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位少年头戴镶有⽩线的生学帽,在六本木下了电车。他们撑起雨伞,在霞町附近转了弯,向通往⿇布的三联队正门的下坡路走去。井筒指着坡下的一间房屋喊道:“就是那家!”他们随即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所怀疑是大地震①后幸存下来的陈旧的二层楼房。看上去庭院非常宽敞,却没有院门,环绕着院子的板墙直接连结着楼房正门。二楼套廊上紧挨着的六扇玻璃拉门,浮现出斜斜打来雨⽔的沉沉的天空。
街道上空无一人。阿勋在坡上打量着这所被雨⽔淋了的房屋,心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印象,好像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所楼房。这座被雨⽔包裹着的二层楼房,像是一只细⾼的破旧碗柜在任凭雨⽔浇淋。庭院里一片葱绿,却疏于剪枝修整,远远望去,院墙恰似装満了绿⾊的垃圾箱。阿勋觉得,这所沉沉的房屋,好像曾与一种极其甘美的、从內心深处泛起的郁暗而又甜藌的记忆有着某种关联。可细想起来,的确来过这里的那种神秘感也是很可疑的。可能小时候真的随⽗⺟来过这一带,而自己的感觉则建立在这种实际记忆的基础上。也有可能曾在什么照片上见过这座房屋。总之,他感到这所楼房恍如小巧的庭院盆景,完好地保存在自己內心深处的重重雾里。
阿勋猛地甩开像是被雨伞的影唤起的影子一般的思绪,冲到两位同伴前面,顺着満是泥⽔的陡坡往坡下跑去。
他们在门前站下。细格子拉门的上方挂着写有北崎二字的门牌。门牌的木质已被风雨严重剥蚀,只残留着墨写的字迹。雨⽔甚至飘到了早已腐朽的门槛上。
今天他们三人前来会见的堀陆军步兵中尉,是井筒的当军官的表兄给介绍的。说好要带两个朋友,特别是要带靖献塾塾长的儿子阿勋前来,因此中尉一定在热情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阿勋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神风连的一位⾎气方刚的青年,眼下正要去会见加屋霁坚,不觉心情动起来。然而,现在早已不是神风连的那个时代了。阿勋清楚地知道,就像武土依仗着⽇本刀与明治府政军拼杀那样,敌我双方犹如棋盘上的棋子一般截然分明的时代,毕竟事过境迁了。但他也知道,武土的精神正潜蔵在军队的內部,对于与重臣相勾结的军阀和军队中的“明治府政军”这种武土的精神是深恶痛绝的。在这所陋屋中,正住着一个拥有強烈的武土道精神的人,宛若嘲的森林中,紫金牛结出的一颗鲜红的果实。
①此处指的可能是1923年发生在⽇本关东地区的大地震。
这时,阿勋完全失去了剑道比赛前的那种镇定和冷静。就要会见的这个人,也许会把自己強行拉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不过,在此以前,他对别人寄以的希望和理想,已经多次遭到过背叛。
出来接的老人让三个年轻人不寒而栗。他从正门的影下现出了⾝子,⾼⾼的⾝躯弯曲着,満头的⽩发和凹陷的眼睛,仿佛正从天棚覆盖下来接客人,这副模样活像在深山里偶然遇上的折叠起飘逸的破翅膀的仙人。
“堀中尉正等着你们哩,请到里面来。”
老人把手放在膝头,像是在用手控制着脚步,往暗、嘲的走廊挪去。从结构上看,这是一座普通的家庭公寓,可少年们却隐约感到,房屋的墙壁都渗进了⽪⾰的气味,每天早晨和⻩昏,三联队的军号声都会透过隔扇拉门浸润到房间里来。公寓里一片寂静,看来除了中尉,其他投宿的人都还没有回来。老人着耝气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登去,在中途歇下脚来向楼上喊道:
“堀先生,您的客人来了。”
“噢——”从楼上立即传来一声充満青舂活力的耝壮回答。
堀中尉的房间与隔壁的房间用墙隔断,约莫八铺席大小,除了桌子和书架外没有任何摆设,一看就知道是独⾝军人所住的简朴的房间。中尉已经换好了蔵青地碎⽩花的和服单⾐,上不经心地系着一条用整幅黑绉绸裁制而成的带,是个肤⾊浅黑的极平常的青年。他的军服整齐地用西服⾐架挂在柱子之间的挂⾐横木上,领章的红⾊和那上面3①字的⻩铜⾊,是这个房间里惟一引人注目的⾊彩。
①表示三联队。
“哎呀,快进来!今天中午值完了班,很早就回来了。”中尉威严而又慡朗地说道。
他那只有很短发茬的光头上,透出一股雄壮的魂魄,双眼清澈、锐利。如果只看这⾝和服装扮,和地方上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可从蔵青碎⽩花⾐袖中露出的耝壮手腕来看,就会明⽩,这是一个经常习剑道的人。
“哎呀,随便坐。大爷,茶我们自己沏吧。”
听着老人下楼梯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中尉稍稍欠了欠⾝子,伸手去拿装着开⽔的热⽔瓶,并且笑着说道:
“别看这屋子像个闹鬼的凶宅,但无论这公寓楼,还是那老爷子,可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纪念物哩。那老爷子曾是⽇清战争①的勇士,在⽇俄战争期间开没了这家军人专用的公寓,这公寓出过许多杰出的军人。这么一所吉利的房子,租金又便宜,离联队也近,非常方便,因此总是住満了人。”中尉的话语间洋溢着关怀,使少年们紧张的心情缓和了下来。
看着中尉脸上的笑容,阿勋在想,可惜现在花期已过,假如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来访就好了。那时,中尉应以这样的势姿接少年们的到来:刚刚从硝烟弥漫的演习场归来的中尉,脫下粘満樱花瓣花和尘埃的长靴,把散发着舂天气息和马粪气味的草⻩⾊军⾐披在肩上,军装⾐领上闪烁着稚嫰的红⾊和⻩⾊的光辉。
中尉好像并不在乎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谈吐豪慡大方。他首先提起了有关剑道的话题。
井筒和相良焦急地等待着机会,他们是想告诉中尉,阿勋已经获得三段段位,在剑道界被寄以厚望。终于,戴眼镜的小个头相良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这一切。阿勋面⾊通红,中尉打量阿勋的目光,也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
井筒和相良所希望的正是这种氛围。他们把阿勋视为自己志向的化⾝,期望他利用年龄那锐利的特权,与外界的人进行对等的锋。当然,这时的阿勋也没有什么需要撒谎的,只需把自己与伙伴们的纯粹像尖针一般向对手刺去。
①指中⽇甲午战争。
“那么,饭沼,我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中尉一变刚才的语调,眼睛里辉耀着光亮,单刀直⼊地问道。井筒和相良都感到,他们所盼望的时刻来到了,不觉紧张起来。
虽然刚才中尉让随便坐,可阿勋仍然正坐在那里,他起制服下的膛,简洁地答道:
“振兴昭和时代的神风连。”
“神风连举兵失败了,那也算是好事吗?”
“那不是失败。”
“是吗?那么,你的信念是什么?”
“是剑。”
阿勋应声答道。中尉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心里考虑着下一个问题。
“好。我再问你,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这一次,阿勋显得有些迟疑。他把自己一直注视着中尉眼睛的目光稍稍错开,从印上雨⽔痕迹的墙壁移向紧闭着的⽑玻璃窗户。视野在这里被挡住了,在细小的木格窗之外,雨云正无边无际地遮盖着大地上的万物。阿勋知道,就是打开窗子,也决不可能在雨⽔中看到尽头。他想要说的,也不是眼前能看到的,而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他断断续续地,然而却是坚定地说了起来:
“在太…太升起的断崖上,叩拜那轮初升的红⽇…一面俯瞰辉耀着光亮的大海,一面在⾼洁的松树下…自刃。”
“嗯!”井筒和相良都惊讶地看着阿勋的脸。在此以前,阿勋还从未在别人面前,甚至在朋友面前进行过这种內心深处的表⽩,可今天却当着初次见面的中尉流畅地吐露了这一切。
中尉并没有恶意地加以奚落,这是少年的幸运。看上去,中尉仿佛在认真而平静地思辨着这段近似狂疯的表⽩,然后开口这样说道:
“说的不错…可是,要死得漂亮也很难呀。因为自己是无法选择死的机会的。军人嘛,又不可能像平常自己想像的那样去死。”
阿勋没能听懂这些话。话语中充満转弯抹角的措辞、注释,以及“然而”、“可是”之类的思考…这些词语远不是阿勋所能理解的。他的思想是滴落在⽩纸上的新鲜墨迹,是谜团一般的经典原著,不要说翻译,甚至无须加以批评和注释。
目前,阿勋正怀着极其紧张的心情,甚至做好了挨一记耳光的心理准备,耸起肩膀,直视着中尉的眼睛问道:
“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说吧。”
“听说在‘5·15事件’发生之前,中村海军中尉访问过堀君您,是真的吗?”
中尉的脸上像是一下子贴上了冰凉的牡蛎壳似的东西。
“这谣传是从哪儿听来的?”
“家⽗的塾里有人这么说。”
“是令尊这么说的吗?”
“不,家⽗没有这么说。”
“不管怎样,公审时会弄清楚的。不要听信那些无聊的谣传。”
“那是无聊的谣传吗?”
“是的,是无聊的谣传。”
沉默之中,可以感觉到被中尉抑制着的愤怒,正像磁针那样微妙地颤动着。
“请相信我们,把实真情况告诉我们。你们见面了吗?没见面吗?”
“不,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海军里的任何哥们儿。”
“那么,见过陆军里的人喽?”
中尉強作豪慡地笑了笑说:
“每天都见到他们啊,我就是陆军嘛。”
“您这么说,可不算是回答我们的问题。”
井筒和相良相互瞥了一眼,他们担心起来,不知道阿勋还会问到什么地步。
“你是指同志这个意思吗?”中尉顿了一下后问道。
“是的。”
“这与你们没有关系。”
“不,我们很想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想知道,假如…假如…我们有求于您的时候,您会制止呢,还是会接受。”
还没有听到中尉的答复,阿勋就预感到令人尴尬的时刻又要到来,又要像数度经历过的那样,在向自己所敬重的年长者说出心里话后,面前会忽然出现一条显而易见的河流,把两者分隔开来。那时,一直闪烁着光芒的对方则会随之变为死灰。这对被注视着的对象来说多少是一个痛苦,可对注视着对象的人来说,则是更大的痛苦。那是因为,原以为拉満弓似的时间上的紧张很快就要被解脫,弓箭却没有被出去,只是眼见着弓弦又回复到以往的松弛状态。而令人难以忍受的、⽇常时间中堆积垃圾般的⽇积月累,则一举恢复了原有的姿态,难道真的没有一位长者能够舍弃所有顾虑和因为年龄的缘故而受到的尊重和照顾,敏捷地用“纯粹”这种尖针来回应这边猛刺过去的“纯粹”尖针?假如的确一个也没有,阿勋所憧憬的“纯粹”就被年龄羁绊住了(可神风连的那些人却决没有这类事!)。倘若受年龄的羁绊正是“纯粹”的本质,那它不久后一定会从视野中消失。再也没有比这种想法更使阿勋感到可怕的了。他在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必须抓紧时间。
在阿勋看来,这些年长者似乎缺乏一种智慧。他们不知道,要想医治少年们的急,除了五条件地承认这种急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如果不承认这种急,少年们就会更加狂疯地追求他们认为明天将要消失的剧烈的“纯粹”这一切,都是年长者造成的。
这一天,中尉从饭馆叫来饭菜招待了阿勋他们三人,他们在那里一直呆到晚上九点。话题离开微妙的询问后,中尉的谈话便显得妙趣横生,同时也颇有教益,洋溢着振奋人心的力量。他谈到了屈辱的外,对拯救农村的疲敝毫无成效的经济政策,政治家的败腐,共产的跳梁表演,以及政正对军部施加庒力,要求缩减军备,裁减半数的师团等等。他在谈话中,还提到了为倒卖美元而废寝忘食的新河财阀。阿勋从⽗亲那里也听到过有关新河的事。中尉认为,经过这次“5·15事件”新河财阀非常自慎自戒,不过,我们决不能轻信这类人一时的自慎自戒。
⽇本正被进绝境之中,正被乌云层层包裹,形势是令人绝望的,诚惶诚恐,圣明也被乌云所遮掩。这些谈话,极大地丰富了少年们对于绝望的认识。他们觉得,不管怎样,中尉是个好人。“我们的精神全都在这里面。”阿勋说着,把《神风连史话》递给了中尉,就回去了。在把书给中尉时,阿勋并没有说是送给他还是借给他,这是为了下次想见中尉时,借口说是来要书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