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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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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请到火炉旁的坐席上的新河元男爵,目光冷峻地扫视着客人们。

  新河已经73岁了。每次临出门时总要唠叨一番,却不忘被邀请的喜。虽说这么大年纪了,仍然非常热中出席宴会。由于被流放期间,备尝了寂寞的滋味,所以不管哪里来邀请,他都愉快地接受,这个习惯在流放解除后仍保留了下来。

  但是,新河与她喋喋不休的夫人,不管在哪里都被看作最无聊的客人。新河的讥讽口吻已减弱,铿锵有力的语调也变成冗长而软绵绵的,还总是记不住人家的名字。

  “那个…叫什么名字…就是那个…经常出现在漫画里的政治家…对了…个子矮矮的,胖胖的…叫什么我忘了…常见的名字…”

  此时,对方得以细细观察新河与“忘却”这个无形的野兽搏斗的样子。这只情温顺而又执拗的野兽时而消失,时而现⾝纠着新河,还用它⾝上的长⽑拂弄他的前额。

  新河终于死了心,继续说道:

  “总之,那位政治家的子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但是,连最关键的人名都给忘记了,这故事也就索然无味了。每当新河终于未能把自己品尝过的风味传达给别人而沮丧时,他內心便滋生出从未体验过的企求别人的感情。风趣的俏⽪话仿佛是为了让别人体察他的苦衷,而这体察的手续又过于繁琐,不知不觉地⾝为长辈的新河倒变得谦卑起来。

  他面临着亲⾝撕碎多年来保持的潇洒与矜持的可悲命运,往⽇那雪茄漠然熏着鼻尖般的轻蔑,如今成了新河最大的生存价值。同时,他对于自己內心隐蔵的轻蔑被别人识破也⽇益担心起来。因为他担心别人不再邀请他。

  席上,他偶尔拽拽子的袖子,对她小声嘀咕。

  “这些家伙多土气,真受不了。他们不懂得把最下流的话换成文雅的词语的诀窍。⽇本人堕落到如此丑陋的地步真是了不起。不过我们这种想法,可不能让别人察觉哟。”

  新河望着壁炉里的火焰,眼前朦胧起来,浮现出40年前松枝侯爵宅邸的游园会,在那里,自己也是以⾼傲的心情出席的,这使他引以为荣。

  只有一点不一样,从前他轻蔑的对象是不能伤害他的,而现在被他轻蔑的对象的存在,便已经无情地伤害了他。

  新河夫人十分活跃。

  越是上了年纪,她越体味到了讲起自己时的无穷兴致,企求别人听她讲话的心情与打破阶级界限的精神十分吻合。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把听众的素质当作是个问题。

  为了能和流行歌手谈,她像对皇族讲话那样,用词相当的恭敬。她用最⾼级的词汇恭维桢子的和歌,然后告诉桢子,曾经有位英国人夸赞她说“夫人简直是位诗人哪!”那位英国人是在她的轻井泽别墅做客时,听到她仰望晚夏耀眼的云霞,感慨地说了句“这云彩就像西斯莱的画”而这样赞美她的。

  当这位夫人来到她丈夫呆的火炉旁时,出于不可思议的直觉,她也提起了40年前的松枝家的游园会。

  “要说那时候的宴会多奢侈啊,只知道招艺,真是个野蛮的时代。那种野蛮的风气已经然无存了。夫共同参加的社已经普及,⽇本进步太大了。您看,这个宴会上的女宾都没有沉默不语的,以前的游园会上的谈话别提多无聊了,但是现在大家都非常风趣。”

  然而40年前也好,现在也好,只顾讲自己的新河夫人,是否倾—听过哪怕是一句别人的谈话,却要打个问号了。

  说完新河夫人又匆忙离开丈夫,走过壁镜前面时,向暗淡的镜中瞥了一眼。她不怕镜子,因为所有的镜子都只是夫人丢弃皱纹的纸篓。

  陆军中尉杰克很会⼲活,大家都以欣赏目光瞧着这位温柔的富有献⾝精神的“进驻军”对他任意发号施令的庆子,可谓‮教调‬有方,无可比拟。

  杰克时不时从背后恶作剧似的,伸手去摸庆子的啂房,庆子略含苦涩地微笑着,默许了他,使他放肆地将⽑茸茸的戴着戒指的手放在了庆子的啂房上。

  “净胡闹。真拿他没办法。”

  她环顾大家,用枯燥的教训口气说道。穿着军的杰克庇股‮大巨‬,众人比较起他和庆子‮大硕‬的臋部哪个更大来。

  椿原夫人一直在和今西聊天。她依旧是満脸悲戚和呆滞,她为第一次遇见这般蔑视自己的悲伤的人而惊讶不已。

  “您就是再悲伤,您儿子也不能复活了。而且您似乎是为了不让杂物混⼊气球般的內心,就一直用悲伤老充満它,这样才能安心,对吗?说句失礼的话,您大概已经认定,没有任何人能够填充您那心灵的气球了吧,所以总是用自制的悲伤气体来给它充气。这样一来,您就不必担心被其他感情困扰了,是这样吧?”

  “您说得太可怕,太残酷了。”

  椿原夫人从掩饰呜咽的手帕间抬眼看着今西。今西却觉得她的眼睛像个希望被人強奷的处女的眼睛。

  村田建筑公司经理对新河表现出了对待财界老前辈的过分的恭敬,可是,被这样一个泥瓦匠称为前辈,实在不合新河的意。村田在自己的建筑工地上,到处悬挂自己的名字,不遗余力地宣扬自己。然而在他那张跟老泥瓦匠相差无几的,苍⽩扁平的脸上,仿佛残留着战前⾰新官僚的履历。靠仰人鼻息度⽇的理想家,一旦不再依靠别人并取得了成功时,庸俗而明朗的自由之海,便豁然展现在了眼前。他娶了⽇本舞蹈家藤间郁子为妾,郁子穿一⾝华丽的和服,手上戴着5克拉的钻戒,总是得直直的,笑的时候也不例外。

  “您家的房子太漂亮了。可是先生,要是让我们盖的话,会便宜得多的,太遗憾了。”

  村田对本多说了三次这样的话。

  外官樱井和名记者川口围着京⾕晓子,在讨论‮际国‬问题。樱井那鱼一样的⽪肤与川口因酗酒而衰老的⽪肤,形成了职业的冷⾎与职业的热⾎的鲜明对照。男人⾼谈阔论深奥的问题,一半是说给女人听的。而那位流行歌手却感觉迟钝,没有意识到他们俩的虚荣心的微妙竞争。她一边不停地吃着三明治,一边比较着两个男人的头发——凌的⽩发与梳得溜光的黑发。她先把嘴噘成发出O音时的形状,再将三明治迅速送⼊金鱼般的嘴里去,她一直目光无神地重复着这一可爱的作业。

  “您的趣味真是奇妙极了。”

  鬼头桢子特意走到今西跟前对他说道。

  “向您的弟子求爱,一定得经过您的同意吗?我觉得就像是跟我⺟亲求爱一样,有种神圣的战栗。不过,我决不会向您求爱的。至于您怎么看我,您脸上已经清楚地写明了。我对您来说,属于最令人讨厌的的类型吧。”

  “您真有自知之明哪。”

  桢子放了心,声音也娇滴滴起来。然后宛如给榻榻米上加了一条黑边似地停顿了片刻,说道:

  “即使您把她俘虏了,也无法扮演她儿子的角⾊。她死去的儿子才是神圣美丽的,她只是侍奉神的巫婆。”

  “这很难说。我觉得这一切都值得怀疑。活着的人保持或代表纯粹的感情是一种对神的亵渎。”

  “所以说,她不正是在侍奉死者的纯粹的感情吗?”

  “这都是出于生存的需要,不是吗?若是这样,就⾜以值得怀疑了。”

  桢子对他厌恶之极,眯起了眼睛,笑着说:

  “这个宴会上怎么一个男人也没有哇。”

  话音刚落,她就被本多叫了过去。椿原夫人斜倚在靠墙的长椅子一角,正在啜泣着。窗外夜⾊萧索,玻璃窗上⽔蒸气如大汗淋漓。

  本多想请桢子照料椿原夫人。若不是由于回忆引起,而是由于那一点点酒的作用的话,椿原夫人就是个一喝醉就爱哭的人了。

  梨枝脸⾊苍⽩地走到本多面前,在他耳边说:

  “我听见有种奇怪的声音,就在院子那边…也许是我听错了。”

  “检查过院子了吗?”

  “没有,我没敢去。”

  本多走进窗前,用指尖擦去玻璃上的⽔雾。惨⽩的月光照在枯草坪那边的柏树林上,一只野狗在转来转去,长长的影子跟随着它。它一站住,就夹起尾巴,着月光起⽩⾊的⽑,汪汪地狂吠起来。

  “就是它吧?”

  本多问子。子孩子似的不安被揭穿了,她没有立即认输,只浮起一丝⽑般的微笑。

  侧耳细听,柏树林最那边,响起了回应的⽝吠声,有二、三条狗在叫,有的远,有的近一些。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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