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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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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见‘小谢’篇前记。

  ***

  吉弟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一天,和⽗亲出去捉促织,空跑了一天回来,但是他觉得很⾼兴,因为今天⽗亲和他玩耍,成了他的一个玩耍的好伴侣。吉弟生敏感。五岁的时候,有一天,不知为了什么,⽗亲举起子要打他,他怕极了,脸变得惨⽩,⽗亲没忍心下手,子掉了下来,他非常怕⽗亲,⽗亲今年四十五岁,沉默寡言笑。,

  吉弟的矮小,像别的九岁或十岁的孩子一样,一年以前,⺟亲给他做了一件短褂子,原以为他长得很快,可是现在穿着还是又长又大。他长得本来就单薄,配上个特别大的脑袋,一双又大又黑的淘气的眼睛,两个丰満的腮颊,越显得生得软弱。平常,他总是不一步一步好好儿的走,老是跳跳蹦蹦的,完全是个孩子心。哥哥当年像吉弟这么大年岁时,已然成了⺟亲的一个大帮手,吉弟可不行,现在哥哥已死,姐姐又嫁在一个远处的人家,⺟亲自然对吉弟娇惯过甚,⺟亲是个伤心人,⾝体倒还壮实,只有吉弟特别顽⽪淘气时,她才微微笑一笑,吉弟虽然已经十一岁,面容笑貌上,仍然是孩子气,遇到快乐和忧虑的时候,他完全像几岁大的小孩子。

  像别的孩子一样,吉弟也是那么喜爱促织,并且他还有儿童所特有的热情和诗意的想像,他发现在促织的秀美灵敏之中,有一种完美、⾼尚、矫健等特。他爱慕促织的那么杂复巧妙的嘴,相信普天之下,再大的动物里,也没有别的动物在⾝上和腿上会披有那么漆黑油亮的盔甲。他想,假若有个像狗或猪那么大的动物也披着那么美的一⾝盔甲──不过,当然没有,本不会有什么别的动物能和促织相比的,他由小就促织。像村里别的孩子一样,他养促织,斗促织。一听见促织瞿瞿的鸣声,一看见促织⾝体和头的大小形状,一看‮腿大‬的角度长短,他就知道促织的好坏和⾝价。他家的北窗子外面有个花园,他躺在上听促织的叫声,觉得是天下最美的音乐。从那种音乐的声音里,他感觉出来有良善,有美丽,有健康。他跟⽗亲读论语和孟子,记得很快,也忘得很快,但是促织的鸣声他了解,也忘不了。他在窗子下面堆积了许多砖头和石头,好昅引促织来。成年人似乎不明⽩这种事情,他那严厉的⽗亲当然更不懂,但是今天吉弟的⽗亲都头一次同吉弟出去,在山坡上跑,打算捉住一个雄健善斗的促织。

  吉弟六岁那年,闹了一件令人难忘的事。他把一个促织带到私塾里去,老师发现之后,就把那个促织用脚踩烂。吉弟大怒,趁老师一转⾝,从椅子上一跳,骑到老肺的背上,使⾜了劲用小拳头往老师⾝上捶,同学们一见,哗然大笑,后来老师把吉弟挣摆了下来才算完。

  今天下午,去捉促织之前,他看着⽗亲用一细竹竿默默的做捕虫网的把儿,然后缚在捕虫网上好去捉促织。做好之后,⽗亲对他说:‘吉弟,带着那个竹匣子。咱们到南山去。’⽗亲是个读书人,不好意思明说去捉促织。

  但是吉弟心里明⽩。他同⽗亲一齐出去,⾼兴得好像过新年一样。吉第也曾出去捉过促织,可是一向没有福气带这个合用的捕虫网。现在真是想什么有了什么。再者,家里向来也不答应他到南山去。南山离家有一里半地,他早就知道南山里有好多促织。

  那正是七月,天气热。他同⽗亲二人,手拿着网,満山坡上跑,穿过丛莽,跳过沟壕,翻转石头往下窥探,细听昆虫的鸣声,听那勇敢善斗的促织所发的清如金石的鸣声。那种情景真是吉弟梦想不到的,一听见清脆的鸣声,他就看见⽗亲的眼睛闪亮,在丛莽中把一个声音失之后,又听见⽗亲低声咒骂,在回家路上,因为没能捉住那个最漂亮的促织,⽗亲还惋惜叹气。他觉得这是⽗亲头一次表现出⾚子之心,他觉得⽗亲很可爱。

  为什么来捉促织,⽗亲懒得说明,吉弟虽然心里暗喜,觉得不应当发问,一到家,看见⺟亲正立在门口儿,等着⽗子二人到家吃晚饭。

  ⺟亲很焦虑,问他们,‘捉住了几个没有?’

  ‘没有。’⽗亲很郑重的说,沮丧失望之至。吉弟心里非常纳闷,夜里⽗亲不在跟前,他问⺟亲,‘妈,您告诉我,爸爸是不是也喜爱促织。我以前以为全家只有我一个人喜爱促织呢。’

  ‘不是,他不,他不得不去捉。’

  ‘为什么?给谁呢?’

  ‘给皇上进供。你爸爸是村长,他接到县太爷一道命令,要给皇上捉个好促织。谁敢违抗皇帝的旨意呢?’

  ‘我不明⽩。’吉弟越听越胡涂。

  ‘我也不明⽩。在十天之內,你爸爸一定得捉个好促织,不然就要失去村长的位置,还要罚钱。咱们太穷,拿不出钱来,那么就非坐监不可。’

  吉弟不指望再多明⽩,也不再追问。心里只明⽩捉促织是一桩极其重要的事。

  原来当时宮廷之中,斗促织的风气正盛极一时,平⽇以促织的胜负‮博赌‬,中秋节斗促织的狂热为全年之冠。

  在宮廷之中,这种爱好由来已久。宋朝有个宰相,现在业已亡故,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进⼊汴梁时,他正在看斗促织,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吉弟的⽗亲姓成,单叫一个名字,住的地方叫华荫,华荫并不是个产促织的地方。只是一年以前,本省有个乖觉的县令,他找到了一个勇敢善战的促织,进到官里去。后来一位王爷于是给本省的府尹写了一封信,要他再找些好促织进到宮里去,好在中秋节一年一度的斗促织时候用。府尹就给各县令下命令,要从各县选拔精壮的促织送到省里。一位王爷向府尹‮人私‬的一个请求,竟成了皇帝的圣旨,草木小民,那里知道。促织的价格于是飞涨不已。据说一个县令曾出百金之钜,求得了一个善斗的促织。本省民间,斗促织也成了一种普遍的‮乐娱‬,所以手里有勇敢善斗的促织的,虽然给他好价钱,也不愿出卖。

  有些村长利用机会,向‮民人‬勒索金钱,说是为皇帝买促纤,吽做促织捐。吉弟的⽗亲其实也可以向村民收一大笔钱,拿一半往城里去买个促织,另一半⼊了自己的私囊。可是,他却不肯。他说,若是呈递一个促织是他做村长的职责,他宁愿自己亲⾝去捉。

  吉弟也替⽗亲担忧,自己也觉得负有亟大的责任,因为他平⽇玩儿,现在成了大人的正事。他和⽗亲在凉慡的树荫里歇息着,不断望着他脸上的神情。⽗亲掏出烟袋,点上,嘴里噴出一口烟来,眼眉时时蹙动,似乎要说甚么,但要说又停止,又噴出烟来,张开嘴。要说又停止,又吐出口烟来,最后,脸上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向吉弟说,‘吉弟,你能给我捉个好促织吧?一个好促织值钱不少呢。’

  ‘怎么呢?爸爸,’

  ‘你看,好孩子,中秋节皇宮里有一个‮国全‬促织比赛大会,谁胜了,皇帝就赏钱呢。’

  吉弟大呼起来,‘真的吗?皇上亲自赏钱吗?皇上也喜爱促织吗?’

  ⽗亲勉強说,‘是啊。’好像一种可聇的念头迫着他破口说出似的。

  ‘嘿,爸爸,咱们也许能捉住一个能咬会斗的,夺了‮国全‬冠军呢!’吉弟极为‮奋兴‬。‘您能看见皇上吗?’

  ‘不会,促织由县太爷送去,再由府尹进贡,若是能够参加比赛的话。得一定好的才行。谁的促织得冠军谁就得好多锒子呢。’

  ‘爸爸,咱们一定能捉一个好的,一定要发财了。’

  孩子的热诚的确不容易庒制得往。⽗亲把机密告诉了孩子之后,又绷起了脸。⽗子二人于是站起来,再去寻找。吉弟觉得他应当给⽗亲捉住一个勇敢善斗的促织,为⺟亲,也应当,因为常听见⺟亲说家里穷,⽇子不好过。他自己说,‘我要捉一个,教他跟别的促织斗,斗了又斗,斗了又斗,到斗胜为止。’

  ⽗亲现在很⾼兴,因为吉弟很懂得促织,能帮自己忙。整整三天,他们没能捉住个好的,在第四天,他们走了一步好运。那时⽗子二人已经爬过了山顶,正下对面的山坡,山坡上有一带小丛林。往坡下走好远,有一个古老的坟地,那一片坟地有五十尺宽,由远处可以望得很清楚。吉弟出主意说到坟地去,到那儿也许能捉到几个好促织,尤其是那一片地方的沙土发金红⾊。他们沿着一条小溪走到那一片坟地,坟地四围有很多石碑。到了坟地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在那七月天的下牛,促织的确不少,很多很多的促织一齐发出了清脆的叫声。吉弟‮奋兴‬之至。这时,一个青蛙突然从脚下的草里跳起来,跳到一个窟窿里不见了,而从那个窟窿里跳出来一个很漂亮的大虫子,矫健有力,跳得很远是个大促织。那个大促织跳到石碑下面一个窟窿里不见了。吉弟和他⽗亲蹲在地下,展住气息,细听那沉重宏亮的鸣声。吉弟撅了一细长的草叶子,想用那草叶子把那个促织赶出来,但是促织立刻停止了叫声,他和⽗亲深信‮国全‬冠军的促织斗士一定就在那个窟窿里呢。无奈那个隙太小,小吉弟的手也伸不进去。⽗亲想主意用烟薰也薰不出来。吉弟去提了些⽔来,灌进窟窿里去,⽗亲用网在窟窿口儿准备好。

  过了一小会儿,那个大促织往外一跳,正好跳到网里头。那个促织长的真美,是‘黑脖子’一类,下颚大,⾝子细,两条有力的‮腿大‬立得很⾼很紧。全⾝红褐⾊,美丽而光泽,明亮如漆。⽗子二人几⽇的辛苦,总算如显以偿了。

  两人天喜地的回到家里,把促织放在⽗亲屋里的桌子上,用一块铜纱盖得很牢固。成村长第二天就要把促织送给县太爷。他告诉子严防邻家的猫来,自己出去找点儿粟子回来好喂它。他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谁也不许动它。

  吉弟⾼兴得不得了,不由己的走到⽗亲房里去听那个促织叫,隔着铜纱往罐子里看,真是喜得心花怒放。

  但是大祸来临了,因为过了一会儿,罐子里没有了声音,吉弟轻敲了几下,罐子里也没有动静。促织显然是跑走了。罐子里黑黝黝的,他也看不清楚。他把罐子拿到窗前去,慢慢把纱拿开,促织冷不防跳了出来,落到书桌子上。吉弟慌了,赶紧把窗子关上,绕着屋子追赶那个促织。他一时慌张,竟忘了用捕虫网去扣,等用手把促织捂住,却把促织的脖子弄烂,碰断了一条腿。

  吉弟吓得面⾊煞⽩。嘴发⼲,也没有眼泪。他已经把‮国全‬冠军之望的促织斗士弄死了。

  ⺟亲骂他,‘你简直拉下了十辈子的债!你该死呀!⽗亲一回来,你等着吧!’

  吉弟的脸死⽩死⽩的。后来,他突然哭泣起来,跑出了家去。

  到了吃饭的时候,吉弟还没有回来,⽗亲怒不可遏,说吉弟回来之后非痛打他一顿不行,⽗亲以为他一定蔵了起来,不敢回家,心想他饿了一定会回来的。

  到了夜里十点钟,吉弟还没有踪影,⽗亲的愤怒一变而成了焦虑,于是打着灯笼出去找,到了半夜,发现吉弟的尸首躺在一个井底上。

  把孩子弄出来一看,显然是没了气息,头上有一块大伤,前额上有一块破的地方,鲜⾎还往外渗呢,井倒是很浅,不过浑⾝已经浸。抬回家去,换上了⼲⾐裳,縳上伤口.停放在上,幸而心还在跳,⽗⺟认为是不幸中之大幸。他一动不动,只是由微弱的气息上看出来他还活着,震伤显然是很重,吉弟一整天没有恢复知觉,始终是不死不活的。⻩昏的时候,听见他喃喃自语说:‘我把那个促织冠军弄死了──那个黑脖子,那个黑脖子!’

  第二天,吉弟能喝下点儿汤,可是和平时大不相同了。他好像失去了魂魄。⽗⺟他都认不出来。姐姐听说家里出了事,也回来看他。他也认不出姐姐来,一位老医师说,他吓得太利害,吃药病也好不了。吉弟唯一的整句话就是,‘我弄死它了!’

  ⽗亲见吉弟至少还活者,觉得总有好的希望,同时想起还有四天的限,非再捉个促织不行。心里想,如再捉个好促织给吉弟一看,也许把吉弟的病治好。不管怎么样吧,老坟地里总是有很多的促织。他睡得很轻,在黎明的时候,他听见屋里有促织的叫声。于是起下地,跟着声音找到厨房,看见一个小促织⾼⾼在墙上呢。

  说来奇怪,他正站着看,心里想,那么个小促织,恐怕也没有什么用处,可是叫声却那么大,那个小促织⾼叫了三声,竟跳到他的袖子上,好像求人捉住他一样。

  成村长捉住了他,慢慢观看。那个小促织的脖子长,翅膀上有一朵梅花花纹,也许是个善战的促织,可是长的却那么小,他不敢把那么小的促织送去见县太爷。

  成村长的邻家有一个小伙子,他的促织是本村里最好的一个,把全村里的促织都咬败了。他曾打算⾼价出卖,但始终还没有买主儿,他就把那个促织拿到成村长家来,打算卖给成村长。

  成村长提说赛比一下,小伙子看了一下那个小促织,捂着嘴笑起来。两个促织放在一个笼子里,成村长觉得有点怪丢脸,打算不比了。小伙子执意要见个⾼低,好显一显自己那个促织的威风,成村长以为自己的促织那么小,即便咬死了,咬瘸了腿,也算不了什么损失,也就答应斗一斗。两个促织现在在一个盆子里面对面立着。小的立着一动不动,大促织张动两个大牙,怒目而视,好像急待一战,小伙子用促织探子扫动促织的须,小促织稳立不动。又扫动了几次,突然间,小促织一跳,向敌方攻去。于是两个促织之间,大战开始,霎时间,小促织摇了摇尾巴,扬起了长须,猛力一跳,大牙咬进了对方的脖子。小伙子连忙提起了笼子,使两个促织停战,好搭救自己那个促织的命。小促织昂起了头,得意扬扬的叫起来。

  成村长非常喜,也非常惊讶。正在⾼兴自己有这么个宝贝促织的当儿,没提防一个大公随着家里人一齐过来,向那个小促织啄去。小促织一跳跳跑了,大公在后面追,眼看就要被大公啄住。成村长以为这一来小促织可完了。忽然看见大公把头连着摇摆了几下子,仔细一看,才看见小促织已经稳稳当当落在公的冠子上,弄得大公很狼狈。大家一见,又惊又喜。

  现在村长对小捉织的战斗力有了把握,决定拿去见县令,并且回明这件事情的经过。县令无法明⽩,非常怀疑,要试一试小促织的能力。结果,小促织把县衙门里收集的所有的促织全战败了,县令又拿来和一个公试了试。小促织又使用他独有的战略,跳到公的冠子上,看见的人无不吃惊。县令对本县的这个选手非常満意,放在铜纱笼子里,给府尹送了去。那是七月里最末的一天,县令派人骑马送去的。

  成村长在家里等着,心里抱着希望。心想一个促织引起了孩子一埸病,说不定另一个促织也许能把孩子的病治好呢。后来听说那个小促织真成了本省的选手,他的希望也随之大起来。不过,要听到‮国全‬促织比赛的结果,大概还要一个月。

  ⺟亲一听见小促织和大公战的策略,他说:‘呦,这不正像小吉弟当年跳到老师背上从背后打老师的办法一样吗?’

  吉弟受了震伤还没有好。睡的时候居多。⺟亲只好用汤勺灌下东西去喂他。前几天他的肌⾁菗搐,出的汗很多。医师又看了看,听了病的征候,他说吉弟是吓破了胆子,內脏颠倒了。三魂七魄都走了。得长期治疗,元气才能慢慢恢复。

  三天以后,病又发作了一阵子。有一天,神智似乎比平常清醒些。那是七月最后的那一天。⺟亲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向⺟亲说,‘我战胜了!’说着还微微一笑。两眼望着,只是茫然无神。

  ‘你说你怎么了?’

  ‘我战胜了。’

  ‘战胜了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一定要“战胜的”’他似是说胡话。

  后来魂魄又没有了,一直昏睡了半个月。

  在八月十八那天天刚亮,⺟亲听见吉弟喊,‘妈,我饿了。’

  这是吉弟有病以来第一次喊妈。做妈的从上一跳而起,叫醒了文夫,一同过去看儿子。

  ‘妈,我饿了。’

  ‘宝贝儿子你可好了!’⺟亲用⾐裳的边缘擦眼泪。

  ⽗亲问,‘现在觉得怎么样?’

  ‘爸爸,我觉得很好。’

  ‘你已经睡了很多⽇子了。’

  ‘是吗?多少⽇子呀?’

  ‘大概有二十天。你简直把我们吓坏了。’

  ‘怎么会那么多⽇子呢?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并不是有心弄伤那个促织。我原打算再给您捉住的。’吉弟的声音和平⽇一样,提到弄了促织,就和说前一天的事情一样。

  ⽗亲说;‘别担心了,吉弟。你生病的时候,我又捉着一个更好的促织。虽然小,但是斗得好。县太爷收下之后就送去给了府尹。我听说那个小促织百战百胜呢。’

  ‘那么您饶恕我了吗?’

  ‘那当然。不用再发愁了,好孩子。那个勇敢善战的小促织也许是‮国全‬的冠军呢,现在放心养病吧,不久就可以起的。’

  全家都很快乐。吉弟的饭量很大,只是老说‮腿大‬疼。

  ⺟亲说:‘这倒奇怪。’

  ‘妈,我觉得好像跑了跳了几百里地一样。’

  ⺟亲给吉弟腿,吉弟不住说‮腿大‬发僵。

  过了一天,吉弟能起走几步。第三天,他已经好了,和爸爸妈妈晚饭后在灯旁坐着,一边剥栗子吃。

  吉弟偶然说,‘这很像我在宮里吃的栗子。’

  ‘在那儿?’

  吉弟说,‘在皇宮里。’他不知这话⽗⺟听来多么吃惊。

  ‘你大概做梦了吧。’

  ‘妈,我没做梦。我是在皇宮里来着。现在我还都记得。贵妇们都穿着红⾐裳,蓝⾐裳,戴着金首饰,我刚一从金笼子里出来就看见的。’

  ‘你梦的时候儿做梦了吧?’

  ‘不是做梦,是真的。妈,您相信我的话,我的确是在宮里来着。’

  ‘你看见什么了?’

  ‘有些长胡子的人,有一个人,我想一定是皇上。他们都是去看我。我一心想爸爸,我自己说我一定要赢。他们把我一散出笼子,我就看见一个大家伙。他的须很长,我心里害怕,一到战斗开始,我的胆子又大起来,‮夜一‬
‮夜一‬的过,我不断的战斗,一心只想,为了爸爸,我非战胜不可。最后‮夜一‬,我碰见了一个红头,看来就怕人。可是我不怕,我走过去,他一向我扑来,我跳开了。我的‮势姿‬优美,轻巧儆觉。我撕他的尾巴,咬下了他一条前腿。他狂怒起来,张开大牙去咬我。我心想完了,可是我又咬了他。他大惊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我看见他眼里流出⾎来。我往他背上一跳,结果了他的命。’

  吉弟说得那么真,⽗⺟静静的听,知道他是描写梦里看见的情景,都说的是老实话。

  ⽗亲问:‘那么你已经得了‮国全‬的冠军了?’

  ‘我想是。我是一心一意的想得冠军的。爸爸,我当时一心想着您。’

  ⽗⺟也不知道孩子的故事可信不可信。他们知道孩子并不是说谎。等等看吧。

  成村长的小促织是装在金笼子里送到京城去的,到京城的时候,正是比赛的前一天。府尹拿那么小的促织进与王爷,的确是冒着很大的危险。小促织若是斗得好,当然很好,若是战败,府尹难免被讥为老朽昏庸。府尹想到这里,不由怕得发颤。州官用三千字写就了一封信,详细叙述小促织杰出寻常之处,既谦虚,又夸耀,与小促织一同呈献的。

  王爷看完了那封长信说:‘我这位朋友简直是发胡涂了。’

  王爷夫人说:‘何不试一试呢?’

  小促织非常勇敢,具有超越一般促织的战斗力量。大家一看,小促织放在盆里,与别的省份进来的促织武士‮场战‬相见,竟会毫无恐惧之意。

  第‮夜一‬,小促织战败了比自己大两倍的一个促织,这个有梅花翅膀的促织就被看做了神虫,成了宮廷中人人口头的话料。

  周了好几夜,小促织每战必胜。他以敏捷矫健战胜了敌手,人人都看得出来。别的促织既不能胜他,他就以轻捷的攻击咬住对方⾝上,然后以精确的跳跃,向对方致命的一咬。其精巧准确,几乎令人难以置信。

  由八月十四到八月十九,比赛举行了五天,最后‮夜一‬,小促织夺得了冠军。第二天早晨,那个百战百胜的小促织竟然无影无踪了。

  这件新闻传到吉弟的家乡,⽗亲哭泣起来,又喜不已。于是穿上最讲究的⾐裳,带着吉弟去见县太爷,吉弟补了县里的廪生,每月有俸禄。

  吉弟家的运气因此好转。后来吉弟进了太学。他不好意思再提小时的事,连斗促织也不再看一眼。他不忍再看。

  后来吉弟做了翰林,⽗⺟老年很享福。成村长成了荣耀富贵的祖⽗,对于儿子的故事,说来津津有味,故事一次比一次说得好。在故事的结局,成老先生总是说,‘尽孝之道很多。人必须心肠好。天地间的神灵总是保佑孝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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