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苏小鱼的塞翁失马
翁失马,焉知非福?苏小鱼失业,焉知非…——
苏小鱼
1
午夜被陈苏雷在街头捡到,苏小鱼已经哭到无力。又走了太多路,所以双脚一动就是钻心的疼,他最后拉她上车的时候几乎是半拖半抱。
深觉自己丢脸到可,原本不想开口说话的,但陈苏雷第一句话就问在她的心坎上,血淋淋的没法躲。
小鱼,BLM破产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找不到纸巾,她就用袖子擦眼泪,擦来擦去还是泪眼蒙,真是没用。
我会再找工作,总要工作的。
他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突然莫名地感到压力。仲夏夜,可能车里冷气太强,苏小鱼哆嗦了一下,想起来还没谢过人家午夜相救,赶紧补上,谢谢你送我回家。苏雷,那么巧遇到你。
他没答,又看了她一眼。陈苏雷双目狭长,是俗称的凤眼扬梢,笑起来风情万种,但不笑的时候却很威严,给人的迫感巨大。
难道她又说错话了?哪里错了?
想来想去苏小鱼确定是这车的冷气坏了,金融海啸来了,连冷气都受影响,这世界真是太可怕了。
她再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男人。车已经上了高架,速度并不快,他双眼看着前方,一句话都不说。
突然有错觉,错觉自己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了。月下的陈苏雷,一眼看过之后唯恐是幻觉,苏小鱼实在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他两眼。
他身上好像有魔力,苏小鱼看着看着就感觉自己平静下来。她做人一向乐观,虽然那时候强迫自己别再见他了,也不过是偷偷难过了一段时间。但这次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又接二连三,一点儿缓冲的时间都不给她。想到自己一家三口很快就要居无定所,到底没承受住,所以才会在街上那样失态。现在哭也哭了,丢脸也丢过了,怎么都得回到现实吧。
房子要是真的没了,最差就是再租,工作没了,无论如何都得再找。苏小鱼低头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再抬起来的时候自己家门已经近在眼前,又侧头看了他一眼,想到这样的偶遇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虽然仍是心难过,但情不自地,苏小鱼的眼光里多了些恋恋不舍。
唉!是自己放弃的,还看?真是没用!
再说一句谢谢,苏小鱼伸手推门,准备下车。
拉了两下门打不开,回头去看,正对上陈苏雷的眼睛,仍是那双漆黑的瞳仁,比夜浓上千百倍。
小鱼。他开口说话。
啊?受了蛊惑一样,苏小鱼愣愣看着他。
如果你需要一份工作,我这里有。
什么意思?没听懂,苏小鱼继续她的单音节,又啊了一声。
他答了,这次却回过头去看前方,双手还在方向盘上,手指动了动,又落了回去。
我的公司需要人,你来吧!
2
苏小鱼有了一份新工作。
办公地点仍在熟悉的大厦里,老板是她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集的男人。工作团队很简,除她之外再加司机先生一名,还有一位至今仍未到的传说中的超级助理小姐,再怎么扳手指头算都凑不一巴掌。
虽然在同一个大厦,但是楼层高了许多,电梯还不能直接停靠。第一天她不解地去问大楼管理,他们看了她的证件以后倒是很客气,拿出准备好的磁卡给她,原来停靠特殊楼层都是要刷卡的。
在这里进进出出那么多次了,头回遇到这样的情况,苏小鱼立在电梯里脸惑。上楼以后她才发现这层楼根本没有前台,就连公司的logo也欠奉,害得她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独自在玻璃门外站了很久。
最后门是从里面被推开的,熟悉的一张脸。苏小鱼一开始有些茫然,后来想起是见过的。
是很久以前出现过的那位司机先生,寒夜里替她叫了一辆出租车,还站在门边很专业地为她把门拉开。
苏小姐,你来啦!陈先生在等你,请进吧。司机先生手里拿着车匙,明显是准备出门的样子,看到她倒是很客气,停下来说话,还用手抵着门等她走进去。
哦,谢谢,我进去了。再次受到这样的礼遇,苏小鱼仍是有些不习惯,进门的时候轻声道谢。
门里是走廊,再走几步就是半圆形的开阔空间,与预想中的办公室完全不同——脚下的地毯厚实柔软,面前只有一圈巨大的沙发,可坐可躺,很惑人的样子。墙上整齐地排列着晶屏幕,各国新闻无声地播放着:欧洲的金发碧眼、阿拉伯的白色长袍、亚洲的正襟危坐,错综复杂。
外侧的玻璃墙无遮无拦,澄明天空扑面而来,苏小鱼没有心理准备,立在那里一时愣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到陈苏雷就站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她赶紧用手按住心口。
每次看到这个男人她都有些不在状态,今天也不例外。昨晚一别,她到家以后足足想了一晚上,问自己陈苏雷为什么要这么帮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结果,最后问自己她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家算计的,问完终于能睡了,一觉到天亮。
你来了?他只说了三个字,又看了一眼她的打扮,然后转身往侧门走。
搞不懂情况,苏小鱼本能地跟上。侧边另有房间,里面倒是有桌椅,后现代的,离她所能理解的办公室的正常范畴仍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走到桌前回身看了她一眼,简单的白色衬衫,脸上还架着一副眼镜,衬着桌的文件,居然仍是风倜傥。真是没天理了!
靠窗的地方放着两张沙发,黑色的,陈苏雷伸手下眼镜搁在桌上,随手抄起一份文件,然后走过去在其中一张沙发上坐下了,了眉心,又回头看她。
明白他的意思,苏小鱼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侧头的时候正看到他眼角微红,稍带些疲倦的样子。
你熬夜了?这样子她太熟悉了,但发生在陈苏雷身上实在是匪夷所思,苏小鱼一时没忍住,口而出。
还好。他答非所问,把那份文件放在她这一侧沙发的扶手上。
苏小鱼打开看了,是一份录用合同,开始有了这个男人是自己老板的感觉。她调整一下坐姿,认真看了起来。
合同是全英文的,很正式,福利和条件基本上都与她在BLM所能得到的持平。翻到最后看到他的签名,她第一次看到陈苏雷的笔迹,是中文,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与他平常沉静自若的样子很有些差别。
没问题吗?他的声音又响起来。
没问题…
感地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有所改变,事实上除了昨晚头顶上那次不知是真是幻的轻之后,陈苏雷一直都没有再对她表出一丝安慰或者体贴之意,好像他们只是一对曾经认识过的普通朋友。她突然落难,他恰好路过相助而已,现在这种感觉益发明显,过去的那些细碎片段仿佛都是一场梦,在这样的对答之间变得遥远稀薄。
双手还握着文件,苏小鱼慢慢把心里的那一点儿翘起来的地方按下去,幸好是这样,否则要怎样?即便是她太需要这份工作了,但他到底不是别人,他是陈苏雷。他这样的男人,又被她那样莫名地拒绝过,现在还能用对普通朋友的态度对她,她真该去谢神谢佛。
那签字吧。
等一下…苏小鱼迟疑着开口,抬头看到他的眼睛,说下去之前很小心地提了口气。
苏雷,我能不能,能不能预支工资?
这次轮到他安静了一下,然后才说了两个字:多少?
喉咙干,她低下头努力了一下才把那个数字讲出来,说完之后听不到他的回答,再抬头时正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眼睛。
苏小鱼最受不了这个男人不说话看自己的样子,简直让她无语凝噎。她挣扎着解释:对不起,我是有原因的,是因为,因为…
太丢脸了!说不出来,苏小鱼低下头去翻一直放在自己膝盖上的包包,有点儿紧张,手抖,好不容易才把那份借款合同翻出来,又感觉羞愧,推过去的时候头都抬不起。
他接过去看了,翻了两页,终于说话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句子也简单,只是陈述事实。
这是复利。
嗯。料到他心里一定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去签这么荒谬的借款合同,苏小鱼仍低着头,慢慢涨红了脸。
小金鱼,如果预支的话,合同年限要延长。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才又响起陈苏雷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她紧张过度而导致的幻觉,竟然觉得那声音里隐约带着笑。
这算是他答应了吗?还有,他刚才叫她什么?震惊过度,苏小鱼猛地抬起头,但是陈苏雷已经站起来,走到桌边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晴天,阳光室,连带他漆黑的眼睛里都仿佛着光。
她很久没有近距离地受到这等刺了,立时呆了一瞬,再想开口确认,他已经把桌上那一大堆小山似的文件往她这边拨过来,开始吧,丽莎还没到,这些数据交给你了。
3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苏小鱼心里一直有着这样的自省——其实陈苏雷会请她工作,还同意预支工资,完全是出于对她的同情吧?可怜她而已?他在她印象中是闲散到极点的男人,电话都很少接,这样的人还需要助理?开玩笑吧?
但是连续工作了一周之后,苏小鱼终于消除了这个心理障碍。谁说陈苏雷闲散?谁说他不需要助理?这个地方每天都会莫名其妙地出现无数等待投资的方案和计划书,等着他买,等着他卖,等着他掏钱…当然前提是他愿意。
苏小鱼光是调查这些公司的背景资料就忙到两眼发黑,知道他有钱,可不知道他这么有钱,有时候看着纸上的那些数字发呆,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现在的办公室就在那个充后现代风味的房间里。桌子平坦宽大,除了第一天看到陈苏雷坐在它后面之外,她再也没见过他亲近过它。也是,老板嘛,只要能够把伙计指使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哪里还用得着整天对着这些枯燥无比的东西?
她一开始还有些害怕两人相处会尴尬,后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除了第一天见到他之外,陈苏雷很少来这里,大部分时间这个偌大的空间就只有她一个人埋头工作。老吴来得还多一点儿,每次都送来更多的方案和计划,厚厚的一大沓,沉甸甸地叠在她桌上,密密麻麻,好像看得到它们背后那些焦灼的眼神,大声叫着砸我吧,砸我吧,用钱砸我吧。
办公环境没得说,工作量虽然大,但胜在自由,也没人催她,有时候做到一半接到陈苏雷的电话,轻飘飘的一句停下吧,就直接宣告这家企业没戏了。一开始封存资料的时候,苏小鱼的眼光里还有同情,后来也就麻木了,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习惯就好。
也没时间同情,她现在的工作量根本不比在BLM时少,照样每天忙到半夜三更,不过在陈苏雷手下做事到底跟在BLM的时候是不同的,现在无论做到多晚都有车把她送到自家楼下,至于司机,就是那位专业的司机先生。
第一天她被吓到,立刻开口拒绝,司机先生的回答是:苏小姐,陈先生说了,这是班车,丽莎小姐要是到了,我也一样会送她回家的。
…
熟悉的车子仍在灯光下晶莹闪烁,这样的班车…苏小鱼无语了。
司机先生一副她不上车就不离开的样子,僵持了几分钟,没胆子再打电话给陈苏雷,苏小鱼一低头上了车。
坐进车里之后她才又说话:司机先生,以后叫我小鱼吧,苏小姐听上去好奇怪。
司机先生正发动车子,闻言倒是回头对她笑了,点点头回答了:好,我叫吴为国,叫我老吴就好。
苏小鱼回报以笑容,憋了一会儿没忍住,她又开口问:那个,陈先生不用车?
老吴正专注开车,这时从后视镜里对着她憨厚地笑,陈先生不爱用司机,一般都是自己开车,我最多跑跑腿。
…
苏小鱼再默,不爱用司机还请人家来,有钱人排场就是多。
老吴是典型的老实人,话非常少,苏小鱼不问他就很安静。车厢里没了声音,到后来他把车停稳回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头靠在车窗上,身子只占了后座的一个小角。
模糊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原来是有些想不通的,现在明白了,明白过来又想叹气,老吴看着她摇了摇头。
4
一段时间之后,苏小鱼就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很平常的一个周一,苏小鱼准点上班,倒了一个BLM,这世界照样运转。但是这栋大厦里的气氛总有些微妙的不同,她第一天走进这里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热火朝天的感觉早已一去不复返。
才进电梯就听到电话铃响,电梯里没人说话,她在许多人的注目下掏出手机,心里埋怨为什么这里网络覆盖得这么到位。
那头的声音让她突然愣住,居然是汤仲文。
其实BLM在一夜之间消失后,同事们并不是完全没了联系,至少杨燕和李俊仍与她偶尔通电话,休息的时候还出来聚餐。
他们都是家底雄厚的人,虽然意外失业,但心情调整过来就没什么了。杨燕已经开始忙着参与家族生意,至于李俊,打算再次出国深造,看起来不拿到博士学位是不会罢休的。
吃饭的时候他们很小心地问她的近况,知道这是出于关心,苏小鱼很是感动,赶紧说已经又找到工作了,听得那两人当场张大眼睛。
这么快?!苏小鱼,你神了。杨燕第一个叫出来,还笑着拍她的肩膀。苏小鱼正在喝汤,差点儿被她拍得出来。
还好啦,一个朋友帮忙。其他人怎么样?
不是很清楚。听说大部分外籍的员工都回国了,其他人我们也不,没多问。
是哦!又想起那天的惨状,苏小鱼低头叹息,再次深觉自己的幸运。
这么想来,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汤仲文也已经回新加坡了,没想到又接到他的电话。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时,她还条件反地开始反省自己又有什么任务没完成,现在这一声苏小鱼落入耳中,她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忍不住唏嘘。
苏小鱼,你有没有在听?那边的声音又响起来。
啊,我在听,在听。前任boos余威犹在,苏小鱼立刻回神,电梯开开合合。已经到了她要去的楼层,她一步跨出去,继续听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汤仲文说话一向言简意赅,一点儿铺垫都没有,上来就直奔主题。话说得简单直白,但是苏小鱼听完根本不能理解,继续愣了两秒钟才答:啊?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苏小鱼。对她的反应有点儿不,汤仲文再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回神。
他怎么突然想起关心她的工作问题了。苏小鱼迷茫,刚想开口回答,电梯门又开了,一抬头正对上陈苏雷的眼睛。
她的手机还按在耳边,他也不说话,看了她一眼,然后错过她往那扇熟悉的大门里走过去。
出什么事了?从来都是悠闲自若的陈苏雷,此时竟然眼霾。心里怕起来,再也顾不上电话那头的汤仲文,苏小鱼匆匆谢过他的关心,然后抱歉着挂断,拔腿就往自己现任老板消失的方向走去。
另一边的电梯门也开了,走出来的是老吴,头是汗的样子,看到她笑着打招呼:小鱼,你在啊!
嗯,我刚到。苏小鱼停下来点头,看他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样子又吃惊,吴师傅,你去哪里了?
刚去机场接陈先生,直接过来的。
机场?
是啊,陈先生飞了一次纽约,小鱼你不知道?
纽约?一下飞机就过来了?已经走到那扇玻璃门前,苏小鱼闻言吃惊。周五的时候陈苏雷还在这里出现过一次,今天才周一而已,来回几十个小时的飞行,他这两天上演真人版的空中飞天吗?
是啊,说是早上约了众合的两位先生在这里谈事情。老吴好像很习惯这种情况了,肯定得很快,然后把那个行李箱放下,小鱼,我还得送丽莎小姐回公寓。她刚到上海,要不你替我把这个带进去吧?
丽莎小姐到了?传说中的超级助理小姐终于出现了,苏小鱼张大眼。
是啊,再坚持一天,明天开始你就能松口气了。这段时间累坏了吧?知道她对那位助理小姐的期待,老吴走之前还给她鼓了鼓劲。
虽说老吴带来的消息足够振奋人心,但是一想到陈苏雷刚才走出电梯时的霾眼色,苏小鱼拖着行李箱进门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心里飘飘。
为什么吴师傅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难道他看不出来自家老板今天心情很糟糕?一路走一路伤脑筋,门内的走廊很短,来不及多想就已经走到厅里,宽阔的空间里空无一人,耳边隐约听到哗哗的水声。
这地方什么都有——茶水间就是个半开放式的小厨房,卫生间大得离谱,洗手的时候还能顺带欣赏晴空万里,与那些豪华公寓相比只不过少了一张。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料想陈苏雷正在稍作休整,苏小鱼放妥行李之后安静等待,想了想又走去厨房,煮水冲咖啡。
十分钟以后陈苏雷才走出来,他明显是洗过脸了,额上头发有些漉漉的,显得非常年轻。
咖啡的香味已经出来了,苏小鱼用的就是厨房里备的咖啡粉。纯黑包装,也没有牌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就是香,浓郁的温暖充了整个空间。
苏雷,要不要咖啡?苏小鱼伸手拿咖啡杯,说话的时候回头看他。
谢谢!他走过去接过杯子放到一边,声音有点儿哑,我的箱子呢?
哦,在这里。苏小鱼赶紧把那个黑色的行李箱拖过来,看着他伸手到前侧袋里去摸,眉头皱起来。
陈苏雷在摸止疼药,他头疼。
他很久没有头疼了,还以为不会再犯了,没想到又开始了。
陈苏雷飞到纽约是为了杰瑞——他十年的搭档。他们从最底层的分析员一同做到董事,又一同离开公司自立门户,分开的时候他说了句中国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杰瑞红着眼拍门而去。
BLM倒台那天还接到他的电话,没想到再见面时就是他的葬礼。参加葬礼的时候他一直都没什么表情,心里也并不觉得无法理解。
一个人的精神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天文数字的投资突然消失无踪,财务状况崩溃,众多投资者在背后所施加的巨大压力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下突然厌世是最简单的代。
其实是可以理解的,陈苏雷也开了支票放在杰瑞遗孀的手里,但在往机场的路上开始头疼,一开始只是隐隐作痛,后来变得剧烈。眼前模糊,阳光都觉得难以忍受,幸好跟着他多年的助理丽莎刚刚结束了美国的所有事宜,与他同一班飞机回中国。她对这样的突发状态有点儿经验,上飞机前赶着去买止疼药和安眠药,靠着那些东西,他好歹在飞机上睡了几个小时。
陈苏雷也不是不想休息,但两周前就约好了众合今天上午谈注资协议。他很看好这家企业,也没有为了一点儿头疼而放弃安排好的约会的先例,所以下飞机以后就直接来了,来了就看到她。
才两天没见苏小鱼而已,她当然没什么巨大的变化,仍穿着她千篇一律的正式套装,头发扎起来,清清的一张脸。苏小鱼看到他的一瞬间脸上有惊愣之,然后安安静静地跟进来。
洗脸的时候头疼又开始了,知道是止疼药的效力过去了,他出来就到行李箱里去拿药。
四下弥漫着咖啡香,她站在小厨房里回头看他,问他要不要咖啡,声音很小。
药已经拿出来了,他又伸手去取杯子。两个人靠得近了,陈苏雷低头就看到苏小鱼正仰起的脸,她的眼睛里晃着很陌生的东西,含着的担忧都是小心翼翼的。
突然松弛下来,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脑子里有几神经一直是紧紧绷着的,他都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奇怪,厨房不算小,但她立在旁边就觉得的,莫名得很。
我头疼,没事的。许多想好的事情突然忘记了,他开口说话,声音很温和。
不知多久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口气对自己说话了,记忆里很多七八糟的片段一下子冒出来,苏小鱼不争气,鼻子突然酸了一下。
自己不争气,再开口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借着低头倒水努力掩饰自己不该有的情绪,头疼是不能喝咖啡的,先喝温水吧。我给你去热巧克力,要不要吃东西?
陈苏雷正在拆药,这时又侧过脸来看她,巧克力?
嗯,热巧克力,很好的,喝了就不痛了。
你怎么知道?
这个…苏小鱼脸红,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每次痛经都热巧克力喝吧?可以说吗?不可以说吗?可以说吗?不可以说!
他倒也不追问,接过水杯吃药,走出厨房的时候才又背对着她说话:吧,我饿了。
5
他说他饿了。
她上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是在他西区的公寓里。银黑两的宽阔厨房,牛排在黄油中作响,红酒淋下去的时候室浓郁香味。他走过来亲她,嘴落在她的脸颊上,说话的时候声音就落在自己耳边…
不该记得的!她低下头开始准备食物。
其实要足他的要求并不难,厨房里各种各样的食材很多。
冻,冻在风里,穷,穷在债里。欠了自家老板那么多钱,苏小鱼深知自己现在是个穷人的道理,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节俭。幸好这里什么都有,工作时间又长,她时常带些原材料来解决自己的民生问题,小厨房物尽其用,所以中西餐备料都很足。
巧克力的时候电话就响了,厨房里有分机,苏小鱼放下热到一半的油和巧克力伸手去接。是熟悉的大楼管理的声音,说众合的两位先生已经上来了。
她跑去开门的时候看到陈苏雷一个人立在玻璃幕墙边出神。他难得穿一身黑色,背影更显得修长,衬着蓝天白云不知有多养眼,但她竟莫名地觉得心里难过,来不及思考就出声叫了他。
苏雷。
嗯?凝固的画面被打破,他回头看过来。
那个…众合的两位先生到了,要不要让他们进来?接下去有点儿难,幸好她还是有话说的。
当然。他点头,看了她一眼又问,巧克力呢?
在,在做。觉得他说出来的话和现在的气氛好不搭,苏小鱼结巴了一下。
进门的两位先生脸焦灼,和陈苏雷握手的样子跟握住救命稻草的感觉有得一拼。苏小鱼在BLM工作的时候习惯了客户方的脸色,落差太大,走回厨房的时候忍不住唏嘘了一秒钟。
咖啡早已好了,她先倒好两杯放在旁边,然后凝神静气完成现阶段最重要的工作。
调好的淡油冲入已经融化的黑巧克力里,醇厚的香味弥漫开来,与之前的咖啡香混在一起,很奇妙的感觉。
一切好之后她端着盘子把热巧克力与咖啡送出去。男人们都在沙发上坐着,宽大无边的茶几上摊了文件,众合的两位先生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陈苏雷一个人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听的时候一手撑着头,沙发是黑色的,他的眼睛也是,黑漆漆的,衬得他的脸色越发的白。
刚才心里的那点儿难过又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了,苏小鱼低头放杯子,听到众合的那两位先生说谢谢的时候虽然也笑了笑,不过眼睛弯起的弧度小得根本看不清。
最终送走那两位先生是在两个小时后,苏小鱼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大门口,充分表现出每一项任务都完成得兢兢业业的专业精神。
那两个人的脸色明显比来时好多了,与她握手道别的时候很诚恳地再次夸奖了她的煮咖啡水平。苏小鱼很想大声回答:先生,我不是专业煮咖啡的!不过她心里清楚说了也是白说,最后好歹把那句话给憋住了,咽口水的时候一起咽了下去。
上楼以后在厅里没看到陈苏雷,后来发现他在她工作的那间房间里,独自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半圆形的凸窗带着宽阔窗台,他把双脚搁在那上面,双手合在身上,手指叉在一起。
苏雷…开口唤他的时候苏小鱼有点儿迟疑。
你来了?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坐吧,众合的数据库呢?给我看一下。
还要继续?没见过有老板这么拼命的。苏小鱼被吓住了,再开口时多了点儿小心翼翼,苏雷,你不是饿了吗?不吃东西?
微波炉里的?吃过了。他终于把头侧过来看她,慢慢地补充了两个字,不错。
啊!那是…那是她自带的午餐好不好?为他准备的焗饭还在烤箱里呢!她吃得一直很简单,今天带的不过是白饭和昨晚准备的莴苣炒蛋和清炒鳝丝,随手搁在微波炉里了,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吃了。
怎么了?
没,没什么。算了,吃了也就吃了,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白饭换焗饭,她也不吃亏。
6
然后她就坐下来给他找那个数据库,他也不动,就半躺在沙发上看了,翻页的时候半垂着眼,眼下是淡淡的阴影。
苏小鱼一直坐在桌前看着他,后来在一片宁静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回去休息?从纽约飞回来,很累的。
下周要去他们厂里看一下。
他说话的时候没抬头,声音也很低,要琢磨一下才能意识到那是回答,费神得很。
这家公司很值得投资?跟他对答很费神,不过她就是很想问下去。
他终于从那些复杂的数据里抬起头来,看着她说话:你觉得呢?
自己讨来的考试,苏小鱼回答前很努力地思考了一番,整理完才开口:众合是做海外代工起家的,虽然在南方规模做得很大,但现在各国的经济形势都不好,国内退税政策也收得紧。今年二月以后账面上的现金就很紧,最糟糕的是他们董事会去年还把大部分的赢利都投在了地产上。这两个月所有与地产有关的投资项目都很惨,如果接下来没有大笔资金注入,他们的资金链很快就要断裂了。
他点头,小鱼,你功课做得很仔细。
第一次听到他在工作上夸奖自己,苏小鱼笑,嘴角弯起来说谢谢。
不过一个公司到底好不好,光看财务报表是看不出来的,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两年在做的自有品牌?
啊?她确实不知道,只好张大眼睛看他。
众合前年开始自主做了一个国内的品牌,去年刚刚拿下了几个省级项目,其中有一项配件的技术专利可能会在明年全面取代进口材料,只是因为还没有开始赢利,所以在账面上现阶段只有支出没有收益。
明白了,但是她仍有疑问,可这不是确定的消息啊,万一明年这个专利没有被采纳怎么办?
他微笑,那就把它卖掉。
啊?她听愣了,睁大了眼看着他。
众合发展得很成,又有国内市场做支撑。现在他们因为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我就可以在最低点拿到最高份额的股权。这个公司的核心技术、市场份额与营销渠道都是值钱的,现在欧美市场萎缩,各个公司都削尖脑袋钻亚洲,不行就拆开来卖了。怎么都是赚钱,是不是?
他慢慢地把这么长的一段话讲完,耐心温和,并不是教训的语气,倒像是在教她。
苏小鱼听完只觉得精彩,努力点头受教,是,你好厉害!
厉害?哪里厉害?
赚钱啊!她理所当然地回答,然后声音低下来一点儿,不累吗?
还好。他用指间夹着的笔点点窗外,闻得到吗?
什么?她迷茫,接着就想起来了,嗯,钱的味道,你最喜欢的味道。
他一笑,低下头又翻过一页。
这段时间很少看到他的笑容,再见的时候她竟然鼻酸,掩饰着再开口:可是你已经很有钱了,还要那么辛苦?
他仍低着头,隔了几秒才回答:总要把时间用掉。
简单的一句话,她却听得难过,知道是为什么,但又不愿意深想,站起来小声问他:热巧克力还有,还要吗?
好。他点头,又补了一句,去把焗饭吃了,小心饿。
原来他是故意的,苏小鱼脸无奈。
送上热巧克力之后她回到厨房解决自己的午餐。焗饭很好吃,但她没什么食,一口一口都是懒洋洋地吃的,吃完简单收拾一下再回去,推开门发现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走进去发现陈苏雷已经睡着了,就在那张沙发上。窗台上搁着喝到一半的巧克力,文件还在身上,一手搭在页边,另一只手却落了下来,松松地搭在扶手边。
夏日午后,阳光透过滤光玻璃铺了整个房间,柔和通透。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合起眼睛的样子,很温柔的一张脸,与清醒时完全不同。
那种难过的感觉又来了,心跳得又酸又软,想把这些不应该有的感觉抹掉,但又很难。她最后在阳光里呆呆地站了许久,慢慢地眼眶酸痛,用手去,感觉指节,到的竟然是自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