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讣闻
我喜读讣闻。尤其喜在一天的开始,在早餐桌上,边喝咖啡,边读讣闻。
在这个霾的深秋,波希尼亚烽火连天,有些人匆匆走了,看不见战争的结束:
法朗克·路,今年六十二岁,死于癌症。在讣闻的左上角,有两三行大概是法朗克自己选的最后的赠言:
对喜我的人们,我告辞;对我无意中得罪过的人们,我请求原谅。
讣闻的下方,则是未亡人的话了:
葬礼将在12月7⽇下午举行,朋友们若是除了鲜花之外还希望有所表示,最能安慰死者的莫过于,您将赠款汇⼊秘鲁的儿孤院,帐户号码8035959
和法朗克一块儿走的,还有六十一岁的赫斯特·舒曼。他是怎么死的,讣闻没说,但是在讣闻的右上角,你看:
什么东西都有它的时间天空底下任何事情有它的时辰生的时辰死的时辰
讣闻中,舒曼的家属说:“请朋友们将买鲜花和花圈的钱捐给儿童癌症协会,帐户81828。”
留下人间的繁华,独自走进黑暗的,还有七十二岁的卡尔·魏林格。魏林格是个作家,也是个被挚爱的丈夫、⽗亲、祖⽗。是他自己的心意吧?
是走的时候了/我走向死亡,你们向生/我们之间,究竟谁的运气较好/那只有上帝能决定。
这不是苏格拉底的话吗?
一个特别小的方块里,有三句⼲净利落的话;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个别致的离婚告⽩呢:“我不再希望/我不再恐惧/我自由了!”是死亡的独⽩。
旅行的时候,我会为一个墓园特别下车。譬如上个月,在德法边境,荒凉的小路上,突然看见一个画着十字架的木脾:“德军国人公墓”在法国的德军公墓?就好像在国中撞见一个⽇本皇军公墓一样,非找到不可。
公墓在一个安静的绿⾊山坡上,大巨的栗子树摇晃着颜⾊斑驳的叶子,长着刺的栗子从坡上滚下来,铺了路面,被车轮碾碎。
安静得只有风声。
好几百个石碑,整齐地竖立。墓碑上刻的⽇期,有生的年月⽇;死的⽇子,却只是一个笼统的1918。步兵,骑士,炮手,军官,甚至还有一个伙夫,在战火中倒下,没人知道在哪一天,哪一个月,1918是他们共同的命运。全是二十二三岁的大孩子。
北角有一个花圃。花圃边上一个黑⾊的石碑告诉你,这不是一个花圃。在花圃下面,埋着两百九十个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士兵,不知生辰,不知死期,不知他们的⽗⺟儿女,不知他们最后的愿望。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也是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
墓园的出口有一个本子:《访客留言》。大多数的访客写上几句战争如何如何愚蠢等等,只有一个人,笔迹潦草,像来自一只颤抖年迈的手:
这么多年之后,我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小叔的墓,安息吧,我亲爱的叔叔!
我喜读讣闻,我喜在墓园里散步。面对死亡,不清醒也不行。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