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零章 君之尊
周华死后,华表坛的骂声就停了下来。鲜血洒出来以后,口头上的言语反而变得轻了。顾大嫂等还是如以往一般,出而至,落而归,天天到华表坛望东南等待着。
女人们停了口,学生们却没停。之前的骂皇帝事件之所以能吸引到那么多的人,和学生们的推波助澜本就分不开——若只是顾大嫂等在那里斋骂,恐怕骂不了多久大家就会觉得兴味索然,偏偏又有一帮自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学生是拥护折彦冲的,或觉得皇帝根本没错,或觉得就算皇帝有错这么做也有失体面,所以不免上坛和顾大嫂等辩论,顾大嫂言辞拙劣,来来去去只是咬住那几个问题不放,几个认为皇帝该骂的学生听不过去上台帮腔,这一来可就精彩了:这些反对骂皇帝的人初衷虽是要帮皇帝,结果却帮了倒忙,把华表坛上的*推得一接一。拥骂派和反骂派的主腔都是大汉学子中的精英,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道理,听得下面的民众不亦乐乎,辩到烈处已不完全局限于这次事件本身,而扩散到君权民权、君本民本之类的讨论。
周华死后,华表坛上下的辩论风格又为之一变,之前无论是否赞成骂皇帝,双方一开腔无不慷慨昂甚至嘶声竭力,这时却变成三五成群的分别讨论。
除了华表坛上诉诸口舌的讨论外,没到华表坛的士大夫之间也就此事进行了笔辩乃至反思,这些人由于不在现场,所以对消息知道得比较迟缓也比较间接,所以他们的感受没有在场者强烈,但论调也因此得以更加冷静,思考更因此而得以更加深远。
一开始,参加笔辩的士大夫大多数并不赞同顾大嫂等女之辈在华表坛胡闹,认为此事不但辱君,而且辱国,将来传到外国去大汉颜面何在?所以笔辩围绕的是如何恢复皇家礼乐制度,建立皇家威仪。不过大宋之学术极重孟子一派,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信条极为信服,承继大宋的新汉知识分子由于所处的政治环境、经济环境比之北宋又有变化,所以在这方面也走得更远!在不知多少封文人之间的书信来往中开始出现一种声音,认为顾大嫂若是没有骂、不敢骂、不能骂,那才是真正得误国误君,才是真正的大汉之!在这场举世瞩目的笔辩中,这样的声音很难说是哪个达人高士的独家发明,若是有人特意检阅这个时期士人们的书信就会发现这个论调几乎是同时出现在胡寅等几个中青年学者的书信当中,并迅速在士林产生涟漪般的影响力。
知识分子的反思与笔辩在时间上旷持久,在空间上则跨过了汉宋疆界,几乎和这个消息本身一起影响到了南宋,南宋的士人一开始也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情。这时杨时已死,他的衣钵弟子罗从彦也已病中奄奄,罗从彦的门人将这件事情告诉他后道:“还是山先生(杨时)把持得定,没有随北上,胡先生(胡安国)将来与山先生相见于地下,只怕不能无愧!”胡安国北上后影响大,儒林渐有南杨北胡之说,加之大汉如方中,胡安国在北方所受礼遇又隆,其子胡寅、胡宏及其弟子李阶、李郁等均已名噪四海,使得胡安国一脉无论政治上学术上均有凭泰山俯览天下之势,南方后学对此多有酸意,所以杨时的门人才会特意提起。
罗从彦修为颇醇,身体虽弱,灵台却还保得清明,望北许久,这才道:“百年之后,不知谁当愧死。”门人不解,罗从彦问弟子中侍立在旁一直没出声的李侗:“北国诸女之举,犯礼否?”
李侗想了想道:“华表坛既号言者无罪,诸女所言又不算无理取闹,则于礼之大节,何犯之有?犯礼者,带兵上坛者。”
罗从彦默然良久,叹了一声道:“何我江南亦有华表!”数弟子闻言变,罗从彦又道:“我学识浅薄,往后的事情可看不明白了。将来南北事起,君等但凭良心行事,便不愧对山。”即命李侗取陈了翁遗先师杨时之书信焚了,书信成为灰烬,而罗从彦亦随之瞑目。
这等学界潜只是后话,当时华表坛广场上辩论的学子们还在迸发着各种引人深思的惊人之论,但其论虽新,就深度而言则远不及书斋中先生们的沉思。至于普通民众更没有想得这么远,周华死后广场上的人就散得只剩下三成,散去的人大多是惧祸,而留下的人则部分出于同情与勇敢,部分出于相信折彦冲不会举起屠刀。
终于,塘沽那边传来了消息:“陛下来了!来了!”
聚集在华表坛广场上的民众都提起了心,吊起了胆,从中午一直等到黄昏,才见一队骑兵拥着大汉皇帝的羽盖辂车缓缓接近,顾大嫂等都站直了身,她身后的女人十有八九都在发抖,怕得比当初周华要上华表坛时还厉害。
这次皇帝的队列中虽带着御六金,但他本人却不在车里,而是骑着高出凡马一头的西域名驹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两旁的民众望见无不山呼万岁,不断有人匍匐下跪。折彦冲也不回应,径到华表坛前,整个广场才静了下来,站在前面看得见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站在后面看不见的也受到了影响,半句话也不敢出口。
折彦冲在马上抬头望了那华表一眼,翻身下马,来到坛前,张老余等老部民拥了上来行礼,张老余道:“陛下…顾大嫂她虽然糊涂,但心地是不坏的,陛下千万别怪她啊!”折彦冲用力握了握张老余的手道:“放心,我有分寸。”便大步上坛。
顾大嫂见到了他也不退了两步,随即稳住,鼓起勇气大声道:“陛下!你不该没问过皇后就要纳妃!你…你这样做不对!”
她说这话时声音发颤,说了这话后连手也忍不住抖了起来,折彦冲在他们这帮老部民心目中乃是一个无敌的形象,没见到折彦冲时顾大嫂还能泼辣地骂出来,这时见了却很怕被他一句话就把自己给打发了,谁知折彦冲却只是弯深深一揖,朗声道:“大嫂,这件事我错了,你骂得对,回头我会回宫跟皇后赔罪。”
顾大嫂不呆住了,过了好久才绽放出了意外的笑容,颤声道:“那…那么那个西夏公主…”
折彦冲道:“该怎么办也听皇后的意思。”
顾大嫂两行热泪了下来,她后面的一众妇人更是高兴得抱成一团。折彦冲认错时并没有刻意抬高声音,但坛下张老余等还是听见了,众人又将折彦冲道歉的话传了出去,没片刻便广场的人都知道了,民众见皇帝居然认错,心想这件事终于圆解决,大喜之余也都松了一口气,而宽心之后对折彦冲的爱戴敬仰又转深一层。
张老余在坛下叫顾大嫂等道:“陛下都已经认错了!你们还呆在上面干什么!快下来!”
顾大嫂忙率众女下坛,跪下道:“陛下,我辱骂了你,该怎么处置,你说吧,无论你怎么处置我,我也绝无半句怨言。”
折彦冲道:“既然是我错了,便是大嫂骂得有理,既然有理,又怎么会有罪?”
众女闻言喜极而泣,韩昉等高叫道:“陛下襟天宽地广,虽尧舜禹汤何及!”随即率众跪拜,山呼万岁。
众元老亦皆跪倒,跟着整个广场黑的数万人全跪下了“万岁”之呼震动京城。
林舆混在人群中也跟着跪、跟着喊,其实他跪下之前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万岁山呼如暴风雨般忽然掩来,就好像这山呼能通过耳膜直震大脑一般,让最聪明最睿智的人一时间也难以平静地思考,在这一刻林舆只觉自己山呼万岁、屈膝跪拜都变成了身体反应——别人怎么喊你也怎么喊,别人怎么动你也怎么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山呼之声渐小,林舆从地上爬了起来,才发现折彦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广场上的人群也渐渐散去。林舆挠着后脑离开了广场,本来要到相府,在离相府还有两条街的地方却被林翎派来的人截住,将他带到定陶居——这是京师最大的酒楼之一,在商界大大有名,是许多大商名贾聚会谈生意的首选,但知道这座酒楼有林氏背景的却不多。
林舆也是第一次来,进门便看见照壁上刻着陶朱公的画像,林舆拜了两拜,然后才由仆人带他来见林翎。
仆人退下后,林舆道:“娘,刚才的情景你看见没?”
林翎点头道:“我在能望见华表坛的窗口望见了。”
林舆啧啧叹道:“大伯好厉害!真的好厉害!”
林翎淡淡笑了一笑,问:“你想学他?”
林舆吐了吐舌头说:“我哪里敢?也学不来。我连‘小小麒麟’都做不来,何况大伯这样的无双巨龙。”
林翎的笑容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学不来也好,学不来也好。坐那个位置上的人,苦乐自知。咱们这样的人,讲究的是逐时避祸,智以保身。现在京师糟糟的,可不大适合做生意了。”
林舆笑道:“娘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外行话来?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时局越越好赚钱。”
林翎微笑道:“横财横财,咱们现在还需要横财么?咱们现在图的就是一个平安。等时局稳了下来,再回来也不迟。”
林舆道:“怕只怕再回来时人家已经分完了猪,到时林家就被人比下去了。”
林翎含笑摇头道:“我又不想做天下第一贾,被人比下去就比下去。再则,只要咱们能平平安安,这天下第一虽排不到,当世一也还是保得住的。舆儿,你如今也大了,我想你跟我到琉球去,学着做生意。”
林舆惊道:“琉球?娘你要去琉球?”
“是啊。”林翎道:“如今琉球开发得也不错了,比当年的蛮荒样子大大不同,论财货那里是南洋与塘沽之间的中转,论人文桃园学舍比管宁学舍亦只差一肩,又靠近江南千古风之地,苏杭淮都不过一风之距,到了那边,你学做生意也好,继续读书也好,两下都不误。”
林舆挠了挠后脑,说道:“娘,你先去吧,我…我等等。”
林翎两弯浅浅的眉毛微微一皱,问道:“你还等什么?难道你真想在这里发一笔横财不成?还是说你想看热闹?舆儿,我知道你喜欢看热闹,不过这场热闹不是那么好看的。你还是跟娘南下吧。等北风一起,我们就走。”
林舆却还是摇头,说道:“我不是要发财啦,也不是要看热闹,只是…”
林翎忙问:“只是怎么?”
林舆道:“只是咱们都走了,他可怎么办?”
林翎眼神一黯,鼻子了,说道:“他又不是没老婆,用不着我们心。”
“娘,你让我留下吧。”林舆哀求道:“我觉得这时候他需要我的。虽然我出不了什么主意,不过陪他解解闷、散散心总可以的。”
林翎却还是不肯答应,但也没法说服儿子,第二天便派人去找杨应麒,告知自己的意思,杨应麒听说后也同意林翎带林舆走,谁知这时林舆却不见了,以杨林二人耳目之灵一时也找不到他,在当前的局势下,杨应麒和林翎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城搜寻,而且两人也因此而觉得林舆留下之意甚坚,只好作罢,林翎也不久留京师,既找不到林舆便回塘沽去了,自始至终都没和杨应麒见过一面。
林翎离开京城后,林舆才从陈显府第的后门走了出来,对送自己出来的陈楚道谢,笑道:“陈大哥,万一哪天你惹了什么风债你爹爹要打你,记得来找我,你无论是要躲进相府还是藏进皇宫我都能帮你想办法。”
陈楚哈哈大笑道:“那两个地方也未必安全。”
林舆奇道:“这两个地方都不安全?难道还有比这两个地方更安全的?”
陈楚道:“当然有。”林舆问哪里,陈楚笑道:“华表坛啊!连皇帝都不敢带刀上去呢,何况我老爹。”
林舆笑道:“你爹要打你多半是用子,又不用刀。再说华表坛只是许女人骂皇帝,又没说不许老子打儿子!”
两人笑谈一番,行礼告别,陈楚回屋后对陈显道:“那小子走了。”
陈显抚了抚胡须道:“丞相生了个好儿子啊,虽然现在还了点,不过假以时,或有另外一番出人意表的成就也未可知。”
完颜虎终于见到了折彦冲。丈夫在华表坛公开道歉以后,完颜虎心中一暖,在折彦冲回来之前就已经准备了许多话要说,但见到丈夫后不知怎么的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折彦冲的脸色很奇怪,没有喜也没有怒,甚至可以说一点感情也没有。帝后二人对坐了半柱香时间,竟然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折彦冲开了口:“现在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吧?”
只这一句话,便让完颜虎一口气从口直涌咽喉,好容易缓过来,一定神,折彦冲却已经走了。折雅琪在旁扶住了连坐也坐不住的完颜虎,一边给母亲抹眼泪一边自己掉眼泪,完颜虎按住自己烈起伏的口,了十几口气,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恶臭来,叫道:“别哭!别哭!没什么好哭的!他怎么样都好,我们还得活下去!我们得好好的活给他看!”
不知过了多久,折雅琪道:“我去找父皇回来给母后道歉。”说着就跑了,完颜虎在后面大叫道:“回来!别去!”折雅琪却不理会,她毕竟是折彦冲唯一的女儿,大汉唯一的公主,地位不比寻常,问了侍从,轻而易举找到折彦冲所在的偏殿,让人禀告,过了一会刘仲询出来给她请了个安,道:“陛下正在商议军国大事,请公主先回去。”
折雅琪一咬牙,推开刘仲询就闯了进去,她进来时折彦冲正在对两个枢密院的重臣说话:“亳州来的这消息你们要细加参详,好好安抚这个姓王的,等元国民大会后…”忽然看见折雅琪,喝道:“你进来做什么!”
折雅琪叫道:“父皇,母后她…”
折彦冲喝断她道:“出去!”
折雅琪又叫了一句:“父皇,你听我说…”
折彦冲眉毛一竖,喝道:“出去!”
折雅琪再没勇气说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跟着进来的刘仲询在旁劝道:“公主,您还是先出去吧。”折雅琪哭着不肯动,折彦冲喝道:“把她拉出去!”
刘仲询不敢不遵,拉了折雅琪出来,叹道:“公主,你怎么这样莽撞?出什么大事了么?”
折雅琪摇头不语,刘仲询又安慰道:“公主你别太伤心,陛下方才语气虽然严厉,但也不是针对公主。公主你要知道,陛下此刻是在商议国家大事啊,不得传唤就进去,换了我马上就要掉脑袋。公主你偏偏在这个时候进去,也怪不得陛下发脾气。依奴才说,公主还是…”
他还没说完折雅琪就把她一推跑了,一路跑一路哭,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被抱住了道:“妹妹,你怎么了?哭成这样!”
这时天色虽暗,但折雅琪一听就知道是折允武,旁边还有三个人,一个是折允文,另外两个是他们的跟随。折雅琪拉了两个哥哥离开跟随,走到一座湖心亭内,将事情的本末说了,折允文一听顿足叫道:“父皇不是准备和母后道歉了么?怎么又闹成这样?不会是什么人中间又进了谗言吧?”
折允武在中枢久,经历了不少权力斗争,此刻已颇知人心世事,叹了一口气道:“母后这次纵容顾大嫂胡闹,虽然父皇在华表坛上道了歉,但只怕…只怕父皇心里还在生气…”
折允文性格较为直,当场叫道:“那也不能这样啊!我去找父皇!”
折允武要拉他却拉他不住,折雅琪道:“大哥,我们也一起去,若是父皇怪责我们一起担当!”
折允武道:“不,我们先去母后那里,母后气成那样,你又出来这么久了,可别闹出什么事情来。”
折雅琪惊道:“是啊!”赶紧和折允武赶到完颜虎处,见屋内只点着一支蜡烛,完颜虎正看着蜡烛发呆。兄妹两人齐声叫唤了一声,折允武道:“母后,你没事吧?”
完颜虎抬起头来,见到折允武,说道:“阿武,你来得正好,你这就去你七叔那里帮我跑跑腿。”
折允武心想母亲不会是想找七叔来帮忙吧,赶紧说:“母后,现在都大半夜了,我忽然出宫去相府找七叔,若传了出去会惹子的。”
完颜虎道:“子…罢了!那你明天再去。”折允武问找七叔什么事,完颜虎道:“你去找你七叔,就说我想替雅琪把婚事办了。”
折雅琪一听扑到完颜虎怀中道:“母后,我不嫁!不嫁!我一辈子陪着你。”
完颜虎脸上已无泪痕,摇头道:“傻丫头,说什么胡话!”
折允武道:“妹妹的婚事自然要办的,可也不急在一时。”
完颜虎却道:“你娘的子你还不知道么?这事不早些定下来,我觉也睡不好!”折允武知道完颜虎确实如此,轻叹一声,说:“那母后是要七叔做媒么?”
“什么做媒!”完颜虎道:“我要和他做亲家,把女儿嫁给他儿子!”
完颜虎相中了林舆的事情,折允武倒也早有耳闻,但仍道:“妹妹也不小了,论理早该出阁了,不过她毕竟是大汉公主,这亲事不能马虎。再说也该先和父皇说一声才行。”
“跟他说什么!”完颜虎冷笑道:“他要给你娶媳妇的事情,可曾和我商量过?哼!回头你告诉他,若他不同意雅琪的亲事,那他儿子的亲事也别办了!”看看折允武呆在那里,完颜虎心中一软,问:“孩子,你喜欢你六叔的女儿不?若你喜欢,娘…”
折允武忙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的,我…我都没见过她。”
折雅琪道:“大哥,纯妹妹长得很漂亮的,就是不大说话,很怕生人。”
折允武哦了一声,说道:“这事父皇既然已做主,那就这么办吧。不过妹妹那边…”
折雅琪道:“我说了我不嫁,再说林舆又不喜欢我。”
完颜虎和折允武同时奇道:“他不喜欢你?”完颜虎抱紧了女儿问:“你怎么知道的?你问过他?”
“那还用问么?”折雅琪垂着头,低声说:“母后你有这念头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那样聪明的人会不知道?他又常到宫里来,可每次在路上一望见我就躲开,若是在母后你身边,见到我也会坐不住,次次都是推说有事跑了。”
完颜虎问:“那你呢?你喜欢他么?”
折雅琪摇头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不过他既然不愿意,我也不愿勉强。母后,这事就别提了吧,父皇现在心里也正有气,你就尽量别惹他了。”
完颜虎哼道:“惹他又怎么样?”
折雅琪轻声道:“母后,你和父皇毕竟是二十几年的夫了,如今虽然出了这种事情,但两个人一起生气,彼此都不好过,又何必呢?”
完颜虎大声道:“那难道还要我去求他?要不要我到白衣庵去把那个什么秀接回来求他原谅我啊!”“女儿不是这个意思…”折雅琪道:“女儿只是觉得…只是觉得你们这样子,大哥他会很难做…”
完颜虎看了折允武一眼,心中又是一软,过了好久才叹道:“罢了罢了!我不和他吵了!以后他的事情我不管了,外面的事情你们一件也别和我说!”
第二完颜虎还是让折允武去找林舆问个清楚,这时林舆正躲着父母,折允武虽然是太子但被体制束缚住,无论资源调动力还是个人活动力都远不如林舆,连杨应麒和林翎也找不到林舆,折允武如何找得着他?若要直接去找杨应麒,又因当前局势微妙,怕被人误会了——他却不知道折彦冲最不喜欢他瞻前顾后这一点,折彦冲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就该磊落直行,不该畏首畏尾,只要是自己拿捏定了主意,就不必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折允武却做不到,他名字中虽有个武字,但身上文人气息甚浓,做什么事情都会为对方、为身边的人考虑,又因能力所限,面对很多事情都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最恰当的方式来处理,所以在他父亲看来这个儿子实在太窝囊。
折允武考虑了好久,忽然想:“何不去找四叔想个办法?”便来寻欧适。欧适见折允武主动来找他倒是很高兴,叔侄俩聊了好久,折允武这才转入正题,请他帮自己找林舆。
“林舆?”欧适奇道:“你找这小子怎么跑我这里来了?该去相府啊!”折允武便将林舆失踪的事情说了,欧适笑道:“原来如此,这小子向来好作怪,大有老七当年的风范。哈哈。”也不问折允武什么事情,先派人去寻林舆,然后再回来问起缘由,折允武也不隐瞒,照直说了,欧适喜道:“是这件事啊!这事大嫂和我提起过,哈哈,说来该由我来做这个媒!”
折允武道:“还不知道他乐不乐意呢。”
欧适骂道:“不乐意?我大汉的驸马啊!他敢不乐意我打他股!”忽然想起当年撮合折彦冲完颜虎的事情,面微笑说:“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公主这么好的女孩,天底下哪里找去!”
寻找林舆的事情欧适本以为半便成,所以留了折允武边坐边等,闲聊中道:“狄叔叔要隐退,这事太子知道么?”
折允武微微讶异道:“有这事?”
欧适一笑,说:“听说狄叔叔有意推举皇后来做元国民大会的总议长呢,你说皇后肯不肯出宫担任这一要职?”
折允武摇头苦笑道:“母后多半不会答应的。”
欧适心中的欢喜迸了出来,脸上也透了些许,问道:“那是为什么?”
虽然欧适是叔叔,但折允武也不太想在他面前提父母间的事情,只是说道:“母后她最近不是很开心,昨晚还跟我和雅琪说以后外面的事情不要再和她说了,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管。”
欧适哦了一声,连称可惜,心中却暗暗得意,招待得折允武更殷勤了。两人一直等到黄昏,欧适的手下还是没找到林舆,办事的人个个少不了一场痛骂,折允武担心道:“林舆可别出什么事了吧。”
欧适摇手道:“出事?放心放心!他老子是什么人,真要出事老七早把京城翻过来了。”
折允武道:“既然这样,不如我就先回去,若找到了林舆烦劳四叔派人进宫和我说一声。”
欧适答应了道:“放心,至迟明我定能把这小子揪出来!”谁知整整花了两天也没摸到林舆的影子,欧适心中奇怪,心想:“难道这小子也和老大当年一样,怕娶公主,竟来个逃婚?”想到这里勾起当年的往事,心里一甜,觉得若能来个历史重演,那倒也是一件大大的趣事,便发动了更多的人去找,结果还是没找到,欧适心中恼火,觉得找不到林舆有损自己的脸面,以后在折允武面前难以抬头,又想:“小羊羔还不到二十岁,能有多大的道行?能瞒过我的耳目?多半是老七在背后帮他!左右我也要去见老七探探他对那件大事的看法,干脆两件事一起办了!”就直接跑到相府来问杨应麒。
杨应麒见到欧适来并不奇怪,等欧适开口说他是来找林舆的才反而感到有些出乎意料,问:“四哥你找舆儿做什么?”
欧适笑嘻嘻道:“我给他找了个老婆,要推他入房。”
杨应麒脸上的神色变得十分奇怪,过了一会笑了起来:“四哥,你就喜欢干这等不正经的事情。”
“这怎么不正经了?”欧适道:“我这是帮你找儿媳妇,若是顺利,说不定明年你就可以抱孙子了。”
杨应麒一听张大了口合不拢:“孙…孙子?我当爷爷?天,我有这么老了么?”
欧适笑道:“你以为你还很年轻啊。小麒麟小麒麟,再过十年就变成老麒麟了。”
杨应麒忍不住感到一阵失落:“是啊,我都快变成‘老麒麟’了…”说到这个老字,不恍若有失。
欧适拍了他一掌道:“先别感慨了,先把林舆出来再说!”
杨应麒苦笑道:“这个…他不在。四哥我实对你说,我也在找他,不过还没找到。”
欧适盯着杨应麒看了半晌,杨应麒道:“你干嘛这么看我,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谁知道!”欧适道:“你和老大在成亲的事情上都不大干脆,也许…也许你不想做这门亲事呢。”
“那怎么会。”杨应麒道:“我和大嫂亲如姐弟,和大哥…那也不用说了。舆儿能做他们的女婿,我能有雅琪这个儿媳妇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不愿意…唉,感觉怎么这么奇怪呢,我总觉得自己不像是快做人公公的人。”
欧适却不管他的感叹,奇道:“我都还没跟你说女方是谁,你怎么就知道是雅琪?”
杨应麒笑着反问:“难道不是?”
“是倒是。”欧适道:“那这门亲事你赞同不?”
杨应麒道:“我这里没问题,就不知孩子们怎么想。”
欧适大喜道:“若你也同意那就成了!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双方父母同意了,又有我这个大媒在此,他们还敢不同意?就算他们不答应我也要绑他们进房!”说着哈哈大笑,就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这次来本来还要和你商议一件公事的。”
杨应麒道:“是狄叔叔要退隐的事情么?”
欧适啧啧连声,道:“跟你说话就是省事!没错,就是这事。狄叔叔本来要荐举大嫂接他的班,不过我听允武说大嫂最近心情不大好,不想理会外边的事情了。还有,大哥好像也不同意由大嫂来接任。”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大嫂最近心情不好么?那是为了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允武好像不大愿意说,大概是又和大哥闹什么别扭了。”欧适顿了顿,赶紧把话题扯回来:“我说老七,要是狄叔叔去意已决,大嫂又不肯出来干这累人的活儿,那你说这元国民会议总议长该由谁来当比较好?”
杨应麒想了一下,说:“我一时想不出来。”
欧适忙道:“你想不出来也得想啊!你是宰相,到时候也得荐举一个人的。”
杨应麒不紧不慢地道:“如果我拿不定主意,貌似也可以放弃这个提名的。”
“这…”欧适有些急了,话到嘴边却还是沉住了气下,另外换了一句:“难道你心中就一个合适的人都没有?”
“那倒不是。”杨应麒道:“我心中觉得或能胜任的其实不止一个,但就因不止一个,所以才觉得麻烦啊。”
欧适忙问:“你心目中觉得合适的人都有谁?”
杨应麒反问:“四哥心目中呢?”
欧适被他这么一问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道:“你先说!”
杨应麒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也同意狄叔叔的看法,觉得大嫂合适的。”
欧适摇头道:“允武不是说了吗?大嫂自己不想做。”
杨应麒叹道:“是啊,所以…四哥,你觉得三哥来当这个总议长怎么样?”
“那怎么行!”欧适道:“他现在掌管枢密院,这是多大的责任,怎么能分身出来做总议长?”
杨应麒微笑道:“三哥这枢密使,也不能做一辈子啊。等他卸了枢密使的差使,就能做总议长了。三哥文武兼通,人望又够,足以接狄叔叔的班。”
由杨开远来做这总议长,这一点欧适从未想过,这时被杨应麒一提,忽觉杨开远确实很合适,甚至比自己合适,但还是道:“现在南方的局势虽然稳了些,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我觉得元国民会议召开之前老三应该不会卸任,要不局势怕会有所动。”
“嗯,那说的也是。”杨应麒支颐良久,说道:“如果大嫂不愿出任,三哥又无法分身的话,那…那就只有四哥了…”欧适眼睛一亮,杨应麒却已摇头道:“不行,不行。”
欧适颇为失望,问:“为什么不行?”
杨应麒见他如此,失笑道:“四哥,你很想当这个总议长么?”
欧适被他道破心思,一时颇为尴尬,但他毕竟是在大风大里翻滚了几十年的人,一阵尴尬之后便坦然承认道:“不错,我是有这个意思。”
杨应麒对他的这份坦诚颇为欣赏,便不拐弯子了,说道:“四哥你名望、能力、资历各方面都是够的,不过如今我大汉不比当年了,要办好这元国民大会的事,不但要有能耐、有主张,还得说得、做得、写得!我说句实话,四哥你这些年虽然也有读书,但毕竟公务繁忙,没能在这上面花太多的心思,所以在文略上稍嫌不足。若四哥真有心接狄叔叔的班,那除非…”
欧适问:“除非怎么样?”
“除非能寻到一个好帮手。”杨应麒道:“若四哥能寻到一个得力的人来做元国民大会总书记,以其所长,补己之短,文武兼济,动静结合,那这件大事必能克成!”
欧适沉道:“我对那些文人关注不多,谁高谁下也搞不清楚,要不老七你帮我推荐一个?”
杨应麒道:“胡寅如何?”
胡寅归汉已久,当初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这时也已经成为名天下的汉廷重臣,当年为了对付赵构欧适兵临建康赵构签订合约时曾和胡寅合作过,双方倒也算是旧相识,相处得还算融洽,所以欧适一听便道:“胡寅不错!他的文采那是不用说了,难得的是不迂腐!是个人才。”
杨应麒道:“没想到四哥对他的评价居然这么高。”
欧适道:“有才能的人,我总是喜欢的。”
杨应麒微笑道:“不错,我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