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二章 君臣各自算盘
“秦卿家…”赵构看着秦桧,眼前这个相貌清矍的忠臣,怎么看都觉得顺眼,不过,即使他觉得秦桧颇可信任,但有些话还是不好开口,所以这句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只是道:“卿家看这次汉部在东北的大胜,是长是短,是危是安?”
秦桧低着头,顺着眉,且作沉思状,许久才说道:“胜是大胜,然而安藏危,危藏安。”
赵构问:“怎么说?”
秦桧说道:“引胡为援,有天下之大唐犹不能免其祸,何况汉部一偏狭之国?此安中藏危。然闻那折彦冲善驭胡人,他既控制得住女真之胡,或者竟也能得漠北胡族之人心,亦未可知。此便是安危所以互藏之理。”
赵构道:“卿家曾随驾北迁,当知北人之事。依卿家看来,胡人是真服折彦冲,抑或不得已而从之?”
秦桧道:“若是一无所有之胡人,多愿追随折彦冲;有一技之长者,亦多愿入辽南卖力气。”
赵构哦了一声,忽然觉得秦桧的回答有些不着边际,便慢慢将话引向正题,说道:“金人老巢覆灭,二圣的消息…你可听到了些许未?”说到这里喉音微微颤抖,若是赵鼎在此,定要为赵构之孝感所动,以为他是为父兄担忧而失态。
秦桧却知道赵构实是忧惧加,这颤抖乃是勉强压抑所致,口中却说:“陛下孝感动天!据传楚国公主已得二圣,山东地方的士子,听说也有渡海前去朝觐者。”
赵构颤声道:“那…建康的士子,可有什么动静?”
尽管秦桧早有准备,但赵构这个问题还是问得他一窒。近来听说赵橘儿回赵佶、赵桓,建康的人心早就翻天了!一些没政治头脑的人甚至已准备上表,要求赵构根据汉宋和约的条款向汉廷涉,以回二圣。还有一两个更天真者,因见折彦冲久久未称帝,竟然以为折彦冲也是一个忠臣,提议派出一个使者,对折杨等人晓以君臣大义,让折彦冲拥护赵佶复位,届时赵氏将以世袭王者爵之。秦桧听到这个异想天开的说法后不哭笑不得,然而也由此知道宋廷内外究竟还有一批人有意于赵佶、赵桓。不过,这些话实在没法跟赵构说,而且秦桧也认为这些话不用自己来说,赵构多半早派心腹太监去打听过了。
赵构见秦桧迟迟不答,颇生疑虑,问道:“秦卿家,为何不答?”
秦桧忙道:“陛下圣明!建康内外,确实有些士子不识大体,知忠之小者而不知忠之大端,知孝之末节而不知孝之本源。”
赵构听这两句话颇有灵机,大感兴趣,点头问道:“何谓忠之大小?何谓孝之本末?”
秦桧道:“忠君爱父,此万载不变之义!然,忠而不审其大小是非者,谓之愚忠,孝而不知其本末源者,谓之愚孝!请陛下听我道来。二圣,我主之父兄,而大宋亿兆之君上也。惟自靖康以来,二圣北迁,狩于白山黑水之间,与中原消息隔绝,一言一行,难依己意行事——此诚我大宋臣民之大辱,而无可奈何之事也!”说到这里竟是声泪俱下。
赵构亦自泪下,说道:“构不能早拯父兄于难中,虽夤夜梦回之时,思之亦常痛彻心肺。然天不佑我赵氏,吾虽承天立极,在此事上亦极无奈。”
秦桧跪下顿首道:“君辱臣死!臣等不能为主上解忧,实是万死难辞!”
赵构忙道:“卿家快平身,当今国家危亡,正赖卿等扶持,死事易尔,唯生事难。若依卿家所言,文臣武将均赴难去,这万千生民,谁来拯救?”
秦桧这才起身,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臣所以不敢死者,正为着黎民百姓之故!”停了停,继续说道:“如先前臣之所言,那般但知奉北迁二圣之言语,而不能体会二圣心意者,便是愚忠之辈,愚孝之人。”
赵构问:“二圣心意如何?言语如何?”
秦桧道:“二圣之心,陛下方才已言之矣——拯万千生民者便是!至于二圣之言…如今二圣身且不得自由,何况言语!故二圣之心,便是陛下之心,二圣之言,却是那折彦冲、杨应麒之言!是以二圣之心当遵从,二圣之言语不可盲从!”
赵构大悦,垂泪道:“卿言甚是,只是人情多盲从而少凝思,恐卿家所言,非众陋所能解。”他真有些感激秦桧呢,秦桧这番言语,分明是在帮他构建坐稳皇位的新理论。
“不然,”听了赵构的忧虑,秦桧道:“先前二圣随金人北狩,金人以二圣手书传遍两河,而忠直刚劲之臣犹多不奉命,如今折彦冲若再以二圣手书传示天下,亦犹昨金人所为之事。”
赵构道:“唯折彦冲与金人,毕竟有所不同。”
秦桧道:“臣鲁钝,不知陛下所言之不同为何?”
赵构道:“金人为胡,折彦冲为汉,此其不同处也。”赵构毕竟不糊涂,能够非常准确地知道问题的关键!赵佶、赵桓落在折彦冲手里可能会发挥金人所不能发挥的威力,其中一个最大的关键就是新汉政权是一个华夏政权!当年两河臣子能为华夷大义而抗赵佶、赵桓的命,今可未必会为赵氏一姓兴灭而为赵构抱残守缺!汉部当初在华夷之辨上所选择的立场,此时已发挥出极大的威力来,折彦冲、杨应麒如今不但在力量上威压天下,便是在道义上也高居上风。
然而此事秦桧早有考虑,一听赵构提起,马上接口答道:“谁道折彦冲是汉人!他折氏本出于边族,既入东北,又取胡,所生子女均是胡儿。萧铁奴用以灭会宁以成就大功者亦尽是胡人!汉军之中,唯已故之宗颍为真汉人,其余杨开远、曹广弼均有从胡之嫌疑。刘锜、曲端叛贰小人,何足道哉!可知汉部上下,实以胡人为首,汉人为从。其名为汉,其实为胡!”
赵构大喜,知道秦桧这番话,那是要在道义上为南宋政权争取得江南士大夫之认同,其实秦桧这番言论,也不完全是他个人的发明,即便如赵鼎等人,对新汉政权内部胡风甚重的问题也相当警惕,此事赵构也都知道,所以一听秦桧一说,便知道这个论调会有市场!但他随即想起另外一个问题,说道:“卿此论甚当,只是怕有许多人仍被折、杨惑了。”
秦桧道:“北虏能愚人以蒙昧,陛下也能晓人以清明。”这句话说的更妙,那是要赵构在境内加强宣传攻势和思想教育了。
赵构听了,忍不住颔首,又道:“卿家所言,甚有道理,只是此事尚须假以时。”
秦桧道:“汉部要灭金人余部,若无我等相助,恐怕也要费时不少。”这句话,却是委婉表明另一个问题:他不赞成与汉部夹击金军。
赵构道:“金军之灭,或可期年。然二圣之,却是刻不容缓!”
这句话貌似说赵构恨不得早点回父兄,但他实际上的意思却是怕汉部此刻就将赵佶、赵桓这张牌打出来,那他可就极为被动、极为难做了。以秦桧的聪明,自然不会会错意,当下道:“回二圣之事,却需一个极得力的人北上周旋,方不失陛下之意。”
赵构便问其人,秦桧道:“臣请遂自荐!”
赵构一呆,说道:“卿家乃我大宋宰执,如何去得!”
秦桧道:“回二圣,乃当前第一大事!若是派一个寻常臣子去,反而不妥。”
赵构略一沉,也觉得若派别人去实在不放心,便泣道:“卿家所言甚是。回父兄,本当朕亲自前往才是…”
秦桧忙接口道:“陛下身系九鼎,如何能轻动!”
赵构叹道:“如此,只好有劳卿家了。”
对于汉军东北大捷一事,赵构终于有动作了:他将派出重臣中的重臣秦桧,前往北国回二圣!
赵构的这个反应有些出人意料,但同时也很符合许多单纯士子的期望。
“陛下毕竟是孝子啊。”
不知多少士子感叹着,并非常激动地将这件事情记入他们的笔记,以传后世。
虞允文和李世辅也没想到他们这次北上,竟然会和秦桧同行。不过这也不错,因为有南朝宰相同行,他们一路显然会走得更加顺畅舒服。秦桧早有心于汉廷,所以无论言语还是接待都对两人极为礼貌,尤其对虞允文,时或显出一个宰相不当有的媚态。虞允文对此一笑置之,李世辅却很不满意,不是不满意秦桧的态度,而是不满意使节团北行的速度!
“要是能给我一匹千里马,也许还能赶上燕云的大战!”
他私下对虞允文说,不过他自己也知道那多半不可能。
车行辚辚,经淮南,过淮北,这一年多来汉宋边境无战事,连带着淮北也安定下来,有山东汉军挡住,金兵也过不来,因此秦、虞、李三人所过之处,人烟市集略如政和年间。到山东的临时行政中心淮子口时,陈正汇亲自来接,他是少数知道秦桧秘密的人之一,但公开场合中戏仍做得很足,只是以一个上国大臣会见下邦宰相之礼与秦桧相见。表面文章做毕,陈正汇又安排两人私下秘见,陈正汇见面便冷笑道:“秦大人!真定之败,不知你有何话说!”
秦桧大惊,忙道:“陈相!赵构为人,外示人以宽和,内里对军政大权实看得甚紧!这件事情,我实是回天乏术!”
陈正汇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情,你跟七将军说去!”又问:“此次你来,为的却是什么?”
秦桧道:“赵构让我来回二位君父。”
陈正汇笑道:“他会这么孝顺?”
秦桧也笑道:“实非如此。不过公主那边,终究得去见见。至于如何决断,自然听七将军命令行事。”
陈正汇道:“你能如此想,那是最好。”
秦桧又问北边战事,陈正汇淡淡道:“此事尚秘。”也不多言,秦桧便知战事多半正在关键处,否则陈正汇不必保密。
打发了秦桧后,陈正汇才接见虞允文和李世辅,陈正汇的地位比虞琪为高,在文官系统中也正是虞琪所佩服的人之一,虞允文上前参见,甚是尊重。陈正汇和两人一席话下来,竟然便对这两个年轻人青眼有加,对二人道:“本待送你们分别去管宁学舍、上十二村修业,但你二人年纪虽小,文武却均已有成,并非未琢之璞石。七将军最喜欢有才华的年轻人,我想就自作主张一回,直接送你们去见七将军,你们敢去么?”
虞允文尚未回答,李世辅已大喜道:“现在燕云还没打下吧?不知我们可有机会参与此役?”
陈正汇哈哈一笑道:“燕云燕云!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一说到时事,没有不提起燕云的。嘿,那边的事情,我也不好和你们多说,若你们真有本事,便到七将军面前领差使去!”
李世辅大喜,陈正汇便命儿子陈大方与他二人为伴,陈大方资质平平,未入枢要,于大战密事所知不多,但他毕竟身处山东,了解的情况比秦晋、江南都要全面得多。李世辅和虞允文向他请教东北局势,这才了解到平灭会宁的详情,也知道了折彦冲如今正在大定府厉兵秣马,随时可能南下。
李世辅奇道:“如今已是二月末,依大方兄所言,大将军占据大定府已有数月,为何至今也不见南下?”
陈大方说道:“不是不南下,而是一时没法南下。听说塘沽、榆关和北安州、密云一带,几乎都有战斗,只是没有决出会宁那样的大胜负罢了。”
李世辅道:“那是大军未动之故吧?”
陈大方说道:“或许是,究竟如何,我便不知了。”
李世辅二人和他说来说去,见他知道的都是些寻常消息,便不多问。不久陈正汇便安排他们前往登州,准备渡海前往津门。此时出海向北,风向洋都不对,幸好乃是近海航行,风向又非纯是北风,控帆曲行,加以摇橹仍然能走。陈大方领着李世辅、虞允文和秦桧同居一舟,秦桧的随从官员被安排在另外一艘船上,两船同扬帆,出海不久竟渐离渐远,等秦桧、李世辅等发现这件事情时两艘船早望不见对方了,那边的船上,汉廷随侍官吏告诉宋廷官员说秦桧等的座船被风吹偏了,害得这些对海上事情多不熟悉的官员为秦桧空自担忧。但陈大方告诉秦桧、李世辅、虞允文的又是另外一套说辞:“这件事是家父的安排,家父说了,等靠了岸你们便明白。”便不再肯透消息。
李世辅和虞允文虽然相信陈正汇不会坑了他们,但见事情有异便都留心起来,这一留心才发现海船虽是以之字形行走,但其基本方向竟然并非向北,而是向西北而去!李世辅和虞允文面面相觑,心里都想:“这船究竟是要去哪里?”没人处,李世辅忍不住道:“陈大人不是说要推荐我们去见七将军么?怎么…怎么是向西北?津门是在登州的西北面么?”
“不是。”虞允文在太原见过汉部军方所制的航海图,所以比李世辅更加清楚渤海、东海各重要据点的方向,沉片刻,低声道:“按这个方向,恐怕我们不是要去津门,而是要去塘沽!”
李世辅惊道:“塘沽?”这声惊呼在出口之前却也自觉地低了声音。
虞允文道:“不错,应该是塘沽。”
李世辅道:“可是,陈大人说七将军…啊!难道…”
“恐怕就是如此!”虞允文道:“也许七将军就在塘沽,所以这件事情才要做得秘密!”
李世辅心中一凛,很快便联想到杨应麒既在塘沽,恐怕和经略燕云不无关系,而陈正汇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推荐自己去见杨应麒,则这份信任亦自不浅,想到这里兴奋中带着感动,说道:“听说燕云胜负未决,也许我们还真能赶上燕云大战呢!”
虞允文嘿了一声道:“我看东海这边军制极为严密,非陕西可比,要参与这样一件事情,怕没那么容易。”
李世辅不道:“彬甫,你看不起我们陕人么?”
虞允文忙道:“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前几年秦川经金人蹂躏,大难之后起兵御胡,如绥德、陕州各地多有临时起事而成就大功者。因其草创,故英雄豪杰可以呼啸参战。但东海这边不同,其行伍均有定制,我们以两个才来到没几天的后生小子,要想就挤进这件大事里面,恐怕是妄想!”
李世辅想了一想,也觉有理。刘锜部、种彦崧部和曹广弼直系的军容他都是见识过的,知道其中组织纪律极严,军爵统属均不可混乱,可不像当初他们在延安、绥德起兵那样,李永奇等登高一呼,便招得千百壮士以行其事。然而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我们虽然是后生晚辈,但终究是自家人,如果七将军就在塘沽,我们去见他,那是陈大人提携,也还说得通。但那秦桧却去做什么?”
虞允文一怔,想了好久,摇头道:“这个我也想不通。不过陈大人既然如此安排,多半并不希望我们知道这件事情。我们便扮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