的头部缩小成像个斑鸫头。而且,她那目光灼灼、引人注目的眼睛,如今显得浑沌模糊,没有生气。我部像被勒紧了似的。看上去唯有她,形容憔悴。雉子彦、金泰以及犀吉本人,似乎都比二月前健壮得多。他们一齐穿了做工讲究的新制舂装,看来阔绰得很。他们究竟怎样去依赖鹰子的,明人不必细说。独有卑弥子仍穿着跟我们一起去看金泰比赛时的脏兮兮的服装。我向着卑弥子传去友好的微笑,却不料她报以愤慨似的愁苦脸⾊。我感到狼狈不堪,自己的脸直红到耳边。我知道,卑弥子认为我肥胖得有些过分,丑陋得叫人不忍瞧看。卑弥子时时在极其基本的部分上着实地伤害过我。她像本能地具备刺痛别人毒针的,小⾚魟那样对待我。但是我早已过了因自己外貌丑陋受到指摘,从而,一蹶不振那样的,浪漫蒂克的年龄,而且我的肥胖也早有自知之明了。为此,我并不过于计较,便起首把刚端上桌的菜肴挟进小碟吃了起来。那是油煎的米粉薄饼,先盛在船型的大盆里,再浇上用虾做的粘糊糊的热汤汁的一道菜。侍者以夸张的手法一浇上汤计,⼲巴巴的饼上随即发出吱吱的响声,昅收进红红的汤汁,马上就变软,下沉到汤汁的海洋之中了。我颇欣赏国中菜美名,可因在这次小宴上过于拘礼的缘故吧,连有些印象的菜肴名称也没记得清。当我在吃这道料理时,犀吉忙活着把在我到达前已经上桌的菜,从冷盘起,每一样都为我拨些到小碟里。他还像二年前在银座德国餐厅时那样,热情地介绍菜肴,又为我挑选适合我状态(是指我头脑中的状态呢?还是指过胖的⾁体状态呢?却就不甚分明了)的开胃酒,并没十分考虑,就给我要了冰冷的曼哈顿尾酒。我发现犀吉的热情用到与在我请客时的情况,简直无法相比,令我沮丧。
“那么,先⼲一杯。再谈我们正事吧!在电话里已经大致说过了,可鹰自己特别要跟你谈谈哩。”经过一个段落,犀吉这样说。
所谓鹰大约是斋木犀吉和他一伙人对鹰子的称呼吧。我喝了一杯。在尾酒杯薄而硬坚的边缘上,有霜一样的冰黏附着,杜松香味像海边的臭氧漂着清香味,那是我的生涯中最上等的一杯曼哈顿。
我又像陷在犀吉诈骗术的蜘蛛网里的蛟蜻蛤从漏斗状的洞⽳中飞出的瞬间,又丧失掉战斗力,变得软弱起来,重新被擒了。可孤独的我,还是充分具备蚁狮蛟蜻蛤幼虫那样的多疑制裁的。我喝光了尾酒,侍者随即送来威士忌味浓的姜汁酒,还说尽管含量不多,却是苏格兰头等的威士忌。只有鹰一个人喝⽩开⽔,其余都喝这姜汁酒,犀吉、金泰和雉子彦,兴致⾼唱醉了酒。卑弥子越来越绝望地喝得大醉,一个人闷看头,头颈摇得像钟摆运动,可仍在痛饮。
“那么,鹰,说吧!”犀吉对着在他边上单喝开⽔的、大鼻子情人⾼兴地说。宣布开球。
“我想发起个新的戏剧运动。像在巴黎年轻的尼吉拉、巴达约搞的那样。您知道尼古拉、巴达约吗?”
“不知道。“是让约纳斯柯①最先全面承认的一个天才。约纳斯柯,不用说,您知道的吧?”
①法国剧作家。“若说这又不知道,那是在说谎。”犀吉先发制人。“啊,读过《秃发女歌手》的剧本,”我吃着鲍鱼,边以抱怨的心情作答。对于患忧郁症的我,这样的文学会话,就⾜以引起我胃部的郁闷感觉。倘若再问我莎士比亚可知道。则我会像鲸鱼那样猛地吐出芥末⾊的汤来的吧。
“《秃发女歌手》和《学习》是巴达约在巴黎由希欧特剧场,多年来久演不衰的剧目。我计划在东京造一座像由希欧特那样的小剧场。这是我从十四岁那年起一直梦寐以求的事呵!”
我自然在空想着那野心壑难填的大鼻子少女。卑弥子仍在晃动着脑袋,冷冷发出短笑;显示出她和我同样在注意着。犀吉并没责难卑弥子,只浮现出涩羞的微笑,吃着冷盆里的剩菜。金泰和雉子彦到此已对我们的会话不感趣兴,天真地品味着四川省风味的粥。
“若是你也去一趟巴黎,就自然明⽩那由希欧特剧场之类,是极其狭小破旧肮脏的剧场。只是,尼古拉·巴达约的才能,在那里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发挥呐。要是我,也能在东京买下个这样的剧场就好了。说实话,在新宿有这么个目标,就是新闻电影剧场哩。之后,只须再发掘出像尼古拉·巴达约那样的人才啦!而且,我已发现了斋木狮子吉的儿子了。”
鹰子大胆地劈口说了出来。
卑弥子又像受惊的小鸟般嘿嘿一笑。我看看犀吉。他咽喉处直到脸部全都通红。(不单因为酒醉),此时正在微笑着。而后,突然之间,他从我的目光中看出嘲笑的芽,决心立即把它掐掉。
“因为我本来是演员么!你不是说也看过我邀恋人去乘直升机飞的场景吗。在那部臭气冲天的电影里。另外,鹰要在我们剧场公演的剧目,除翻译约纳期科的剧本,其余全都想以你的原作来填补。所以,你也总不能光看着我在那儿冷笑吧。”他像在威胁我似地说。
这回轮到我吃惊地定睛注视那鹰子啦。可鹰子却満不在乎。
“我要带犀吉去欧洲,让他看看约希欧特剧场。您也有去欧洲旅行的计划吗?要是三个人一起去看看约欧特剧场,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在那瞬间,把对鹰子像富豪之女那样的強迫命令引起的反感且搁过一边去,脑中鲜明地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几星期前一清早挂来的电话。是巴尔⼲半岛上某个小小社会主义家国的公馆使员的电话。说他的家国正想邀请一位⽇本年轻作家前去访问,你是否有意接受这一邀请?是这样不很明确的探询。我也只有含糊作答。就这样,搁过一边。我心想,也许欧洲之行能成为我从深蒂固的忧郁症中脫⾝的一条地下隧道吧?在此之前,关于欧洲之行,我却从未具体地考虑过。
“即使你不为犀吉和我特意写什么剧本,也望你一起去看看约希欧特剧场之类,好对我们的剧场给提些建议,不好吗?”
鹰子对没吭声的我,狡猾地说。
“不,不,鹰不是那样仔细的女子呀!”犀吉在我和鹰子之间揷上话来。“不过,你有了忧郁症,暂时怕不想写小说了吧?另外,恐怕也不宜写了吧?去海外旅行,先写写戏曲,摆脫掉忧郁症,这样的计划,不也很好吗?”非常准确地握住我內心的摇摆心理,犀吉继续说。
“啊,等我静下心来再好好考虑一下这样的计划吧。这次你不是说要当你新结婚的证人,才把我叫来的吗?要办的话,先把这件事儿解决了再说。”我不得不以顶撞的语气,对鹰子和犀吉这样说。如若不然,我感到自己对于犀吉的诈骗术未免过于软弱,事后唯有徒然地愤慨了吧。
“这件事,确实要紧的!而且,那事和这事两者间也有联系啊。你看呢?鹰。”犀吉说。很不像他平素的为人,而对那比他年长的女人似乎过分依赖了。为此,我感到不安,心想犀吉已经醉了,他们新的结婚计划(兴许是平庸的)的说明,可能会让我感到棘手哩。若果如此,他现在马上会突然像个孤独的睡眠病患者,坐在那里,就会⼊睡的吧。到那时,给甩在一边的我们,定然会围着这桌子上的残羹冷菜,度过这次小宴的最后时刻,不知道会有多么乏味沉闷哩。从喝醉酒,独自眠的犀吉⾝上,就会发出像带馊味的瘴气、渗进他周围的一切的吧…
“我急着要和犀吉君结婚,就是为了那剧场的缘故吧!”没醉的鹰子強调说。”只有结完婚,我才有条件自由支配那引进股票和空期存款。用了它,我才能带犀吉君去法国,买剧场,供养剧团人员等等啦。不知你对此,如何顾虑的?犀吉君希望得到你的赞同呢。”
我远望着喝醉了酒越来越颓丧丑陋的卑弥子,希望她抖擞精神来。可她处之泰然,回看了我一眼说:
“赞同?请别那样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因为我自己,就是由那弱电机的股票资助的剧团里的演员啊!”“你也是?”我吃了一惊,反问一句。可随后,马上就后悔了。在那新宿的亚由希欧特剧场,卑弥子即使不属于主角一类,也确实是位有魅力的个演员吧。
“我也是!”卑弥子并没特别生气似地坦⽩说,于是“我也是罗!”
“我也是么!”
雉子彦和金泰两个⾼声地回答我。
“真的,没想到从头到脚闪耀着如此卓越才华标志的年轻人,结成一个团体,出现在我的面前。”并不特别昂奋,清醒的×××鹰子说。
“她为了发起我內部的所谓细胞中的演戏遗传基因,特意制作了我⽗亲的铜像,放在我的屋里罗!当然,用粘土制作模型,这是我雕刻方面的才能。”犀吉说。他对我亲口提到他⽗亲斋木狮子吉,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么,没有反对抗我的理由罗。”
“当然,没什么反对你的理由啦”
“若没有反对的理由,”鹰子以在醉汉中唯一不沾酒的常人的清醒口吻,満怀热情地(×××鹰子从大鼻子的少女时代起,就把她的梦想寄托在和斋木狮子吉,这个戏剧界前辈有才⼲的儿子一起进行新剧运动上面,因而特别是露出她的热情。)对我说。
“就请你担任我们今晚上合同的见证人吧。”
“什么合同”卑弥子打了个嗝,有气无力地嘲弄了一下。“还有,在我们的结婚仪式上,想请你以犀吉一方的护从⾝份出席,还想请你为我们的剧场出力相助呐。我想那个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是吗?”
“啊,没有反对的理由。”犀吉说。
“还想邀你同我们一起去欧洲旅行,由我们招待,因为我很想请你看一看希欧特剧场和尼古拉、巴达约呢?”
“不,那就不必了。倘若去欧洲,由我自己负担费用好了,”
我忙不迭打断了她的话头。
“就是说,只有你才不想吃别人家的⾁哩。”卑弥子依旧在打着嗝儿,奚落我说。
“想在我们的剧场,以犀吉为主角,上演你最初的戏曲呐。”鹰子毫不理会卑弥子的醉态,更加冷静地,犹如做梦般地说。
酣醉程度不亚于卑弥子的我,竟完全同意了鹰子的建议。一转念,自己也不得不惊诧感到惭愧。原因是鹰子连一毫升的酒也没喝,而我,则毫不客气地把那请客酒苏格兰威士忌⼲了不少杯,从而直接导致了这样的后果。在我那酒酣耳热时昏沉的脑海中,频频出现一篇小说中的一节內容。那是英国的小说呢?还是法国的小说,却也不甚分明。其中有个词是Sober或是Sober,总之,不是英语就是法语,意为“清醒”(即没喝醉时的样子)的形容同。有位年轻⺟亲,她老头儿爱喝酒,故她对自己的孩子这样说,今后要用Sober的眼光看待人生道路上的事物。总之,以Sober的感觉处理人生的人,有时的确容易击败酗酒的醉汉的。就像现在,鹰子不是把我们大伙儿就这样轻轻易易任意布摆了吗!这样,在我酒醉昏愦的脑袋中,自怨自艾地发起了牢。
斋木犀吉几乎要沉睡了。卑弥子唤来⾼个子侍者,像是有什么不便转达的事,却硬要他去转达似的。金泰和雉子彦兴致越来越⾼,脸红得像西红柿,在快地谈。谈內容像是围绕金泰新的比赛似的。对于金泰,已全无那次在比赛场休息室里跟恐怖作斗争的惊人的紧张之感了。有时看来只像个是肌⾁发达的⽩痴。至于雉子彦,由于饭酒醉,每一微笑,⽩⾊的眼尿样的泪⽔便流満⾎红的脸颊。越来越精神涣散。想来我也醉得不像样子了吧。唯有鹰子没喝酒,威风十⾜,大⾼鼻子翘得像海军大将的帽檐…
这使我想起法国表现派画家以战争为主题的大幅丑陋的绘画来。在场战上,一些猛禽把遍地横卧的尸体踩得七八糟,傲然屹立,睥睨四周。醉之后的我们,就如那些尸体,而鹰子则如践踏着我们的猛禽。我反复思考这样毫不沾边的事儿,一面仍然喝着刚送上桌的酒。
一会儿,突然间,卑弥子大声喊叫起来。
“我想对亨利·米勒①…”
①亨利·米勒国美作家Henryller。“亨利·米勒我在纽约机场曾经见到过他哩。”鹰子给人以像有的鸟那种印象,冷冷地说。“那不是什么稀罕事。”卑弥子依旧有气无力地在抗争。“那不是什么稀罕事。”正要⼊睡的犀吉在睡眠深处的边缘上拼命挣扎着保持平衡,说了这一句。这大约是他这一晚唯一一句支持卑弥子的话。
“当然,不稀罕。不过,有时说说寻常事也无妨,特别在此刻。”鹰子说。
“只有要紧的事,才值得经常说!”卑弥子在说教了。
×××鹰子沉默了数秒,击退了那娇小的女醉鬼。接着⾼声说:
“那么,散了吧,今晚上,谢谢大家啦。”
这一声庒倒全场的客套话,使犀吉等一伙人立刻恢复了原气。
四川菜肴的帐单,只须鹰子签个字就完事。瞅着鹰子签名之手的犀吉,因酒醉披上了厚厚的大⾐,他的脸上,一刹那,羡之情,犹如点燃了一盏远方的灯。对我来说,再次意识到犀吉对豪华生活的渴慕,这种癖好似乎是他天生的格。对此,我感到说不出的聇辱,我的目光从鹰子和犀吉那里移开。
出了餐厅,我们只得分手,过去,在还没鹰子出场那会儿,我和犀吉的宴会,经常是没完没了地继续,一直闹得大醉发疯不可开而后已。那深葡萄酒⾊的奔驰车现在还是鹰子所有。理所当然,犀吉和鹰子并着肩走向奔驰车。卑弥子则独自走向我们的大力车。三个人在各自的车前,停下脚步,相互对看了一眼。犀吉、鹰子和卑弥子还在远望着在餐厅仿国中式的拱廊下,由红、蓝两⾊的灯泡,把头发和脸颊像妖精般染成多层到处转悠的我、雉子彦和金泰。在此场合,总能不失常态的金泰,极其谨慎地显露出得胜后的拳击家的风姿。
“这样吧,明天一早,我要参加训练的,再见了!”他带着几分过分快活的语调喊叫着。而后,再次挥动着相互紧握的两腕,向地铁车站方向走去。
最可怜的是雉子彦。他向犀吉他们的奔驰移动了二三步。但是,犀吉和鹰子都对他表示出十分冷淡的神情。雉子彦对此非常敏感,多少带点女格的自卑心理。于是雉子彦慢慢把转向卑弥子,带着面首似的庸俗媚态小心翼翼地低声说。
“卑弥子,一起走好吗?”
“不行啊。我今晚打算跟患忧郁症的作家谈论亨利·米勒呢。”卑弥子十分冷淡地说。
“啊,好吧,好吧,我是个孤单的人呵。”雉子彦以可怜的声调说,我真怀疑他是否在啜泣。
“说那样的话,就是你的格不好啦。雉子彦,你的摩托车不是放在店里吗?带你搭趁到那边去吧。”鹰子说。
我受到极难受的打击。雉子彦确已置⾝于鹰子的势力范围之內。看来鹰子定然具备在自己的⾝边形成一个沙龙式的磁场的能力。而如今的沙龙女王,跟犀吉结了婚,似乎打算使他的前及友人们一概(包括我自⾝!)心甘情愿也置⾝于她自己的大巨的翅膀下面。我无意间以责备的目光,凝视着犀吉。他早已坐在驾驶席鹰子的侧边。并为雉子彦打开了后座车门。接着,他忽而微笑着回看了我一眼,踌躇満志地摇了头摇。奔驰一启动,我和卑弥子两个人,现已被甩在寒碜的大力车旁。我就犀吉头摇的用意思考起来。答案无须明说,他此刻作为卑弥子伤心剧的见证人,巧妙的利用了我,因而得到満⾜,当然可以心情畅快地进⼊他和鹰子的新的领域中去。
“喂,别发呆,上车怎么样?爱闻那奔驰的废气吗!”卑弥子急躁地喊呼。“我无暇生她的气,只能精疲力尽慢条斯理地在卑弥子⾝旁落坐。卑弥子本不顾什么通规则,极其莽撞地拐了个U字弯,在奔驰的相反方向上驾驶着大力车,绝尘而去。我虽没抱什么特别的希望,可仍然留着心回头看一下后车座,找一找是否有啤酒罐之类滚落在座位下。
“若是威士忌,倒有一瓶苏格兰,装在我的⾐袋里呐。”卑弥子像是喝醉酒似地很快了解到我的意图,这么说“反正是那位女财主付的帐,我让那侍者送了一瓶来的嘛!”
我以伤感的心情想到无论谁现都已受到了鹰子沙龙教育的感化了,甚至卑弥子也不例外。即使如此,我仍然弯屈⾝在卑弥子的裙子旁从像狗似地蹲着的大手提⽪包里掏出一个黑⽩两⾊的瓶子,打开用铁丝缚紧的瓶塞,就着瓶子喝了一口。卑弥子伸出一只手,也照样喝了一口。这就是落漠淘气的我们两个人的喝酒方式。这一晚,卑弥子要说是驾驶,则显然醉过了头。但她仍在继续喝酒。我乘在她驾驶的汽车上,却没去阻止她从瓶里直接喝威士忌,这仅是因为自己喝酒醉⿇痹了,因而毫无危险感觉呢?还是我和卑弥子已都陷⼊了耝野的破罐子破摔的感情之中去了呢?即便如此,那时面团团的我,不论被哪样酒鬼的运动赛车邀上车去,看来都不会拒绝的吧。由于此,我和卑弥子以犹如乘坐旋转木马的孩子似的安谧神情,听任那大力车在深夜的道路上狂奔疾驰。
“那么,你们正式结婚过吗?”我问了这么句傻话。“正式?你不常见到我们这样正正式式的夫吧?”卑弥子愤愤然喊叫一声,可仍然颓然无力。
“哦,明⽩了,是合法的夫呐。这回又合法地正式离婚啦?我想犀吉要是挂上了重婚罪!可就糟了。”我越说越愚蠢了。
“重婚罪?什么?在这二十世纪的后半期?”
“这个,还是有的吧。”
“别说傻话吧。”卑弥子说。
我怃然地喝了口威士忌。那已像⽔一样对我的喉咙没一点刺。我只在默祷上苍,别让那卑弥子怀了孕。
“亨利·米勒呢,在手提包里,还给你吧。”车子开了一会儿,卑弥子这样说。
我再次把头伸到卑弥子的膝盖边,收回那本被化妆⽔以及其他来历不明的东西沾污得像沟鼠似的亨利·米勒。在取回借给女友的书的一瞬间,我怒得几乎要引发羊痫疯。在这时,恨不得汪、汪地吠叫着,把卑弥子用力踏在速加器上的脚,咬上一口。
可卑弥子对我那时心中的动向,全然不在乎。
“记得亨利·米勒读到的《之国》吗?我么,就认为跟犀吉住过这之国呐。犀吉被斋木狮子吉演戏天才的亡灵指引着,在没遇见那女财主之前,就是那样的呵。当我也在幸福的时候,并没读过亨利·米勒,不过,昨天读了这本书,啊,这才明⽩了。那时,犀吉常对我说,这一类话。《而且,现在我又在这里了,划着小小的独木舟,顺流而下。你想要什么,什么都奉献给你——免费。这里是之国。》这样我通过亨利·米勒,说出了对犀吉的思念,原因就在这儿唷。”
她以像跟犀吉离婚了百年之久,述说多年前往事的口吻,这样地回忆前情。我像愚蠢的孩子样,轻易地忍下了书被弄脏的怨气。
“可亨利·米勒还说过其他不少事儿。我仿佛感到就在描写我自己哩,不知在哪一页?待会儿你查一下原话,大约是这么说的呐“这女子是为享受合而生的女子之一,对人生既没目标,也没野心,不嫉妒,不发牢,格开朗,因而智力出众。”不是吗?你不认为就是在说我吗?你看到过我和犀吉在黎明时非常⾼明地享受合乐趣的情景吧?我有自信,曾在犀吉的王国里呆过的呵!”
说完话,卑弥子忽而啜泣起来,两手离开方向盘,用双拳去试泪⽔,可一面仍用脚踏住速加器。
仅此一瞬间,我品尝到生命的危险了。而且,这危险感觉猛地冲击着我。我顺口这样叫嚷。
“倘若你还想再婚,跟我结婚不好吗?”
仓卒之间,提出了这样诚恳的要求,连我自己的耳朵也再次发起抖来。
卑弥子像没听见似的暂且沉默着。接着像个望不得満⾜的女大生学,旁若无人地作着丑想相,大笑起来。我不快地沉默不语,至于我的求婚动仪被一脚赐开,倒也不在话下,因为我早有朋友妹妹那个未婚这一事实的存在,而且我又无意急着结婚。再说,要结婚,我至少非消瘦十公斤不可。只是,在此场合开口大笑的卑弥子如少女般的狂疯相,和她平⽇的英雄气概很不相称,未免遗憾。我们沉默着让大力车向前疾驰,不久进⼊横滨。
突然,大力车发出剧烈的刹车声(我还以为是车⾝裂成两半呢),停了车。我把沾污的亨利·米勒紧抱在间,头部撞上了挡风玻璃。
“怎么的啦?”我好容易坐正了⾝子,随后呻昑着说。“不过随便找个地方,停车啦。”卑弥子自己也着耝气恨恨地回答。
“我倒像觉得你看到了什么鬼影子,才刹车的呐。”“或是看到了我生的十个婴儿在车前爬行吗?嘿嘿嘿。”卑弥子装作魔女样这么说。
“我可没有那么认为呵。”
“你,在这里下车不?”卑弥子说。
“哦,行啊。正巧我困倦极了。”我在海港这边。找个廉价旅馆觉睡去!”
“这车,暂时借用一下行吗?”卑弥子意外恭敬地说。“犀吉君不会再坐这辆车啦。”
“哦,可以,借给你用。反正我不会开车。”
“那么,再见了。”
“再见。”
“再婚的事,多承你关心,谢谢。”
“这没有什么。”我对像活海绵那样,被伤感心情的⽔浸透的卑弥子不再多说。
我们车背后的其他车辆行列在小题大做地发牢抱怨。我下了车。那是邻近市內电车的专用地区,透过红⾊玻璃,像红⾊针似的一束束灯光下,车里的卑弥子看来异常严肃。她那像老鼠一样小小的尖脑袋,跟印第安人一样的红黑⾊,不合季节的汗珠像兽脂似地粘附在她凹陷的眼眶边。她似乎一下露出像乞丐那样的眼⾊。另外,踏出车门外,才知她⾝上有股什么刺鼻的气味。
兴许定然是好多天没澡洗了。背后的喇叭声和叫喊声又在威协着我们。我只得用力关上车门。那时,从卑弥子的整个脸上,像被揍拳击家的脸上那样,飘落下雾一般的汗粒。大力车像以运动的赛车那样的初速度,向前开行,从跟随其后的别人车上,各种各样的叫骂声,全都向专用地区微红的灯光下的我。
在道路对面的远处,鹰子⽗亲的公司弱电机制造厂的令人震慑的广告塔,如城堡样巍然耸立。据我所知,卑弥子发现了那广告塔,也曾把车煞住似的。若如此,则那个如今形单影只,驾着大力车狂奔疾驰的卑弥子,难道是驱动着那辆半新旧的汽车,敢于面对那光耀夺目的广告塔——二十世纪的风车(这无疑是由经济增长率啦,消费⾼嘲啦之类如梦幻般然而气焰万丈的淘金热在狂疯地开⾜马力使之旋转的)进行挑战的一个歇斯底里而有伤感癖的叛逆吗?这倒是一种可笑而又可悲的新闻啦。事实是,作者对她确实放心不下,那天也曾顶着带有海洋气息的深夜的风,花了好长时间,一直跑到广告塔下面,实地查看过。不用说,大力车,连同车內的卑弥子,在这儿出车祸,机毁人亡之类的事,确实没有发生。说到底,最最伤感的依旧是我这个患忧郁症的青年作家。可我,对这次徒劳的长距离步行,至今无怨无悔。原因是,就在那个深夜,卑弥子确实没有再一次驱动大力车,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作者心中时时生疑,既然卑弥子深夜醉后驾车,并没在广告塔下撞车丧生,不是还可以敷演出一段戏剧的情节来吗?这却不合作者心意。原因是,卑弥子虽只是个心浮气躁,刚愎自用,有时还呈现出伤感癖的小女子,可她是个在娇小的外形中,不时流露出刚強格的女。她虽也有些随俗之处,可却微不⾜道。她对我的臆测,是决然不会赞同的。而且她又不为×××鹰子所豢养。
自从卑弥子在我们中间忽而消声匿迹之后,犀吉我,还有鹰子,不用说,都曾竭力没法四处寻找。其中尤以鹰子最为热心。一是因为她从此少了一位新戏剧运动最佳的女演员人才,二是她唯恐犀吉会去哪个隐蔽的场所和卑弥子暗中幽会。犀吉屡屡当着鹰子的面,无限深情地怀念起卑弥子的的能力。这个而立之年的女子,尽管作为她对其艺术运动员感的推动力,使带有严重偏执狂的质,可结果,只因她和比她年轻的夫君,仅能进行不甚完満的涉,致使她每每绝望得心碎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