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饭沼三段选手战胜了五个人,第一场比赛就这样结束了。
五场比赛全部结束后,⽩军为获胜方,饭沼则被授予个人优胜奖的银杯。上前接受奖杯时,他脸上的汗⽔早已擦拭⼲净,红扑扑的脸颊上隐约现出胜利者那恬适的谦虚。像这样朝气蓬的年轻人,本多在自己的⾝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本多很想同这个少年谈谈他的⽗亲,却被催促着带往另一间大殿去吃午饭,因而错过了这个机会。吃午饭时,宮司对他说道:“您不上山去看一看吗?”
本多从大厅里望着照在庭院里的強烈光,露出了犹豫的神⾊。
宮司再次強调说:
“当然喽,一般人是不准进山的,平素只允许那些非常虔诚的老资格敬神者进山。那可是很森严的哟。据说,在山顶膜拜过磐座①的人,会感受到一种神秘,觉得恍若被电打雷击了似的。”
本多再次看了看照耀着庭院草坪的夏⽇光,想像着如此明亮的神秘,不噤怦然心动。
他所能接受的神秘,首先必须是光明正大的。假如真有一种无所不在的明晰的神秘,他或许会转而信奉它。如果神秘仅仅是一个奇迹的例外,只是一种现象,那么,它也就无异于隐蔵在微明之中。倘若神秘果真能够存在于毫不留情的⽇光之下,这个神秘就一定属于一个严谨的法则,也就是说,属于本多的那个世界。
饭后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在一名祢宜的引导下,本多往参道那绿荫遮掩的缓坡上走去。五六分钟后,便来到了摄社的狭井神社。正确地说,是叫狭井坐大神荒魂神社。依照惯例,要先在这里进行参拜,接受祓楔之后才能登山。
一座用朴素的柏树⽪葺就屋顶的拜殿掩映在杉树丛中,使人觉得这的确是一所慰藉荒魂的神社。屋脊后有几株细⾼、拔的红松,让人们联想起古代那些挂着红鞘长刀的轻捷的武士。
接受祓楔之后,祢宜把本多给了一位待人殷勤、脚穿胶底鞋的50岁上下的向导。来到山口时,本多第一次看到一枝低矮的野百合花。
“这就是明天的三枝祭要用的那种百合花吧?”
“是的。只在这座神山上是怎么也采不够三千枝的,所以,已经从附近摄社的末社①采集来了,眼下正养在正殿里,要让今天参加奉纳比赛的生学们把百合花运送到奈良去。”
①神明镇坐之所。
向导这么答道,同时提醒本多,昨天下了场雨,黏土质的险峻山道上还很滑溜,要注意自己的脚下。向导一边说着,一边领头往山上爬去。
三轮山方圆大约四里,包括西边大神神社背后的大宮⾕在內的噤区范围內,散布着99条峡⾕。爬了不一会儿,便看到了右边栅栏里的噤区。噤区內的红松树下杂草茂密,在晌午光的照耀下,红松的树⼲闪现出玛瑙般的⾊泽。
或许是心理作用,远远望去,噤区里的树木、羊齿草、低矮的竹丛、以及密密地编织进这一切之中的光,竟显得那样尊贵、洁净。一株杉树的部被翻出了一堆新鲜的泥土,据向导说,这是野猪刚刚拱出来的。从这堆⾊泽新鲜的泥土上,本多联想起《古事记》和《⽇本书纪》②中作为异部族化⾝而出现的远古时代的野猪。
不过,从感情上来说,要把自己正脚踏着的这座神山本⾝,理解为神或神的御座,就不那么容易了。本多惊讶那位50岁上下的向导的脚步竟是如此轻捷。他紧随在向导⾝后,连汗⽔都顾不上擦拭一下。晌午时分,他们来到溪流旁的一条林中小道,道旁的树荫遮掩住了愈加炎热的光,本多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虽然避开了⽇头,可道路却是越来越难走了。山上有很多杨桐树,嫰小的杨桐树的树叶比街里的要宽大得多。在这満山的杨桐树墨绿⾊树叶间,处处可见⽩⾊的花苞。越往上游去,小溪的⽔流也就越发湍急。他们来到了三光瀑布,供浴沐、净⾝的人使用的简陋小屋把瀑布遮去了一半。向导介绍说,瀑布这一带的树林格外苍翠、浓郁。可这里的林子里到处都溢満了光,站在这里,恍若置⾝于光编织成的筐篮之中。
①大神社属下的小神社。
②《古事记》为历史传说,完成于公元712年,由太安万侣撰录。《⽇本书纪》为史籍,完成于公元720年,共计30卷,由舍人亲王等人撰录。
其实,通往山顶的道路,从这里开始才算是险峻、难行。他们借助岩石和松树的茎在没有道路的裸崖上攀行着,刚刚遇上稍微平坦一些的小径,紧接着的又是被晌午的太晒得晃眼的崖头。本多气吁吁、汗流浃背,他觉得,只有沉浸在这种苦行之中,才能很感快受到挨近了的神秘。这,就是法则。
眼前的峡⾕內,静寂地肃立着一片直径为一丈多的红松和黑松。远远望去,有的松树已经开始枯槁,树上绕着爬山虎和蔓草,树叶全都变成了砖土⾊。山崖的半中有一株杉树,拜山的信徒们从它⾝上感受到一种神,就在那里圈起稻草绳①,并献上贡品。那株杉树树⼲的一侧长満了青苔,现出青铜般的⾊调。越是接近神山的山顶,那里的一草一木也就越是好像被赋予了神,自然而然地化⾝为神灵。
比如当微风拂来时,从柯树⾼⾼的树冠上,会突然飘落下淡⻩⾊的小花。每当这种时候,在不见人踪的深山老林里的枝叶间飘舞着的这些花儿,好像忽然间带了电似的附上了神。
“就要到了,那里就是山顶。冲津磐座和⾼宮神社就在那上面。”
向导气息不地说道。
冲津磐座突然出现在眼前崖头的小径上。
一群巨石端坐在拦起的稻草绳內。它们奇形怪状、神态不一,如同遇难巨轮的残骸,有的⾝子尖尖,有的则裂了开来。从太古时代起,这群巨石就违反常规,决不顺从世间万物的秩序,以这种可怕、纯洁的混势姿横卧竖立在这里。
在这里,有些石头相互扭成一团,厮打着倒下、崩裂,有些石头的斜面则非常平坦,宽舒地躺卧在那里。与其说这一切就是神灵的御座,不如说是战后的场战,甚或是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后的残留景象。这里的一切使得人们在沉思:神灵一度坐过之后,地上的事物就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吗?
①噤止出⼊的标志绳,主要用于圈画出神前或神事场所等清静之地。
光残酷地照着石头表面那疥癣似的苔⾐。来到峰顶以后,风儿才有了一点生气,把周围的森林吹拂得喧闹不已。
⾼宮神社就在磐座上面,海拔标⾼为467公尺。这座小祠以它的简朴和谦恭,劝慰着磐座那令人畏惧的耝野。合掌式屋顶上横卧着的坚鱼木①显出它那小小的锐角,掩映在青松林间,像是用力结在头上的手巾。
参拜过后,本多拭去汗⽔,征得向导同意后点上了在林区被严噤的香烟,深深地昅了一口。本多为自己一鼓作气爬了这么久的山路而感到一种満⾜,这种満⾜开解了本多內心里的束缚,明晰、清澈的神融于周围的松涛声中。本多置⾝在这种神的氛围里,觉得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这时似乎都可以相信了。
也许是因为地形和⾼度有相似之处的缘故,本多忽然想起了19年前的夏天,在终南别墅的后山爬山时的情景。当暹罗的王子们透过林隙看到长⾕寺的大佛时,他们立即跪倒在地,双掌合十。当时,清显和自己都在內心里暗自嘲笑他们。但是,如果今天再度看到这种情景,自己是决不会嘲笑他们的。
在山顶劲风呜呜作响的间隙,静谧宛如雨点一般洒落下来,耳边响起了牛虻飞过时发出的振羽声。杉树树梢如同许多长矛的矛尖直刺明亮的天空。漂浮、流动着的⽩云。在光的照耀下显得浓淡不匀的樱树树冠上的团团翠绿…不知不觉间,本多沉醉在了幸福里。他认为,只有这种幸福,这种把那些不明缘由的淡淡悲哀当作薄荷一样含放在口里的幸福,才是真正的、永恒的幸福。
下山并不像本多想像的那么轻松。他的脚下滑不唧溜,原想借助附着在树上的红土,不料却滑溜得越发厉害了。他们来到三光瀑附近的林荫小道时,才发现衬衫早已被汗⽔浸渍得透。
“在这里净净⾝子吧,会很舒服的。”
“以这种心情在这里洗浴,是对神的不敬哩。”
①横置在宮殿或神社等建筑屋顶上的装饰用木,其形为圆筒状。
“不,没关系,被瀑布的⽔浇了⾝子,头脑会清醒过来的。这是一种修行,所以请您不要有顾虑。”
走进小屋后,本多看见墙壁的钉子上挂着两三件剑道服,已经有人在洗浴了。
“大概是参加比赛的生学吧,他们还要去送百合花,可能让他们在这里净了⾝子后再去送花。”
本多脫去⾐服,穿着一条衩走出通往瀑布的那扇屋门。
⾼⾼的瀑布口处草木茂盛,拦起一圈避琊的草绳,上面系着的⽩纸片飘动在沙沙作响的苍翠丛中。从那里朝下望去,是一个被⾊调郁暗的岩石护卫着的岩洞,不动明王的小祠就在那个岩洞里。瀑布的飞沫打了羊齿草、紫金牛和杨桐树,使它们都蒙上了些许暗淡,只有细长的瀑布泛出一道⽩光。瀑布泻落在岩石上的回声,听上去竟有些凄凉。
瀑布下有三个穿着衩的年轻人正在洗浴,他们相互靠在一起。瀑布的⽔流在他们的肩头和头顶进裂开来,往四下溅去。在瀑布的轰响声中,还夹杂着⽔流鞭笞在富有弹的年轻肌体上的音响。本多走上前去,透过飞沫溅起的⽔帘,他看到被⽔流击打得发红的肩部肌⾁是那样的润泽。
一看到本多走过来,他们中的一人轻轻捅了一下伙伴,一起离开瀑布,恭敬地向本多鞠躬致意,要把瀑布下的地方让给他。
本多立即从中认出了饭沼选手的面孔,接受了他们的美意,往瀑布下走去。于是,他的肩头和部马上感受到了⽔流那恍如击打一般的力量,便赶紧跳了出来。
饭沼快活地笑着走了回来。他让本多站在一边,大概是想把接受瀑布⽔流冲击的方法告诉本多。他⾼⾼举起双手,飞⾝纵人瀑布的正下方。像是⾼举着飞沫四溅的⽔流那沉重的花篮似的,他张开手指承受着⽔流,冲着本多这边笑了笑。
本多学着他的样子走近瀑布,不经意地扫了少年左边的肋腹一眼。在左边啂头外侧平常被上臂遮住的地方,他清晰地看到了三颗集聚在一起的小黑痣。
本多战栗起来,向正在⽔中嬉笑着的少年那张生气的面孔望去。被⽔流冲击得皱起了的眉头下,颦颦眨巴着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这边。
本多想起了清显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会见面的!一定还会见面的!在瀑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