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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五章 兵来将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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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昉退下后,折允武遣走了殿中所有侍从,独坐枯思,坐到连烛光也熄灭了,侍从因不得号令不敢进来。殿中空的,说不出的孤寂,说不出的萧然,折允武想到无奈处,真是哭不得,叹不得。

  “殿的大臣,为什么我觉得没一个可靠?为什么我总害怕他们在算计我?是我多心么?是我狐疑么?”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声音道:“太子,方才你找我,可有什么事情。”

  折允武抬起头来,见偏门透出一点灯光,一个人一手持灯、一手抓着披在肩上的袍子,却不是杨应麒是谁?

  杨应麒慢慢走近,折允武见他似乎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嘴角的火疮已浅小了许多,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雅静有神,想来这一觉睡得甚好。

  折允武便叫了声七叔,忽然大声道:“七叔!我…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事了!我…”

  杨应麒问:“出什么事情了?”

  折允武略一迟疑,说道:“今天下午,李寿来见,他,他竟然提出要我们割让三十九处城寨!”

  杨应麒并无惊讶的样子,只是在案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很认真地听折允武叙说,因他没有打扰,折允武便说了下去,他半点也不隐瞒,将见殿上之事全盘托出。说完整件事,窗外一亮,却是破晓了。

  折允武道:“七叔,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杨应麒且不回答,摇了摇铃,叫了侍从进来,命传早膳,折允武道:“我现在哪里吃得下去!”

  杨应麒道:“吃不下也要吃。我先前几睡不着,以至误了些事情。你要自己饿自己,可是也想误事?”

  折允武嗯了一声,抓起碗筷三两下把早点咽了。杨应麒却吃得颇为斯文,宛如平时。等吃完了,屏退侍从,这才道:“太子,昨你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折允武听到这话颇为激动,说道:“七叔你也认为我们不当割地?”

  “这个,不是最重要的。”

  折允武奇道:“这个还不重要?”

  “嗯。比这个更重要的,是你的心态。”杨应麒道:“太子,你做了监国这么久,内心似乎还没把自己的身份调整过来。太子啊,你是太子,是监国,不是在蓬莱学舍、管宁学舍求学的学生了。遇到什么事情,除非是自己其实有把握的,否则不要在人前坦诚请教,就算对方是你的四叔。”

  折允武一呆,又听杨应麒道:“在战场上,站在对面的才是你的敌人,但在政坛上,任何人都可能是你的敌人。身居高位,当以善心立志,而以恶意揣人!心里真正的打算,不要随便让人知道——尤其是在朝堂之上。”

  折允武心里怔怔地念叨着杨应麒的这几句话,杨应麒也不打扰,殿中一时间便静了下来。过了一会,侍从来报:“韩大人求见。”

  折允武看了杨应麒一眼,杨应麒却将眼光偏了开去,不给他提示。折允武双眉一紧,道:“传!”

  便见韩昉领了一个官员进殿,见了杨应麒后一呆,韩昉和那官员都是知礼之人,入殿后先向二人请礼,然后韩昉才道:“原来杨相在这里。这可巧了,正好,正好。”

  折允武问:“韩大人,你此来何事?见到七叔为何说正好?”

  韩昉道:“回太子的话。臣此次来是要禀奏夏边之事,并领刘筈晋见。本来这事该先经杨相批复的,只是昨晚臣到杨相府中时,夫人却道杨相不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今晨再去,也是如此说,所以拖延至今,眼下杨相也在,岂非正好?”

  其实杨应麒去哪里,赵橘儿是知道的,却没对韩昉直说,但杨应麒也不口,脸上一点表现也没有。

  折允武见韩昉双眼都是血丝,想必昨夜彻夜不眠,点头道:“韩大人昨晚没休息好吧,可辛苦了。”

  韩昉道:“为国效力,敢辞劳苦?”说着递上文书,引见刘筈。

  这刘筈杨应麒、折允武都见过,素知他与乃弟不同,是个端稳厚重的君子,折允武再看文书,见上面并无杨应麒的画押相印,便递给杨应麒道:“七叔,此事你看如何?”

  杨应麒接过文书,扫了一眼,说道:“太子,这件事情,你决定了么?”

  折允武略一沉,说道:“昨晚我虽签了押,但此事重大,终觉有不妥处。”他也只是隐隐觉得不妥,究竟如何不妥,却说不出来,这时也不和盘直说了——这时他用这般说法,分明是要将事情推给杨应麒。

  杨应麒微微一笑,那眼神似乎对折允武的表现颇为满意。他也不问有何不妥处,接口道:“既然太子觉得有不妥处,那定是有不妥处了。”随手就把文书给撕了。

  韩昉大惊道:“杨…丞相,这、这可是昨群臣议定之事,这…”杨应麒道:“监国刚才不是说了么?此事不妥。既然不妥,便另外议过。”对刘筈道:“刘大人素有名望,堪当出使西夏之重任。不过要对乾顺说的话,我们还要另外斟酌。刘大人且等一等。”

  刘筈忙道:“既如此,下官请先告退。”

  “不用。”杨应麒道:“你且在旁听着吧,知道事情的本末和太子的决心,到时候去到西夏才知道该如何应答。”

  刘筈应了声“是”便退在一旁。

  杨应麒对折允武道:“太子,不如就按我们昨夜所议,再见见群臣和乾顺的使者吧。”

  折允武心想我们“昨夜”哪里议定过什么事情?但惦念了一下,却道:“好!就由七叔主持!”这句话说出来既是表示了对杨应麒的信任,也相当于是默许了杨应麒借自己的名义行事。

  杨应麒便传下令去,召几位副总理大臣陈正汇、陈显、张浩以及枢密院副使郭浩、塘沽城防提督安塔海等文武大臣上殿,又传南宋使者刘豫,西夏使者李寿、临夏军区总参军李永奇殿外候旨。

  传令罢,韩昉问:“不请四将军?”

  杨应麒道:“四哥昨忙活了一了,让他歇息歇息吧。”

  韩昉见状,身子低了几分,应道:“是,是。”

  不久诸臣进殿,行礼列坐,杨应麒也不和他们商议,就命传刘豫、李永奇。刘豫、李永奇先入,各行礼罢,杨应麒命给刘豫看坐,再传李寿。

  李寿入殿,颇为志得意,拱手道:“太子,事情想好了么?”

  杨应麒斜了他一眼,道:“跪下。”

  李寿一怔,随即微笑道:“是小使疏忽了。”跪下行了礼。

  杨应麒道:“三跪九叩。”

  李寿道:“三跪九叩,乃面君大礼。大夏臣工出使外邦,不向他邦君主行此大礼。”

  杨应麒问韩昉:“西夏和我们,是外邦么?”

  韩昉道:“不是。西夏是我大汉藩篱。”

  杨应麒又问:“乾顺于我大汉,又是什么?”

  韩昉道:“乾顺在西夏国内,是君。在我大汉,是臣。”

  杨应麒点了点头,转头面向李寿道:“补行三跪九叩之礼,我便免你受辱,也不计较乾顺的唐突,只当他是择臣不当。”

  李寿脸颊的肌跳了两跳,勉强笑道:“这位可是麒麟相公杨大人?”杨应麒不答,李寿见了众人的眼光神色,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道:“杨相公贤名播于天下,我西夏三尺孩童,也知相公素知礼法,今一见,嘿,却是见面不如闻名!”说到这里停了停,要等杨应麒问他“如何见面不如闻名”再用言语挤兑他。

  谁知杨应麒对李寿的话头半句不接,陈显眼角微抬,和张浩换了一个眼色,心中都为李寿叹息。便听杨应麒唤来侍卫道:“这是个不知礼数的村夫,也不知乾顺怎么派这样一个人来。你们替我教教他什么叫三跪九叩。”

  两个侍卫一时不知如何行动,陈正汇哼了一声道:“叉住了,让他磕头!”

  两个侍卫这才明白要动,便上前叉住了李寿,踢弯了他的膝盖,李寿吃了一惊,叫道:“我是大夏使者(咚)…你们(咚咚)…不当如此对我!(咚咚咚咚)无礼…无…(咚咚)”抗议未毕,早被两个侍卫抓住了行完三跪九叩之礼,不但膝盖疼痛,连头皮也磕出血来。

  折允武见状,大感畅快,喜现于眉梢。

  李寿此时已无半点威风,颤巍巍站起来,高声叫道:“太子!杨大人,难道你真要两国兵连祸结么!可莫忘了,我晋王的数十万大军如今就在边境上,只等李寿一纸回书了!”

  杨应麒也不管他,唤:“刘筈。”

  刘筈出列应道:“刘筈在。”

  杨应麒道:“你这就去见乾顺,让他在三个月内将儿子送到塘沽来,我塘沽太学会给预留名师,教他中原礼义,也好异为一方诸侯,造福甘陇。”

  李寿听杨应麒开口乾顺,闭口乾顺,让刘筈去中兴府也不说“出使”而说“去见”直将嵬名乾顺当作甘陇的知府县令一般,但他才被杨应麒折了气势,这时哪里还敢开口?便是开口了,杨应麒也不会理他!

  刘筈看了李寿一眼,道:“下官禀丞相,塘沽与中兴府相隔数千里,三个月…怕来不及。”

  杨应麒道:“乾顺若是忠心,来得及的。”说着瞥了犹如斗败公的李寿一眼,对刘筈道:“你到中兴府后,将这村夫交给乾顺,让他好好管教。”说完一挥手,便让侍从将李寿轰了出去。这才站起来,走到刘豫面前。

  刘豫慌忙起立,唤道:“丞相”

  杨应麒执了刘豫之手,笑道:“夷狄就是夷狄,虽得赵氏百年滋润,若已华化,其实还是夷狄。”

  刘豫陪着笑道:“丞相说的是。”

  杨应麒道:“今请刘大人来,一是见见太子,完了礼节,二来嘛,太子殿下今天本要请刘大人到小汴梁一游。谁知却被这么个村夫扰了兴致,此事只能押后了。不如另约在三之后,刘大人以为如何?”

  刘豫问:“太子与丞相所邀,下官何敢推辞?不过恕下官孤陋寡闻,请问一句,不知这小汴梁却是何处?”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那是一处绝好的去处。刘大人江左名士,到了京畿,不能不往小汴梁一游。”他左手还执着刘豫的手,右手轻轻拍了两拍道:“至于这小汴梁是何胜景,刘大人到时看了便知道。”

  送走刘豫后,殿上便只剩下汉廷中枢几个要员以及安塔海、李永奇,可以说都是自己人,连侍从也在杨应麒的示意后退下,郭浩、陈显等便知要关起门来商议大事了。

  韩昉上前,折允武心想:“他要责七叔唐突鲁莽么?”谁知道韩昉却只是道:“杨…丞相,如今…如今太子与丞相既决定对西夏用强,陕西方面就该有所准备了。”竟一句话也没有就默认了杨应麒的决断。

  杨应麒颔首道:“此事太子与我早已议定。”唤道:“李永奇!”

  李永奇昨夜也是一夜未合眼,早上从上跳起来后对昨妥协得太快极为后悔,希望今朝上廷有机会挽回,谁知却看到了这样一场激动人心的好戏!此时听杨应麒叫唤,跨上两步,行礼道:“末将在!”声音极为昂。

  杨应麒道:“李参军,我实对你说,中枢无论兵还是钱都十分困难。如今太子让我问你一句:边疆战士,是愿坐观裂土割地,还是愿为国家担承一二年苦难,以待陛下凯旋?”

  李永奇道:“边疆战士宁战至最后一人,也不愿屈辱退缩!中枢没钱,我们自己筹!便都饿死了,魂魄也要绕长安渭水,等候陛下南归替我们报仇!”

  “好!”杨应麒道:“你回去告诉刘锜,夏边之事,监国和我让他全权节制。虞琪、李彦仙、种彦崧全力配合。仗该怎么打,你们自己决定。丢一城一地,中枢不会降罪。便是把夏人这次所求的那三十九座城池都丢光了,中枢也不会易帅。陕西秦凤守不住,我许他撤过黄河,到河东和夏人周旋。河东再守不住,我许他撤过太行山,大家就在这燕赵之地一起来与乾顺、宗弼、宗翰他们周旋!”

  杨应麒此言一出,便是韩昉、郭浩也无不大惊失,陈显偷偷向折允武望去,见他眼中虽出异样的光彩,却仍不动声,心道:“太子这神色,是兴奋还是惊讶?这真是他们商量好了的?按他的脾,若是事先没商量好,这会子应该会出言询问才对…可是…奇怪,奇怪。”

  这边陈显在深谋老算,那边李永奇已忍不住颤抖起来,抱拳道:“太子与丞相如此信任,这…这…”竟是激动得语不成声,头一顿,以示领命。

  李永奇退下后,杨应麒对郭浩道:“将太子与我的决定详细拟成文书,付杨元帅、曹元帅。”

  郭浩领命道:“是。”

  杨应麒又对韩昉道:“晋北那边,我不大放心。”

  韩昉道:“曲将军忠勇无双,定会为国效力。晋北少不得他。”

  杨应麒道:“我担心的不是他。我担心的是河北西路与太原的文臣不能全力配合。太子的意思,是调一员中枢重臣去监军。”

  韩昉沉道:“如今宗翰势力正恶,曲端身负重任,忽然派出一名监军去,恐怕反使中枢与边将之间生出罅隙。”

  杨应麒道:“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既能帮曲端稳住局面,又是曲端能信服的重臣去。”

  韩昉眼皮下垂了片刻,便转身对折允武道:“臣荐一人,以充此任。”

  折允武问:“韩大人荐哪位大臣?”

  韩昉道:“臣遂自荐。”

  折允武尚未答应,杨应麒已抚手笑道:“若是韩大人去,那冀西晋北便无恙了!”

  折允武一听,也欣然道:“那就有劳韩大人了。”

  杨应麒这才对陈显道:“陕西、秦凤、河东、河北西路的权责行文,赶紧起草,拟毕呈太子批复。”陈显应命后,杨应麒又道:“如今四方多事,我想将河北东西路暂时并入京畿路,由中枢部院直隶,各位以为如何?”

  陈显、陈正汇、张浩等都道:“此诚善策。”

  杨应麒让陈正汇执笔拟稿,递元国民会议批复。

  几个大臣各自忙碌时,殿外传报:“东海军区元帅欧求见。”

  折允武未传,便见欧适怒气冲冲闯了进来,进殿也不见礼,就对杨应麒道:“老七,你疯了么!这般对付李寿,你是铁了心要和西夏打仗是不是?”

  杨应麒还没答话,安塔海哼了一声道:“元帅,太子在座。”

  欧适一怔,便向折允武行了礼请了罪,道:“太子,老七这次太唐突了。我因国事危急,所以失礼了。”

  折允武忙起身还礼道:“四叔这也是为国忧心。”

  欧适便不再管他,走到杨应麒身边道:“老七,这里也没外人,我就不说场面话了。你瞒着我召集众臣,又传唤宋使、夏使,这我都不想说你了。但我问你,你是不是真打算五面开战?”

  杨应麒微微一笑说:“四哥,你怕了?”

  欧适没想到杨应麒会如此回答,不又是一怔,仿佛不认识杨应麒一般将他看了两眼道:“你办事素来谨慎,这次怎么如此糊涂!现在岂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是宰相,你应该比我还清楚:这场大仗我们现在打得起么?”

  杨应麒道:“打不起。”

  欧适哼了一声道:“打不起你还这样孟!”

  杨应麒道:“我们打不起,但只要誓死抵抗,一时间未必就会灭亡。只要我们不灭亡,他们几家就都不会好过!西北也罢,东南也罢,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坚壁清野往后撤。拼着把河北、河东、陕西、秦凤打烂了,也足以与宗翰、宗弼、乾顺两败俱伤。只要拖得两年,保得通往漠北的补给线安全,以东北、东海的人力物力支持大哥将漠北的仗打完,那时自有道理。”

  欧适不道:“之前我们议事时,你不是同意了要拖的么?”

  杨应麒道:“我是说要拖,可没说要屈膝求和来拖。用割地文书拖,不如直接用刀来拖!我已经做了最坏打算,陕西、秦凤甚至河东都准备随时失陷了。不过,这也只是最坏的打算,事情未必会走到这一步。但既然我们连这最坏打算也不怕了,还怕什么?反正我不觉得大汉已经到了为局势出卖尊严的地步。”

  欧适道:“陕西、秦凤…那赵构呢!我军一旦失势,赵构一定北上,那时怎么办?”

  杨应麒道:“他不是要北上援邻么?若宋军斗胆北上…”

  欧适问:“如何?”

  杨应麒道:“我会传令赵立,宋军若来,他就带领大军进驻淮子口、登州。胶水以西的山东地面,就暂时让赵构帮我们看守。”

  欧适一听瞪大了眼睛:“那不是要把整个山东举手让人?”

  杨应麒笑道:“是。反正守起来更麻烦,不如就先交给赵构保管,赵构忽然得到这么一大片土地,怎么的也该做个秀,干点减免钱粮、大赦天下的事情,这样对山东的百姓来说也是好事。”

  欧适哼道:“若宋军继续北上呢?”

  杨应麒道:“济水以北可没有金军了。赵构要援邻就该向西,若他继续向北,那就是有意挑衅,二哥就可以鸣鼓反攻。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把战线缩到燕山、太行、黄河、济水,跟他们慢慢耗。到时候还请四哥带领水师舰队,再去敲一敲建康的城门…四哥,我这计策,不错吧?”

  欧适怒道:“不错!不错!”

  杨应麒微笑道:“四哥也认为不错,那就好,那就好。对了四哥,建都的工程,进行得怎么样了?”

  欧适怒道:“建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建都?”

  “四哥你这便不对了。”杨应麒道:“大哥召你上来,就是要让你办这件大事。如今你放着正事不办,却整天在我的相府里和我几个下属混,虽然我也很想和四哥多聚聚,可就是怕大哥从漠北回来燕京还是一片白地,四哥到时候拿什么跟大哥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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