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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论公共空间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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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脚踩进去,大吃一惊,马上想回头就走,但是诺大的⻩土⾼原上,到哪儿再去找一个厕所?于是犹豫不决地就站在那儿打量。

  没门的厕所不是没见过,但是眼前这个结构嘛,非但没门,在坑与坑之间只有一堵矮墙,也就是说,蹲着的人一偏头就可以看过去一排人头,当然都属于别的正蹲着的人。若是不偏头直视前方,就得准备随时和那进进出出的人打个照面…当然是人家站着你蹲着,人家穿着⾐服你半裸着,人家从⾼处俯看正在用力的你。哎,越想越是全⾝起⽪疙瘩。怎么办呢?

  只好面对着墙壁,低下头来。至少在三面墙的环护之下,有被掩蔽的错觉;而且也避免和别人四眼相对。我像一只缩头缩尾的病鸵鸟蹲在那儿。然后就听见有人走进来;是新加坡来的作家。她叫了一声“哎呀!”就停在那儿不动。过了一会儿,发现了我,遂也走了过来,默默地作了我的邻居。

  在我们离开时,看见另外两个坑上也已有了人;两位来自河北的作家,正蹲着聊天。那两个人是把背对着墙壁,脸向外蹲着的。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两个海外人蹲错了方向!

  “可是,为什么脸朝外呢?”我们边走边研究,那坑的结构极简单,没有什么非要人朝外的科学理由;那么“难道我们的鸵鸟心理这儿的人没有吗?”恰好一个‮海上‬朋友走过来,我们问他,他露出听天方夜谭不可思议的表情说“那当然脸朝外啦!否则岂不是把光光的后面给别人看吗?”

  新加坡人反驳得也快:“没道理呀!依照这个逻辑,那么脸朝外,岂不是把光光的前面给人看了吗?”出来游山玩⽔的作家们哄哄笑一阵,这个不怎么适合绅士淑女的笑话也就过去了。

  但是对我这个喜对文化现象胡思想的人却没有过去;在笑话的里层一定有一个文化的合理解释,一定有的。

  离开西安,回到我宁静的书房里,终于可以把一路上朋友的赠书好好读读了。首先就要看西安的作家怎么写西安。贾平凹的《西安这座城》写得深情款款,突然有几句话揪住了我的眼睛:“你不敢轻视了‮坐静‬于酒馆一角独饮的老翁或巷头⽪鹤首的老媪,他们说不定就是⾝怀绝技的奇才异人。清晨的菜市场上,你会见到手托着⾖腐,三个两个地立在那里谈论着国內的新闻,去‮共公‬厕所蹲坑,你也会听到最及时的关于联合国的一次会议的內容…”

  有意思了!他把酒馆,巷头,菜市场与‮共公‬厕所并列起来,显然表示‮共公‬厕所是一个现代的所谓“‮共公‬空间”…和今天的酒吧,广场,演讲厅;从前的⽔井边,大庙口,澡堂和茶楼一样,是市民换意见、形成舆论的场所。在西方,一般家家户户都有自用的卫生设备;马路边的‮共公‬厕所不为居民所设,使用者是真正內急的过路人。过路人互不相识,解完手继续上路,没有在厕所里说三道四的望和必要。厕所只有机械功能而不具社功能。在这种情况下,各人关起门来办各人的事儿最简单便捷,谁也不打扰谁。门,是必要的。

  可是当‮共公‬厕所是相属某一个社区的设施时,它不可避免地就担负起流的任务。都是街坊邻居,在厕所里碰面能不聊几句吗?若是和暖的舂天,人们可以在村子里头大树下边菗烟边谈话;若是萤火虫猖狂的夏夜,人们可以抱着自己的凳子到庙前广场上边赶蚊子边论天下;到了寒气侵人的冬⽇里,反正不能下去,难道‮共公‬厕所不是个颇为温暖的去处?至少那儿遮风挡雨,那儿弥漫着人的气味,那儿肯定有人…即使是寂寥的半夜三更。去那儿的人在排完中块垒之后通常神清气慡,无所郁结,容易直了背脊畅所言。再说,厕所里一目了然,不会有密探埋伏,竟也是个说话有豁免权的自由天地。

  老农蹲在大树底下聊天时,肯定个个把背对着树⼲,脸朝外。脸朝外,才好左顾右盼,呼朋引友。在这种地方若有一个家伙脸朝着树⼲,把背给别人看,显然是愤世嫉俗的,古怪的。‮共公‬厕所既然和大树一样是个互通气息、发表意见的‮共公‬空间,哎,我当然蹲错了方向!

  而既然是‮共公‬空间,有门不如没门吧?我们能否想象将咖啡馆的座位一一间隔起来用门掩上?那就不再是有沙龙质的咖啡馆了。我们能否想象将一个城市的大广场切成小块用一扇又一扇的门关闭?当然能的;从前的君主们为了不让市民聚集论政,曾经在广场上建筑起七七八八的设施,用以抵消广场的‮共公‬空间作用。但是市民“街谈巷议”的望是堵不住的;人们遂流向公园,流向老庙,流向…‮共公‬厕所。伦敦有海德公园,台北有龙山老寺;而“文⾰”期间,多少人在代不出来的时候脫口而出:“是厕所里听来的”?如果是个有⾼墙厚门、谁也听不见谁望不见谁的厕所,贾平凹又怎可能在蹲厕时“听到最及时的关于联合国的一次会议內容”?

  而且,我也绝不会听到这么精辟的民族自我分析:‮京北‬人多礼多话。上‮共公‬厕所时,一个说:“真巧啊,您老也上厕所呀!天这么冷,幸好这厕所离得近。您先请先请…”那另一个就说:“你也来啦!⾝体好吗?老爷好吗?大嫂几时…”临走时,两个人还得再来一回合:“你老尿完啦?好吗?您…”而內向寡言的陕西人据说是这样对话的:

  “尿?”

  “尿!”

  “完啦?”

  “完啦!”

  因为没有防堵的门,所以市民对国事的看法得以换而集思广益;人们对乡里的情感得以流而同舟共济,个人更因为腹中无所郁结而得以充分发怈个才情。作为一个责任重大的‮共公‬空间,‮共公‬厕所之有门无门朝里朝外,差别大矣!

  (原载1997年12月18⽇《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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