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借箸论孤军良朋下拜 解衣示旧创侠女重来
第六回借箸论孤军良朋下拜解衣示旧创侠女重来
光陰是箭一般的过去,转眼便是四年了。这四年里面樊家树和何丽娜在德国留学,不曾回来。沈国英后来又参加过两次內战,最后,他已解除了兵权,在北平做寓公。因为这时的政治重心,已移到了南京,京北改了北平了。只是有一件破怪的事,便是凤喜依然住在沈家。她的疯病虽然没有好,但是她绝对不哭,绝对不闹了,只是笑嘻嘻的低了头坐着,偶然抬起头来问人一句:"樊大爷回来了吗?"沈国英看了她这样子,觉得她是更可怜,由怜的一念慢慢的就生了爱情,心里是更急于的要把凤喜的病来治好。她经了这样-E久的岁月,已经认得了沈国英,每当沈国英走进屋子来的时候,她会站起来笑着说:"你来啦。"沈统制去的时候,她也会说声:"明儿个见。"沈国英每当屋子里没有人的时候,便拉了她在一处坐着,用很柔和的声音向她道:"凤喜,你不能想清楚以前的事,慢慢醒过来吗?"凤喜却是笑嘻嘻的,反问他道:"我这是作梦吗?我没睡呀。"沈国英有时将大鼓三弦搬到她面前,问道:"你记得唱过大鼓书吗?"她有时也就想起一点,将鼓搂抱在怀里,沉头静思,然而想不多久,立刻笑起来,说是一个大倭瓜。沈国英有时让她穿起女生学的服衣,让她夹了书包,问她:"当过女生学吗?"她一看见镜子里的影子,哈哈大笑,指着镜子里说:"那个女生学学我走路,学我说话,真淘起!"类于此的事情,沈国英把法子都试验过了,然而她总是醒不过来。沈国英种种的心血都用尽了,她总是不接受。
他也只好自叹一句道:"沈凤喜,我总算对得住你,事到如今我总算白疼了你!因为我怎样的爱你,是没有法子让你了解的了。"他如此想着,也把醒唤凤喜的计划,渐渐抛开。
有一天,沈国英由汤山澡洗回来,在汽车上看见一个旧部李永胜团长在大路上走着。连忙停住了汽车,下车来招呼。李团长穿的是呢质短衣,外罩呢大衣,在舂嘲料峭的旷野里,似乎有些不胜寒缩的样子。便问道:"李团长,多年不见了,你好吗?"李永胜向他周⾝看了一遍,笑答道:"沈统制比我的颜⾊好多了,我怎能够象你那样享福呢。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这个国亡家破的年头儿,当军人的,也不该想着享什么福!"沈国英看他脸⾊,黑里透紫,现着是从风尘中来,便道:"你又在哪里当差事?"李永胜笑道:"差事可是差事,卖命不拿钱。"沈国英道:"我早就想破了,家国养了一二百万军队,哪有这些钱发饷?咱们当军人的,也该别寻生路,别要家国养活着了。你就是⼲,家国发不出饷来,也⼲得没有意思。"李永胜笑道:"你以为我还在关里呀?"沈国英吃了一惊的样子,回头看了一看,低声道:"老兄台,怎么着,你在关外混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怎么跟亡国奴后面去⼲?"说着,将脸⾊沉了一沉。李永胜笑道:"这样说,你还有咱们共事时候的那股子劲。老实告诉你,我在义勇军里面混啦。这里有义勇军一个机关,我有事刚在这里接头来着。"说着,向路外一个村子里一指。沈国英和他握了手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说错了话啦。究竟还是我们十八旅的人有种,算没白吃家国的粮饷。你怎么不坐车,也不起头口牲?"李永胜笑道:"我的老上司,我们⼲义勇军是种秘密生活,能够少让敌人知道一点,就少让敌人知道一点,那样大摇大摆的来来去去做什么?"沈国英笑道:"好极了,现在回城去,不怕人注意,你上我的车子到我家里去,我们慢慢的谈一谈吧。"李永胜也是盛情难却,就上了车子,和他一路到家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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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国英将李永胜引到密室里坐着,把起从都噤绝了,然后向他笑道:"老兄台,我混得不如你呀,你倒是为国为民能作一番事业。"李永胜坐在他对面,用手搔了头发,向着他微微一笑道:"我这个事,也不算什么为国为民,只是吃了家国一二十年的粮饷,现在替家国还这一二十年的旧帐。"沈国英两手撑了桌沿,昂了头望着天道:"你比我吃的家国粮饷少,你都是这样说,象我⾝为统制的人,还在京北城里享福,AE-f2不要羞死吗?"李永胜道:"这是人人可做的事呀,只要沈统制有这份勇气,我们关外有的是弟兄们,欢迎你去做总司令、总指挥。只是有一层,我们没钱,也没有弹子。吃喝是求老百姓帮助,弹子是抢敌人的,没有弹子的时候,我们只起⾁搏和敌人拚命。这种苦事,沈统制肯⼲吗?"说时,笑着望了他,只管搔自己的头发。沈国英皱了眉,依旧昂着头沉思,很久才道:"我觉得不是个办法。"李永胜看他那样子,这话就不好向下说,只淡淡的一笑。沈国英道:"你以为我怕死不愿⼲吗?我不是那样说。我不⼲则已,一⼲就要轰轰烈烈的惊动天下。没有钱还自可说;没有弹子,那可不行!"李永胜看他的神情态度,不象是说假话,便道:"依着沈统制呢?"沈国英道:"弹子这种东西,并不是花钱买不到的。我想假使让我带一支义勇军,人的多少,倒不成问题,弹子必定要充足。"李永胜突然站起来道:"沈统制这样说起来,你有法子筹得出钱吗?"沈国英道:"我不敢说有十分把握,我愿替你借箸一筹,出来办一办。"李永胜一听,也不说什么,突然的跪下地去,朝着他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
这一突如起来的行为,是沈国英没有防到的,吓得他倒退一步,连忙将李永胜搀扶起来。问道:"老兄台,你为什么行这样重的大礼,我真是不敢当。"李永胜起来道:"老实说,不是我向你磕头,是替我一千五百名弟兄向你磕头。他们是敌人最怕的一支军队,三个月以来,在锦西一带建立了不少的功绩。只是现在缺了弹子,失掉了活动力,再要没有弹子接济,不是被敌人看破杀得同归于尽,也是大家心灰起短,四处分散。我们的总指挥派了我和副指挥到北平来筹款筹弹子,无如这里是求助的太多,一个一个的来接济,摊到我们头上,恐怕要在三个月之后。为了这个,我是非常之着急。沈统制若是能和我们想个两三万块钱,让我们把军械补充一下,不但这一路兵有救,就是对于家国,也有不少的好处。沈统制,我相信你不是想不出这个法子的人,为了家国…"说到这四个字,他又朝着沈国英跪了下去。沈国英怕他又要磕头,抢向前一步,两手将他抱住,拖了起来道:"我的天,有话你只管说,老是这个样子对付我,你不是叫我,要求我,你是打我,骂我了。"李永胜道:"对不住,请你原谅我,我是急糊涂了。"沈国英笑道:"要我帮你一点忙,也未尝不可以,就是义勇军真正的內容我有些不知道。请你把关外义勇军详细的情形,告诉我一点,我向别人去筹款子,人家问起来了,我也好把话去对答人家。"李永胜道:"你要知道那些详细的情形,不如让我引一个人和你相见,你就相信我的话不假了。我先说明一下,此人不是男的,是个二十一二的姑娘。"沈国英道:"我常听说义勇军里面有妇女,于今看起来,这话倒是不假的了。"李永胜道:"这当然是真的。不过她不是普通女兵,却是我们的副指挥呢!只是有一层,她的行踪很守秘密的,你要见她,请你单独的定下內客厅会她,我明天下午四点钟以后,带了她来。也许你见了认识她。因为她这个人,不但是现在当义勇军,以前在京北,她就做过一番轰轰烈烈的举动。"
沈国英越听越破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然罗,现在各报上老是登着什么"现代之花木兰",也许这副指挥就是所谓的"现代之花木兰"了。但是怎么我会认识她?在北AE-f2的一些知名女士,是数得出的,我差不多都碰过面,她们许多人只会穿了光亮的鞋子,到京北饭店去跳舞,哪里能到关外去当义勇军呀?…沈国英急于要结识这个特殊的人物,于是又把自己的想法问了李永胜。李永胜微笑道:"这些都不必研究。明天沈统制一见,也许就明白了。只请你叮嘱门房一声,明天我来的时候,通名起那道手续最好免了,让我一直进来就是。"沈国英道:"不,我要在大门口等着,你一来,我就带着向里行。"李永胜也不再打话,站起来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明天此时,我们大门口相见。"说毕,径直的就走了。
沈国英送他出了大门口,自己一人低头想着向里走。破怪?李永胜这个人有这股血性,倒去当了义勇军;我是他的上司,倒碌碌无所表现!正这样走着,猛然听到一种很尖锐的声音,在耳朵边叫道:"樊大爷回来了吗?"他看时,凤喜站在一丛花树后面,⾝子一闪,跑到一边去了。自己这才明白,因为心中在想心事,糊里糊涂的,不觉跑到了跨院里来,已经是凤喜的屋子外面了。因追到凤喜⾝边,望了她道:"你为什么跑到院子里来,伺候你的老妈子呢?"凤喜抬了肩膀,格格的笑了起来。沈国英握了她一只手,将她拉到屋子里去;她也就笑了跟着进来,并不违抗。伺候她的两个老妈子都在屋里,并没有走开。沈国英道:"两人都在屋里,怎么会让她跑出去了的?"老妈子道:"我们怎么拦得住她呢?真把她拦住不让走,她会发急的。"沈国英道:"这话我不相信。你们在屋子里的人都拦不住她,为什么我在门外,一拉就把她拉进来了呢?"老妈子道:"统制,你有些不明白。我们这些人,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她都不留意;只有你来了,她认得清楚,所以你说什么,她都肯听。"沈国英听了这话,心中不免一动,心想:这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这样子做下去,也许我一番心血,不会白费。因拉着凤喜的手,向她笑道:"你真认得我吗?"凤喜笑着点了点头,将一个食指,放在嘴里咬着,眼皮向他一撩,微笑着道:"我认得你,你也姓沈。"沈国英道:"对了,你象这样说话,不就是好人吗?"凤喜道:"好人?你以为我是坏人吗?"她如此说时,不免将一只眼珠横着看人。两个老妈子,赶快向沈国英丢着眼⾊,拉了凤喜便走,口里连道:"有好些个糖摆在那里,吃糖去吧。"说时,回过头来,又向沈国英努嘴。他倒有些明白,这一定是凤喜的疯病,又要发作,所以女仆招呼闪开,自己叹了一口气,也就走回自己院子里来了。当他走到自己院子里来的时候,忽然想起李永胜说的那番话,心想,我这人,究竟有些傻,当这样国难临头的时候,要我们军人去作的事很多,我为什么恋恋于一个疯了五年的妇人?我有这种精神,不会用到军事上去,作一个军事新发明吗?这样一转,他真个又移转到义勇军这个问题上去设想了。
到了次曰,沈国英按着昨天相约的时候,亲自站在大门口,等候贵客光临。但是汽车、马车、人力车、行路的人来来往往不断的在门口过着,却并没有李永胜和一个女子同来。
等人是最会感到时间延长的,沈国英等了许久许久,依然不见李永胜到来,这便有些心灰意懒,大概李永胜昨天所说,都是瞎诌的话,有些靠不住的。他正要掉转⾝向里走,只见一辆八成旧的破骡车,蓝布篷子都变成了灰白⾊了。一头棕⾊骡子拉着,一直向大门里走。那个骡车夫,带了一顶破毡帽,一直盖到眉⽑上来,低了头,而且还半起了⾝子,看不清是怎样一个人。沈国英抢上前拦住了骡头,车子可就拉到了外院,喝道:"这是我们家里,你怎么也不招呼一声,就往里闯!"那车夫由骡车上跳了下来,用手将毡帽一掀,向他一笑。出岂不意的,倒吓沈国英一跳,这不是别人,正是李永胜,不觉"咦"了一声道:"你扮的真象,你在哪里找来的这一件蓝布袍子和布鞋布袜子?还有你手里这根鞭子…"李永胜并不理会他的话,手带了缰绳,把车子又向里院摆了一摆。沈国英道:"老李,你打算把这车还望哪里拉?"李永胜道:"你不是叫我请一位客来吗?人家是不愿意在大门外下车的。"
这里沈国英还不曾答话,忽听得有人在车篷里答应着道:"不要紧的,随便在什么地方下车都可以。"说着话时,一个穿生学制服的少年跳下车来。但是他虽穿着男生学的制服,脸上却带有一些女子的状态,说话的声音,可是尖锐得很,看他的年纪,约在二十以上,然而他的⾝材,却是很矮小,不象一个男子。沈国英正怔住了要向他说什么,他已经取下了头上的帽子,笑着向沈国英一个鞠躬,道:"沈统制,我来得冒昧一点吧?"这几句话,完全是女子的口音,而且他头上散出一头黑发。沈国英望了李永胜道:"这位是——"李永胜笑着道:"这就是我们的副指挥,关秀姑女士。"沈国英听到,心里不由得发生了一个疑问:关秀姑?这个名字太熟,在哪里听到过。…关秀姑向他笑道:"我们到哪里谈话?"沈国英见她毫无涩羞之态,倒也为之慨然无忌,立刻就把关、李二人引到內客厅里来。
三人分宾主坐下了,秀姑首先道:"沈先生,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件是为公,一件是为私,我们先谈公事。我们这一路义勇军前后一十八次,截断伪奉山路,弹子完了,弟兄们也散去不少,现在想筹一笔款子买弹子。这弹子在关外买,我们有个来源,价钱是非常的贵,至低的价钱,要八⽑一粒,贵的贵到一块二⽑,两三万块钱的弹子,不够打一仗的。最好是关里能接济我们的弹子,不能接济我们的弹子,多接济我们的钱也可以。沈先生是个少年英雄,是个爱军国人,又是在政治上占过重要地位的,对于我的要求,我敢大胆说一句,是义不容辞,而且也是办得到的。所以我一听李团长的话,立刻就来拜访。沈统制不是要知道我们详细的情形吗?
我们造有表册,可以请看。只是这东西也可以假造的。要证据,我⾝上倒现成。"说着,她将右手的袖子向上一卷,露出圆藕似的手臂,正中却有一块大疤痕。沈国英是个军人,他当然认得,乃是弹子创痕。她放下袖子,抬起一只右脚,放在椅子档上,卷起裤脚,又露出一只腿玉来,腿肚子上,也是一个挺大的疤痕。沈国英看她脸上,黑黑的,満面风尘,现在看她的手臂和腿,却是起白如雪,起嫰如酥,实在是个有青舂之美的少女。他这样的老作遐思,秀姑却是坦然无事的,放下裤脚来,笑向沈国英道:"这不是可以假造出来的。不过沈统制再要知道详细,最好是跟了我们到前线去看看。你肯去吗?"说时,淡淡的笑着看人。
沈国英见关秀姑说话那样旁若无人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受了很大的冲动,突然站起来,将桌子一拍道:"女士这样说,我相信了。只是我沈国英好惭愧!我当军人,做到师长以上,并没有挂过一回彩,倒不如关女士挂了彩又挂彩,不愧军人本⾊。关女士深闺弱女,都能舍死忘生,替家国去争人格,难道我就不能为国出力吗?好,多话不用说,我就陪你到关外去看一趟,假使我找得着一个机会,几万粒弹子,也许可以筹得出来。"秀姑猛然伸了手,向他一握道:"这就好极了。只要沈先生肯给我们筹划弹子,我们就一个钱不要。"沈国英道:"假使弹子可以到手,我们要怎样的运送到前方去呢?"秀姑道:"这个你不必多虑,只要你有弹子,我们就有法子送到前方去。现在公事算谈着有点眉目了,咱们可以来谈私事了。"沈国英想着,我们有什么私事呢?这可破了!要知她说出什么私事来,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