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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过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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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已经空洞无存了,悬念却在轮迥中沉淀下来,

  于是,在极珍贵的机缘邂逅,

  为的只是问一声…

  男孩喜不下雨的冬天,即使冷一些也无妨;何况,这是个有光的⽇子。

  新鲜人特有的好奇‮涩羞‬,彷佛才是昨⽇,转眼间,小大一便在⾝后赶着叫学长了。而自己竟也权威又温厚地灌输大‮生学‬活须知,担负起保护者的责任。

  冥冥中一定有着无法追赶的力量,纵人生型态的转换,多半的时候,人们并不觉得,这也是上苍的慈悲吧。

  什么都在改变,就像这条铁路,比他二十年的生命长得太多,如今却已报废,火车被驱赶到了地下。站在天桥上,他突然想到,再过二十年,这城市将会如何?他又将在哪里?会做些什么?许是季节的缘故,整个人被一种莫名的善感情绪笼罩,脚步也轻缈了。

  桥上卖绒⽑玩偶的摊贩,将猩猩、绵羊、⽩兔、浣熊排成几列,一只比一只规模‮大巨‬。前几年,女孩不是喜小巧的动物吗?掌中鸟、天竺鼠、你兔、小绿⻳,因为玲珑,所以可爱;因为生命短促,所以令人疼惜。现在流行的却是庞大朴拙的填充玩具,因为没有生命,永远不会死亡。

  几个女孩伫立在摊子前,费力捧抱体积最大的兔子,雪⽩⾝躯,‮红粉‬⾊的长耳朵,约有大半个人的⾝⾼。摊贩宣布价格以后,女孩们的面孔浮起不甘愿的神⾊,却仍舍不得放下,从这个臂弯给那个臂弯。

  他在一旁静静注视,蓦然觉得明⽩了;却也感到悲哀。

  这世界愈来愈冷漠,人际关系愈淡薄,情感愈不可信任,然而,在人类的內心深处,拥抱与被拥抱的‮望渴‬,是如此強烈而原始。

  他于是想起自己,和四周的朋友,大多数时间,也是寂寞的吧?聚一起的时候,可以稍微得到‮慰抚‬,所以特别热中。就像这一天,为了替一个女孩庆祝,大伙儿准备好好闹一场,更准备了礼物,要给她惊喜。迟疑地,他看着手上提的彩⾊包装纸盒,女孩真的会喜吗?或为了取悦他们,只得喜?人们诚心相时,总亟亟给予,却往往忽略了对方的需要。因此,收到的馈赠,无用的永远比有用的东西多得多。

  相约在闹区的快餐店,为了早些来占座位,他甚至跷了一堂课,当然不是很重要的;反正已经离开,便是不重要的了。

  然而,透过明亮玻璃往店里看的时候,他真觉得沮丧,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从哪里蹦出这么多人?他们都过生⽇吗?他们都逃课、跷班吗?看情形,别说是占一张桌台,便是一把椅子,恐怕也很困难。他沉重地登上二楼,因为不抱任何希望,所以看见那张⽩桌子,以那样完美的姿态空着的时候,几乎喜极而泣。载欣载奔,这就是天无绝人之路了,伙伴们注定错过最精采的这一段。

  其实,桌子并非完全腾空,角落里犹存一份折垒的报纸,但,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他把背包、‮全安‬帽、礼物和外套散放在椅子上,非常満意地抱住手臂,对自己宣称:这就是我们的桌子啦!

  快乐地,在大局底定以后,他到楼下柜台买一杯可乐,加冰的大杯可乐,慰劳自己的一场虚惊。

  可是,再回到座位时,他才发现,风云瞬息变幻,报纸的主人回来了,端端正正在座位上。这、是、人、家、的、座、位。

  没来得及采取应变措施,他也坐下。对面鬈发女子抬起头看他,一面取下随⾝听耳机,微笑着,准备谈话的神气。

  他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很自然地问:

  今天行情怎么样?

  不太好哦。女子回答,对他如何知道自己在听股票行情,一点也不惊讶。

  跌了两百多点,还好,我只是小赔。她继续说,并没有气恼,仍是笑着的。他因此看见她眼角的细纹。

  你买了什么股?他忍不住问。

  她对他说了,他便把股票行情分析给她听,并且给她建议。她仔细的听,在他的话告一段落的时候问:你在做什么?

  ‮生学‬。他笑起来,我念大学,经济系。

  怪不得了。她问:

  你过得好不好

  好哇!他把自己目前的生活状况向她报告,包括上课的科目、社团的活动,还有前半年与同学合资买股票赚了一笔钱的事,绝少向人提起的,也说了。

  你呢?你在做什么?

  我做⺟亲了。

  真的?真的?

  是啊!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女儿都五岁,上幼儿园了。

  她毫无防备地向他说,每天接送女儿;去超级市场买菜;到号子里凑凑热闹:与昔⽇姐妹逛逛街、喝咖啡;假⽇里全家开车往郊外踏青。说着,从提袋里取出女儿在花丛中天真烂漫的相片,推到他面前。

  看!我女儿。

  好可爱!他的眼睛从相片抬起,停留在她脸上,仔细端详:跟你很像呢,笑起来的样子。

  是吗?她的笑意更深,宠爱地凝视着相片。

  你、过得好不好?他问得很固执,令自己诧异。

  她不说不笑,认真地思索片刻,然后回答:我现在很好,过得很安静。

  三十五岁的女人,或多或少有一些不堪细究的烟尘往事,却没有什么比此刻的心境更重要。

  我很好。她笃定地,再一次说。

  这样就好。他说了这句,自己也不明⽩的话。

  然后,他们都不说话了,并且发现,直到这时侯才发现,彼此其实是陌生人。可是,在那些紧密接合的谈中,彷佛一个三十五岁女人的沧桑,他都懂得;一个二十岁男孩的飞扬,她都悉。

  好象他们一直在一起,分开了一下子,又回来了,看见彼此,仍不放心,所以还要问一声:好不好?

  约了朋友吗?她笑着问,这时才省悟到所在的时空,他们原是为了别的目的而来。

  是啊!你也是?

  她点头,不说话,再没机会对他说话了。

  他的朋友到了,她的朋友紧接着也到了。当他转侧时,赫然发现,楼上的客人不知何时散尽了,光大片地映照在那些空出的桌台和座位上。

  这是一则冬天的故事,到了舂天,他们也许就忘了。

  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忘记。

  男孩把这故事说完,窗外寒风细雨,我坐在他⾝边,静静聆听着。

  那些突然到快餐店的人,好象只是为了让我和她相遇,在一张桌子上。所以,他们突然都不见了。他说。

  会不会是很久以前,我们都记不得的一次前生,她过得不好,我很担心,所以记着,下次看见她的时候,一定要问问她。有没有这种可能?他问我。

  我把热茶捧在掌中取暖,有没有这种可能?今生怎能印证前世?来世能否记忆今生?

  我也有依然牵挂而已经失去的朋友,不能再通讯息。岁末年初,互寄问候的时节,偶尔会对着卡片柜怔忡。

  梦魂却是拘管不住的,黎明前,挣脫了形体,千山万⽔苦苦寻去,直到那人面前,筋疲力尽、按捺着喉头的澎湃,暗哑地问:

  你过得好不好

  还没等到回答,便转醒过来。因为谜底未曾揭晓,于是有了愈深的惆怅。

  必然有人不大相信,但,我相信这样的事。记忆已经空洞无存了,悬念却在轮回中沉淀下来,于是,在极珍贵的机缘邂逅,为的只是问一声:

  你过得好不好?

  像是一个悠远的回声,被苍凉追逐。如果有朋友,在今生便这样问你,请你一定要用心地、诚实地,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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