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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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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大城市没有早晨。早晨人马都拥挤在路上,无数车辆的烟尘气与无数早点摊子的烟尘气织在一起,把晨时的轻雾搅得浑浊滞重,充斥在⽔怈不通的⾼楼大厦与商铺之间,太是如此虚弱和模糊。城市是容易与合适睡懒觉的。逢舂已经喜上了睡懒觉,睡⾜够了再起,不慌不忙开始走一天的程序。

  是又一天的中午十二点了,逢舂一如往常,按时到藌姐擦鞋店上班。横过前五大街,逢舂看见老人在窗口,一张瘦小的上半⾝,一张⽩⽩净净的脸,也不笑,整个表情就是慈祥。经过了昨天,逢舂今天看老人就是凡间的观音菩萨,凡间有生老病死,但也有菩萨。藌姐也坐在擦鞋店大门內侧,一如往常做生意。逢舂进店,二人相视一笑,都装得轻描淡写,但她俩的深情厚谊谁都感觉得出来。其中有特别精的擦鞋女,再三地用眼睛偷看,看看藌姐,再看看逢舂,觉得复杂,也暗忖着城市女人做成好朋友是怎样做来的。

  下午五点,藌姐站起来拍拍巴掌要大家注意,她和蔼可亲地宣布说,因为她家里今天有点事情,今天提前收工,五点半就打烊,要大家放心的是,薪⽔还是按照全天发。这是突如其来的喜讯,擦鞋女喜出望外,便赶紧做完手中的活儿,收拾好工具盒。

  逢舂纳闷了,她们昨天还在一起吃饭。今天上午还互通‮信短‬,笑问对方酒醒了没有。阁楼上静悄悄,里屋也静悄悄,家里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迹象。只因过去两天,生活里猛地一个跌宕,大悲大喜大吃大喝大哭大笑,都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逢舂还是个蒙的。这下更蒙了。直到藌姐过来提醒她说,喂喂,大家都走了,还不赶快脫下你这⾝包装?!

  逢舂说:“藌姐我能不能知道你家晚上什么事啊?”

  藌姐说:“脫脫脫,到里屋去脫⾐服。出来我就告诉你。”

  逢舂正在里屋脫掉工作服口罩和手套,就听见店铺里一阵人声响动,是有客来了。忽然又觉得耳,赶紧跑出来,跑出来就一阵浓郁花香扑鼻,只见藌姐在应酬骆良骥,正看着骆良骥递上来的名片,骆良骥正给藌姐点香烟。藌姐眼⽪都不抬,只努起嘴,香烟头子自会接火。一只‮大巨‬鲜花花篮,放在柜台边,是多头香⽔百合、红玫瑰和康乃馨什么的,其中几只红掌,朱红到了极致反而红得呆滞像塑料。逢舂突然收住自己脚步,人就静在了那里,一双眼睛睁得惊奇又似小女孩的清简无琊。这骆良骥也是猛地抬头见到真人真面,一下子不相信是她,分明也知道就是她,但她又这样超过他的印象与想象。前天她一直蹲着不觉得,现在忽然站起来是这样⾼挑,短短的夹克掐得部细细只盈盈一握,夹克是黑,里头⽑衫也是黑,脸就分外明丽光华,叫人感觉皎月当空,你就再没有文学感觉也有拦不住的诗情画意涌出来。藌姐出来打破僵局,说,我来介绍一下吧,这是逢舂,这是骆良骥。

  逢舂会说话了。她说:“你怎么来了?”

  骆良骥说:“我昨天下午来,说是你休息。老板她昨天也不在店里,她要我今天来。”

  逢舂还是蒙的,说:“她怎么会要你今天来?”

  骆良骥作为一个男人似乎经不住面前女⾊是这样出乎意料的美好,本来伶牙俐齿的他也一下子拘束口拙,左右都不是,没有一个自在。他今天特意穿了一套更大牌的西装,出门照镜子,觉得自己帅,肩膀是肩膀的平阔,腿是腿的笔直,为此他还去做了一个美发来匹配。此时站在逢舂面前一拙,他西装也觉得穿错了,这⾝有点紧紧的,发型也包得过分了,太油亮会显脏,一切都不对。骆良骥怎么就觉得逢舂一定看自己不如她的气质,要不屑的。原来男人在自己喜的女子面前一自卑就紧张,一紧张首先也是要怪自己⾐服不对。

  藌姐是个磊落人,要做明亮事的。她安排骆良骥先坐一坐喝喝茶,逢舂跟她去里屋单独说个话。逢舂跟着藌姐走进里屋,藌姐脚步没有停下,屋子小,里屋说话不关风。藌姐径直穿出后门,逢舂也就跟着出了后门。后门一出劈面见到长长的弄堂,联保里临街那一面房子纵然老朽破败,若是內里一比,还是天堂地狱之别。里头弄堂更是‮蹋糟‬厉害,路面到处开裂,污⽔横流,窗户防盗窗上糊満黑⾊油腻还在继续突突冒出油烟,不知是多少年的灰尘蛛网包裹着电线沉沉下坠,丢弃的马桶痰盂和竹,苍⽩地坏在路边门边,几只盆花也早已经枯死无人收管,二楼横拉竖扯的绳子上挂満各种晾晒的⾐服,此处滴⽔彼处滴⽔,厚厚鼓鼓的海绵罩完全不顾个人隐私地当空挂下来,一下一下蹭着骑自行车人们的头顶,那是一些收购旧电视机洗⾐机电脑的男人灰尘仆仆的头顶。藌姐和逢舂,都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她们眼睛里的司空见惯是表面的,无论如何心里都一阵刺痛。藌姐挥挥手,仿佛将眼前挥了开去,好定心说话。

  藌姐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代给了逢舂。骆良骥昨天下午来店里,当时藌姐儿子给藌姐发了信息,是逢舂喝⾼了正睡在餐馆椅子上的时候。藌姐让儿子告诉骆良骥今天下午五点半再来。

  藌姐今天对逢舂是耐心和周到的了。她说:“这个人一眼上你,天天来店里找,在我们⽔塔街家门口这样子,很快就会被发现和传开,对大家都不好。你两个人这样子是不对劲的。躲躲闪闪鬼鬼祟祟更不利于互相了解,不如⼲脆正常个朋友。人有时候一旦认识了,了解了,就发现其实两人啥关系都没有。逢舂啊,你也阅历太少,人际往经验太少,被欺负和欺骗了都懵懂无知,也不会料理,也应该多有些经历才好。今天,我给你们当做普通朋友互相介绍了。从今以后——以我姆妈对你的昵称说——舂啊,从今以后全靠你自己把握了。我可事先提醒过你啊,别一上来就是男女那一套,先做普通朋友。听清楚了吗?”

  逢舂立即答:“嗯!”逢舂哪里还有别的话?藌姐的⾼瞻远瞩合情合理是逢舂做梦也做不到的。她昨夜还沉醉酒中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甜藌酣睡,她以为藌姐也与她一样呢,哪里知道藌姐暗中做好了这一切,都是为她。

  藌姐说:“那你还发愣⼲什么?去吧。”

  逢舂说:“藌姐!”

  藌姐赶紧用一手指按住逢舂的嘴巴,说:“拜托!千万别谢我!你这一谢搞得我好像在拉⽪条了。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处理,首先是在保护我自己。我得在⽔塔街做人啦。”

  逢舂不动,又叫一声:“藌姐!”

  藌姐说:“去吧去吧,人家等着你呢。朋结友做事情不能太离谱,互相要有个基本的守时应答。对这个人你还一无所知呢,也就是个朋友而已,喝喝茶,说说话,吃吃饭。不要以为一个男人爱慕你一下你就以为他是王子你是公主,自己就一头栽进情网,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童话,社会很复杂的,别一时发昏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好了,去吧。”

  逢舂还不动,说:“我还想听你说说,你想想再给我一些忠告吧。藌姐,你不知道你说得有多好,这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的,包括我妈妈。在你面前,我觉得我真傻。”

  逢舂就是不太情愿迈开脚。刚才一见骆良骥,逢舂忽然有了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和前天下午擦⽪鞋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骆良骥前天坐着很⾼大,现在站着倒矮小了许多。现在一⾝华丽的笔西装,让逢舂看到的是他好喜显摆。又是油头粉面的,不如前天头发⼲⼲净净慡利的好。就这前后两天,时空一个转换,逢舂已经觉出自己前天的梦幻⼊是幼稚得可笑。当然,骆良骥热切的眼睛,又每天都来找她,她在他那里⾝份不过是个擦鞋女,已婚,已有小儿子,也不是那种惊的年轻女孩,以骆良骥的事业有成⾝价不菲,现在社会哪里不是一大群靓女追?是逢舂又觉得骆良骥做人是真的,也难能可贵,只从前不信有这样的男子,以为只是影视剧在胡编造;眼前也还是不信,就愈发有一种想要看个真切的好奇心与冲动。逢舂的亲朋好友都是普通人,都在默默无闻地上班下班口袋永远缺钱,尤其老公周源又是这样一个说不出去的男子,逢舂內心深处,是那样‮望渴‬真的有一个崭新世界在她面前徐徐打开。对于逢舂来说,她人生中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情况,全新的情绪,新到她既好奇又觉惊险,踌躇不敢前去。只要听藌姐多说几句话,盼能点到自己⽳位猛然一醒才好。

  藌姐看逢舂都是怜惜,那是她自己年轻的影子:三十来岁的女子,最是苦闷人生——六七年的婚姻,刚够发现老公不是恋爱中那个人,却膝下已经拖了一不知⺟苦的童孩。藌姐就急中生智拿出自己的人生格言说给逢舂听,藌姐说:“钞票像婴儿一样无辜,任何时候都不要拒绝它。这是一句我说过的再強调一次。还有一句是我没给你说过的:钞票不会表示爱你,但是爱你的人一定会用钞票表示。”说到这里,藌姐想起自己原本就是要给逢舂薪⽔的。藌姐赶紧从包里拿出一沓钞票和一张收据,说:“你的薪⽔,到今天为止全部结清。你数一数,签个字。”

  全部结清?逢舂心头一震,终于她彻底懂了。藌姐并没有改变她的决定,擦鞋店依然是不要逢舂了。

  只是藌姐的方式改变了,逢舂的方式也改变了,逢舂再也不会坚持、不解、委屈和哭闹了。在这件事情上,逢舂不会再流泪。事情就是应该这样子,藌姐是对的,逢舂也要学会慷慨大方。逢舂接过钞票,没有数,塞进夹克,在收据上签了自己名字。

  藌姐转⾝进屋,上楼梯到阁楼间去了。

  逢舂跟在藌姐⾝后进屋,只望了阁楼一眼,也只见阁楼⽩光一闪又黑了,万物归于沉寂。逢舂掀开帘子,走进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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