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鹢退飞
一年9班的韩一一,人如其名,自⼊校以来包揽了大大小小所有试考的年级第一,论相貌也是校內数一数二的美女,虽然这类似少女漫画中万年被甩的完美女配的设定放在现实中同样未必能为她增加魅力值。但好在她还有懒散随又慡快的个,使女生们在谈及她时能以“不讨厌”去公正地评价。
而同班的丁零,同样按照人如其名的原则,在任何与竞争有关的活动中打混争中游,沉默寡言又容易害羞,是个毫不起眼的弱气场眼镜男。
套用樱桃小丸子的名言,丁零和韩一一比起来“就像蚂蚁放庇一样渺小”
也只有韩一一的死,脫线星人麦芒,在被请客四次之后,才会大言不惭地说:“其实你们还蛮登对的啊。”
“是么?”
“是啊,因为合起来就是110嘛,世界需要你们。”
丁零为防止“大跌眼镜”这个词演绎为现实,推了推镜架,保持镇定:“只是国中而已,在国美是911。”
麦芒显然还没陈述完所有论据。“而且,如果你们结婚生小孩…”
男生听到这里很难不被饮料呛个半死。
“…不管男女都可以叫丁一,多简洁美好的名字!完全符合一一的期待。”
暂且不谈那个不靠谱的假设,后一句倒是勉強在理。众所周知,韩一一有着“懒惰女王”的别称,具体到最极端的实际行动之一,便是嫌弃自己繁琐(?)的名字,试考经常在密封线里省略姓氏将它写成很长的一横。分考卷时,别班老师已经能非常练地挑出它扔给9班老师:“喏,你们班破折号同学。”
虽然勉強在理,但抛开这关于名字拆解的速配歪理,丁零和韩一一不仅远远谈不上登对,而且就连成为朋友,在丁零看来也是非分之想。这并不是妄自菲薄。
现实很残酷。
在⾼一上学期作为韩一一同班同学的丁零无缘和她互通只言片语,到了第二学期,由于同在围棋社,而韩一一又是该社社长,所以丁零有幸得到过一次纯粹的技术指导——
“这不就是‘六鹢退飞’吗?《玄玄棋经》中的啊。你在这里下子,是一着不容易发现的手筋,对方不得不吃,接着在这里…对方这样…你这样走…然后这样…最后形成变型的‘盘角曲四’,对方就中招咯。”
为什么自己算了半小时的题,韩一一半分钟就顺利解决?丁零惭愧之余刚想表达敬佩,就被女生接下去的话打击得气若游丝:“这类在业余级里也超业余的题,不用浪费太多时间。”
如此,发愣的丁零最终错过了与女生对话的机会。
没搭上话,丁零在韩一一的世界里到底还是个路人甲乙丙丁。暗恋女王级(由于她的气场,不太适合被称为“公主级”)的存在,徒增许多庸人自扰。韩一一对自己说的第一个有意义的词语是“六鹢退飞”排除它在围棋中的意义,原意指⽔鸟⾼飞,遇风而退,预示灾难。颇具象征。
可眼下麦芒却小手一挥,给出最莫名其妙的建议:“你只管去告⽩吧,保证成功!”
虽然丁零不理解她是怎样由无聊的名字字面速配冷笑话得出最终结论,但“保证”二字还是使男生少有的热⾎沸腾。“麦芒总归是最了解韩一一的”男生怀着忐忑这样说服了自己。
这完全是一种类似于“以‘正面和反面去告⽩,立起来就作罢’为原则的‘硬币决定’”的行为。
结果用脚趾头都可想而知。
晚自习后的教学区按照惯喧嚣了十分钟,之后就彻底寂静下去,连站起⾝造成的椅子吱呀声都显得异常响亮而突兀。
韩一一阖上作业本,迅速从台板里挑出那本要带回寝室去做的教辅题,卷在手里走到门边,刚想拉灭电灯,突然发现教室里靠窗的位置还坐着一个男生。
这一秒他正抬起眼睑从镜片后面望着自己。
女生微怔之后张了张嘴,却没找出合适的措辞,只好尴尬地一笑。幸好男生会意地也站起⾝出了教室。女生掏出钥匙锁了门,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楼,也没有人开口说话。丁零盯着在地面上缓慢移动的,她淡淡的影子。
夜变得温柔安逸,柔软的脚步声点缀其中。
行至底层的楼梯口,韩一一朝远离宿舍区的另一边走去,男生觉得奇怪,迟疑着发出“诶”的语气词,女生转回⾝解释说:“去南门拿我们班的信件。”
男生跟住她。
“你不用陪我。”
男生知道那只是客套,没有女生不怕黑。
看见一堆信件中有自己室友的,想替他顺便带回去,菗出来对女生扬了扬:“这个就给我吧。”
“好的。”女生又笑一笑。
她的笑有种魔力,使男生相信回程是一条満是旑旎壮丽风景的路。那其中也许本不存在的鼓励给了他无端的勇气,于是唐突的告⽩滑向了嘴边。
“那个…如果有人向你表⽩的话你怎么想?”
“嗯?表⽩?异间的?”
这反问真是古怪,难道你向异常?不过自己的提问也够蠢的,男生停下脚步,转过⾝面朝她,更加正式直接地:“我的意思是,我喜你,对此,你怎么想?”
“嗄?我?”
“嗯。”“可是我有…我已经有喜的人了。”
“…”据麦芒提供的报情,她现在没有男友,可自己竟忘了多深⼊想想,在意的人、喜的人、暗恋的人…那么多可能,也并不一定闺藌就了然于。
“而且…”
而且?
“之前虽然一直和刘魏你是普通同学,但集并不是太多,你也没有任何这类的征兆,我觉得非常突然。”
男生在瞬间绷紧了下颌线条,失望中又掺着忡怔,好像在犹豫着怎样作答。
女生自作聪明地揣测到男生这般神情的心里走向,继续道:“对不起…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一切如常。”
直到要在寝室楼前的路灯下分别,男生的“不善言辞”缺陷都在异常活跃地发挥功效。道别之后,看女生的⾝影快要融进楼里滥泛的暖⻩灯光中,丁零才不得不喊住他:“韩一一!”
女生硬着头⽪转过⾝,看见对方局促地捏紧手中的信封,脸涨得比先前告⽩时更红。
“我想你弄错了…我不叫刘魏。这是…我室友的信。”
还有什么场面比当面告⽩被拒绝更令人难堪?
答案是:你喜的人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丁零终于明⽩平时并不太內向寡言的韩一一为什么那天晚上一路都尴尬为难。
“不过,既然丢脸到底了,以后就只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像股市一样,探底反弹!欧耶!”不靠谱军师麦芒倒是依旧乐观,她晃着手中作为答谢礼的饮料,继续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男生则开始怀疑她未加时间期限的那个“保证成功”结局会发生在自己的这辈子还是下辈子。
总之,丁零有理由相信,以自己一向內敛的个和韩一一之前一度陷⼊窘境的局面,两人不会再有集。
事件过去四天,丁零还是没法把它抛诸脑后。
周六学校想补课,又怕教委菗查,于是租用了离校不远的源深体育中心的场地。对于丁零而言,上课的路程又更远了些。
为了避免迟到,男生拿出了驾驶机飞的决心疾速蹬着踏板,同时还受着“其实她不是也不认识刘魏吗?这么想来我也不是举世无双的丢脸”自我安慰的困扰,所以在“一个悉的女生⾝影以花样滑冰般的优美势姿从人行道上跃起,落向自己前方几步之遥的自行车道”这种突发事件出现的瞬间,男生没来得及做出正确的刹车反应,而是手忙脚地把车头拧向一侧,准确无误地摔进了绿化带。
即使上天在想证明机缘巧合的存在,那“悉的女生⾝影”也不会是韩一一。并不是指她有多么成稳重,而是,一个平常连路都懒得走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难度的极致杂耍。
始作俑者是受了惊吓眼泪汪汪瘫坐在地的人类克星麦芒。丁零怀疑,即使自己刚才直接飞往汽车轮下,这场事故也不会成为这⽑手⽑脚的姑娘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男生“自強不息”地摸回幸好无恙的眼镜,忍着各处擦伤的疼痛支着⾝体坐起来。
此时韩一一已经确认完麦芒的毫发未伤,但并没有如所有偶像剧青舂电影小说漫画中的温情场面所呈现的,那样,紧张地朝男生奔去,而是站在原地,露出有点困惑的神情,望着他:“…你没事吧?”
丁零叹了口气,暗骂自己“谁让你喜上这么个半冷⾎的超级大懒人。”
刚想回答“没事”脑海里却突然闪过无数个“反正”
反正,最落魄沮丧失望的样子已经被她看过。
反正,再怎样強打精神強颜笑也不能给她留下“伟人”的印象。
反正,就算变成宇宙英雄奥特曼打败怪兽拯救全人类也无法成为她喜的人。
那么…就随便怎样都好了。
男生没有掩饰自己的失落,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情,用腿支起受伤的手肘,看向几米外的女生,苦笑一下:“当然有事啊。”
无论就哪个方面而言。
在被拒绝的那天已经明了的惨败。即使还想挣扎着说,谁也不知道时间的深处,停留在怎样的未来,但…
已经不想努力了。
在那之后,丁零和韩一一并没有成为“哥们儿”还远远谈不上络,仅仅是比以往多了些正常同学间的流。
而且即使在这样的流中,男生也明显感到对方的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伤害了自己。这绝对没什么值得⾼兴的,相反让人觉得非常屈辱。
可对她的喜却一直有增无减。
这份沉重而无力变更的感情庒得人无法息。
男生只好靠埋头钻研棋艺去排遣,从乐观的角度看,棋技⽇益精进。即使在同一个社团,双方也不会制造任何机会去对弈,而是各自困在自己的小星球中,小心翼翼并行下去确保着轨道绝不相。
但在听见关于她的任何议论时,男生还是忍不住会竖起耳朵,努力搜刮多一点与之相关的只言片语。
最在意的当然还是那所谓的“喜的人”究竟实真存在还是委婉借口?
那个幸运的人,如果并非虚构,他是谁?
丁零所听过的最离谱的传闻是“韩一一的男友在东锦职⾼”重点中学尖子生与职校帅气少年的大巨反差,虽说老套,但仍有其经久不衰的生命力,因此传得最如火如荼的也是这个。
男生噤不住好奇心的惑,在某个周五社团活动结束后,尾随着韩一一离开。如果真有男友,那么结束五天不能出校的住宿生活后应该立刻就会赶赴鹊桥相会吧?
只是好奇,不是猥琐的跟踪。一路都如此这般地強行说服自己。
最后女生拐进了一个小区,跟在后面的男生有点失望,原来乖乖女的课后活动就是直接回家。
想打道回府,突然觉得不对劲。女生并没有进⼊楼內,而是走到小径尽头踩进草坪面对环绕小区的铁制栅栏停下来,最后驻⾜的,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点。
有那么一瞬间,丁零浑⾝冒出冷汗,以为自己暴露了。
但定下神才发现,女生是在朝栅栏外马路对面的一团嘈杂的人群张望,本没注意到自己。
男生推了推眼镜,看清那团人统一着黑⾊制服,再仔细看,还都背着统一的书包。学校?回忆这条路上的学校,只有…
东锦职⾼?
怎么可能!
更奇怪的是韩一一现在的所作所为,绝对算是窥偷吧?
丁零彻底茫了。“跟踪狂”跟踪了“窥偷狂”?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丁零最大的⽑病,是每当思绪电光石火,行动就会变得迟缓。所以截止到韩一一猛然回⾝,他也没及时找到个蔵⾝之所,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对方视野央中。
同样的,韩一一落寞得令人揪心的神情也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丁零的视野央中。
女生困惑地微蹙了眉:“丁零你,你怎么在这里?”
男生面无⾎⾊地随口扯谎:“我我我我家住…住这个小区…在…门口看见你,呵呵,觉得你有点怪怪的,就跟来观望。不好意思哈。”不好意思承认是从学校一直到此的跟踪行为。
韩一一没有怀疑,笑了笑:“是啊,是很奇怪吧?”
“…”没等男生发问,她就主动展开了解释,抬手指指自己⾝后:“我以前的男友在这里读书。”
“以前?”
“初三时。他不太用功,但人品是绝对的好。我一直,非常非常认真地,喜着他。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那为什么…”
女生在花坛外沿坐下,沉默许久。
“中考后他进了东⾼,我进了明,忽然像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中间出现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使搜肠刮肚也无法找出彼此都感趣兴的话题。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维持下去,最后他提出我们暂时分开,等到三年后他实现理想考上一类本科再谈复合,在那之前他不想见我。然而不久,我就知道,他已经放弃了。生活在普遍缺乏⾼目标的环境中,放弃奋斗是迟早的事,我并不想強迫他为我改变,只想挽回这份感情,可是,他一面死撑着自尊拒我于千里之外,一面沉于玩乐越陷越深。”
当初的约定…
——我不只是为你而去努力,我也有自己的理想。
——就请等我三年。
——分开只是暂时的,那之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能理解,一个正常人的惰。
拼尽全力付出无穷代价争取来的幸福是什么样?不到终局你无法想象。
镜花⽔月的幸福终究比不过及时行乐的惑。雄心壮志也经不起时间的消磨。
“结果,没有被空间分开的我们,被时间分开了。即使这样…依然喜着他,失去了希望也喜着,无论现在或者将来和其他什么人往也还是喜着。最最喜的人…”
初恋。
无法回到从前的亲密。但是我,不甘心,没骨气。
口好痛。痛感很快又从口蔓延向早已⿇木的全⾝。伴随着的还有泛上来的冲动。男生上前半步拖着女生的胳膊把她从花坛上拎起来:“醒一醒,醒醒吧。”
我喜你。
如果对方也同样喜你,绝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妥协放弃。
为了喜的人上天⼊地,拿出所有的勇气和毅力,像你一样,哪怕绝望,像我一样,哪怕从来无望。
虽然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得到幸福,但喜你的人,只有我。
韩一一抬起头,没有想象中的泪流満面,只是一张消沉的脸。丁零却反而鼻子发酸。
男生被自己上涌的情绪惊住,迅速松开女生的胳膊逃离现场。怕多待一秒,也会丢脸地在她面前哭出来。但最后没有哭,只是跑出很远才逐渐恢复知觉。
握过女生胳膊的手,从掌心开始发烫,那热度像滴进清⽔的墨汁,肆意洇开,流向哪里,哪里就针刺一般微疼。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
绝不会听麦芒怂恿去向韩一一告⽩。应该不动声⾊地与她渐渐亲近,以朋友的⾝份去了解她保护她和安慰她,那样也许会顺利得多。
“本不是这样!”帮倒忙的军事又发话了。“什么‘渐渐’哦,靠你闷着‘渐渐’,一年都过去了还没说上话。”说得倒是事实。
“可也总比现在这种近不得⾝的尴尬感觉要好吧?”
“你懂什么呀?现在你应该感到无比幸运才是。最近一一偷瞄你的次数变多了哦。”
“真不知你那个次数是怎么统计的。”
“观察呗。骗你⼲嘛?一一虽然有时比较彪悍有时比较冰山,但由始至终心都软得不得了,伤害了别人会一直內疚不安,心系对方一举一动努力寻找弥补机会。有好几次啦,女生们议论到你,一一总是卖力地数你的优点、为缺点辩解。”
原来是被视为弱势群体而备受关怀,丁零不噤苦笑。
不过值得感动,她自己有那么沉重的烦恼,却还在担心着别人的得失与喜忧。外表的冷⾎和內里的温柔中和,形成一个特殊的存在。
从她那里沾染来的那点悲伤,并不是烈得刻骨,只像一眼泉,注进心室深处,经年累月地渗出,消磨着人的理智。
也许没那么矫情,也许韩一一只是有那么一丁点惆怅,还谈不上悲伤。
自己作为一介男生比她更敏感脆弱,早已发现。
从没见她哭过,有时真希望她痛快地大哭,像别的女孩一样撒娇,赌气,耍任,那样倒好。
男生沉浸在数不尽的假设中,起初并没认真听进麦芒第一遍的待,等到回过神将那些断续的字词连贯起来,惊得连座椅都险些翻倒。
“我下个学期要转学去别的学校了,所以一一就给你了哦。”
声音在空气中震动。
丁零认为,韩一一之所以还能快乐地生活没有彻底消沉,很大程度上是元气治愈系火星小天使麦芒的功劳。
给我?怎么可能?
心里翻滚起热燥,仅仅是因为夏天来临了吗。
然而这个夏天并没有积极地以浪漫回应人心的沸腾。
领完期末试考成绩单之后大家都作鸟兽散,没能再遇见韩一一。暑期实践也因为没有人与丁零同一社区而显得索然寡味。
假期临近尾声时,106岁的太祖⺟寿终正寝,全家忙着筹备大张旗鼓的⽩喜事,一时间似乎周遭到处都弥散着焚纸燃香的烟味,人像进了闷罐,不过气。
丁零第一次体会到,丧葬是磨折生者的仪式。
亲人在世时应该好好珍惜,离世后就应去繁就简,让逝者洒脫轻松地乘风归去。怀着这样的心思,丁零躬⾝拜了拜,将最后一柱香揷进香炉,结束了一个“够呛”的假期。
本应立刻就随浩浩的亲友大队部离开墓园,却受了冥冥之中某种力量的牵引,故意落在队尾,于是丁零,在人群即将散尽时,听见了⾝后某处传来的哭腔。
“你走啊——”
丁零转过⾝眯眼望向一排之前的墓碑,两个女生在推推搡搡的地方。
这么说不准确,应该是面向自己的那个女生在推搡背对自己的那个女生,后者毫无反击。
堂姐注意到丁零没有跟上,退了回来问:“怎么啦?”
男生用下巴点了点喧哗声源:“那边好像有人打起来了。”
与此同时,哭哭啼啼的女生更加歇斯底里。“你有什么资格到这里来——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来看他——”
丁零有点反感这种哭天呛地的戏码,可奇怪的是围在墓碑边的一群人——也都是中生学模样——竟没有一个去阻止劝架。警报般的⾼声哭嚷也只有那一个声音,被推搡的人反倒没什么动静,像个布偶。
直至布偶姐小被推得向后一个趔趄,丁零才得以看清哭喊女的容貌。
一张俗气的浓妆脸,泪⽔纵横,黑⾊的眼线与睫⽑膏在眼圈周围晕开,这时丁零才注意到她一⾝非主流装束与环境极不协调,周围其余人也多半奇装异服环佩叮当,唯独布偶姐小一袭黑⾊连⾐裙。原来不是一派。不知怎的,丁零觉得主闹者夸张的哭喊显得很假,她的悲伤让人无法产生共鸣。
表姐摇头摇,抖了抖浑⾝⽪疙瘩:“啧啧,真没教养,对逝者多不敬啊。”实在看不下去,先走一步。
与此同时,布偶姐小也低头转过⾝,准备离开这是非地。等她再抬起头,便与目瞪口呆的丁零形成了面面相觑的对峙。
韩一一。
丁零已经无力在心里打出一个惊叹号。
整个世界被按下静音,⽇光从面无表情的女生脸上迅速撤离,收进厚重的云层之上。她没有哭,有点呆,脸⾊被黑裙反衬得惨⽩,眼睛里空空如也,尽失神采。
多么不可思议,没有询问,也没有回答,丁零已经知道了躺在那墓碑下的人是谁。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有朝一⽇,你会回头注意到默默紧随的我。
——但绝不该是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
哪里的一群鸟儿,从栖息的泽畔展开灰⾊翅膀腾空一跃,扑啦啦几声,轻易就窜出好远,气度非凡。
可当遭遇面而来的大风时,它们却只能无措地虚张羽翼,节节败退。
六鹢退飞。
预示着…
送韩一一回家时,天空中晕染开大片大片的哀伤,如果非要用明确的颜⾊去衡量,那么浓的地方是褐返,最淡的地方也是绀青。
钝⾊的⽔泥路和参天的梧桐向车后狂奔,女生在某个红灯停滞期终于感到眼睛酸,不再看向窗外,而是闭上眼把头靠向了男生的肩。
丁零忘了速加心跳,他只记得她止不住的叹息。
再后来,也许她做了个梦。下出租车前的短暂瞬间,她表情安详,近似微笑。
男生在楼前和她礼节地道别,在转⾝的瞬间突然想起麦芒的那句“一一就给你了”感到无法释怀,⽩驹过隙的犹豫,又折返回去,把全⾝僵硬犹如雕塑的女生揽进怀里。
暖⻩的楼灯灯光以及清晰的尘埃,自上而下倾泻。
韩一一将额头抵住男生的口,关于声音的描述,它介于“软绵绵”和“有气无力”之间,论效力又比得上化骨绵掌,自下而上的:“谢谢。”
一段单恋就此搁浅。
丁零无法再将那别扭又矫情、害羞又闷的爱慕者角⾊演绎到底。她和她喜的人被时空永远地分开,在这样盛大的悲恸面前不应攥着小意失说还休。
现在的她需要朋友,他就是朋友。
一周后的开学报到⽇,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望向韩一一。女生校服衬衫敞着⾐襟,长袖挽到手肘,內搭常盘⾊的T恤,使脸⾊看起来微微泛红。丁零将这些线索潦草地搜罗进眼里的时候,她正枕着左胳膊打瞌睡,不过没睡着,走近了就能看清颤动的眼睫。
男生拖开她前面的空位,反⾝坐下,推推她。
“…还好吗?”
“已经没事了。难过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我们已经分手一年了。我只是有点遗憾,如果当初没有分手,至少还多了整整一年的快乐回忆。”
比丁零想象得话多,好像真的已经不在意,可以随意提及,也很愿意与人谈起。
“怎会会出这种事呢?”
“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这人啊,就是有这样的霉运。社区实践,出居民黑板报的人员満了,发公益传单的人员也満了,被分去出派所坐班吹空调,是份美好的差事,只是不吉利,负责为死者注销户口。在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就碰见了他妈妈,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反正,等我碰巧得知,告别式也过了,追悼会也过了,火化呀下葬呀全过了。”
“以前的同学没有通知你?”
“他们对我讨厌着呢。都以为是考我上市重点后瞧不起他所以提出分手。我没想会在墓地碰上他们。那天情绪失控那个女生,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猜她也喜他,你说呢?”
丁零一扯嘴角:“应该是吧。”回忆起那女生惊悚的装扮,打了个冷战“你不说我还以为哪块墓碑下钻上来的。太难看了。”
女生不说话,只板着脸盯住他。
短短几秒,男生就心里发⽑:“好吧我承认她本人有那么一丁点好看,但是我发誓,那个鬼脸妆绝对让人吃不消。再加上,再加上还是马氏吼叫派的传人…”
还以为是叹气,几帧之后才发现是笑。女生撑过额角“嗤”的笑起来,到位慡朗。
让丁零瞬间产生了朝向天空振臂⾼呼“麦芒,你可以瞑目了”的冲动。
瞬间之后才记起麦芒没死,麦芒只是转学。
喜的人不在人间,麦芒不在⾝边。但韩一一还是韩一一,有时在食堂远远望见她,依旧是以前那个眼神慵懒、行事傲然、气场強悍的姑娘,甚至她头发越留越长愈发漂亮,即使有改变,也是往好的方向。
虽然丁零知道这不过是表象,从她一视同仁拒绝所有追求者的行为来看,內心的某个角落,她还是死心塌地守着记忆不放。
人总是这样,无论多么糟糕的过去也比现在美好。
但无需急躁,丁零将来会有办法向她证明现实的美好。
其实改变最大的人是丁零,⼊学时你完全无法想象他临近毕业的此刻开朗光的模样。没有了拘谨害羞的个,因为有了想要守护的人。虽然韩一一时常挂在嘴边:“唉,有什么办法呢,我欠你的,我有责任一直守护着你。”
大概在她心目中“守护”是“欺庒”和“管教”的近义词。
人与人一旦分享了过往与秘密,就会形成羁绊。
麦芒其实说得没错,以最难堪或最心痛为起点的开端,之后再怎样天马行空的发展也不会变得更糟,事实上双方都因没什么可隐瞒而相处得随自然。
韩一一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半途杀出来跳上丁零的自行车后座,不顾男生吓得一哆嗦,扬声说:“我要去圣华中学看小麦子,打探她的⾼考志愿。”
“什,什么啊,下去下去,我自己得回家了。这又不是计程车。”
女生死死地勒过男生的:“不是计程车,是警车。”
好半天男生才反应过来:“唷,她也跟你说过这个啊?”指的是110速配理论。
“当然,她认为这么有笑点的大发现,不四处张扬就不是麦氏作风了。你得感谢她,多亏这条冷笑话,我才记牢了你的名字。”
“有那么难记么?”
“不难记,但如果不是每天有对话的人的名字,我一般懒得动脑筋去记它。”
“原来如此。”太标准的韩氏作风。
“所以你得知恩图报。朝圣华进发吧。”
丁零一向拿她没辙,掉过车头,弓起背用力踩着脚蹬,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又在女生环住自己的际被庒制得紧。
明晃晃的⽇光,在路面被行道树枝叶的剪影裁碎筛落,一直延伸向无际的远方。
大二那年,丁零取得了业余级七段的段位。麦芒虽然搞不懂这到底有多了不起,还是没头没脑地兴⾼采烈,张罗了一大群亲朋好友来聚餐庆祝。
很不幸,最后人员远远超额,光是男主角的亲卫队就占了半桌,导致男主角不得不站在一旁端着碗拈菜吃。
麦芒歪着头“啧啧啧啧”地看他半晌,男生笑着问“怎么了”她的表情预示着一句名赋的诞生,但张口就成了花痴得掉渣的“这么有才的帅哥谁不爱”
丁零倚着墙用下巴点点稍远的地方:“喏,那位不爱。”
桌上几乎所有人都不了解这渊源,齐刷刷把不解的目光投向埋头苦吃的韩一一,女生在几秒后才有反应,抬头面对这一圈目光露出更为困惑的神⾊,眨眨眼,自以为是大家请她发言:“我才没什么可说,我郁闷着呢。想当初我还是这个菜鸟的社长,要是⾼二时没为了学业放弃,现在怎么说也至少能比他強点混个八段吧。”
男生没接话,摇着头笑起来,笑得有点琊气。
饭局结束后,美女韩一一总是有人送的。丁零结完账再回到包房,见韩一一刚拿起手袋准备跟着个男生朝门外去。丁零把那男生拦下,塞给他二十块钱:“乖,自己打车回去。”还没等对方从这极端的荒唐中回过神,已经不由分说地把他的女伴拉过来扬长而去。
走出很远一段,韩一一还笑着往回看:“他现在肯定咬⾆自尽的心都有了。”
“可不是,煮的鸭子都飞了。”
“你才鸭子。”女生用手袋砸他一记。
“说你是鸭子,禽类都感到屈辱好吧?怀疑你最近智商以1小时为半衰期开始衰变。国中哪来的业余八段?”
已经太久不接触围棋了,连常识也淡忘。“那么,应该以后就是向专业棋士发展了吧?”
“用不着,到此为止就够了。我对围棋还是半点趣兴都没有。”
“哈啊?”没趣兴?
“只不过是为了向你证明,真正喜一个人的心能够支撑他在索然寡味的路上走多远。”
女生突然怔住,迈不动脚步。
四年,比某人信誓旦旦的“三年”多一点。
四年,你还以为什么都成过眼云烟。
四年前,你无意中以最忍残地方式拒绝了他,事后満怀歉疚惴惴不安,生怕他受打击太大从此一蹶不振。
曾经的伤痛使你把太多好意拒之门外,可愧疚感让你漏了这唯一的一个。时常把目光落向他,确认他无恙、快乐且健康,不知道⽇子一长就成了习惯,不知道愧疚这种情绪人负担不起,⽇久经年就变了质,成了喜。
但你以为,他应该已经忘记,也许连最初的告⽩都未必百分百认真。后来他成为受的人,你猜想他即使记得,也不再在意了。
可是你一眼,他正站在你面前,对他这四年的成就一笑而过。只是为了一个无人期待的誓言,一份并不存在的约定,就在索然寡味的路上走了那么远,因为——
喜你。
也许你还记得…
“六鹢退飞?”大脑⽪层深处好像有些什么被剥离出来。
女生阖上眼,黑⽩两⾊的局面清晰再现。
“你对我说的第一个有意义的词。刚说过第一句话就冒出来的荒诞告⽩,也许就是那招不易发现的手筋,你措手不及不得不吃,之后一切都开始⾝不由己…我以前只知道它预示灾异,不知道它也预示局势逆转。”
在此刻重问当初的话,也许得到的是她心里早已更改的答案。
“…喜你,一直都喜你。”
“我也喜你呀,刘魏!”
“呃…又过了一个半衰期?”
与当时如出一辙的寂静夜里,
路灯的暖光在脚下缓慢而温柔地洇开,一如既往。
终究还是有什么不同了,
不同的那个部分——
鸟儿的展翅声,⽔声,风声…它们凭空而起,沸反盈天。
————END——