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者引导我们
死者引导我们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来,寻求着一种热切的“期待”的感觉,摸索着噩梦残破的意识。一如咽下一口要以烧着你五脏六腑的威士忌,这种“期待”的感觉热辣辣的。我心中忐忑,摸索着,企望它能切实重返体內。然而这种摸索却永远都是徒劳枉然。手指已没了气力,我只好将它们并拢起来。分明觉出自己全⾝的骨⾁都已分离。着光亮,我的意识畏葸不前,这种感觉也正转化成一种钝痛。对于这样的一个⾁体,尽管它沉重、零落、全⾝各处都在隐隐作痛,但出于达观和无奈,我却重又接受了它。我全然无意去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候所采取的势姿,只是蜷曲着⾝体睡着的。
每次醒来,都要去搜寻这业已失去了的、热切的“期待”的感觉。它不是什么失落的感觉,它本⾝便是一个实体,且质积极。我知道它无法寻觅得见了,便试图导自己重回再度睡眠的斜坡。睡吧、睡吧,世界不复存在。然而今天早晨,却有一种异常的巨毒渗进我的全⾝,疼痛难受,妨碍我重返睡眠。一种恐惧正噴涌出。至少还要有一个小时,太才会升起来。在此之前,我无从把握今天会是个怎样的⽇子。我浑然无知地躺卧在黑暗当中,恍若一个胎儿。以往的这种时候,恶习便来得方便了。然而现在,我已时年二十又七,既成家室,甚至还有个住进保育院的孩子,只要一想到自己还要手,便会生出羞聇之心,转瞬间将望的胚芽捻得粉碎。睡吧、睡吧,睡不着就模仿一下睡的人也好!不想,昨天民工们为安装污⽔净化槽而挖掘的长方体洞⽳却在黑暗中变得清晰可见起来。荒芜凄苦的毒素在隐痛的体內繁殖开来,筒装果冻一般,似要从耳眼鼻口、从舡门尿道缓缓溢出。
我依旧模仿着睡的人,站起⾝,在黑暗中踽踽前行。我闭着眼,任⾝体各处撞在门上墙上家具上,发出谵语般痛苦的呻昑。说是闭着眼,可实际上,我的右眼,它即便在大⽩天睁得大大的,也是什么都看不见。致使我右眼至此的结,我几时才能搞得清!那完全是一次事故,可憎可厌而又毫无意义。一⽇,早晨,我走在街上,一群陷⼊惊惧和愤怒恐慌的小生学投来石块儿,正打中我的一只眼睛,我摔倒在地。对于这次事故,我一直也没摸着头脑。我的右眼从眼⽩到眼仁横向撕裂,丧失了视力。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仍未理解这次事故的真正含义,而且还有一种惧怕对此有所理解的心理。如果你用手捂住右眼走路,你肯定会碰上埋伏在右前方的许多东西。你会突然撞上它们。你会一次又一次地碰着头、磕着脸。于是,我的头和右半边脸便是这样新伤不断,使我丑陋难看。记得早在我眼睛受伤之前,⺟亲曾经拿我与也许会出落得很英俊的弟弟相比较,预测过我成年后的容貌。⺟亲的话我倒是时常记得起,但我也渐渐明了了自己的丑陋特。那只失明的眼睛不过是⽇⽇更新着丑陋、时时強调着丑陋罢了。与生俱来的丑陋意躲进背处沉默起来,可这只盲眼,却总要将它生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之下。但是我却给了这只面对黑暗的眼睛一个任务。它虽然已丧失了机能,可我却把它比作面向头盖骨里侧的黑暗而开启的眼睛。我的这只眼睛时时注视着鲜⾎郁积、⾼出体温的黑暗。我雇佣了一个哨兵,让他伺视我心中的夜下森林,于是我也承受起了反观自己內心的训练。
穿过餐厅,摸索着打房开门,我这才睁开眼睛。这深秋时节的拂晓,到处是一片漆黑,只有在大气层⾼处,才现出些许微⽩。一条通体黝黑的狗跑跳着要扑奔过来。但它立即领会了我的拒绝,默不作声地紧缩了⾝子,把它那菇蘑似的小鼻子头儿从黑暗中起,朝向我。我把它抱在⾝侧,慢慢往前走。那狗⾝上散出臊臭气。它一动不动地叫我抱着,呼昅急促,弄得我腋下有些发热。这狗别是染上了热病吧。我⾚裸的⾜尖触到了木框上。我暂且放下那狗,摸索着确认一下梯子的位置,再朝在黑暗中放下它的地方一抱,发现它还呆在那儿。我不能不微微笑了笑,可这微笑却不能持久。它一准是生病了。我吃力地下了梯子。坑底到处是深及脚踝的积⽔,⽔不很多,像绞⾁时流出的汁。一庇股坐到地上去,便觉得⽔通过睡和內⾐弄脏了臋部,并且我还发现自己对此竟是顺从接受,仿佛它无法抗拒。然而那狗却自然会抗拒这⽔污。它不做一声,好似能够讲话却又故作沉默一般,在我膝上找着平衡,将颤抖发热的⾝体贴近我的前。为了保持平衡,它把带钩的爪子抓进我膝上的肌⾁,而我,觉得自己对这种痛苦也依旧无法抗拒,于是五分钟之后,便不再介意了。地下的污⽔弄脏了庇股,渗进丸与腿大之间,然而这也无所谓了。我可以感觉到,我这172厘米⾼、70公斤重的⾁体,与昨天民工们从这里挖走并远远地丢到河里的泥土总量大致相当。我的⾁体同化成泥土。只剩下那狗的热度和如同两只腔肠类动物內侧一样的鼻孔,只有它们,是我的⾁体以及⾝边的土壤、的空气这个整体中一息尚存的东西。鼻孔变得惊人地敏感,贪婪地嗅着坑底贫乏的气味,如同嗅着什么极其丰饶的东西。想必它的机能已开发到了极限,因而它非但不能一一辨别收集到的无数种气味,而且,在我几乎失去知觉、将后脑(我感觉是直接将后脑的头盖骨)撞在坑壁上之后,它也只能昅⼊那各种气味和微量氧气。那荒芜凄苦的毒素仍滞留在我体內,却已全然没有向外渗出的迹象。热辣辣的“期待”的感觉还没有回转来,但恐惧却已消除。我对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眼下,对具有⾁体的自⾝也是如此。唯一让人颇感遗憾的是,任何东西的眼睛都不去看全然无谓的自⾝。那条狗?狗有什么眼睛。満不在乎的我,也没什么眼睛。自从下了梯子,我就又一直闭着眼睛。
我静观起我那友人来,我参加了他的火葬仪式。这个夏末,我的友人用朱红⾊涂料涂了一头一脸,全⾝⾚裸,舡门揷上⻩瓜,自缢⾝亡了。他的子参加一处持续到深夜的聚会,当她病兔一样疲弱地回到家里时,发现了她丈夫那怪异的尸体。友人为什么没和子同去参加聚会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让子一个人去参加聚会,自己则留在书斋里搞他的翻译(他和我在合作翻译)。这已是司空见惯,没人会觉得奇怪。
友人的子从尸体前两米处径直跑回到聚会上,她惊慌失措,⽑发倒竖,抡双臂,喊无声,拖着双稚气的绿鞋子,在月冷人稀的夜半,踏着自己的⾝影一路狂奔,活像倒转的胶卷。向察警报了案以后,她便开始静静地啜泣,直到她娘家来人接她。警方调查结束后,是我和友人刚毅的祖⺟,为我那涂红了头脸、一丝挂不、腿大上沾満一生最后的精、确已无可救药的友人料理了后事。死者的⺟亲几成痴呆,帮不上半点忙。只是在我们要洗掉死者的装扮时,才突然回过神来,予以反对。我和老妇们谢绝所有前来吊唁的客人,只有我们三个人为死者守了夜。他具有个的众多细胞,正不断被隐蔽而迅速地破坏着。那些变得稀奇古怪、粘稠酸甜的蔷薇⾊细胞,被⼲涸的⽪肤拦河坝一般截住了去路。头呈红⾊的友人的⾁体躺倒在简易行军上,傲慢地腐烂着。友人这一生仿佛是在奋力穿越一条狭窄的暗渠,就要从另一端钻出来的时候却突然死去。眼下,他的⾁体比他这二十七年生涯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具实在感,紧张且又危险。⽪肤的河堤被迫决口。发酵的细胞群酿酒般酿造着⾁体自⾝的死亡,实真而具体。活着的人们则必须将其饮下。友人的⾁体和有股百合味的腐蚀菌一同刻下的时间,惑着我。友人的尸体在其存在的整个期间进行了仅只一次的飞行,在守望这种进行飞行的纯粹的时间圈时,我不得不承认另一种时间的脆弱,它柔和温暖得像幼儿的头顶,并且可以反复。
我无法不嫉妒。我也将不久于人世,最终闭上双眼,可我的⾁体在体验败腐之时,却不会有友人的眼睛去关注它、了解它了。
“他从疗养院回来那会儿,我应该劝他再回去就好了。”
“这话说哪儿去了。这孩子再也不能上那儿去了。”友人的祖⺟答道。“这孩子在疗养院表现不错,还受其他精神病患者尊敬的。所以也就不能再在那儿呆下去了。快把这茬儿忘了吧,你可不能这么怪罪自己。要是回去了,是能治好,可这孩子从那儿出来,过上了自由的生活,还真不错!要是在那儿杀自,怕是不能染红脸光着⾝子上吊什么的吧?敬重他的那些精神病人会拦着他的。”
“你能这么坚強,我也就放心了。”
“谁都有一死。大多数人在百年以后,都没有人会探讨他们的死法。能造一个自己最満意的死法去死,是再好不过了。”友人的⺟亲坐在脚,不停地挲摩着死者的腿和脚。她像只受了惊吓的⻳,脖子深缩进肩头,不理会我们的对话。她那扁平的小脸,酷似她惨死的儿子,表情如同融化的饴糖般松弛无力。我感到我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写实地表现彻底绝望的面孔。
“像个猿田彦。”友人的祖⺟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猿田彦,用词真滑稽。我似要被它唤起一些不很明确的意识。但是我脑髓的脂肪质已经因疲劳而变成了⾁冻,尽管稍有震动,可这震动却不⾜以理清这团⿇。我无益地摇头摇,猿田彦这个词像秤砣一样,带着封条坠⼊我记忆的深处去了。
现在,我抱着那条狗坐在稍有积⽔的坑底,猿田彦这个词又浮现在脑海之中了,犹如令人怀念的记忆矿脉的鲜明露头。那⽇以来一直冻结着的有关这个词的脑髓脂肪质的⾁冻也已融化。猿田彦,猿田彦殿下在天界岔口战下凡诸神。猿女氏之祖作为闯⼊方的代表与猿田彦进行外谈判,纠集新世界的鱼类原住民,试图确立统治权,并将默默抵抗的海参的嘴巴用刀子豁开,说是此口无言语之能。我们那涂红了头脸、心地善良的二十世纪猿田彦,毋宁说是被豁开了嘴巴的海参的同类更合适。如此一想,便不觉泪如泉涌。泪⽔从脸颊滚到边,又滴落在狗背上。
在去世一年前,友人中断了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留生学活,一回国,便住进了治疗轻度精神异常的疗养院。至于疗养院之所在,以及友人在那里的生活状况,我们只能从友人的自述中略知一二,其他的便无从知晓了。他的子、⺟亲、祖⺟也从未实地查访过那个据说位于湘南地区的疗养院——友人不准他⾝边的任何人去那里探访。现在看来,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疗养院,怕也未可知。
即便如此,我们不妨暂且相信友人的话:那疗养院叫做微笑训练中心,也被称作“微笑练兵场”被收容进去的人每餐都要服用大量镇静剂,于是,他们不论⽩天黑夜,就都能笑容可掬、心平气和地过⽇子。据说那是一幢海滨别墅式平房建筑,这种建筑在湘南地区比比皆是。一间⽇光室占了建筑物的一半。草坪上设了很多秋千,⽩天,大多数患者便坐在秋千上聊天。被收容进去的患者严格说来不能称之为患者,而应该是所谓长期滞留的旅客。这些旅客服用了镇静剂以后,便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驯顺的家畜一样的生物,互相间流着温和的微笑,在⽇光室里、在草坪上渡过时光。外出是自由的,没有谁会觉得自己是在监噤当中,于是也便无人出逃。
住进微笑训练中心后的第一周,友人回来取新书和换洗⾐物时,就说似乎比任何一个先于他住院且已经能很好微笑的患者更迅速更愉快地适应那怪地方了。然而,三周以后,再次返回东京的友人虽也依旧微笑着,却隐隐现出些忧伤的样子。他向他子和我告⽩说,为他们这些患者分发镇静剂和食物的看护人员是个耝野男子,尽管患者们服镇静剂服得好像连气都不会生了,已全然没了抵抗能力,可那人却还是常常撒野、动辄施暴,诸如突如其来毫无动机地在你与他擦肩而过时猛击你部腹之类。我曾建议友人向中心负责人提出议抗,可他却说:要是那样的话,院长准会以为我们不是吃了撑的胡说八道,就是得了害迫妄想症,再不就是两样都占了,因为像我们这么无聊的人至少湘南海岸一带是不会再有了,而且我们也多少都有点不正常嘛。镇静剂弄得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地生气了。
然而,时隔仅仅两三天,友人便开始拒服分给他的镇静剂了,那是应该在早饭时服用的。⽩天和晚上的份儿也都让他倒进了冲⽔厕所。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真的生气了,就伏击了耝暴的看护,结果,他自己伤得不轻,看护也给他弄了个半死。友人虽然因此而赢得了那些温和微笑着的病友们深深的尊敬,但是和院长谈过话以后,他却不得不走人了。离开微笑训练中心的时候,那些一如既往傻笑友善的精神病患者们前来相送,友人向他们挥手告别,心中生起有生以来头一次的深切的悲哀。
“亨利·米勒这么说过,我体会了和他的悲哀同样的悲哀。其实,在那以前我还怀疑过米勒这句话的实真呢。——我也想一起笑笑,却笑不出来。我很悲哀,我一生中从没这么悲哀过——,这可不是单纯的语言表达的问题。对了,还有一句,也是米勒的话,打那以后一直抓住我不放——什么都一样,还不是想让自己快活起来——!”
在微笑训练中心呆过一段时间之后,米勒的话就一直着友人,直到他染红脑袋⾚裸着缢死。——什么都一样,还不是想让自己快活起来!——友人绝对快活地、也过早地渡过了他短暂的晚年。他陷⼊的偏,甚至钻进那种不正常的奋兴中难以自拔,在火葬了友人之后,我疲劳困顿地回到家里,和子谈起来,才使这段往事重被我想起。子一边等我回来,一边拿着威士忌自斟自饮。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子醉酒。
我一回到家,就直奔子和儿子的房间。当时儿子还住在家里。时近⻩昏,孩子躺在上,用空洞无神的茶⾊眼睛镇定自若地(如果植物有眼睛,那便是植物回视偷看它的东西时那种镇定自若)仰视着我。子不在孩子⾝旁。我是由书库的一个暗角里发现她的。她坐静在那儿,一声不响,烂醉如泥。子坐在放置于书架间的梯凳上找着平衡的样子很滑稽,仿佛小鸟落在摇曳的枝头。找到她的时候,困惑之余,我更感到了自己的羞聇。她是拿出我蔵在脚凳侧面空档里的威士忌酒瓶后,就那么坐在上面,对着瓶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慢慢醉起来的。子鼻子、上油津津的,微微有些出汗,机械娃娃一般仰着脸朝向我,却站不起⾝来。眼睛李子似地又红又热,可透过⾐服可以看见她颈上肩上都起了⽪疙瘩。她整个⾝体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一条肠胃异常的狗,吃一通青草,又开始反胃呕吐。
“你该不是病了罢。”我戏谑道。
“我可没病。”子敏感地觉察到我的困惑,答话的语气中明显带有讥讽的味道。
——“那就是你真的喝醉了。”
我向子俯下⾝子,她正疑惑地看着我,我看见粘在她边的汗珠随着上的起伏滚落到旁边。面扑来她那因酒精而变得嘲肮脏的叹息。一种我从死去的友人⾝旁带回来的生者的疲惫重新染黑了我⾝体的各个角落,弄得我只是想哭。
“你彻底醉了。”
“没醉那么厉害。出汗了,那是吓的。”
“怕什么呀?你是担心孩子的将来?”
“我怕有人染红了脑袋光着⾝子杀自。”我只向子说了这些,⻩瓜的事儿让我删了。
“恐怕这还不是你最怕的吧。”
“没准儿你也会染红了脑袋一丝挂不地杀自的,所以我才怕嘛。”子说着,垂下头,⾚棵裸地显露出怯意。
刹时间,我颤抖着从子焦茶⾊的发间,看见死去了的自己的模型。甚至可以看见死去的所藌三郞那朱红⾊的头,没溶好的⽔彩颜料粉粒粘在耳垂后,形同⾎滴。我的尸体也和友人的一样,来不及涂完双耳,这表明,在想出这种怪异的方式杀自之后,缺乏⾜够的实施时间。
“我可不会杀自。我没有理由杀自。”
“那人是⾊情受狂?”
“是他死后第二天就跟我打听!打听这⼲吗!是好奇?”
“要是,”子从我嘶哑的声音里听出了只是我本人并不十分明了的愤怒的征兆,显得有些悲痛绝。“要是那人真是态变,我不就不用担心你了么。”
子像是要求谅解一般,再次仰起⾝子,盯视着我。那⾎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直截了当、充満绝望的疲惫,吓了我一跳。可是子立刻闭上眼睛,抄起威士忌酒瓶,又灌了一口。她圆鼓鼓的上眼⽪有些发黑,像是弄脏了的手指肚。子一声接一声地咳,流出了泪,混和着唾的威士忌也从边溢了出来。我本该心一下滴在子那件刚买来的灰⽩⾊的柞丝⾐服上的污痕,可我却从子瘦如猿爪、青筋暴露的手里夺过酒瓶,无聊之至地自己也灌了一口。
友人确实曾经在的偏中途、也就是说在偏的斜坡的某一处,半快乐半忧郁地讲过,他有⾊情受的体验。这种偏,既非谁都有可能偶然体验到的那种浅度偏,亦非绝不可与人明言的那种深度偏,而是虽尚属暧昧但当事人却很明了的一种偏。友人去过那些凶暴狂疯、能満⾜⾊情受狂们的女人的秘密居所。头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可三周以后当他第二次去那儿的时候,一个肥硕的蠢女人记住了友人的嗜好,教训道:没我你是不行的。还把一捆儿⿇绳扑地一下扔到了裸⾝俯卧的友人耳旁。这时他才明⽩过来,那蠢钝肥胖的女人真正作为一个确切的存在,进⼊了自己的世界。
“我体会到这样一种心情,仿佛自己的⾁体四分五裂,每个角落都绵软无力,就像一小截儿毫无知觉的腊肠。而我的精神却完全脫离了⾁体,浮游在辽远的⾼处。”
友人这么说着,还莫名其妙地浮起病弱般无力的笑容,盯着我。我又喝了口威士忌,和子一样咳个不止,让微温的威士忌透过衬⾐传到部部腹的⽪肤上去。我心里涌起一股向子撒撒野的冲动。这时她正闭着眼睛,把那发黑的像蛾子翅膀的伪装似的上眼⽪伸给另一双眼睛看。
“即便他是⾊情受狂,也不见得你就可以不用怕了呀。就凭那点儿理由,就把他和我严格分开,断言我决不会染红脑袋⾚⾝裸体地杀自,这还不够充分。因为的偏终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真正可怕怪异的东西盘踞在人心深处,而的偏,不过是它所带来的一种不良后果而已。一种大巨而难以抵御的狂疯的原动力横躺在灵魂深处,不时地发一种叫做⾊情待的怪癖。这种怪癖的深化,并没有使友人产生杀自的狂疯,而是恰恰相反。再说,我⾝上也有这种难以治愈的狂疯的种子…”
然而这些话我一概没有跟子说起,这想法本⾝也没有在我大脑那疲劳迟钝的沟回里扎下它细若⽔草的须。它宛如杯中的气泡,是转瞬即逝的幻想。这种幻想一闪而过,不会给人以半点经验。特别是在他沉默的时候,就更是这样。我们只消等待着那并不可人的幻想不伤大脑的沟回、一掠而过便是了。如若成功,至少作为经验来接受,就能在大举反攻之前免遭毒害。于是我管住⾆头,从背后抱住子两肋,站起⾝来。我的手抱过死去的友人的尸体,我觉得用这样一双污手,去支撑活着的子的、即在危急紧张之中出生的人的、那神秘而脆弱的⾝体,这是一种褒渎,然而,自己腕上同等沉重的这两个⾁体中,死去的友人的⾁体却更令我觉得亲近。我们向婴儿的卧室缓慢行进,子却在洗手间门口抛了锚似地不肯往前走了,她划⽔一般拨开夏⽇⻩昏室內那微暗微温的空气,进了厕所。子在那里呆了很久。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仿佛逆着更浓更暗的⽔把子带回到卧室,放弃了让她脫掉⾐服的念头,让她就那么和⾐躺在上。子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把魂儿都吐出了一般,就睡去了。边粘着呕出来的⻩⾊纤维质,像瓣花的细⽑,纤细而显眼地闪着光。
婴儿一如既往地大睁着眼睛仰视着我,可我却不知道他是渴了还是饿了,或者感到了其他的不快。他仿佛是灰暗⽔中的⽔栽植物,睁着毫无表情的眼睛,躺着,只是静静地存在着。他一无所求,而且绝无感情需要表达,甚至从来不哭。我有时候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子在我早晨早早出门之后,今天⽩天一直醉着,置婴儿于不顾的话,这可如何是好!子现在只是一个睡的醉女人。灾难的预感笼罩着我。然而,我缩回了手,因为伸出我那污手去触摸婴儿,我同样感到亵渎。而且同样,比起婴儿来,我觉得死去的友人跟自己更亲近。只要我俯视婴儿,他就永远用木然的眼睛盯着我。不多久,那茶⾊的眼睛里就有一股睡意袭来,宛若海啸引力一般难以抗拒。我甚至没有为他拿来一瓶牛,想就此蜷⾝躺下,昏睡过去。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却有一种清晰的认识悄然而至:唯一的一个朋友把头涂得通红自缢而死,子又出人意料地突然醉倒,儿子则是个⽩痴!然而我,却不闭门户、不解领带,将触过尸体的不祥之躯躺进儿间的窄空中昏然睡去。停止对所有事物的判断,在这一瞬间,我如同被大头针别住的昆虫,软弱、无力。我感到自己正被确实危险却又来路不明的东西侵蚀着。我战栗着睡去。而且翌⽇清晨,我已经无法将前一天夜里刚刚切实感受过的东西充分复原了,也就是说,那已构不成经验了。
去年夏季里的一天,我的友人在纽约的一家药店里遇见了我的弟弟。关于在国美的弟弟的生活,友人为我提供了一些信息。
弟弟鹰四,是作为生学剧团的成员之一赴美的。这个剧团隶属⾰新政右翼妇女议员导领,是由参加了1960年6月政治行动的生学们自己组成的“转向剧”的剧团之一,他们演完一出名为《我们自⾝的聇辱》的忏悔剧之后,以悔过学运领袖的名义,为妨碍总统访⽇一事向国美市民谢罪。鹰四在告诉我他要加⼊剧团奔赴国美的时候,就说他打算一到国美,就只⾝一人立即逃离剧团,自由地旅行。然而,通过⽇本报界驻美特派员半是嘲讽半是羞辱地送来的有关《我们自⾝的聇辱》的报道,我注意到鹰四并未逃离剧团,而且接连参加了演出,《我们自⾝的聇辱》一剧,以华盛顿为起点,在波士顿、纽约等各大城市均有上演。我曾试图做一下推理,分析一下弟弟为什么会一改初衷、扮演一个悔过学运领袖的角⾊,但这却是远非我的想象力所能及的。于是我写信请求我那在纽约一所大学里携一同留学的友人去弟弟他们剧团看看。然而友人无法与剧团取得联系,所以他此番能遇见弟弟实属偶然。友人一进到百老汇的一家药店,就看见⾝材矮小的鹰四正倚着⾼⾼的柜台,聚精会神地喝着柠檬汁。友人从背后悄不做声地凑过去、冷丁抓住弟弟的肩膀的时候,弟弟猛一回⾝,就像弹起的弹簧,反倒把友人吓了一跳。鹰四一⾝污汗,脸⾊苍⽩,神情紧张,仿佛刚刚策划单匹马抢劫行银,正想腻了的时候遭到突然袭击了一样。
“呀!阿鹰!”友人认出他来。“我是从阿藌的信里,知道你来国美了的。阿藌好像一结婚就让新娘怀了孕了。”
“我也没结婚,也没让谁孕怀。”听鹰四的声音,好像他还没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哈哈!”友人大笑,仿佛听了绝妙的笑话。“下个礼拜我就回⽇本了,不给阿藌捎个话儿?”
“你不是应该和夫人一起在哥伦比亚大学呆上几年吗?”
“事情有变哪!这回不是外伤了,是脑子里面出了问题了。虽说到不了住精神病院的地步,可也得进一般的疗养院住段时间。”
友人说完,看到鹰四脸上正有一种极大的聇辱感如墨⽔点一般蔓延开来,便感到似乎理解了鹰四刚才受到偷袭时突然挛痉的意味。心地善良的他不能不內心懊悔了。他刺痛了悔过的学运领袖的最柔弱的伤口。友人和鹰四陷⼊沉默,望着柜台对面货架上一排排摆得満満当当的广口瓶,那些广口瓶里装着內脏般甜腻鲜活的桃红⾊体。他们两个人的影像映到瓶子歪扭的玻璃上,只要人⾝子一动,那桃红⾊的妖怪就夸张地摇摇摆摆,仿佛要唱出“国美!国美!”来。
那年6月,鹰四作为尚未悔过的学运领袖,参加过国会议事堂前的集会。那天夜半时分,友人也来到了这里。这与其说是出于他自⾝的政治意识,还不如说他是为了跟随他新婚子参加其所属的小型新剧团的威示而来。发生混时,友人因为要从武装察警的袭击下保护子而被警击中了头部。单就外科含义来讲,这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裂伤,然而自从受了那晚的一击之后,友人的脑子里就仿佛出现了一个缺漏,隐蔽的躁狂抑郁症成了他的新个。这种人肯定正是悔过学运领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人。
友人对鹰四的沉默越发困惑不解,却又继续盯着桃红⾊的广口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困惑给烧化了,要变成同瓶中一样的桃红⾊粘,淋淋地从头顶盖流将出来。友人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幻影:南欧⾎统、盎格鲁撒克逊⾎统的及犹太⾎统的各⾊国美人把他们汗津津的⾚裸的胳膊紧庒在柜台上,自己那融化成桃红⾊的眼球啪嗒一声正落在这银⾊的柜台上,活像被倒进平底煎锅的蛋,不可收拾无法挽回。在纽约的盛夏时节,在他⾝旁,鹰四正噴噴有声地把柠檬渣也昅进昅管,蹙着眉,揩掉额上的汗。
“要是有话跟阿藌说”友人以此代替了告别的寒暄。
“就说,我要从一个剧团里逃出来,要是逃不成的话,也许会被強行遣返的,所以不管怎么着,我也不会再在那个剧团呆下去了。就这么说吧。”
什么时候往出逃啊?”
“今天,”鹰四决然说道。
在这种近乎狼狈的紧迫感当中,友人察觉到弟弟眼下正在药店等待着什么。弹簧般弹起来的弟弟所表现出来的惊愕的全部含义和突然沉默下去的含义,以及被他焦虑地啧啧昅进的柠檬渣的含义,都明确地相互牵连着,套成一个环,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弟弟的眼睛迟钝厚重,给人一种摔跤手的印象,友人正是从这双眼睛里时隐时现的感情起伏中,重新找到了对他傲慢的怜悯,这与源自冤家路窄的窘迫拘束完全不同,友人于是心情平静下来。
“这儿是不是来了个援助逃亡的秘密联络员?”友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说出真相吧。”鹰四也做开玩笑状,威胁似地应道。“那个药架隔断对面,药剂师正往小瓶里装胶囊吧?(友人学着弟弟的模样扭转过⾝去,确实看见背后摆満无数药瓶的货架对面有一个秃顶的男子,背朝他们,站在纽约盛夏那照片底版样的⽇荫里,一直专心致志地进行他那细致的作。)那可是为我准备的药啊。是为我那发炎苦恼的的佩尼斯(茎——译者注)准备的!那瓶药平安到手以后,我就能从《我们自⾝的聇辱》里逃出来,一个人出发啦!”
在他们那别人无法听懂的⽇语会话里,突然冒出“佩尼斯”这么个英语词儿来,友人感觉到镶嵌在他们谈话里的这个词着实令周围的国美人紧张了一番。他们⾝在异国,周围庞大的外部力量此时开始复苏了。
“那种药不是很容易弄到手的么?”友人说。为抵抗开始监视他们的外部力量,友人语气中带着略显一本正经的威严。
“要是走正规手续去医院的话吧,还行。”鹰四则对友人心理上的变化不理不睬“可有时候不能那么办,那可就⿇烦了,在国美。我刚才给药剂师的,是求旅馆医务室的护士给伪造的处方笺。要是这事儿露了陷儿,那个人黑小护士就得丢了饭碗,我也得被強制遣返。”
鹰四⼲嘛不走正常手续?他尿道的异常确是淋病,可也是他独自溜出宿舍和一个人黑娼妇发生关系以后才染上的。那是他到国美以后的第一个晚上的事,从年龄上讲,那人黑娼妇完全可以作他的⺟亲。这种事如果曝了光,统率他们剧团那个徐娘半老的女议员,准会把鹰四直接送回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本去,这是明摆着的。而鹰四,老是担心自己既已得了淋病,就有可能染上梅毒,便害上了忧郁症,自然也便没有心思为别出心裁开始新行动而进行积极的努力了。去过人黑居住区与⽩人居住区影般错的那一街区之后,过了五个星期,也没见有梅毒的第一期症状出现。他借口喉痛,从剧团的剧务那里一点一点弄来了抗菌素,由于抗菌素的作用,一直跟他较劲的尿道异常也感觉不那么厉害了。鹰四这才从全面的萎缩里解脫出来。鹰四在纽约长期滞留时(剧团是以纽约为基地,去地方城市做短期旅行的),认识了旅馆医务室的护士,他便是从她那里把医师写给药剂师的处方笺用纸弄到了手。极富奉献精神的人黑姑娘不光在处方笺上给弟弟开⾜了最适合尿道异常的药品种类和数量,还吩咐弟弟要到繁华街区的药店里去——那里事情败露的可能要小一些。
“我起初是想用比较菗象、无机的语言跟护士讲茎不快的症状的,就是说,想叙述一下客观所见。”鹰四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据,但我觉得gonorrhoea(淋病——译者注)这个词似乎很夸张又很吓人,所以就先试着说,我怀疑自己有urethritis(尿道炎——译者注)。可那姑娘听不懂这个词,我就又试探着说自己得了inflammationoftheurethra(尿道的炎症——译者注)。当时那姑娘眼里浮现出来的理解的光芒岂止是菗象、无机的!是它使我重新领会到了我那疼痛的尿道的黏乎乎的⾁体的!那姑娘还说,你的茎burning(灼热难受——译者注)吗?这话太富于实感了,我浑⾝一灵,心里着了火似地感到羞聇,感到它真的burning了。哈哈!”友人也跟着鹰四放声笑起来。周围那些竖着耳朵听鹰四频频使用特殊词汇的异邦人,越发疑惑地望着大笑的他们。药品架对面出现了药剂师,他汗流浃背,表情痛苦。鹰四那晒黑的鸟儿似的脸上立刻失去了笑容,望渴和不安也都勾画在了脸上。见此情形,友人的心情也紧张起来。可是,那位似是爱尔兰⾎统的秃头药剂师却现出一副亲密的样子,说:
“这么多的胶囊,可是非常expensive(昂贵、奢侈——译者注)的噢!三分之一罢,怎么样?”
“哈哈!我和那烦人的尿道一起生活了好几个礼拜,拿这个来比,什么都不expensive!”鹰四立即恢复了镇静,从容说道。
“为庆祝阿鹰在国美的生新活的开始,今儿这钱我付了!”友人也乘势说。
鹰四兴⾼采烈。瓶里乖巧女孩一般柔顺待命的胶囊也⾊彩耀眼。鹰四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说马上就把行李从宿舍拿出来,踏上他独自流浪国美的旅途。友人和鹰四快速逃离了犯罪现场,出了药店,一起走到附近的汽车站。
“问题一旦真的解决了,才觉得你一直烦心的事儿有多愚蠢多无聊啊!”友人说。鹰四显得极其幸福,对他和瓶中胶囊的邂逅,友人似乎很是嫉妒。
“差不多所有的烦恼都是这样,一旦解决了,就觉着它愚蠢无聊了,不是么?”鹰四反驳道。“要是你脑子里那些七八糟的扣儿都开解了的话,你特意回国进疗养院,最后不也还是愚蠢无聊的⽩忙活。”
“要是开解的话!”友人怀着纯朴的期待说。“可要是解决不了,那些愚蠢无聊的事,就是我的全部人生了。”
“你脑子里的扣儿,到底都是什么呀?”
“不清楚。当初清楚的时候,我要克服它们,和这些愚蠢无聊的事纠在一起,停滞了好几年!我开始后悔了。反过来要是我向它们低头,像把它们当成我全部人生那样去面对自我毁灭的话,也许就能渐渐看清那些扣儿的真面目了呢。只是,到那时候,即便明⽩过来,对我也没什么意义了。另外我也不想把一个疯子在极限状态下明⽩过来的事情告诉别人。”友人突然涌起悲愤的热情,诉说道。
鹰四看上去对友人产生了浓厚的趣兴。同时,他也做出一种想尽早离开友人的举止。于是友人晓得了,他未完的诉说触动了鹰四的要害。这时候汽车来了。鹰四上去后,从车窗递给友人一本小册子,说是抗菌素药费的谢礼,然后便随车消失在广袤辽阔的美利坚陆大彼岸了。那以后,别说友人,就是我也再没听到弟弟的确切消息。他的的确确是像他对友人说的那样,立即离开了剧团,踏上了独自流浪的旅途。友人一坐上出租车,就打开了鹰四给他的那本小册子。那是公民权运动的记录。在最前面的对开的两页上,登着照片。照片上,人黑因被烧烂膨而使得细微部分已模糊难辨,就像是稚拙的木雕偶人;⽩人们则围在他们周围,⾐着简慢。这照片滑稽、悲惨,令人作呕,非常⾚裸裸地展示着暴力,像一个可怕的魔影,震慑着读者的心。这不能不让人重新想起,在那魔影之下,自己要经常卑地屈从于恐怖的庒力。在友人的感情世界中,这魔影立即就和他脑子里那些不明正体的烦闷联结到了一起,犹如两个⽔滴互相牵拉着,自然、圆滑。他还想,鹰四是十分清楚把那本将照片收在卷首的小册子送给他的用意,才把它留给他的。鹰四也触动了友人的要害。
“你是不是有时候回过头来才注意到,意识这架相机像是无意识似地,拍下了很多互相重叠的最外层,那些模糊不清意想不到的东西?我现在就想起来了,我要找一个记忆画面的明暗⾊调比较模糊的角落,从背后接近阿鹰时,他就是一边盯着那张照片一边喝柠檬汁的。”友人说。“阿鹰当时真像是为⿇烦透顶的事发愁来着。但那不像是阿鹰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出来的那个抗菌素处方笺的事儿,他像是正为更严重的事苦思冥想呢。你觉得阿鹰是那种为了点儿病就想不开的人么?他说‘说出真相吧’的时候,我受到一种特别的刺,我想,阿鹰的所谓实情肯定和我实际听到的东西不是一回事。到底是什么呢?”
对于暮秋的黎明前膝上抱着条狗坐在坑底的我来说,我知道友人脑子里有[[某种东西]]在⽇渐膨,并最终导致了他扮相怪异的死亡,可我搞不清它究竟是什么,我也同样搞不清至少友人只是能够感觉到其存在的弟弟脑子里的[[某种东西]]是什么。死亡,切断了理解关系的经线。而对于生者来说,却有着绝对不可言传的东西。而且,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对生者无法言传的[[某种东西]],死者才选择了死吧。这种疑惑越发深重。虽然有时候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会引导生者去往灾难之处,但到那时,当事者明了的,只是一种被引导而致的实感。如果我的友人不是涂红了头、舡门里揷上⻩瓜、一丝挂不地自缢而死,取而代之的是比如在电话里留下一声尖叫之后再死去的话,也许就会有点线索。但是,如果把涂红头、⾚⾝裸体、舡门里揷上⻩瓜缢死这种行为当作是沉默之中的叫喊的一种形式,那么对于生者来说,光有喊声是不够的。我无法将这过于模糊的线索发展下去。而位于理解这位死去的友人最有利位置上的生存者,大概只有我了。我和友人自大学一年级以来,在任何事情上差不多都是偕行同想,同学们曾经评论我们说我们像一对双胞胎。
现在,即便是容貌上,和鹰四比起来,我也更像友人。弟弟没有一点像我。我甚至觉得比起存在于流浪国美的弟弟脑子里的[[某种东西]],反倒是死去的友人脑子里曾经实际存在的[[某种东西]]是我更容易触到的。1945年秋天的一个⻩昏,奔赴场战的两个哥哥,只有二哥一人生还了,他刚出我们村的山⾕,就在像长着瘤子一样的朝鲜人部落里被打死了。那天⻩昏生病的⺟亲跟妹妹评论起我和弟弟——从那天起,我和弟弟便是我们家剩下来的全体男人了——,她说:
“他俩还是孩子,容貌上虽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但是过不了多久,藌之郞可能要越长越丑,鹰四倒可能好看起来、招人喜、生活得顺利。你现在就要跟鹰四亲近些,长大以后也要和他齐心协力呀!”
⺟亲死后,妹妹和弟弟两人被伯⽗家收养。她这么做是遵从了⺟亲的忠告,可她却还没长到大人的年龄就杀自了。妹妹虽然不是像我儿子一样症状恶劣的⽩痴,但她却是一个弱智姑娘,她正像⺟亲说的那样,不依靠谁就活不下去,除了对音乐、确切地说是对声音本⾝很敏感之外,对一切都很迟钝、木然。
狗在叫了。外界渐渐复苏,从两个侧面近坐在坑底的我。我右手团成铲形,挠着对面的土墙,被关东垆坶质土壤层的土壤庒埋着的瓦屑已经让我挠下了五、六块,落在膝上,那狗为躲闪它们越发贴近我的口。我的右手还在忙地挠着,一下、两下。有人在坑⽳顶上往里窥探。我左手紧抱住狗,向坑顶仰望。狗的恐惧传染给我,我也本能地恐惧起来。晨光青⽩浑浊,仿佛患了⽩內障的眼球一般。黎明时⾼远、微⽩的天空现在变得暗、低垂下来。如果我的双眼都有视力,晨光也许会更加丰富地充实风景(关于光学的这种错误成见时时着我),但在我只剩下的一只单眼里,只有耝陋和残暴的黑暗的早晨⾚裸在眼里。这个早晨,我⾝体肮脏地坐在这城市里低于任何一个正常人的位置——坑底,徒手抠着墙面。来自外部的凛冽的寒之气、源自內心的灼人的羞聇之心,对我大加申斥。比天空还要黝黑的耝短墩实的人影再度出现,盖住坑⽳出口,好似黑暗的天空中即将倒下来的巨塔,也仿佛是站立起来的黑蟹。狗开始狂,我则恐惧而愧羞。数不清的玻璃实体的碰撞声霰粒般吹进坑底。我拼命瞪眼凝视,试图识别这天神般的向下窥视的巨人的脸,却又不好意思地浮起茫然且愚蠢的浅笑。
“那狗叫什么名字?”巨人说。
这是一个与我所戒备的各种词语毫不相⼲的问题,我一下子被救上⽇常的陆地,精疲力竭、疲软无力地放下心来。以这个人为媒介,关于我的传闻很快就会在附近散开,可那终归是⽇常的传闻。它不是瞬间之前我惧怕而且引以为聇的那种绝对的丑闻,也不是那种如果卷进去就会因恐怖和聇辱而致使全⾝⽑孔里长出可恶的硬⽑的丑闻,更不是用耝暴的反拨力排斥所有人的那种丑闻。那是一种现实的传闻,如同在和老女佣发生关系时被人发现一般。膝上的狗也敏感地觉察到,它的保护者摆脫了有些奇怪的[[某种东西]]的危机,便驯服如兔、默不做声了。
“你是喝醉了掉进去的吧?”那个人把我那天黎明的行动更加彻底地埋进⽇常里。“今儿早上雾太大了。”
我冲那男子谨慎地点点头(他的全⾝如此黝黑,我的脸便可谓昏暗的晨光,应该浮起),抱着狗站起⾝来。从腿大內侧眼泪般滴落了几滴污⽔,弄脏了一直⼲慡的膝盖附近的⽪肤。那男子不由得打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于是我得以从他脚踝处的视点仰视他的全⾝。他是个送的,很年轻,穿着一件很特别的搬运服,好像是在救生⾐的空气筒里各揷了一个瓶。年轻人每呼昅一次,玻璃的碰撞声就在他⾝边响起。他的呼昅也太重了。他有着一张比目鱼般扁平的验,几乎没有鼻梁隆起,他的眼睛像类人猿,没有眼⽩。他正用茶褐⾊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深深地呼昅着。他呼出的气息飘在短下巴四周,看上去像⽩胡子。我不去看他脸上涌起的有所意味的表情,把视线移到他那圆脑瓜后面⻩了叶子的山茱萸树上。从⾼出地面5厘米处仰视,才发现山茱萸的叶背映着光线,红晃晃的。那⾊彩是烧着了一般的鲜红,咄咄人且令人怀念,很像每次浴佛会时我在山⾕村落的寺院里见到的地狱图(那是曾祖⽗在万延元年的那起不幸事件之后捐赠的)的火焰的颜⾊。我从山茱萸树上得到一个意思并不十分明确的暗示,在心里说,好罢。然后,我把狗放回黑泥地面,地上搀杂着绿草,也夹杂着枯草。那狗好像忍耐了很久,轻轻地逃走了。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至少有三种鸟鸣和汽车的轮胎声涌将过来。一不留神,脚又踩空了梯子,腿双在寒风中抖得太厉害了。当我裹着脏兮兮的蓝条纹睡⾐、全⾝颤抖着出现在地面上时,送人又打了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我感到一种想吓吓他的感。我当然没这么做。进了厨房,我随手把房门关在了背后。
“发现你在坑里的时候,我以为你肯定是死了呢!”送人见我无视他的存在就进了屋子,仿佛是感到无缘无故受了骗,委屈地对我喊道。
我在子房门前窥视了一会儿,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睡。然后我脫掉睡⾐,擦洗⾝体。倒也想过烧点热⽔,洗去污垢,却终归没有动手。不知不觉之中,我已无心要保持⾝体的清洁。⾝体的颤抖越发剧烈。⽑巾都染黑了。开了灯一看,才发现是抓挠过土墙的手指指甲剥落出的⾎。我用⽑巾住手指,哆嗦着回到兼作工作室的我自己的房间,却不是为了找消毒药品。⾝体始终在抖,很快就发起烧来。负伤的手指像针扎一样地疼,我的全⾝都在隐隐作痛,它比那种经常在黎明时分感觉到的痛感更加剧烈。我发现,自己那无意识的手扒出土里的砖瓦块,又抓挠土墙,原来是要把我自己活埋。颤抖和钝痛已让我难以忍受。这些天黎明时分醒来以后,就能感到那种⾝体四分五裂般的钝痛,现在,我也多少理解了一些这其中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