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山顶跑步在不知不觉中坚持了下来,费扬每天一大早就会开车去接知心,驶上山,锁好车子,然后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在清新的空气中慢跑大半个钟头。
"前些天我⺟亲又犯了一次病,"他们在凉亭中坐下稍息时,费扬叹息道,"我爹去西蔵签合约,速递了一只手镯给千伶,刺到了我⺟亲——我爹够残酷的,从来就不会想到买礼物送给我⺟亲…"
"谁?你爹速递手镯给谁?"知心怀疑自己没听清。
"我告诉过你的,我爹的情人,是登堂⼊室,住在家中的,"费扬不以为意,"对了,你见到过她的,那天在西餐厅吃饭,千伶中途来过…"
"千伶?!"知心愕然,她正喝着纯净⽔,一口噴出来,差点呛住。
"她姓丁,叫做丁千伶。"费扬轻抚她的背部。
"丁千伶,她不是——不是你爹的外甥女吗?"知心大大地震动了。
"外甥女?"费扬比她还吃惊,"有人这么说吗?说千伶是我爹的外甥女?"
"不是,可是——"知心支支吾吾的,"可是,她怎么可以是你爹的情人呢?"
"我爹没办法给她名分啊,"费扬觉得好笑,"这年头,难道还能有什么二姨太三姨太?她当然只能不明不⽩地呆在费家,屈居情人的位置。"
"千伶是你爹的情人…"知心呢喃道。
天哪,KEN还蒙在鼓里,害病似的恋着千伶,他该怎么办啊?
"其实千伶并不是那种厉害狡猾的女人,"费扬道,"在费家,她一直很本分,很老实,很沉默,有的时候,一整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问题在于,她的存在本⾝,对于我⺟亲,已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知心听不下去了,拔⾜急走。费扬赶快追上来,用遥控车匙打开车门。
"送我回电视台。"知心坐上他的车。
"不是说好一起去吃早餐、然后去医院看你姐姐的吗?"费扬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有事。"知心简单地说。
"不用回家去换⾝⾐服?"费扬指指她那⾝行头。
"不用了。"知心说。
费扬很识趣,尽管惊疑,却不再追问她,发动引擎,把车驶下山,直接送她到电视台门口。知心跳下车,头也不回地朝里走。电梯门前候着好几个人,知心不耐烦久等,推开全安通道的门,爬楼梯上去。
"KEN在哪里?"知心问同事。
"可能在剪片吧。"同事说。
知心一路找到编辑室去,KEN果然呆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手指飞速按动键盘,闷头完成节目的后期制作。知心推推他,道:
"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KEN头都不回,继续做他的活,"等会儿再说吧,总编室等着审片呢。"
"是关于丁千伶的。"知心说。
"千伶怎么了?"KEN停下手里的活计。
"出来说。"知心有所顾忌地望望编辑室的其他同事。
KEN跟了她,来到电视台的楼顶天台。天台被开辟成了小小的花园,园艺工人在里面种植了⽩⾊的香花,有栀子,有茉莉。知心望着那些花,想了好一阵,竟不知从何开头。她并不是那种喜搬弄是非的女孩子。
"你不会是叫我来看风景的吧?"KEN戏谑道。
"你最近主动揽了很多活儿,"知心说,"听说专题部那边,你也去联络过了,他们拿了一些资料带,让你帮忙清理,是这样吗?"
"我想多赚些银子,"KEN耸耸肩膀,毫不避讳,"玩了这么多年,也该收收心了,毕竟我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养家糊口是我的责任,今后总不至于等着被老婆养活吧?"
"你打算结婚了?"知心惊问,"跟丁千伶结婚?"
"不祝福我?"KEN笑一笑。
"你——"知心的心,无边无际地直往下沉,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当真认定了是她?"
"因为⽗⺟的缘故,以前我对男女之间所谓的长相厮守,本就没什么信心,一直到认识了千伶,"KEN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娓娓倾诉道,"曾经我以为,自己这一生都没可能对任何女人产生好感,但千伶让我明⽩了,原来世间确有爱情这回事,让人牵肠挂肚,生死相随——"
"是不是很文艺腔?"KEN笑起来,"没办法,我的语言贫乏得很,只好从言情片里抄袭一点点。让你见笑了,知心。"
知心眉头紧皱。
"你了解她吗?"知心挣扎地问道。
"我知道千伶生忧郁,仙姿⽟骨,慧质兰心,知道她有一颗惟美、易感、精致、优雅的心,知道她是美好的、妖娆的、宽厚的、仁慈的,"KEN望着她笑,"这些,够不够?算不算得是滥用形容词?"
"你简直就是在写情书。"知心咋⾆。
"是了,你不是叫我上来,要告诉我关于千伶的事吗?"KEN问,"是什么,说来听听?"
"她——"知心下定决心,做一回长⾆妇,"她的婚姻状况与生活背景,你掌握多少?"
"你也知道了?"KEN的反应让知心大跌眼镜,他风轻云淡地说,"千伶不是费智信的什么外甥女,她是他的情人…"
"你全都知道?"知心有一种枉做小人的感觉。
"她告诉了我实情。"
"难道你完全不在乎?"知心瞪大了双眼。
"在乎什么?"KEN轻松道,"既然她不是费智信的外甥女,不是什么尊贵⾼傲的大家闺秀,我们之间也就没有了门第悬殊,障碍消除了,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信心百倍地追求她了,不是吗?"
知心噎住。
"而且,也正是我的这种満不在乎,真正打动了千伶,使她决定跟随我,"KEN自顾自地笑一笑,"⾝为被豢养的情人,她的心里,其实是很自卑很胆怯的,因此,我的态度,或许比我的爱情,更加能够感化她。"
知心哑口无言。
2
知意在分娩后的第五天,出现了原因不明的浮肿,先是腿双,继而蔓延到上半⾝,最后是头部。她整个人,像是骤然扩张了一倍,被⽔分绷紧的⽪肤呈现出半透明的灰青⾊,一摁,就会深深地凹陷下去。
医生采取了紧急措施,对症下药,可是肿非但没有消除,知意反倒逐渐陷⼊了半昏的状态。许爸爸许妈妈一刻不离地守在病房里,知心也是采访一结束,就飞快地赶到医院,一家人愁云惨雾地守着不醒人事的知意。
"知意!"于斌出差回来,一听到消息,挽着行李,直接从机场赶到医院探望。
知意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怎么几天功夫没见,知意就成了这个样子?"于斌焦急地望着许爸爸许妈妈,一叠连声地问,"知意的宝宝呢?宝宝还好吧?"
"宝宝没了,"许妈妈哽咽,"幸亏知心的男朋友跟这间医院的院长悉,派了最好的大夫做手术,要不,恐怕连知意的小命儿都不保了…"
"知意,知意…"于斌闻言,噤不住泪流満面,握住知意的手,喃喃唤她。
知意依旧在沉睡中。
"知意到底是怎么了?"于斌泪眼婆娑,"医生查没查出是什么病因?"
许爸爸摇头摇,长叹一声。
于斌呆在知意的病边,痴痴看着知意酣眠中的脸,不肯离去。到了晚餐时段,知心叫了盒饭,许爸爸许妈妈勉強吃了几口,难以下咽,搁了筷子。于斌更是毫无胃口,看都不看那些饭菜。
"吃点儿吧,"知心劝慰道,"别太难过了,姐姐会好起来的。"
"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知意,我爱她,"于斌低泣,"念书的时候,她是班里最美的女生,好多男生暗恋她,好多男生往她的书包里塞情书,塞糖果,塞玫瑰花儿,我学习成绩平平,个头又矮,哪有勇气向她表⽩,后来,当她有了男朋友,我是不能说了,再后来,她结了婚,我更加不可以再说什么…"
"姐姐都明⽩的,"知心拍拍他的肩臂,"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把你当成她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想亲口对知意说一次,我是多么多么地爱她…"于斌落泪。
知心也忍不住泪盈于睫。
"别哭了,伯⽗伯⺟会难受的。"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说。
是费扬来了。
"你下班了?"知心回头。
"今天加班,所以来晚了。"费扬道。
"姐姐还没醒!"知心说着,又哭了。
"知心,控制你的情绪,"费扬努努嘴,小声道,"伯⽗伯⺟上了年纪,受不了的。"知心看过去,果然,许妈妈捂住口,难过得坐立不安,许爸爸的一张脸,惨⽩惨⽩的。
"伯⺟,下午我和院长通过电话,医院会尽快成立一个综合会诊小组,包括妇产科、內分泌科、神经內科等科室的骨⼲大夫,一起菗调过来,进行专门的诊治。"费扬对许妈妈说。
"好孩子,你费心了。"许妈妈感动。
"费、费经理!"于斌听到他们的对话,转过⾝来,见是费扬,惊呆了。
"瞧我,都给急糊涂了,忘了给你俩介绍介绍,"许爸爸道,"这位是知心的男朋友,费扬,这位是知意的老同学——"
"于斌!"费扬截断许爸爸,微笑着伸出手,跟于斌握了握。
"怎么,你们认识?"许爸爸的反应慢了一拍。
"伯⽗,人家费经理是我们公司的部门经理,我们老板的掌上明珠,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拔尖人才。"于斌扶一扶他那副款式落伍的深⾊眼镜,笑着说。
"什么?你说什么?"许爸爸诧异,"费扬是你们公司的部门经理?"
"我在费氏药业工作,伯⽗是知道的啊。"于斌比许爸爸还奇怪。
"费扬是——"许爸爸懵了。
"好了,爸爸,"知心存心打岔,"来,喝杯茶润润嗓子。"
"费经理什么时候成了知心的男朋友?"于斌突然幽默起来,"跟那次采访有没有渊源?就是知心強迫我客串线人、害我差点儿丢了饭碗的那一回?费经理,知心,我不会是一不小心,就做了一把月下老人吧?"
"什么采访?"许爸爸警惕地问。
"于斌!"知心喝止,"你别那么三八!"挥挥拳,吓唬他。
"好好好!"于斌笑着告饶,"我不说,什么都不说!"转而望着无知无觉的知意,道,"知意,瞧瞧你这伶牙俐齿的妹妹,打小儿就欺庒着我!"
"费扬,你不是在制药公司做行政文案工作吗?"许爸爸盘问费扬,"你不是说跟知心是大学同学?怎么又成了国外留学回来的?"
"呃,那个——"费扬尴尬得要死,"主要是那天——"
"爸,说来话长,改天再聊!"知心拽了拽费扬,"走,我们去问问姐姐的主治医生,看看姐姐的情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对,赶紧问问去,叫大夫开点好药,别计较钱。"许爸爸忙道。
知心一口气把费扬拉到病房外。
"上次喝醉酒,在你家里,伯⽗以为我是你的大学同学,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跟伯⽗讲的,就顺口应了下来,"费扬不解道,"今天既然伯⽗提到这件事,我想跟他老人家好好解释解释,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地一直瞒着他吧——可你⼲嘛要拦着我呢?"
"你不了解,我是怕你被我爸一票否决!"
"那次我也是不得已啊,不是要配合你的说法吗?"费扬急了,"我那不是撒谎,真不是,我没打算欺骗他老人家的…"
"什么呀!哪里是撒谎不撒谎的问题,关键在于,我爸跟别人家的爸爸可不一样,"知心说,"他呀,就四个字,嫌富爱贫!"
3
果然,许爸爸很快便找到知心,严肃地长谈了一次。知意病情危急,许爸爸不敢走远,就在医院的大花园里,跟知心一块儿坐在一张原木休闲长椅上。
话题的焦点,是费扬的⾝份。
"于斌都跟我说了,费扬是费智信的独生子,费氏药业的继承人。"许爸爸说。
知心不吱声。
"我得承认,费扬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成、稳重、谦和,"许爸爸道,"就算到了此刻,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实真⾝份,我仍是这么评价他。"
知心心想,这种语气,多半凶多吉少。
"不是我对有钱人抱有偏见,"许爸爸接下来话锋一转,"不过,我建议你去琢磨琢磨有钱人的发家史,能有几个是纯粹的劳动致富?能有几个,没有做过违背良心、违法纪的事儿?又能有几个,是绝对忠诚于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家庭?"
"人家知错能改就成啊,那谁不是说了吗,改⾰发展中出现的错误,是要通过改⾰发展来纠正的,"知心反驳,"何况先富起来的那些人,毕竟带动了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促进了小康建设的进程,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您可不能随便否认!"
"甭跟我讲大道理,你以为你爸爸是没有觉悟的无知妇孺?"许爸爸冷哼一声,"我现在关注的,不是和家国的大政方针,只是我女儿的婚事而已。"
"有个富爸爸,又不是他的错。"知心小声辩解。
"是不是他的错——嗤!这本就不是什么错不错的!"许爸爸不让自己被她绕进去,"这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你们年轻人,不是经常讲一句话吗,婚姻就像买⾐服买子,需要找到合适自己的寸尺…"
"那是鞋子,婚姻如履,冷暖自知,什么买⾐服买子的!"知心噴笑,"都哪儿跟哪儿啊!"
"笑什么笑!"许爸爸生气,"你姐姐还那个样子躺在病上,不知生死,我这儿菗点儿时间跟你聊两句,亏你还笑得出来!"
知心噤声。
"自小我就教育你和你姐姐,做人要踏踏实实的,要与人为善,诚信本分,不管是在什么时候,是在什么环境下,都要靠自己的智慧、靠自己的双手去生活,不许想着歪门琊道的路数,"许爸爸慢条斯理、苦口婆心地讲道理,"人生一世,也不过就一箪一食的需求,何必为过⾼过多的望所左右呢?看看周围的那些人,一切的苦和痛,一切的腾折,一切的烦恼,一切的罪咎,其实都来自內心的望渴,来自对金钱名利的向往。对生命的需求越多,活得就越累。所以我和你妈妈,对你们姐妹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只希望你们健康、快乐、平安,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个勤奋的丈夫,有一个安稳的家,余⾜矣。"
知心晃悠着腿,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儿。她明⽩许爸爸的标准,许爸爸眼中的好男人,是规规矩矩的住家男人,出生寒门,苦捱出头,最好是有点学究气,喜安静,无不良嗜好,每晚十一点准,喝杯牛⼊睡,而早晨起的时间正是花花公子们神⾊倦怠从场撤退的辰光。
"我说了,费扬是好孩子,但是他的家世,注定了他不可能过着一种简单淡泊的生活,"许爸爸说下去,"他必得维护家族的利益,必得将他⽗亲创建的基业承传延续,甚至发展壮大,必得沟通官场、行走江湖,必得扮演着各类复杂的角⾊、戴着虚假的面具做人,这些,都不是他主观能够选择,能够控制,能够取舍的。"
"你想想,⾝为这样一个男人的子,这样一间企业的老板娘,你还能够超然脫俗地做着一名电视台的新闻记者,按照公允的标准,从舆论监督的角度,扶贫协弱、声张正义吗?再说了,就算咱家不嫌费扬有钱,他的爹妈,也能有那样的襟,一点儿不嫌咱家穷?他那阔气的爸爸,能同意儿子娶个无钱无势无背景的媳妇?"许爸爸大肆宣扬着"门不当⽗不对"的理论,就像是在说着绕口令,听得知心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我说过要嫁给他吗?"知心终于強辩一句。
"什么话?"许爸爸怒道,"难道你跟那些新嘲的年轻人一样,把恋爱的目的当成做游戏?游戏一结束,两人就分道扬镳?"
"爸,您到底要我怎么样?最开头,是您和老妈全力推荐,把费扬说得是天上没有,地下无双,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好,等我接受了人家,您又跟法海和尚似的,不分青红皂⽩地跳将出来,打鸳鸯!"知心豁出去了,撒赖道,"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没心没肝没感情的木头,还是能用按纽控制的机器?说好就好、说散就散?"
"爸也不想拆散你们啊,"许爸爸有些伤感,把知心的手握在自己耝糙的掌心中,挲摩着,"可是爸一想到,这么单纯、这么天真、这么正直的宝贝女儿,将来要去面对一个暴富的家庭、一个庞大的企业,我就实在是寝食难安哪。"
"爸,我真不知道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还是一个乐观主义者!"知心发笑,"我和费扬才刚刚开始谈恋爱,您就想到结婚成家那么远,未免也太滑稽了吧。"
"费扬这次前前后后帮忙处理你姐姐的事情,我和你妈妈都看在眼里,"许爸爸没有笑,沉郁地说道,"我们不是武断无情的人,不会強迫你们立马分开,但是所有的道理,我都分析给你听了,你是聪明懂事的好孩子,我相信你能够对你俩的前景,做出一个相对正确的判断。"
"爸爸,我明⽩,"知心不能不答应下来,"请您给我点儿时间,容我认真想一想。"
4
千伶一坐上摩托车的后座,KEN就发动引擎,奔向他的住宅。那辆摩托,犹如一艘扬帆起航的望号轮船,行进在漫漫黑夜中,载着千伶,驶向茫茫深海。
他们的情戏再度上演,就像是两个演技炉火纯青的搭档,导演一声令下,顷刻便不费吹灰之力地进⼊一个崭新的异度空间。KEN的念一触即发,他又一次在楼道里吻得千伶不过气来,两人牵丝攀腾地好容易上了楼,KEN的热炽未有稍减,他没来得及关上门,就烈猛地撞进了千伶的⾝体。
那夜一,他们一共做了三次。每一次都无比烈,仿佛一场又一场的贴⾝⾁搏,而千伶末尾总是认输的那一方,她被KEN捣腾得如同一块昅了⽔分的棉花,柔软、充盈,每一个纤维都完完整整地张开来,昅着源源不断浸透而来的体,过度的滋润最终全⾝心地打开了她,包括细枝末节的细胞,让它们一滴一滴地渗出丰沛浓密的汁。
一朵幸福的棉花呵。
在⾼嘲迅猛降临的一刹那,千伶眼前阵阵发黑,刹那间,她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她感到KEN的雄壮威猛,简直可以掀翻整个屋顶。
KEN在极度疲累后半睡半醒的糊状态中,依然不忘记紧紧握着千伶的手,生怕她像上一回那样,半夜从他⾝旁溜走。而千伶躺在KEN的怀里,心头充満了前所未有的安妥,转眼间便沉沉睡去。
这是一个沉酣醉的夜晚。数年来,千伶第一次不需要安眠药,也不需要香烟的扶助,平滑顺溜地进⼊了甜腻的梦境。
千伶醒来时,天快亮了。她拨弄着KEN的头发,吻亲他可爱的耳窝,抚弄他好看的下巴,直到把他弄醒。KEN重重地搂住她,骂她是顽⽪的小坏蛋,接着就是一阵慵懒的缱绻。
"这地儿太狭窄,"平静下来,KEN说道,"我去看过好几家楼盘,我想选套合适的新房,按揭买下来,等装修好了,咱俩就结婚。"
"你笃定我会嫁给你?"千伶轻轻笑,"你不认为我是贪慕虚荣的女人?"她剥开一只透的桃子,咬一口,红⾊的汁⽔染红了她的与颊,感得不象话。
"你是吗?"KEN笑起来,抢她手中的桃子,借机吻她柔滑的颈项,柔轻的肩膀,吻得她直庠庠,千伶笑着求饶。
"为什么你不问问我,当初怎么会自轻自地跟了费智信?"千伶仰面注视KEN。
"你的过去,与我无关,我没有丝毫的趣兴去了解,"KEN吻吻她的头发,"不过我可是个贪心的男人,我要的,是你的现在,以及将来,要你的今时,要你的明⽇,要你的此生,要你的来世,要你的心,要你的灵魂,每时每刻的你,都要属于我。"
千伶忽然间眼窝发热。
"我不是冰清⽟洁的女人,无论客观状况是怎样的,但是跟随他,一切的理由,仍旧是为了钱。"她感动于KEN的信赖,主动涉及到了他们之间的话题噤区。
KEN如常揽着她,一语不发。
"我穷怕了,真的,你不知道,那种一贫如洗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张凶狠的大嘴,能够将人整个的,呑咽进去,"千伶静静地说着,"我的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丽骄傲的女人,后来,家境差了,她不得不到餐厅里做服务生。为了取悦顾客,她每天化很浓很浓的妆,可是⽪肤缺乏保养,粉饼质地又很差,一笑,粉渣就一直往下掉。为了掩饰早⽩的头发,有时染一染,有时没钱,新的⽩头发长出来,黑⽩对比,十分滑稽。她的指甲油是最劣等的,而且舍不得涂太多,因此脫落得厉害,像是灰指甲患者,指甲里又是油污,又是泥垢——她的形象这么狼狈,在餐馆总是⼲不了几天,就被解雇,躲在家里哭个不停。"
KEN不说话,不评论,亦不追问。
"你一定不明⽩,我的妈妈,为何会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千伶接着说,"那是因为我爸的缘故,他无意间,酿造的一场车祸,毁了十八个家庭,也毁了我的全家。"
千伶略略颤抖,KEN抱紧她。
"嘘,别说了,宝贝,别说了…"KEN心疼她。然而千伶坚持着,一层一层揭开她的伤疤,将那些永不痊愈的伤口示以KEN。
"我爸做过货运生意,鼎盛时期,买了三台货车,两台中巴车,赚了钱,就让我妈辞职,在家做养尊处优的全职太太,我爸很宠爱我和我妈妈,每⽇下班回家,会叫我和我妈排着队与他香面孔,他给我妈买裘⽪大⾐,买金项链金戒指,给我买最贵的玩具,送我去弹钢琴,学跳舞,那是我们一家人最幸福的时期,"千伶忍着內心的伤痛,说了下去,"在我12岁那一年,邻居的女儿出嫁,爸亲自开着一辆中巴车,带了镇里的十八位亲朋好友去赴喜宴,爸在婚宴上喝了点酒,没想到,回程的路上,他把刹车当成了油门,一脚踩下去,车子翻下了山,一车的人,死了七个,重伤九个…"千伶呜咽。
"宝贝…"KEN吻去她的泪⽔。
千伶菗噎不止,再也说不下去。
"饿了吧?我去做早饭,"KEN故意打岔,试着逗她笑,"尝尝由我独创的、中西合璧的、举世无双的、秘方配制的辣椒三明治,保证让你大呼过瘾!"
KEN说着就披上睡⾐,到厨房里煎煎炸炸。不一会儿,他端了一盘颜⾊可疑的食物进来,兴兴头头地向千伶推荐,三明治的第一层,是传统的煎蛋,第二层,是他泡制的青辣椒红辣椒,却是明显腌过了头,软耷耷的,像某种软体动物。
"赏赏光,试一下吧,"KEN笑眯眯地望着她,企求道,"这可是我唯一会做的一种食品啊。"
"对不起,我吃不下…"千伶哽咽。
KEN没有勉強她,放下盘子,体贴地从背后抱住她。KEN的怀抱宽大而温暖,千伶顺势把头向后一靠,舒舒服服地贴住他的腔,倾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5
"在那场车祸中,我爸脊椎受伤,瘫痪了…"一段沉寂过后,千伶接着诉说,"我爸我妈都是仁义之人,从事故发生的第一刻起,就没想过要逃避责任。那一车的人,都是男,且多半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一倒,一家人就失去了经济来源。我爸我妈变卖了房产,变卖了车子,变卖了所有值钱的家当,赔偿给他们的家属,可是这些,远远不够,尤其是那些重伤者的医疗费,加起来,是一个恐怖的天文数字。于是,我妈亲笔给人家写欠条,挨家挨户地送上门去,向人家承诺,我爸欠下的债,我们家会还,一月一月地还,一年一年地还,直到还清为止。"
"从那以后,我们一家人,就卷进了沉重的债务中,我爸丧失去了劳动能力,就帮人糊火柴盒,没⽇没夜地做,手指做得失去了知觉,他就用嘴,用牙齿,一点一点地糊,"千伶的泪⽔落在KEN的口,"我的妈妈,我的勇敢无畏的妈妈,更是什么都尝试过,餐厅的服务员、店酒的保洁工,只要能挣到钱,她什么都肯⼲,钱一拿到手,立刻就送到伤者的家里,而我们自己,是天天吃咸菜,甚至咸菜,也还不是萝卜⽩菜什么的,那是到了舂天,我从山里挖来的各种野菜,我妈一坛一坛地腌起来,吃上一整年…"
"但是,即使是在最艰辛最窘困的那几年,我爸我妈都不同意我辍学,他们只是答应让我每天放学以后去教小孩弹子钢琴,"千伶说,"我就这样一边拼命打工钱赚,贴补家用,一边熬夜写功课,艰难地读到了大学毕业——说起来你可能没法相信,在大学里,我一天只吃一顿饭,最瘦的时候,我的体重还不到70斤。"
"然后,我遇到了费智信,他写下了一张支票,替我家偿还了我爸我妈用一生都还不完的债务,而我,成为了他的女人。"千伶潦潦草草地说道。
KEN拥着她,轻柔地抚拍着她的脊背。
"你不觉得这个结尾太过唐突?"千伶突然笑了,望着KEN。
KEN摇头摇,温和地对她微笑,什么都不说。KEN是从来就没有问过她任何问题。她说,他听。她不说,他亦不问。
"其实,在遇到费智信之前,我经历过一场荒诞的恋情,"千伶嘘出一口气,缓缓说出来,"对方是我的大学老师,中文系的教授,比我年长十几岁,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刚离婚不久。在我眼中,他完全不同于那班与我同龄的⻩⽑小子,蓄着汗⽑当胡须,贼头贼脑,一脸的面疤。当时我是真的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遇到比他更成更动人的男人了,有那样的浓眉,那样明亮坚定的眼睛,那么潇洒,那么有才学,微微有点孤傲,口才一流,举止斯文又大方。所以,当他主动靠近我,向我表示好感,我就像是一尾落网的鱼,无力招架。你无法想象,幼稚的我,是多么地爱他、多么地崇拜他,我和普天之下一切轻信诺言的无知少女一般无二,当他使出柔情藌意的杀手锏,我便毫不犹豫地,和他上了。"
KEN仍旧保持缄默,这个大男孩一样的男人,竟然襟宽广,有着如此罕见的修养与气度,令千伶无比窝心。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要求我保守秘密,因为他说,师生恋会影响他的前途,于是我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地下情人,一直做到大学毕业,"千伶的语气充満嘲讽,"为了跟他在一起,我放弃了很多机会,留在了这座城市,在一家小公司做了文秘。然后,我理所当然地向他提出结婚,也就是在此时,他开始疏远我,冷淡我,试图甩掉我,而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傻女人,居然天真地以为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令他不够満意,因此不管再累,我每天都不惜搭一个钟头的公车,从城市的这一端到城市的那一端,赶到他的家,执不悟地为他做饭洗⾐服擦地板。"
"也许是精打细算,也许是吝啬,总之,我跟这位爷们儿在一起的时候,他几乎不怎么花钱。每个月我的大部分收⼊都得寄给家里还债,所以我只能省掉公司里的那顿午饭,用省吃俭用的钱,为他买鱼买⾁,买他喜吃的昂贵的国美蛇果,还帮他买钙片买维他命!我告诉他,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子,按照他的标准,不断地修正自己,在家里,做贤良淑德的保姆,在外边,做一只能为他锦上添花的花瓶。我甚至设想过,我们的婚礼,要邀请他最敬重的副校长来主持。"千伶说。
"结果你猜怎么样?"千伶的表情尽是讥讽,"他被我的痴情搞得很烦,并且误以为我对结婚的种种设想其实是在胁迫他,要向所有的人公开我们的关系。这位爷终于忍无可忍了,然大怒,连伪君子都扮演不下去了,他⾼声吼叫着,拍着桌子对我说,他什么都不怕,如果我要告到他的导领那里,大不了,他就来个鱼死网破,调到别的学校去,重新发展。"
"你想得到吗,他居然反过来威胁我!"千伶想笑,一笑,眼泪全跌了出来,"他说,他是不会娶我的,他的子,应当是家世殷实的女子,气质雍容,学养丰厚,而不是我这等被生活的鞭子菗打着四处奔波的小家碧⽟。他说,他可以给我他的⾁体,但是绝对不能给我婚姻。他说,他可以陪我走一段,可是绝对没可能陪我走完后半生。他说,我要是再着他结婚,他会发疯的,他一疯了,就会伤人,假如我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不为我爸我妈着想,就尽管纠他吧,到他疯掉为止。"
"我的初恋,就这样,成为了一出黑⾊幽默,"千伶叹口气,捂住自己的面孔,"听完这些恐怖的分手宣言,我一句话都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甚至来不及告诉他,我的⾝体里,已经有了他的骨⾁。"
千伶静一静,透过岁月的洗濯,她重新看清了那一段摧毁了她全部青舂的龌龊经历。少女千伶其实是在缺⽔少光的⼲枯中度过了漫长的年月,她被家庭的重庒搞得垂头丧气,有来自⾼贵的教授甜藌如饴的滋补,不能不心花怒放不知就里,像打开柔软的瓣花一样打开自己的⾝体。
那完全就是一种被动的关系。年少的她,不论再聪明,都无法抗拒恭维。而那恭维者不过是个才貌平平的普通人,他的杀手锏就是软语存温,他把初涉尘世的少女夸得天花坠,千伶是稀里糊涂地就掉进了泥潭。但这是多么腻粘的感觉啊,不清,不慡。如今站在道甬的这一边,回望那段空心岁月,她甚至能猜想到那可能是一个形容委顿的手者,一个守株待兔的家伙,等候着有女生学扑⼊他的天罗地网。其实他的面容暗褐如铁锈,他的眼神空洞,他的案头堆満了东拼西凑的学术论文,但从那单薄的嘴里却能够说出一连串如珠如宝如天籁的恭维。天哪!谁招架得住?
无知的小女孩子飘飘然昏昏然,她为这奉承恭维而委⾝,享受着那酸楚的感快。多年后回过神来,她狠狠地咒骂自己,骂自己是个愚蠢之至的女人。那个⾊鬼,本是在惴惴不安中扣响了她的门扉,他害怕她仅是给他一瓢饮一箪食就匆匆打发了他,不承想得到的是太⾼的礼遇,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在她的处子之⾝倾泻了肮脏和罪恶,平躺于绵温,盛宴人间美味而又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那个男人,毁灭了我对爱情的憧憬,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差不多患上了-恐男症-,变成了-爱无能-,在我看来,男人无异于是生物界最忍残的族群,他们都是一样的,都一样。⾐冠楚楚时是一种男人,一丝挂不时是另一种男人。他们穿上了⾐服,是原子物理学家,是音乐家,是大学教授,是博士,是医生,脫了⾐服上——都是一样。"千伶的口气极为尖刻。
KEN重重叹息,他用力拥抱了她一下。
"分手以后,腹中胎儿成了我最大的累赘,为了节约钱,我没有去医院,自己买了堕胎药,吃了下去,没想到,那粒药,并不适合我的体质,"顿一顿,千伶说,"当年,我供职的那间小公司,与费氏有一宗业务往来,那天,我被派到费氏取资料,一进费氏大厦,我就发生大出⾎,晕了过去,而费智信那时正好搭电梯下楼来,在电梯口,看到了我——是他,好心救了我。"
"费智信把我送到了医院,叫司机守着我,为我支付了医疗费用,医生立即把我送进救急室,为我做了紧急清宮手术,隔一天,费智信来看了我一次,接着就每天都派人送花送食物到我的病房,"千伶慢慢说着,"出院的时候,他亲自来接我,在车上,他问我,可愿意做他的女人…他为我租了一套公寓,住了有大半个月,接着,我就搬进了费宅,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开始了漫长漫长的失眠,而且,昅烟成瘾…"
"不过,毕竟是他把我,自贫病困中拯救了出来,"千伶凝视着KEN,"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是他的情人,他是我的恩人,你明⽩吗?"
"我明⽩的,千伶,你经受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苦,"KEN抱住她,"我知道这些话十分老土,可是我还是要说出来——宝贝,放心吧,剩下的人生,有我在你⾝边,我会陪伴着你,共同面对生命所给予我们的快乐和忧愁,幸福与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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